谢络绎
邻居老唐起个大早,收拾妥当,带着小孙子出门了。他们会慢悠悠走上十多分钟,去小区附近的大商超吹免费的冷气。
小孙子只3岁多点,路还走不稳当,却急于探索世界。老唐60岁出头,养生的绝招是活动。在他那里,活动等于走路。他每天都带小孙子出去玩,走着来去,三伏天也不例外。他们会赶在一天当中温度最低的清早出门,到太阳落山了,不晒的时候再回来。小孙子自从踮起脚尖摸得着门把手了,出门必会要求亲自锁门。老唐晓得小孙子脚下轻软,提防他有什么闪失,被门把手和钥匙戳到就不好了,每每抬起双手护他,握在手中的蒲扇就左左右右跟着晃动,晃出一道屏障,使他只能顾着眼前方寸大点的地盘。那日老唐同小孙子照旧这么出门,在门口磨蹭着热闹着。在某个意识恍惚的瞬间,老唐似乎看到邻居林二爷家的门开着,可他的身心都被小孙子占据了,无暇在这个问题上做出进一步反应。锁好门,往右一转就是楼梯口,爷俩一个蹦跳着,一个弯腰牵起前一个的衣领,背离自家和最里面的林二爷家,一级一级往下走。
下了楼,老唐这才放松下来,跟着小孙子慢慢走到小区外。
走过一个路口,从林二爷的茶室门前经过时,因为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见林二爷的声音从店里传出,联想起出门时模糊的一瞬,老唐隐隐感到不大对劲儿。
谁会比林二爷起得早呢?他总是8点不到就到茶室了。先做清洁,里里外外擦拭一番,再去一旁的小吃店端一碗淋满芝麻酱的热干面,一边走一边细致地搅拌均匀。待踱回店里,他一手托着面,一手拎出一把红色的塑料凳,摆在门口,身子一躬坐上去,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他会望着往来的人们,遇到熟悉的就招呼几声,多数情况下他就只是安静地吃面。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了,他并不管,只在吃完之后,走到路边垃圾桶前,扔了一次性碗筷,再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从小吃店抽取的纸巾,连着嘴上残留的芝麻酱和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汗,一起解决了。他平淡地对待着在别人看来难以忍受的环境,天再热也只是敞着店门,打开头顶的吊扇,最多再开一座台扇,客人来了也没有更好的待遇。
客人一般同他一样老。
他们一起喝热茶、流热汗、听店里唯一一件新式物件——蓝牙小音箱播放的汉剧。他们挥动手中各式各样的扇子,跟他们的头一起,齐刷刷搖出一样的节奏。客人并不多。是因为没有空调,环境不舒适,还是汉剧的氛围吸引不了年轻人,抑或别的什么原因,林二爷从来不去想。他这里一向如此,就好像他这个人一向如此,不这样就不是他,不是他这个店了一样。他们家老大林一男跟着他照料茶室,一开始还提出些新花样,除了将原来的CD机换成了蓝牙小音箱,其他的都没有执行下去。林二爷根本不理会。林一男也不勉强。老爷子七十有三,还能有几天好过?林一男跟林二爷分工合作,也算和谐。他一般下午才来,陪着林二爷,两人一起守到晚上9点,再各回各的住处。两年来,他们的德源茶室一直遵循着这样的作息。
天气过得去的时候,老唐会带小孙子去附近的公园玩。自从小孙子学会走路,能带出门了,无论是去公园,还是去大商超,祖孙二人一早都要从林二爷的店前经过。
看见老唐家的小孙子,林二爷倒也不起身,坐在店里笑着长喝一声:呦,这是哪家的,捉起走,给我当孙儿噢。老唐的小孙子无一例外,先是停下来望着林二爷,接着转身就跑。他知道林二爷在逗他,就反过来逗林二爷。跑两步,他便停下来,回头看一眼林二爷,脸上挂着小朋友才有的天真又狡黠的笑,再往前跑两步。今天没有人吆喝他了。小家伙毕竟小,也就忘记了,直直往前走。
老唐感觉出异样。
他招呼小孙子莫再走了。小孙子不听,老唐索性拉住他,挨着自己的小腿站好了。他给林二爷打电话,没有人接。再给林一男打电话,也没有人接。老唐拉住小孙子往回走。
忘记带东西啦。他对小孙子说。
爬上四楼,老唐汗流浃背,身子软绵绵的,仿佛消融了。但他很快忘记了所有不适的感觉,唯庆幸自己虽然岁数大了,心思却不迟钝。他看到林二爷的脚尖由门槛处露出来。他往前走再看,发现林二爷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一摸,还有气,但微弱到几乎感受不到了。
林二爷住进医院的头一周,老唐和他的小孙子一早先来医院,瞧过林二爷后再去大商超。后来看林二爷总也不醒,瞧了也白瞧,加上林二爷的那几个孩子见他总来,以为他没什么事,人又是可靠的,就想请他待在医院,帮着照看林二爷。这让老唐不太高兴。
我还引着个伢呀,怎么顾得过来?老唐说。
他最不想被人当作闲人。他老伴倒是觉得可以商量。
要是他们肯出钱。她说。
去,他们肯出咱们也不好意思要啊,街坊邻居的。再说,不可能的,他们已经愁死了,一天一万多块,往后怎么办,不可能多余出钱了,就是找个闲人陪一下,万一老头醒了,身边有个照应。
擦身子什么的谁管?老伴问。
老大,中午来一下,完了去守店。
老二、老三呢?
