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
白桃最享受这一刻。
红底鞋踩在一百年前的马赛克地板上,手微微扶一下柚木扶梯,逐级而下。推开铸铁门,端然立在门口,等风来,等车来。
如果她是导演,此刻她会让摄影师从上往下俯拍,一整个郁郁葱葱的沙面岛,镜头慢慢拉近,观众们首先会看到她住的这栋有白色小阳台的明黄色大宅,阳台上一丛香槟粉绣球,然后镜头游龙戏凤般穿过一层又一层森森如凤尾的树枝,此时的BGM一定要放法国风流少妇布吕尼的香颂Tu es ma came(《你是我的毒药》),虚焦到定焦,然后终于拍到她,城中名媛白桃小姐——那美如李艳如桃的如花笑靥,圆的温的润的白的,加了炭笔、打毛了有种茸茸性感的眉与眼,唇上再厚涂Tom Ford 33 Universal Appeal,中间加点14 Sable Smoke,唇上形成一种特别温柔的豆沙色,用刘大能的话就是:像刚和人接吻过。然后镜头再慢慢拉远,可以看到女主角今天一身白,白色中式领提花金色暗纹的小斗篷,配白色提花金色暗纹的迷笛裙,用的是意大利进口的真丝料,又挺括又闪耀,脚下一双白色的Marni的奶奶鞋,衬着身后硕大的棕榈,法式南国丽人的格调算是就此定下了。
虽然生活里没有跟着镜头,但白桃的心中是有镜头的,日常她已经把自己追拍了有一万遍,她知道她哪个角度最好看,哪一个坐姿最妙曼。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内化,白桃觉得镜头已经内化在她印堂之后,根本不用想,莆士(英文POSE,意姿势)已然先于她存在,亮相处一定是全屋最佳光影处,要说人镜合一,整个广州,或者说整个中国南方,再也没有比她更具镜头感的美人了。
只可惜,她不是开麦拉面孔,这是一个著名的导演说过的。
他用摩挲过无数摄影机的手摩挲着她的头发,认真地感叹“要是早十年遇到你我一定娶你回家当太太”。白桃知道一方面是推托,一方面也是真的,她确实没有像那些女演员一样长着一张小小窄窄的脸,注定不能当演员,好在她的志向也不是当明星。当明星有什么好的,累死累活大太阳下面晒、脏水里泡着,她才不羡慕,她的志向是当体面男人的太太。
这么多年,她精研了所有关于当太太的学问,会挑年份最好的酒,张罗最温馨的派对,穿最对场合的衣服,甚至天生就长了一张“长房长媳”脸。
这可不是她自己说,是一个看相的说过,在一个派对上他乘着人多追着她要一万块钱,说她是旺夫益子、贵不可言“长房长媳”的相,这样的相不给一万块会有灾,她被他逗乐了,当下就摘了手上那只五克拉的绿宝石戒指丢给他,引得一阵喧哗,四面八方都在拍手。白桃轻轻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虽然那块石头看上去晶莹透绿,价值连城的样子,其实只是块碧玺,只值个两三千块,但是一般人看不出来,只觉得白桃出手真的太大方了。
阔绰,甚至跳过了美,成为白桃给人的第一印象。那时还没有白富美这种说法,但白桃早在二十多年前已经是城中最耀眼的名媛。人人传说她家是中山巨富,家财万贯,又是中国美院的才女,一入社会就在当时得令的时装公司工作,富豪爸爸送宝马,有钱男友送珠宝,住最风雅的地头,早些年是环市东,后来去了龙口西,再后来去珠江新城丽思公寓,这些年搬到沙面老宅,这些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丽思公寓,还是沙面老宅,全都是上过家居杂志的,法国水岸鸢尾雀鸟彩绘玻璃大窗、路易十六鎏金繁花卷叶圆斗柜、萨摩烧翠竹台灯、丹麦诗人沙发、旧金绘六曲矮屏风……每一样家具皆有出处,每一样饰品都是她从世界各地小心翼翼地搬回来的;再加上贾科梅蒂的雕塑、常玉的宇宙大腿铅笔草稿、满屋子的花,样样都用得恰到好处,白桃的品位永远是最好的,人人都这么说。
只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过了四十五岁,白桃对于晚宴啊,派对啊,名牌啊,室内设计啊,就有点意兴阑珊,现在的男友老章在德国公司做高管,勤俭惯了的中产男人,买个包都要呻(广东话轻声抱怨)几天,哪里还供得起白桃一场一场的派对。
前两天白桃跟着老章去日本出差,在京都看中一个鸭川边精致可人的老宅子,二层楼,带花园,才400多万,买下来两个人以后可以在此退休养老,但老章死活不同意,说退休了还是得回中国住,气得白桃扭身就飞回了广州。
一回来人还没有坐稳,刘大能电话来说,请她务必周五晚参加月和画廊五周年的“白金慈善晚宴”,说有个奖要颁给她,又有很重要的合作需要她接手。白桃想广州的慈善晚宴还能搞出个啥花样了,还是不是她当年玩剩下的,只不过闲着也是閑着,看在刘大能这么些年对她总是毕恭毕敬、任打任骂,她多少也得给点面子,“事先说好了,颁完奖就走,然后我要一台劳斯来接我”。
果然,当她打扮齐整,站在门口不到三分钟,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就停在了她面前,戴着手套的司机恭敬无比地冲她一笑:“白小姐,刘总要我来接您。”
在所有的车里,白桃最爱劳斯,不光因为那个御风而飞的车标女神是如此像她,也不光因为打开门时能从车身里抽出一把雨伞的趣致,更因为一坐上去的那种稳——小牛皮的座椅软熟,端坐其中,像被老林那样的男人拥抱着,坚固、轻盈、结实,充满安全感。
那时她还住在丽思的公寓,第一次来她家,老林看了一眼她屋子中间那盏欧洲水晶灯,说好看,白桃淡淡地说,东西太老了,好几个珠子都掉了,上次在半岛酒店地下廊看到的那盏白水晶配金边的巴卡拉才叫好看,可惜买不起,要30万……第二天下午,门口就来了一队人马,说是装灯的,她打开纸箱一看,就是她想要的那盏双层的巴卡拉,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灯挂好,又把旧灯收好,临走时还拿出自带的吸尘器帮她把地板沙发吸得干干净净,她尖叫着打电话给老林说你怎么知道是这一盏。老林说这还不容易,有地点、有价格、有款式,又挂在店里,就这么一盏,错不了,就是过关的时候花了点工夫,要不然早上就送到了。