老二开夜车,白天啥事都干不了。老三还在坐月子,出不了门。
三个孩子,关键时刻没一个管用。
事情撞一起去了,也不怨他们。
这个时候老大还开什么店?
倒是关了两天,说是合计了下,开呢赚个基本生活费,不开就得往里搭钱,本来就是用钱的时候。
两人一阵唏嘘。
当晚,老唐给远在上海的独生女儿打了个电话。原本老两口说什么也不愿到女儿那边生活,这会儿倒松了口。
往后老唐和他的小孙子就没有再去医院了。老唐交代林一男,要是林二爷醒了,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林一男客气地说,一定一定。转身回到林二爷身边,林一男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是醒不过来了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
可能这个词似有还无,没个准数,让人实在茫然。就算长睡十年,也有个十年的计量,对于家属来说,都要敞亮许多。老三林小梅虽然还不能来医院,视频却长时间同大哥连着。她是个泼辣的女人,两个哥哥都有点怕她。她的孕期浮肿还没消退,一张有点变形的大脸撑满了林一男的手机屏幕。她说,要是十年都这样,老头自己知道了也得拔管。说得林一男心里烦。林一男说,他要是知道,还能有十年一说?林小梅说,别跟我绕,尽说些屁话。林一男本来就不想说话,喃喃道,行了,你嫂子在呢。林小梅虽蛮横,对嫂子倒不错,凡事敬着三分。她便把视频挂了。林一男的老婆只能待到下午4点,完了就得去学校接孩子。那孩子读高三了,正是紧要关头,身边少不了人。林一男老婆心知他们并不能在这件事上使出全力,体谅地说,你好好的,发什么脾气?你这两个弟弟妹妹还是可以的,莫在这种时候搞得不团结。
林一男同他老婆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他老婆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唯一的一个妹妹在重庆读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说起来,在这座城市里,他老婆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他了。这种依靠关系从她初中毕业开始就建立起来。那时候她读不进书,林一男也读不进,两个人搭伴断断续续折腾过好些小生意。早期他们赚了些钱,买了套90平方米的商品房,后来再干什么,一直没起色。眼看儿子到了求学关键期,林二爷年事已高,需要帮手,林一男就让媳妇啥也不干了,专心伺候儿子,他则帮着老爷子守店。在他眼里,儿子能考上大学,老头有什么事他都在身边,在他这个年龄段,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这样一来,三个人当中,他是经济上最为难的一个。
老二林保生开夜班出租车。他二十几岁时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了,无儿无女,再往后又谈了几次都没有成,如今老大不小了还是孤身一人。他不爱讲话,昼伏夜出,外卖和短视频出现后,解决了他的吃饭和日常娱乐问题,他就更不大出门与真实的人交流了。若是有人劝他多跟人接触,他会说,我晚上拉的那些都是鬼吗?他也不乐意跟老爷子待在一起,自己租房在外面住。他时常给老爷子和侄子零花钱,但他到底能赚多少,存了多少,没人知道。这一次林二爷出事,他一下子拿出了10万块。
老三林小梅是这个家里学问最高的,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国企,谁知道性格太冲,没几天不想待了,又去考博,博士没考上,跟补习班里的一个同学好上了,怀了孕后两人一商量,考博暂缓,先把人生大事解决了再说。结婚、生子,一下子就是两件人生大事。好在林小梅看上的人倒是靠谱,虽说也在復习,并没有像林小梅一样辞去工作。他本身的工作还是体面的,在市图书馆做管理员,只是收入不高。两人这阵子又要照顾新生儿,经济压力很大。尽管这样,他们还是第一时间转给林一男两万块。
林一男收到钱,眼里立刻滚起泪花。他只能拿出一万块来,没有弟弟妹妹,这事他就过不去了。办理住院手续时,他顺畅地输入密码,心里比自己匆匆赶来时踏实了许多。
可这踏实仅仅维持了几个小时。
人能不能醒过来,头一周是关键,医生说。他建议积极治疗,用最好的药。
一周以后要是醒不过来呢,7万块不就打水漂了吗?林一男对林小梅说。
打水漂就打水漂,怎么,你还不想救啊?林小梅说。
胡说。林一男马上瞪起眼睛。
林小梅说,别太看重钱了。
林一男说,不看重,现在人都没法救。
林小梅说,钱重要和看重钱是两码事,跟你说不清楚。
林一男是担心钱白花了,不是说钱不该花。他就是一个爱担心的人。林小梅风风火火,从不为将来发愁,是家里最有安全感的那一个,好好的工作说辞就辞了。当初他们都劝她,说没个好工作将来连个好对象也找不到,结果还是让她给找到了。同样的事林一男就做不出,他是个干什么都得掂量好几天的人。
提心吊胆一周后,林二爷还是老样子。剩下的钱只够撑六天。
林一男同老婆商量,不行找人借借。他老婆找她妹妹借,他呢,亲戚朋友兜一圈,德源茶室的那帮老顾客,同林二爷玩了好些年的票友,他们一听说林二爷病了,都来看过,也多少给过钱,家庭条件不一,有的两三百,有的两三千,也都没有坐视不管。他们当中儿女有出息的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去借借,兴许能凑点。林一男老婆说,只能这么着了。
借到常来茶室的老顾客中间时,一位姓张的老爹爹,外号叫“三张”的,出主意说,你忘了你家老爷子有个宝贝吗?
什么?林一男当真不记得了。
黑蟒啊。三张说。
三张喜欢淘旧物。
他个头不高,五官扁平,站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有一回在古玩市场,他看中一对清代花瓶,卖家要三万块,他只肯给“三张”,也就是三百块,人家竟也卖了。三张乐呵呵抱起花瓶,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
同去的人把这事当笑话讲。
要是真的,卖家叫的那三万块也打不住啊,必然是假的,花“三张”买一对假货,当三百块不是钱吗?从此三张的外号就传开了。三张也不气恼,别人说他买假货,他也无所谓,他觉得值就行。那对花瓶,他买回去叫儿媳妇插上圆圆的芍药花,看着实在富贵。有客人来了,他不经意地介绍说,花瓶是清代的,能直接把人镇住。站在他的层面讲,这样就够了。跳出他的层面看呢,他没什么眼力是十分明确的事,又贪便宜,买了一堆假货回去,却不自知,常常来德源茶室神神秘秘地展示他新收的宝贝。熟悉他的人从一开始嘲笑他,到后来懒得笑了,知道只要附和他说是好东西,就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展示宝贝这件事。人的审美除了天赋上有所区分,再就是环境熏陶而成,久之,本来就缺少审美天分的三张总能把假的当真,又把真的认成假的。这样一来,三张就成了沉迷于假货的三张。他唯一一次同大伙意见一致,是见到林二爷的黑蟒之时。
契机却是老唐提供的。
那时候,老唐的小孙子还没出生,他正帮女儿带大孙子。
他像如今带小孙子这样小心谨慎地带大孙子。
祖孙二人在附近的公园玩。在那里,老唐认识了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人,姓段名少华。
初见时,老唐看出,段少华明显不同于总在公园一角练声的那帮汉剧票友。他留着平头,穿着简朴,双手背在身后。一般票友在外形上是有喜好的,比如女士们通常的形象是,在熟識的美发店里高高盘起打了许多胶水的发髻。男士们呢,胸前挂块玉牌,最好是翡翠的,和田玉也常见,手腕上再叠戴起大大小小不同材质的珠串。段少华不戴一件饰物,衣服款式很是寻常,倒也简洁干净,尤其是气度上,有种端正自然的大方劲儿。他并不停下来听戏,只与围观者交流。老唐不爱听戏,因而即使跟林二爷是邻居,也很少去他家开的德源茶室玩。他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咿咿呀呀声音就烦。在公园也是这样。要不是那天他家大孙子被一个大点的孩子逗着玩,而那个小家伙的爷爷是个戏迷,孩子独自玩了一会儿就要去票友角找他爷爷,老唐的大孙子又说什么都要跟着,他就不可能认识段少华。
段少华快问到老唐身边时,老唐的大孙子还在同那个孩子腻歪。老唐无趣地站在人群外围。他已经看出段少华在打听事,有意在他快走到自己身边时又站得远了点儿。后来因为实在无趣,想,聊聊就聊聊吧,才眼看着段少华走到跟前。段少华说他在找一件吴天保穿过的黑蟒。
吴天保?老唐侧脸问,又马上明白,一定是哪个汉剧名家。黑蟒,穿过,那必定是指戏服了。
段少华说他最近从一本旧书中读到,吴天保在早期戏班十分困难之时,将黑蟒卖给了一位茶叶商人。商人姓甚名谁不详,只知道是在汉口六渡桥一带开茶庄的。事情过去太久,茶叶商人到底在哪儿实在不好说,他的后人还在不在汉口也实在不好说。但他想试试看,看能不能在汉口的票友圈找到一点线索。他觉得,戏班当时困难不是一家之事,那时节,谁不困难啊,茶叶商人在那么艰难的时局下买下黑蟒,必定是个超级戏迷。这样的人一般都有家传。不过,他已经顺着将汉口的票圈问了个遍,并没有人知道有这么回事。
茶叶?老唐马上想到林二爷。
可林二爷哪里是什么茶叶商人,不过是间小茶室的主人,零星进些各地的茶叶,放在茶室赚小钱。再者,林二爷喜欢听汉剧不假,但只听不唱,只听录音不听现场,说是他听过真正好的。呵,吹牛皮不打草稿,谁能证明呢?正是因为这样,老唐一直当林二爷是个半吊子戏迷。他觉得林二爷在德源茶室放汉剧,不过是想形成一种特色,聚拢一些跟他一样半吊子的人。啥年月都是这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这种真不真、假不假的戏迷,怎么会有一件听起来很贵重的戏服呢?