老林就是这样,你的眼睛一抬,你没想到的事,他已经替你想到了,你想做的事,他已经替你完成了,有钱人白桃见得多,但像老林这样,事事帮你打点妥帖的男人她还真的没见过几个,只可惜,老林和她的缘分太浅,那时她又还太年轻,他曾经说要和她生个娃,但还没等到她点头,他已经跑了。
白桃决定,她和老林的记忆就到他出逃前一天晚上为止就好,那天他照样与她欢好,只是有点力不从心,走的时候他抱着她有点恋恋不舍,说白桃我要出趟远门,你要记得等我回来。白桃说我要和你一起去。老林说:“这次不要了,这次的行程很苦,而你,”盯着她看了半天,慢慢说道,“白桃,你是不能吃一点儿苦的女人,你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享受美好的东西……你就乖乖等我回来吧……”
他留下一串钥匙,让她记得去白云机场开他的劳斯回来,她犯懒,没有去开,过了三五天,就收到风,说他逃了,吓得她始终没敢去拿车,也幸亏没去,要去了,就水洗都不清了。
所以,人就是这样,旧梦不须记,故人不必追。前几年她在朋友圈里看到老林去世的消息,连一滴泪也没有掉,别人都以为老林至少给了她半亿身家,实际上除了那盏灯、几样首饰和这套没有交完租的一层楼,他什么也没给她留下。他总说送什么东西她未必放在眼里,你爸爸有的是钱,可是你倒是送啊,男人啊,都是这样,甜言蜜语不知道有多少,真要他们真刀真枪的时候,他们就(尸从)了。
男人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这是白桃在男人堆里混了这么些年咂摸出的最精深最平实的人生道理,他们的话,好听的就听听,当耳边风过就好。若你真把话当真了,你就傻了。连她爸的话都不能当真,更何况别人。所有的事都淡淡听着就好,没有真正落实,就当它不存在,就像你跟刘大能要车,一定要车到面前的那一刻,你才知道这件算是落听了。
刘大能的劳斯是新款,比起老林当年的车要大要稳,但刘大能这么些年老让她吃不准,不光是财务能力让她吃不准,来头吃不准,就连他对她的感情也吃不准,满打满算,她认识他快十年了,总是若即若离。
无疑刘大能是帅的,身量不高,大脑门大眉大眼大鼻,方脸上配一个俏皮的美人尖,匪气里又有了一些秀气,眼神的最深处永远包着一股子水银般的笑意,仿佛下一秒钟就能从眼睛里一股脑儿地泻下来将你包围,让人莫名有点心慌;还有那一排整齐往里扣的白牙,和她记忆中五岁的弟弟一模一样,有某种孩子气的憨态,又有某种狼的矫健,让人狠不下心肠真怪他。
他在上海有家投资公司,还在广州开了一间画廊,筹备那阵,说是想请她去当馆长,她也帮他做过几场活动,也把她所有的关系都用上了,北京、上海的明星导演都请来撑场面,轟动全城,可是临了他却另请了人,说是怕小庙里容不下大菩萨,希望她兼职帮他们做做顾问,负责每一次画展的请人和晚宴,这种吃力活白桃哪里会答应,就算请她当馆长,她也不一定做呢,这件事就此搁下了。好在,她也不算太亏,置装费她多报了十来万,算是扯平。
刘大能最大的缺点是精,但不精怎么能在上海和广州都混得开呢?但他倒是有一样好,只要一来广州必忠心耿耿地请她吃饭。开始的时候去的地方有好有差,有一次甚至带她去吃一个西关窄巷里的牛鞭馆,车子开到一条乌黑龌龊的小巷子,地上的水积得有一尺深,把她刚买的Jimmy Choo桃红丝绸晚装鞋溅得满是黑点,几千块的鞋算是毁了,白桃一边走一边跳一边生气,刘大能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名媛出来吃个晚饭,成本有多大,衣服鞋子就不去说它了,早上一个美容院的护肤少不了吧,按摩少不了吧,还要请一个化妆师上门打理妆发,光是这些加加埋埋就是好几千,到这种地方吃翻了天也不到一千块,还美其名曰是体验生活。白桃越想越气,看着面前那黑乎乎的牛鞭一筷子也没动,淡淡说道:大能,我是不大来这种馆子的。
刘大能还跟她装傻充愣,说师姐你不要做天上的仙女,偶尔也下凡接接地气。白桃笑着说,我倒是天天接地气,每天上菜市场买花买菜,其实是你不懂得怎么招待女生,我以前也跟人来过这个地方,人家是包场的。
说完,她抓着那只BV亮片晚装包扭身就走了,一路走一路委屈,还掉了两滴眼泪,想起以前老林带她来这里,千呵百护,包起全场,不见一个杂人,摆了一桌子的菜,各种清爽小炒,都是外面人吃不到的东西,这家馆子的老板等闲不见人,也要老林那种手面那种用心才能邀得他亲自出台来炒菜,哪里是刘大能这种随意来坐下和一屋子傻不棱登的大老粗广东小市民们挤一起吃牛鞭的下流劲儿。
好在自此之后,刘大能再也不敢跟她耍这一手,但凡来广州,一味都是去顶好顶新的馆子,这才让白桃没把他从吃饭List里划掉:总算你小子识相。
经此一役,白桃倒是知道刘大能就是那种能省则省、看人下菜的人,需要随时敲打敲打,脸皮薄教养好的女孩子吃他不定。本来白桃一门心思从大学起就着意培养的上流范儿是最忌直白的,但偏生这些不识相的男人让她不得不重拳出击,跟他们打交道,什么事都得说到明面上,不然他们就装听不懂,真是嘥气(广东话徒劳无功的意思)。所以,这次她本想为难一下刘大能,让他明白她白桃不是轻而易举请得动的,却没承想他还真的派了一辆劳斯来接她了,可见这次还算有点诚意。
司机不声不响,音响里幽幽放着大提琴,是巴赫的大提琴圣经《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罗斯特罗波维奇的版本,技术太好,比机器还精准,就是没感情。少不更事时白桃曾经短暂地嫁过一个纨绔子弟,那些年别的什么都没拿到,交响乐和钢琴是听得够够的,但刘大能这种俗气的金融人是不会听巴赫的,于是她随口便问司机,这车不是刘总的车吧。
司机笑着说,今天是。
“你们是租赁公司的?”司机笑笑说,小姐你要不要扫一下我们公司的二维码,下次你出门,我来接你,我们公司就这一台劳斯,平时抢手得很。
白桃听了就觉得无趣,马上觉得劳斯的小牛皮也没那么舒服了,巴赫也没那么动听了。不过,她转念一想,万一以后真的出来工作了,少不了要有充场面的时候,留个微信总归是好的。
昨天房东已经发了最后通牒,说房租已经不能再欠了,这样一层楼现在每个月至少租三万,白小姐我看我们宾主这么多年,一直只收你二万,以前你是按月转给我,我从来不催你的,现在怎么大半年不见转钱了,倒看不出白小姐你是这样的人。
白桃就被气得面红耳赤,说就这破房子,潮得要死,根本住不了人,最近一年我就住了几天,再说了,当年搬进来,硬装都花了快100万,等于重新起了你一栋楼,说好租15年的,怎么12年不到你就反悔了呢?这一点儿钱我会欠你么?都说我爸公司最近周转不灵,年底一次清给你,你怎么就这点儿时间都等不了呢?大不了我们按合同来,你把装修费赔给我……
房东一见她提这茬儿,就不声不响了。
这几年炒股不顺,全套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套,差不多一年多户头没有分文进账了,老章每个月给的那点生活费吃几餐饭加一点儿油就花得精光,有时候自己还得贴一点儿,要不然面子上过不去。如今手头紧到竟然几万块都拿不出来,还是得自己有收入啊。她记起妈妈对她说的话,多有钱都没用,手边还得多几只水龙头,水龙头再小,它天天出水啊。
其实家里随便拿一样东西都值这个价,但是她丢不起这个人。上次在西藏进了一点老绣片,找了好裁缝做成袍子挂在家里,开派对时介绍给广州这批相熟的名媛,倒把这帮人都吓跑了,在背后说她想钱想疯了,要赚朋友的钱。她们平时随便买个包几万不心疼,为什么买件袍子就这样心疼?就是没文化,她们不知道那些老绣片价值连城吗?不知道她找的设计师是台湾请来的老师傅值钱吗?不知道她白桃的品位也是要卖钱的吗?真是些没品的女人,宁愿被那些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珠宝设计师忽悠几十万买那些丑出天际的破首饰,到她白桃这里,花个一两万就跳起脚来骂,难道平時陪她们逛的街、指导她们装修的房子都是白桃应该做的吗?
这大概也是白桃越来越不爱出门社交的原因,见到的人全不合心意,全是添堵的,全是忘恩负义的,不像年轻的时候,看什么都好,都新奇,都好玩。唉,那种每天都兴兴头在外面折腾的心情如今是一点儿也没有了,知道男人不过如此,女人也不过如此,到最后还是钱最靠得住。
老章是真没什么钱,当初跟他就是为了找个伴儿,寻个体面,跨国公司出差啊住宿倒是不差,白桃跟着他满世界飞至少住宿是不用花钱了,但别的就真的指不上。别说让他另外再给她这一份房租,白桃甚至觉得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白桃最好把他包养了,越是这样,白桃越不想出。白桃的人生底线是“自己的钱花着心疼,男人的钱花着才爽”,如今老章不但不给她钱花,还想花她的钱,简直是把她逼到底线。没办法,这也是白桃为什么还是要答应刘大能出席派对的原因,靠不上男人,就只能靠自己了,如果真的跟刘大能有一些合作,在他那个画廊帮着张罗一些事,占些股份,就有活水入账了,至少房租这一块儿是Cover掉了,不用受房东这些势利小人的鬼话。
又再恨老林了一些,当年这套房子才卖几百万,她当时怂恿老林把这套房子买下来,他死活不同意,偏说租反而清爽,结果害得她现在进退两难,再租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鬼用,生勾勾每个月的开销摆在那里。但不租,那几十万的装修费更是打了水漂,而且这一大屋子精细器皿搬到哪里去,还真是大费周章。
一路思前想后,突然眼前就是一黑。
眼前一黑,白桃一惊,定定神才发现车子原来驶进一片浓荫里,月和画廊马上就到了。
“月和画廊,十里榕影”,每次请人来,白桃到这里就会很隆重地跟外地的朋友介绍这片林子的来历,说他们是如何盘下广东这么一个300年的村落,如何活化六湖村老建筑,把祠堂和大屋活化成现在的艺术馆。
等她差不多说完,“月和”那面巨大的圆形白色影壁就会很体面地立在榕树绿影的尽头,车子再驶近则会看到一池碧蓝的湖水,一轮满月倒映湖水中再加上连天碧绿榕影,三角梅火红的叶子,在波光粼粼中是一幅现成的莫奈印象派油画,别致而又有生气。这个创意当年也是她想的,甚至这个地头也是她介绍给刘大能的。老林的一个朋友盘下这个村子,活化搞了大半,金融危机没了钱,正急于脱手,恰好刘大能来广州做画廊,她这就牵了一个线,把村子里最好最大的三进院子长租给刘大能20年,因为就是个顺水人情,白桃也没有赚到佣金,好在老林那个朋友还算识相,送了一只金棕爱马仕,也算聊胜于无。
“怎么办?师姐,你帮我太多忙了,我想要以身相许,可惜你不肯要……”有时喝多了一点儿酒,刘大能就半真半假地同她暧昧着。白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知道他是试探,明明是他没追,倒先把她架到台上,还把路封了。她若是小姑娘,说不定就着了道了,可惜她在这男男女女间混了多年,这点招数不在她眼里,当初熟人介绍刘大能给她时明明说了这是一只钻石王老五,让她着意下手,但是几个推手打下来,她反而莫名其妙被刘大能架去替他免费打工了。
这样的事情,在白桃这儿还真是罕见,以往男人都死乞白赖地往她身上蹭,倒是刘大能永远规规矩矩的,小礼物不断,小请客不断,遇上事儿师姐师姐的就找她商量,虽说那时她白桃年过四十,又没了老林,是想着找个好下家,但刘大能这一手还真把两个人都给拘住了——白桃知道若是一个男人不想给你钱,你怎么要也是要不到的。一个男人要不是想追你,你是怎么暗示也是没有用的,除非她追他。
但这么精的男人,一旦你先追了,往后有什么事就落了下风,她白桃纵横情场20年,怎么容许自己先棋输一着。唉,难办!年纪越大她越明白,这名利场上红男绿女之间的牌,其实都在男人手里,他们是发牌人,尤其是有钱男人,简直是占尽先机。可是,怎么办呢?她难道还能离开这张金色的桌子,另起炉灶,在破桌子边和那些更上不得台面的男人较劲吗?老章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真是生气。