啥文章?我看看。老唐纯粹问着好玩。
我没带在身上,段少华说,1982年出版的一本旧书,也是我新收的关于汉剧的旧物。
唉,那不好判断啊。老唐说。
他琢磨着带眼前这位段先生去一趟德源茶室也不是不可以。平时他因为不喜欢听戏,又总要表现出一种只有老头子间才懂得的较量,每次林二爷叫他去茶室坐坐,他都摇晃脑袋地说,不去不去,听不得那些玩意儿……显示出鄙视的样子,基本上一年能走进德源茶室一回就了不起了。现在有个段先生找林先生,过去闹一下也挺好玩。
他转而问,你是干什么的呢?费这工夫找一件戏服又是为了什么?
段少华说他就是一个汉剧票友,平时留意收一些汉剧老物件,像是乐器、电影拷贝、戏服、唱片、图书什么的,分门别类,存放在家中。渐渐地,积少成多,他手上差不多积累了两三千件东西。怎么收的呢?一是“碰”,二是“找”。早些年,“碰”的机会比较多,只要是玩汉剧的,尤其是一些世家,手上多多少少有些东西,旧货市场里也常见,后来基本上都收光了,难以通过这个渠道得东西了。后面主要就依靠“找”,怎么找呢?听老人讲故事,或者从已经收集到的资料中,发现线索,去可能的地方找。有一次他为了一把王定文先生使用的月琴,在承德住了一个月。
住一个月都干什么呢?老唐不解。
就像现在这样,跟人打听啊。我当时只知道那东西落到了承德,在一个姓王的戏迷手上。
后来找到没有?老唐问。
找到了,找不到我不会提这事。段少华说。
得花不少钱吧。老唐又问。
还行,这些东西,没人认的话,放着也不值什么钱。段少华说。
这倒是真的。老唐心想,他看汉剧那些东西,就像看电视里的东西,隔着,不觉得真实,没有实际的价值。不过他问的不是这个,在他看来,收东西除了需要钱,这打听的工夫,路费、餐饮、住宿,不都得钱啊。他上下打量段少华,心想,这哪像有钱整这等闲事的?
公家出钱?他问。
段少华摇头。应该是听多了这样的问题,他半是寒酸半是无所谓地说,都是我个人的。
图啥?老唐不理解。
好东西得传下去,我又高兴做。
为啥高兴做?老唐追问。
也是跟这事有缘吧。段少华说。
见老唐似乎只是出于好奇才搭话,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段少华打算问下一个人了。正要离开,只听老唐说,我倒认识个茶叶商人。段少华回过头来。老唐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年纪蛮大了,喜欢听戏。
段少华跟着老唐和他的大孙子来到德源茶室。
这里店面不大,光线幽暗,茶香若有若无,离得近了,能闻见茶台底下点燃的蚊香弯曲升起的野菊花味。
善善恶恶,善恶二字须斟酌。福是善之因,祸是恶之果。积善之家多吉庆,作恶之人无结果,作恶之人无结果。
小音箱音量开得小,只隐约听得见唱词。
老唐将大孙子留在门口玩。他鲜来茶室,林二爷见他进来,惊讶地说,哎哟,这是哪个?稀客咧。老唐说,我这给人帮忙呢。他把段少华推到前面,与林二爷面对面,站在三张身旁。三张坐在最边上,另一侧坐着两个常来的客人。
慧悦,《空门贤媳》。段少华脱口而出。他的注意力并不在眼前这些人身上。
林二爷正要换茶,看了段少华一眼,说,可以呀。段少华开门见山,恭敬地说明来意。林二爷一面请他落座,一面扭转身子,在货架上选茶。他有点儿犹豫不决。很快,他站起来,走进里屋。里面是个小仓库,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
三张冲他喊,上回那九华云雾拿出来噢,莫舍不得。
林二爷回他,早没了。
出來时,他手上抓着一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
三张,他说,这回让你见识下什么才叫宝贝。
那是在三年前,林一男学着在网上开店,还没过来给老父亲帮忙。事后听三张说了黑蟒的事,他并未放在心上。一年后,网店没做起来,林一男与林二爷商量,干脆一心一意子承父业。那之后,有一回林一男晚上送走林二爷,自己留下来锁门。一念之间,他来到已经十分熟悉的小仓库,打开灯,在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货物间细细翻找,终是一无所获。转眼两年了。
三张问,你忘了?
林一男这才想起来。
三张跟他描述过那件宝贝。
华丽的黑色大缎,动物的皮毛一样油光水滑。六只满金浮绣闭口四爪行龙蟒,龙头在胸前,龙尾甩在肩头。肚腹和中袖绣对称福字团。全身配三江水牙纹,间绣牡丹,以金鱼纹踞脚,硬摆。整衣以缂鳞工艺制成,每一道捻金线边上都用黑线勾勒。因为是旧物,颜色不至逼人,静静散发着沉敛的贵气。
所有人都起身近看,嘴里呀呀惊叹。林二爷双手捧着,来回躲避众人伸出的手。
莫动,莫动。他说。
是了,是了。段少华两眼放光。
正是吴天保大师饰演《秦香莲》中的包拯所穿,在那本1982年的旧书中,配有讲述人提供的剧照。
包拯?三张提出疑问,包拯不是忠臣吗,穿黑?
客人中有人接话,黑蟒就是这样,可忠可奸,包公穿得,潘仁美也穿得。
三张连忙闭嘴。他明显感到眼前之物的不凡,心中因为知识贫乏导致的疑问,本就不坚实,被人立刻驳倒,也就灰溜溜的。
老唐看不懂这些,只围着瞧热闹。
看了一会儿,他侧过脸,小声问段少华,值多少钱?
段少华这才想起要谈价钱。林二爷带他去了小仓库。不一会儿,两人空手出来。
段少华一个劲儿摇头。
此后,他几乎每周都来见林二爷,持续了一个多月才作罢。
价格谈不拢?林一男问三张。
不然呢?三张说。
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四下再无他人,三张依然压低嗓门,道,你要是能把这件宝贝找到,还用得着求人吗?
他们商量一个去找黑蟒,一个去找段少华。
几天后,林一男和三张在茶室碰头。林一男什么也没找到。三张说,段少华我没找到,但有个买家想要,出这个数。他举起右手,比画出一个剪刀,在林一男眼前晃了晃。
两万?
20万!
林一男立刻往茶室里屋钻。
干吗?三张问。
找啊,掘地三尺。林一男撸起袖子。
林二爷的意识处在临界点时,他还以为自己身在茶室。
他先看到德源茶室的招牌,那是他的老东家写的,有人说写得不怎么样,他却觉得好,尤其是那个源字,水字旁写得多姿有气势,乍看细水长流,再看长河奔流,实在是妙。老东家的父亲1924年创办了云华茶庄,在汉口寸土寸金的六渡桥安营扎寨,主营峨眉名茶。传到老东家名下时,云华的旗号依然响当当,还混了个公私合营的牌照。林二爷不到二十岁成了云华茶庄的伙计,干了几年,婚姻子嗣问题都解决了。林一男三岁那年,林二爷辞工出来单干。老东家虽有挽留,但也尊重他的选择,送他离开时,写了幅字给他。
德为源。
林二爷用德源做了店名,描下德源二字制成了招牌。他先在新街口找了个小门面,后又搬到一元路,最后才来到这里。几十年来,风风雨雨,他的小店经历了不少事,招牌旧了破了就重置,从未换过。林一男刚来帮忙时,想要实行会员制,被林二爷按下。上不欠厂家,下不敛客户,这是林二爷开店的原则。他认为他的店能开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讲原则。林一男说正是因为讲原则,店才做不大。林二爷表示对也不对。本质上还是因为他没有野心,一家人吃饱不饿,没有大的责任,也就没有大的负担。这样好不好?好也不好。林二爷说。世间事不都这样吗,好也不好,看从哪个角度想,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
小小的德源茶室在林二爷的处世哲学中晃晃悠悠活到今天。
德源茶室不仅有茶,还有汉剧。
茶都是好茶,天南海北,哪里的都有。戏就只钟情于汉剧。早年林二爷在云华茶庄做伙计时,茶庄边上就是容纳了大大小小九个大舞台的民众乐园。林二爷只要收了工,必定要追着名角看戏。他就是那时候开始喜欢吴天保的。林二爷本是个随性的人,老大出生后老婆要他取名,要求是,吉祥美好大气。他讲,这伢是个带把的,这还不吉祥美好大气?就叫一男。到了老二出生,逢吴天保去世,他又喜又悲,给孩子取名保生,既有纪念之意,又希望孩子能承大师之灵气。后来老大、老二越长越平凡,论英气灵气,都比不过老三。三个孩子中,林二爷最喜欢的是老三小梅,认为她比她的两个哥哥个性敞亮。他们的母亲去世后,与母亲长得颇为相像的老三,就更让林二爷疼惜了。只不过,这个孩子也背逆了他的愿望。——早年,他想送她去学戏,取名也有名伶的意思,终抵不过孩子一点儿都不热爱。
林二爷心里一懊,突然清醒过来。
他想起那日出门时脑袋像跳闸了一样,刷地就黑了。现在是电闸又拉回去了?