算了,有总比没有好,退了一万步想:一个知情识趣,长相帅气的男人做朋友也未尝不可,刘大能别的不说,至少他不像那些四乡土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油腻之气。广东的土豪真是好笑,一方面生怕露富,永远穿着一身油乎乎皱巴巴的T恤拖鞋,一方面又生怕你看不出来他富,脖子里手指般粗的金项链明晃晃地挂着,什么都还没开始,吃饭的时候先把袋子里的现金拍出来,好像在乡下买丫鬟。白桃可是在北京大场面上见识过正经权贵和富豪的人,如何受得这种气,隔夜饭都吐出来,真是恶俗。
说来说去,还是江浙那边的富人斯文得多,像刘大能吧,哪怕屡屡被白桃骂得狗血淋头也仍然笑嘻嘻。知道她喜欢江南的鸡毛菜和莼菜,年年没断过,总是定时寄来,也不是哪个有钱佬都有他这份细心和这份温存的。
当然,白桃也没亏待他啊,刚来广州的时候刘大能真的一个人也不认识,全靠了她白桃的名头才算认识了城中名流,甚至连这个画廊的名字也是白桃定的。刘大能拿了好几个名字说是风水大师定的,白桃想也没想,就说那当然是月和,一则名字顺眼顺耳,二则也切题,“月”通粤,毕竟是在广州办的,也点了题,三则和字好,和气生财,画廊虽然是艺术界的事,但是不还是要赚钱才维持得下去了吗。
要说起来“月和”确实跟她的孩子差不多,来这里领个奖也不算过分,白桃当年帮刘大能一半是想在这位看上去有钱得不得了的新贵面前显显自己的手段,一半也是识才,觉得他像是一个能成事的人。果不其然,刘大能把月和做得风生水起,白桃也觉得脸上有光,证明她慧眼仍在,洞察分明。
车一停稳,白桃就看见刘大能从月影后转了出来,两三年不见,刘大能胖了一圈,剪了个光头,美男尖往后退了10厘米,加了一点儿中年阔人的匪气,眼睛下面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倒像是十来天没睡好觉,把眼睛也挤小了,倒是那口白牙和憨笑依旧。白桃赶紧下了车,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几分钟,都有点百感交集。刘大能说:师姐,太久没见你了,听说你躲到日本和海龟修禅了。
白桃哂笑,你也信这种谣言,怎么可能!我一直在南方,只是你贵人事多,把我忘了。
大能说,你朋友圈少发了,电话也老关机,我找你找不到啊。
白桃一翻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哪里,你到沙面随便到我阳台楼下喊一声,我就下来了,这只说明你找我的心不诚。
我心还不诚,真是苍天可鉴……他声音软下去,走上一步,抱住白桃,来了一个法式的贴脸礼,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终于找到你了,师姐我们要携手共创未来啊。”
白桃浅浅一笑,不急不慌地回道:“那要看你对我好不好了。”
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里走。
月和画廊这三进的院子,共有三座厅堂和一个大院落,每进之间既有庭院相隔,又用廊巧妙地连接起来,晚会用的是最大的那间厅,此时刚好太阳西斜,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湛蓝色,映得主厅屋脊上那些纯朴可爱的清代灰塑瑞兽一个一个像包了一层金光,越发显得气象万千。
主厅中间挂着一盏巨大的法式水晶灯,晶光灿烂气派十足,刘大能说他这次特意请了城里文华的大师傅来做菜,摆了三条长桌,台面是摆满白色和红色兰花配水晶花瓶,然后是大大小小的水晶玻璃杯,还有白瓷金边的餐具,今晚的Dress Code(着装要求)是白色和金色,到处都是白衣飘飘亮光闪闪的漂亮人儿,衬着这三百年的院落和重重榕影,越发有一种豪门夜宴的感觉。
“师姐,你帮我们选的这地方真的太好了。”刘大能又在她耳边灌迷魂汤。
白桃忍不住一笑说道:“那也得刘老板你有眼光,”她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还得有钱,要不,还真的租不下来,光是这些灰雕就值得了,城里的陈家祠和佛山祖庙正脊上也只有底下一层灰塑,顶部都用的是陶塑公仔,你画廊正脊上倒用的是完整的灰塑,而且全是清代江门名师赵泰铭师傅的绝世工艺,你真的是赚了……”白桃本想在刘大能面前显摆一下当年在老林的酒桌上跟中国美院那位古建筑师学者学到的一点儿灰塑学识,不料斜刺里来了一穿着黑西装脸圆圆的胖姑娘,在刘大能耳边细说了几句,刘大能立即脸色一正,对白桃说道,白桃,我有个重要藏家来了,我去接一下她,要不要我找一个同事陪一下你。
白桃笑道,不用不用,我对这里可能比你还熟,不需要陪的,我正好也随便走走,你赶紧忙你的。
长桌边陆续已经有人入座了,白桃一眼看过去,就看见好几个熟人,开米其林餐厅的升哥,喜欢喝香槟的广州俱乐部夜总会一哥Mark,电台名DJ Sunny,还有做雕塑的鲁浩,饲料公司的老吴,他们冲她招手要她过去,白桃才不想过去,Mark毛手毛脚惹人烦,升哥没文化讲话最不中听,Sunny是个一天到晚不着调专门吹牛的口花花,鲁浩更加沾惹不得,天天指望着别人买他那些破雕塑。这些人里只有老吴好一点,十几来年对她最是殷勤不过,但他又实在无趣,水红衬衣配鹦哥绿领带,看着就眼冤(指没眼看下去)。眼看着老吴胖头胖脑就要走过来拉人,白桃见势不妙,正寻思要怎么脱身,身边突然走过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一件白衬衣,拿着相机正左顾右盼,她一把拉住男孩轻轻说,少年,有个讨厌鬼要来找我,你假装和我说话,带我往门那边走……
出得门来,走了好长一段路,白桃才放开男孩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说,帅哥,谢谢你救我,你叫什么名字?