原来是在医院。他的嘴巴连着呼吸机。病房不大,没有一个人。他想叫一声,可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这么想着,他的心也有了那日的跳闸之感,好在没有真正跳起来。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
他的感觉同医生判断的不一样。
医生告诉林一男,这是起效啦,继续治,有希望恢复。林小梅得知林二爷醒了,大热天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跑医院来了。林一男、林一男的老婆和林保生都在。林小梅俯在林二爷耳边,喊了几声爸。林二爷听见了,想动却没法动。但他想动时,肌肉微弱的跳动被他们看见了。
继续治,继续治。林小梅对林一男说。
林保生又扔下两万块钱,匆匆忙忙去接班了。
林一男说,加上我借到的,还能再撑一周。林小梅说,我也去借借。两人正商量着,林一男的老婆叫林一男,快,快,爸说话了。林二爷的嘴巴哆哆嗦嗦错动着。林一男和林一小梅赶紧凑上前。只听林二爷含糊地说:
凳子……空……东西……找……段……唐……知道……找他……给他。
是老唐吗?给谁?林一男听得心一惊,给姓段的还是给老唐?
段。
林小梅有些蒙,在林二爷不再说话,仿佛再次睡去之时,她转过脸来,问大哥,凳子?
茶室的呗。
林一男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让林小梅赶紧回家躺着,剩下的事他来处理。林小梅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回去了。
林二爷的凳子是十多年前,他听一个茶友介绍,跟人合力从乡下买下一整块银杏木,专门请人打制的。那位茶友建议他把茶台也换了,他没舍得,凳子也没像别人那样一做做四只,他只做了一只。做成之后,他每天坐在這只凳子上给人泡茶。凳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一个圆墩,四条腿。只不过,那块承载了林二爷屁股的圆墩比一般的要大要宽。谁能想到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在里面藏东西?林一男一下子就找到了传说中的黑蟒。灯光下,他看到龙鳞闪烁。
只说了给段少华吗?没提钱?闻声赶来的三张问。林一男只叫了他一个人过来。
没有,说是让老唐联系他。
要不先联系看看。
林一男这才给老唐打电话。老唐一听是请他帮忙找段少华的,立刻说,林二爷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林一男一惊,感觉到某种信号。他招呼老唐到茶室来。
三人坐在茶室,从里面反锁上门。
老唐说,后来我在公园里又碰到段少华,才知道那天他打算出两千块收这件黑蟒。
两千块?林一男和三张对视一眼。三张说,他也好意思开价。
怎么?差得远吗?那东西到底值多少钱?老唐问。
那谁知道,看个人喜欢吧。三张连忙掩饰。
是吗,要我看,两千块都多了。老唐说。
林一男咳嗽一声。三张继续问,段少华还跟你说什么了?
说林二爷说了,他不差那两千块。说你就是给我两万块,两百万,你也拿不走。
什么意思?三张糊涂了。
林二爷压根儿不想卖啊,他就是喜欢那东西陪在身边。
那他现在找段少华干什么?林一男问。
我猜啊,这是交代后事呢。老唐说。
真给他啊?卖两千块钱?三张十分不平。
什么两千块钱,老唐喝了一口茶,一个劲摇头,你们天天跟林二爷在一起,倒不比我了解他,他那么稀罕那件宝贝,怎么会用它换钱?就像他说的,两千块不会,两万也不会,两百万……哎,应该也不会有人出两百万吧,总而言之,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就是说,林一男歪着脑袋,目瞪口呆,白送?