白T恤男孩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说:不用谢,不用谢,喔,我叫刘泰铭。
哈,好久没见到会脸红的男孩了,白桃笑起来,心情格外愉快,真的,每个男人最好的阶段都在十几岁那会儿了,那时他们善良、单纯、可爱,会脸红,像她可爱的弟弟,然后他们就会在泥尘里打滚冲杀,逐渐变得冷酷、无情,像她爸,真是让人心酸。
白桃正好心头无事,便起了一点儿歹心,以她的功力,勾搭个把小男孩,对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她便故意问刘泰铭知道不知道这里的回廊和厢房那些美丽的玻璃片叫满洲窗?男孩说不知道,白桃便说这是300年前粤地一省的能工巧匠花了十数年的工夫才造起的这数进的清砖石屋,每扇门窗皆用通花格嵌套色蚀花玻璃,正蓝正绿正紫配金色边,格外富丽清雅。古人的审美,啧啧啧……
正说着,两人就走到二进院影壁后头,远远看到两位白衣美人在拍摄,一个穿低V细腰白西装,一个是大露背锦缎修身洋装,两个女人互相缠绕在一起,如盘丝洞里的女妖精,煞是好看,劉泰铭没见过这种阵势,看呆了。白桃倒有点恍若隔世,往前数个三五年,她也正是这些女妖精中的一员,现在,倒是真真只有看的份了。
再走近认真细看,白桃吓了一跳,原来是老冤家杰西卡和Gigi。
白桃后来在广州的社交界名声不佳,大半原因还真是拜这两位前度闺密所赐。跟杰西卡是因为男人,杰西卡的老公用白桃的话来说就是她让给她的,这话杰西卡当然不爱听,但又是实情。当年白桃还在时装公司时,杰西卡的老公就是一个胖胖的顺德富二代,在城里开了一家代理酒庄,生生追了她好几年,白桃那时哪里看得上他?顺手就介绍给了恨嫁的杰西卡,没想到后来这顺德仔卖酒居然发了财,杰西卡连生了一儿一女,太太总算当得稳稳的。没结婚时杰西卡一受委屈就来找白桃,喝醉了就大哭,然后又要白桃居中做和;等结了婚,她老公还在外面疯玩,杰西卡就几次三番在白桃面前说外面尽是不要脸的狐狸精窥伺她老公,勾引她老公。听得白桃想笑,顺德仔有多花她难道不知道吗?哪里还需要人窥伺,后来又听说杰西卡在外面说是白桃在窥伺她老公,其实她只不过那段时间找顺德仔要了几支酒而已。你看,做媒做出了一个仇人,这上哪儿说理去?
而Gigi呢?则纯因为狗。她看到白桃出门总带着蒂芙妮(白桃养的一只法国白色贵妇犬),回头率百分之百,于是自己也非得养一只,托白桃介绍买了一只,说是蒂芙妮的妹妹,养了半年突然发现有病,倒花了十来万做手术,这且不说了,因为病殃殃的也不精神,每次带出去,都被白桃家的蒂芙妮比得处处落下风,于是就在后面说白桃收了那养狗家的钱。天可怜见,选狗是看缘分,而且养狗也得花心血,Gigi后来嫁的这个潮汕土豪,一定要全家人一起住,珠江新城的公寓地方小,又小气不肯开足冷气,狗被拘得紧了,性子躁,有一次还把一个小孩咬伤了,这一笔一笔的账全算在白桃身上……
当然,其实这些都是说得上台面的原因,说不上台面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白桃没有嫁成老林。
想当年她们三朵花在广州城呼风唤雨,以白桃为首——当时她是中山富豪之女,城中著名公关公司的女老板,手下有七八个强兵猛将,天天给品牌搞派对,每年的流水几千万,杰西卡和Gigi是白桃日常的姐妹,派对的铁脚,公司不领薪水的员工。再后来白桃跟老林在一起,把公关公司关了,这两人跟得更紧了,天天在她的沙面大宅里混,因为大家都以为白桃嫁定广州首富了。但老林跑了,广东人迷信,犯过官非尤其招人忌讳,连带着周围一色人等被人嫌弃,更何况白桃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未婚妻呢。
老林犯事前,白桃有多少人要争着请啊,北京上海伦敦巴黎满世界飞,礼服买个不停,是各种牌子的VIP,但老林一走,刹那间她就体会出人走茶凉的萧条劲儿,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说是她煞气重,把首富给克垮了。这些居然也有人信。白桃在富豪圈的桃花一下子就淡了下来,这些年碰到的要不然就是刘大能这种半咸不淡不动真格的人,要不然就是老吴这种半吊子有钱:没品生意人。白桃那阵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跟她一起住的妈妈还要讲难听的话说:“35岁的女人就不要想嫁好男人,做妾室都没人要啊,早叫你嫁给那个顺德仔你现在仔都生完几个了,白叫那个什么卡捡了便宜。”你看,越是亲妈,越是知道怎么捅你刀子。白桃气得浑身发抖,有一次实在忍不了便对她说:“你唔系仲惨,输给一个湖南妹子,叫男人给撇在一边。”气得她阿妈把她收藏的清代将军罐砸了个粉碎,白桃自此就知道她真的完全不能和妈妈住在一起了。
一世人,两母女,本来应该相依相靠,但白桃生来父母缘浅,妈妈嘴毒,但也说的是实情,花一样的女人一过了35岁,行情就一年不如一年,她又不是Gigi那种随便的女人,生张熟李就往家里带,喝完酒就和桌上的男人挨个儿接吻,外面的人个个以为白桃是个荡妇,只有老林知道她是个烈女,等闲近不得身,就他都足足下了一年水磨工夫才登堂入室。她有多帮夫,也只有老林最知道,她替他打了多少漂亮的圆场,组了多少风光的局,只可惜男人个个都心大,她早就劝了他不要去抢那块地,不要借那么多钱,有多少水和多少泥,可是他偏偏不信,偏要去碰那碰不得的人和事。
高山流水遇知音,宝剑英雄赠美人。白桃自认自己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摩登淑女的气度,怎奈世风日下,社交场上混的都是急赤白脸乳沟乱晃的Gigi们,一点气质都没有,粗鄙得不得了,哪有半点儿白桃欣赏的优雅和余味?她们涂着烟熏妆,露着全身大部分的皮肤,从小又吃得好,长得高,大长腿摆呀摆,脸上的胶原蛋白放着电闪着光,一上场,就把白桃这种收收埋埋的女人给衬得老土无比,Gigi常明里暗里损她年纪越大怎么越老派,没用上男人的钱不打紧,反而得罪了不少人。“你不是说只有用到男人的钱的女人才叫有真本事吗?”白桃一脸鄙夷,这种玩笑话只有Gigi才记得牢牢的,用到男人的钱也分大钱和小钱,那些湿碎小钱要到手了格局得多小,到底是没读过书的女人,像你那样吃速食贪小钱老娘早就上岸了,无非还是要等个可心的,等个长远的,等个真心等人的,像李宗盛说的“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要留给真爱你的人”。
只是老林之后,再无老林,这一等,时间又过去了。
最后等来了一个没什么钱的老章。
从十来岁起到现在,白桃也算阅人无数,老章不是男人里面最有钱的,也不是里面最帅的,甚至不是对她最好的,但时机就是如此,他可能真会是跟她终老的那一个人。
她跟老章是跑步时碰上的。7月最热的那几天,白桃喜欢在二沙岛跑步,高尚地区,看着舒心,人的层次也不同,说不定能撞上一个好的,当然碰不上也无所谓,身体好最重要,她也知道自己跑步的背影最美,因为她有结实的蜜桃臀和修长肌肉饱满的长腿,这样的身材穿最简单的背心和短裤已经够煞食(厉害)了,在跑道上,马尾甩啊甩,把无数偷偷追随的眼睛都打到了地上,倒也是一种增强信心的方式。
老章是那段时间唯一一个敢尾随她奔跑的人,这是长跑健将之间的互相欣赏,他有长条形的肌肉,脸长长瘦瘦,倒是颇有几分高仓健的风采,三番两次有了同跑之谊后,老章就要了电话,加了微信,成了熟人,送过一只翡翠胸针,去过白桃沙面大宅两三回,床上真刀实枪又单挑了几回,没想到這方面倒是合拍得很,倒让白桃喜出望外。在过去的男友里,老章的功夫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了,于是生出了几分长相守的心,顺势也把他翻了个底朝天,海归,单身,50了,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中国区的总代,BASE在深圳,年薪几百万,还是税前。
公司给老章在南山区粤海那边租了一个300平方米的豪华大公寓,一切起居有人侍候,就是缺个女朋友。老章说,我常跑广州,在深圳你住我那儿在广州我住你那儿,你不爱做饭,我爱做,我们两个孤寡老人可以做伴……
白桃先是生气,后来就笑了,奔五了,可不也是老人了吗?老章这种扣完税不剩几个钱的高级打工仔,放在年轻的时候白桃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她今时不同往日,奔五的人总得有个伴,老章身体好,脾气也好,又爱做饭,虽然不肯结婚,白桃倒也不觉得跟他结婚有什么好,但已经是目前她能遇到的最体面的选择了。和他一起去大剧院听交响乐,西装Bow Tie还是很登对,至少他不会打瞌睡——和体面人生活在一起,是女人50的最后底线了。
当然,白桃也明白,跟了这种中产阶级男人,生活品质自然就急剧掉下去。
慢慢地,广州那些品牌VIP的派对也不派请帖了,毕竟白桃现在醉心于运动,也买不到几十万礼服的额度,往年总归要闹几场的姐妹生日派对也不叫她了。用杰西卡的话说就是白桃都不在广州住了,咱们就别让她费心花钱了,话说得这么体面,无非就是嫌白桃没资源了呗。老章是个中产,在白桃这个圈子是不大见得了人,况且又没有结婚,白桃少不得对外还是宣称自己是单身,太太们个个都有点儿心里打鼓,自家老公都不是省油的灯,把白桃这样的单身女人埋在生活圈里就像埋了个雷,万一搞出点儿什么事来,还真是难办,不如就势把她从社交圈里踢出去——这个圈子,白桃知道势利,只是势利到这个份上,还真是有点心凉——这些姑娘当年可真是与她相识于微时,哪一个不是领受过她的恩惠和提点?她们的脑子里那点小思维和小三观,还不都是她一手拉拔出来?如今倒好,教会徒弟,饿着师傅,白桃啊,你还是太善。
慢慢地,跟这个圈子,白桃就渐行渐远了。
她顶不愿意见的就是这两个昔日闺密,趁她们拍得正投入,赶紧拉着刘泰铭转到廊柱后,隐约听见声浪,先是杰西卡略带沙哑的声音“这是我最近刚入的一款包,超好看的粉红小牛皮拼白蛇皮,古奇1955,超美”,然后是Gigi的附和“哇,配今天的粉色香奈儿耳环真的超搭,然后我们今天喷的香水也超好闻,这款香水有一种裸色的肉感,是YSL刚推出的”。
这是在干吗?表演网剧么?白桃有点纳闷。
“我听我姐夫说这两个人现在是网红了,她们一起开了一个视频号,在网上一起推荐各种奢侈品,听说很挣钱……”刘泰铭低低在她耳边悄声说。
你姐夫是?