对,白送。到了白送的地步,那不就是说,林二爷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三人都不说话了。
许久,林一男打开门。天已经黑了,万家灯火中,四下在生活的寻常声音中显得十分安静。天竟然有些凉了。
隔天林二爷又醒了一次,仍旧只惦记着他的黑蟒,将前一天说过的话又费力说了一遍。
林一男冲老婆发脾气,我们三个都不问一下吗,还有个大孙子呢。
林一男老婆说,他还能记点事已经不错了。
林一男说,就是因为他能记的事就这一件,代表在他心中只这一件事重要,我们都不重要呗。
林一男老婆说,你计较这个干什么,老爷子是有万贯家财等着分?需要他交代什么呢。
林一男没忍住,告诉老婆说,那件黑蟒能卖20万呢。
他老婆前一秒钟还把万贯家财说得无比轻松,这会儿来了精神。林一男白她一眼。
问题是,他要免费送人。你说,咱们要是卖了黑蟒,用这钱给老爷子治好了,将来他若问起来,我们违背他的意愿,他会不会又给气回到医院里?若是真的按照他说的,把黑蟒送走了,他的病怎么办?
他老婆平静了一会儿,说,我只知道,像这种时候,不管怎样还是得听老人的。
哪种时候?医生说还有救啊。
两人都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林一男老婆说,明天开个会,问问他们两个。
林一男把弟弟妹妹召集起来开视频会。林小梅首先说,我其实可以去医院。林一男说,你来没有意义,满月再说。林保生打了个哈欠,问,什么事啊。林一男将黑蟒一事说与他们。林保生马上说,当然卖掉了,老头儿已经糊涂了。林小梅也说,换成钱治病要紧。林一男问了一遍前一天问他老婆的问题,病要是治好了,回头老头问起黑蟒,怎么说?林保生说,要么直说,说为了给他治病,卖掉了。要么说,按他说的,送人了。到时候看情况呗。林一男说,卖有买家,送有收货人,老头啥事不记得,睁开眼睛就要找这个人,他会不记得?到时候一问,他得气得再进一回医院。林小梅说,听你的意思是……林一男接话道,咱们就当这件黑蟒不存在吧,或者就当它是一件顶普通的东西,老爷子爱送谁,咱们给办就完事了。林保生说,那他的病咋办?林一男说,以前我们打算咋办,现在就咋办。林小梅说,有钱不用,干吗?林一男说,你们呀,还是离老头远。
停顿一下,他又说,再说,三张问的价,也没个准数。
事情就按林一男说的办了。
老唐找到段少华。段少华正在筹备一个展览。他一听是林二爷要送他黑蟒,两只手激动得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他去医院看林二爷。站在他身边,他冲他郑重其事鞠了三个躬。林一男拉他走,小声说,人还活着呢。段少华跟着林一男来到茶室,对着林一男从凳子里取出的黑蟒又是三鞠躬。
林二爷算准时间了。他说,我把我收藏的所有东西捐给博物馆了。过些时候,在博物馆有个汉剧展,他们的工作人员正一一盘点我捐的那些东西呢。人家那可真是专业。这件黑蟒在我手上也就过一道,我马上就会给他们。给了他们就是给了国家了,那可是一等一的保护。
林一男说,对得起我们家老头儿就行。
事情办完,隔天,老爷子突然醒了。
医生检查一番后,说,这回应该没问题了。
老爷子又问黑蟒。林一男说照你说的办了。
老爷子点点头。
你这回是真好了吧。林一男说。你好了,黑蟒不在了,你不后悔吧。
老爷子说,我能好,这事不就证明办对了吗?
一会儿工夫,林保生、林小梅、林一男老婆都来了。一家人围在林二爷身边,个个都很激动。
一大早,老唐领着小孙子从德源茶室门前经过。
林二爷坐在店里,往门外长喝一声,呦,这是哪家的,捉起走,给我当孙儿噢。小孙子停下来望着林二爷,咯咯一笑,转身就跑。跑两步停下来,探头想再看一眼林二爷。林二爷晓得小家伙在逗他,十分配合地再喝一声,来噢,捉起走噢,给我当孙儿噢。老唐笑着骂林二爷,老东西又添了孙儿,还要跟我抢。林二爷冲他招手,来,听戏。老唐摆手,去,去。
鳳子龙孙志不同,为子当孝臣尽忠。腰挂三尺龙泉剑,夜作龙吟虎啸声。
小音箱声音不大,到门口的位置正好听不清唱词。
林二爷收拾停当,坐在银杏木的圆凳上沏茶。秋高气爽,虽然蚊香还得继续点,但空气中已经没了黏湿感,让人觉得舒服。他看到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来了,高兴地招呼,来啦?来啦!三张手里把玩着串珠,兴致勃勃地进得门来。他告诉林二爷,来的路上他碰见林一男了。那家伙,你孙子比他爸还高半头,三张双手比画着。林二爷出院后住进了林一男家,待他休息好了,能做事了,林一男帮媳妇把孩子送去学校后就会来茶室陪他。林二爷笑着问,你跟他商量的那事,怎么样了?那,这个先拿去做实验。三张马上取下手腕上的串珠,展示给林二爷看。林二爷摇头,我们代卖谁的宝贝都不能卖你的。三张说,怎么?林二爷说,你那眼光……三张说,咋?哼!
正说着,又有人进来。
三人坐下来喝茶。三张说,我以为你不会同意。
林二爷的身体好转后,林一男同他商量,可以收些小巧的好东西,在茶室摆个展示柜,放进去,有人买呢就卖,赚个差价,没人买呢,就当是些摆件。商量之前,林一男先做通一众茶友的工作,让他们帮自己说说话。没想到,林一男一提出来,还未等其他茶友助攻,林二爷就点头了。
林二爷对三张说,这个店得靠一男了,我老了。何止这个店,这个家都得靠他啊。
三张说,收东西不外乎两类,你们自己进的货,玉石、茶杯、绢扇之类,另外就是茶友啦,亲戚朋友啦,已经有的东西。我倒想问问,为什么你的黑蟒就不能这么卖?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老朋友过来喝茶。
林二爷说,这样,估计你们都好奇,我就等人多的时候跟大家伙说说。
到林一男送完孩子过来,店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林二爷说,那我来说说?
那件黑蟒是老东家给的。老东家一家没一个喜欢听戏,当年还是老东家父亲管事时,茶庄经常跟戏院联手搞促销,买茶叶送戏票,那阵子很多人都以为茶庄老板是戏迷,其实不然,他只不过精通营销手段罢了。而他做这些事,营销什么的,就好像在做游戏,他喜欢设计不同的游戏。他本性就是一个乐天派,开办茶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巡游。怎么个巡游法呢,就是借着进货的名义四处游玩。老东家提起他的父亲,是十分崇敬的,认为他一直没有学到他父亲的精髓,凡事应当更轻松一些,更娱乐一些才好。
到我进云华茶庄当差,茶庄的生意虽然不错,架不住时局动荡,我常常觉得他们的生意铺陈得太大了,说出去挺气派,是个大商号,可人多嘴多,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在那样的大环境下,活得很辛苦。老东家的想法不同,他跟我们说,越是时局不稳,他越不能只顾自己。我当时心里想,他可能只是想笼络我们,要我们都老老实实待在茶庄为他做事吧。茶庄有个规矩,时不时为伙计发点稀罕东西,就好像现今各个单位奖励优秀员工那样。
有一天,老东家找到我,先表扬我工作认真,肯吃苦,为人踏实。接着说,他知道我喜欢听汉剧,就奖励我一件好东西。就是那件黑蟒了。我一看,这绝非一件寻常物。果然,老东家说,他父亲早些年去四川进货,遇到鬼子轰炸重庆城,在那里进行抗敌宣传的汉剧班穷困潦倒,迫不得已变卖行头,有点义卖的意味。他父亲当即买下这件黑蟒。老东家说,这东西购于卖家危难之时,花的钱还不够一顿饭钱,叫我不要觉得贵重。这是一。二来,他们并不懂戏,这件东西放在家里也是浪费,由我收着比较好。我十分不安。在当时,我其实已经萌生了离开云华自立门户的想法。我不知道是不是老东家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对我施以恩惠,有意挽留我。我以东西太贵重为由谢绝了。又待了一个多月,我正式辞工。老东家见留不住我,就同意了,写了幅字送我,同时,将这件黑蟒作为礼物再次赠予我。
他说,我们家上上下下没一个人听戏,自然不懂这件东西。你懂,你知道它的价值,你的为人我们也清楚,知道你会善待它。你把它带走吧。
茶室里寂静无声。
停了一会儿,林二爷继续说,段少华寻过来的那天,他一开口我就知道,那篇旧文中提到的茶叶商人,指的是我老东家的父亲。老东家说他没学到他父亲的精髓,我呢,也没学到老东家的精髓,不然,段少华第一次来,我就把东西送给他了。
林一男说,送给他,病倒好了。
林二爷说,心安了。
大家默默喝茶。这时小音箱传出:
那时节吾皇父,睡怀中,昏昏沉沉睡梦间,直到如今,睡了几十年。
三张说,不睡了。
众人笑。
林二爷说,是噢,不睡了。
责任编辑 杜小烨
题 图 黄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