刘大能啊。
白桃听了,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有点站不稳了,她赶紧靠住廊柱,定了定神,原来刘大能结婚了,这两年不出来混,倒是不知道他结婚了。
她存了心要好好打听一下,于是指着后院的门说,泰铭,晚宴还早,我们去后院假山上面的亭子里坐坐吧,可以看满园的风景,特别美。
男孩一听就雀跃起来,太好了,我来这么久不知道这后院还有一个假山。
白桃拉着男孩的手七转八转,便来到假山前,不多时,就爬了上来。天色慢慢沉了下来,四周像放下了一块幔布,天地之间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远山起伏,榕影叠嶂,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细细的音乐,是画廊那边的音响,隔着老远,也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映在湖面上,如水晶宫一般光华四射,门廊里四处飘起的白纱与影影绰绰的人影,又让这华丽的海市蜃楼添加了几分神秘迷离,有如奇幻之境,让小男孩看呆了:“啊,果然这里最美。”
“泰铭,你今年18?”白桃逗他,“读大学没有?”
“阿姨,你搞错了,我20岁了,大二了。”
白桃被这一声阿姨叫得有点措手不及,心猛地往下一沉,是自己唐突了,连小男孩都能看出她是阿姨辈的人了,可见这几年老得有多快。但转念又一想,也是,他是得叫她阿姨,她中学同学的孩子好多都比这孩子大。
“不知道不能轻易叫女生阿姨吗?现在不都叫姐姐么?”她收拾好心情,继续逗他。
小男孩红了脸说:“对不起,姐姐,我叫错了。”
“没事儿,要是当年我一结婚就生孩子,也生得你出了。”白桃放声大笑起来,想起那个纨绔前夫,天天打游戏,让她根本不敢生孩子,生上一个,谁赚钱养家啊?如果那时真的怀上,小孩可不读大学了,人生啊,就是这样,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你读哪个专业?”
“人类学专业。”
“人类学专业,挺好,人类是挺值得研究的,尤其慈善晚宴上的人类,更值得研究。”白桃笑道:“你是抱着科研的目的来这里的吗?”
“不算吧,我姐非要我来,说她坐月子不方便,怕姐夫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好赖能打下手。”
“原来刘总刚生了BB,他倒是一点儿也没让我们这些藏家知道。”
“我姐和大能哥在一起都很多年了,我姐一直在公司管财务,大能哥也不让说,说是怕老太太知道。”
老太太,喔,老太太,这位老太太白桃倒是知道,老早就听说刘大能原来做过南希Wang的助理,谁是南希WANG?业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鼎鼎的南希 Wang,中国当代画家的教母,最早一批深入内地的香港画商,娘家家族在香港开画廊的,老公也是收藏大家,在欧洲收藏界也称得上响当当的人物,是著名的黄生、黄太。
黄生、黄太最厉害的一点儿是可以把画家捧出来,国内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一旦入了黄生、黄太的法眼,马上进入他们的镀金流水线,先是作品指导,然后再到欧洲美国游学一趟,见世面交朋友,上一上欧洲的艺术杂志,立马名头响遍亚洲,此时已然早早就跟画家签了10年或20年长约,人在手上,产量又只有那么多,藏家们抢都抢不过来,根本就不存在找客人这一说。白桃见过南希Wang一两次,一看就觉得老太太不是善茬儿,眉毛画成箭状,好像隔着八百里能射进敌人的心脏,赶紧退避三舍,白桃不讨老女人的喜欢,她是知道的。这也正常,谁想要身边多个白桃这样的小妖精,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但刘大能不同,他太知道怎么样讨女人喜欢了,以至于见哪个艺术家大腕眉毛都不动一下的南希Wang见到大能眉目也会软下来,箭眉立刻变成倒八字,有时还要嘟着嘴发个小脾气。
“刘总结他的婚,为啥怕老太太知道?”白桃有心套小男孩的话。
“谁知道啊?我姐以前一直跟我姐夫闹,我觉得我姐姐是妄想症,那老太太那么老了,怎么可能……而且大能哥对我姐多好,连画廊都用的是我姐的名字。”小男孩一脸稚气。
“你姐叫啥名字?”
“刘月和。”
白桃木然一笑,她还以为月和画廊这名字是她取的,其实是人家老婆的。这真是终年打雁,却被雁啄,刘大能太厉害了,这么多年都瞒得滴水不漏,她想起这些年刘大能那些深夜打来的电话,想起他每每伸过来又缩回去的手,以为是爱,至少是暧昧吧,谁知只是技术,脑袋里压了她疑问上十年的大石头轰然而碎,反倒一下子就轻松起来。啊,这下全串起来,一切都想得通了,明白了。她说怎么刘大能对她这么奇怪,原来他身边有两个不能得罪的女人,難怪不敢轻举妄动。是啊,和白桃这样的半老徐娘比起来,能给她带来资源的老太太和管着财务、生儿子的太太是更重要的存在。
于是她悠悠对小男孩说:“是啊,你姐姐想多了,刘总是个一心搞事业的人。你以后进了社会,得多跟他学。”
入夜了,风渐渐大起来,吹得湖边巨大的龟背竹叶与芭蕉木槿起伏翻腾,一池碧波也翻起了细浪,湖边的大厅越发显得灯火辉煌,廊边悬着的白色纱幔飞了起来,人影灯影与纱影倒映在水面,从山顶看下去,殿塔壮丽,周围却蓬蒿没人,修竹巨池,时见野蕉巨花,颇有点《聂小倩》里的兰若寺一般,前一分钟觉得鬼影幢幢背后生凉,后一分钟又觉得华美迷离魂飞魄散。
白桃待刘泰铭走后,就一直坐在亭边没有动过窝,迎着风小声地哼起不成调的《风的季节》:“吹呀吹,让这风吹,抹干眼眸里亮晶的眼泪/吹呀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她抬眼望着无限远处,山峦起伏,人啊人,确实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么多年躲躲闪闪,现成的答案就在面前,自己就是假装看不见,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在风里,白桃慢慢地也变得好像没有一丝重量,肉身消散,魂魄飘浮空中,风在她空空如也的腔子里冲来荡去,把每一个缝隙里的灰都吹得干干净净,吹啊吹,这吹啊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别管风里是谁。
咦,四周的虫声怎么越来越大?叫得她头昏脑涨。
她甩甩头,才发现原来不是虫声,而是电话铃声,刘大能打电话的频率已经频繁到一分钟一次了,看来是急了,中间还夹杂着老章的一个要她速回家的短信,白桃想是马上赶回深圳呢,还是走完这个过场。
马上走,没理由啊,他刘大能没做错什么,他没骗她,她能怪他什么呢?他只是造了一个镜花水月幻象,而她傻乎乎地真看进去了,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吃了猪油蒙了心,走是不能走的,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这场戏,谁演到最后谁是赢家,想看她白桃的笑话,还早着呢。
白桃稳了稳心神,接起电话:“好的,我在后花园的亭子上,我上个洗手间马上就到。”
跌跌撞撞下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洗手间,在一棵大榕树下,门口的洗手台上有两面大镜子,白桃往里一看,赫然看到一个脸色憔悴头大肩窄的中年妇人,呀,这一套衣服也挑错了,显得她没脖子,大概是许久没有出来混,化妆时下手太重,眉毛涂得太深,粉上得太白,TOM FORD 33又颜色太淡,更显得一点气色也无,惨白灯光下如一个鬼魂,法令纹竟然像两道重重的笔墨刻在了脸上,莫名添上一些悲苦的感觉,难怪小男孩要叫她阿姨,她被这镜中可怕的妇人吓得呆住了,心下发毛,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真是老了。”
“没老,没老,顶光打到谁脸上,谁都会变成鬼。”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一位光芒四射的少女,一件闪闪发光的黑色蕾丝缀水钻的斯宾赛夹克,内衬纯白绉纱衬衣,没有扣扣子,胸口处隐约能看见一条全白金钻的Panthere系列卡地亚猎豹项链。白桃记得十几年前,这条项链就得二十几万,她也有一条,现在的富二代们真舍得花钱。再看那少年一脸笑吟吟,满头落拓不羁的黑色卷毛,眉心一颗熟悉的大痣。哎呀,转出来的是竟然是昔日广告公司的下属韦小燕,几年不见,她倒不见生分,站过来和她并排站好安慰她:“你看看镜子里的我,是不是也有两条巨大的法令纹,全怪顶光!”
“嗯,确实。”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天生丽质。”韦小燕永远这么会说话,会安慰人心,这也是当年白桃招她进公司的原因,是她给了她第一份工作,她觉得这广东本地小姑娘虽然没有名校文凭,是个三流专科毕业生,但是好像完全没有女孩子的那些毛病,没心没肺得格外让人轻松。白桃拉着她的手,像碰到了救星:“啊,小燕,你也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以为找不到一个相熟的,你待会儿一定要和我坐在一起,我几年不出来,有点怕见人。”
“怎么会没熟人,你没看到杰西卡和Gigi吗?你是所有人的Honey Boss(甜蜜老板),你还会怕见人?”韦小燕依旧快言快语,Honey Boss是白桃那些年开公关公司的花名,也只有韦小燕这样的旧人才会记得,她飞快地搂了一下她的腰,啧啧感叹:“我的老板哎,你腰怎么细成这个样子?你这身材也太好了,哎,话是话,这两年你跟失踪了一样,到底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就到处走走玩玩呗。”
“羡慕你们这些富二代,出生已经在罗马,不像我们每天累得要吐血,走!去找刘大能喝酒去。”
晚宴已然开场,果然是衣香鬓影,在水晶与花朵构成的迷魂阵里白桃有点双目失焦,方向迷离,来的都是北京上海艺术圈的头面人物,艺术家、过气诗人、各种策展人、时尚名媛KOL……认识的、不认识的,一路上只见韦小燕一边招蜂引蝶地打着招呼,一边小声地跟白桃解释这位是何方神圣……
白桃始终有点提不起劲,呀,都是些虚名,她才不信,在这个场子里混,谁不是小猫扮老虎,家里有三两银子就说成家财万贯。当年她还是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的乡下土妞杜薇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能无师自通看透这火树银花后面的关节——样子、身材是第一的,这个她有,但还得有个名校的文凭傍身,认识一个画家后她就在央美成教班读了三年书,到北京混过一圈,算是练了手。后来她发现水太深,自己还是适合南方,回广州求职前又买了个央美院本科的假文凭。那时电脑没联网她还不是照样在时装公司谋了职,做得好好的,这么多年不是也没人发现?才工作的时候,从小看顾她长大的叔叔送了她一辆宝马,她又用了白桃做艺名,于是有人风传她爸爸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卖金钱松起家的姓白的中山巨富,这美丽的误会居然人人都信了。很难说那些年第一名媛的风头和这些误会完全无关,但她也懒得解释,一位老姐姐教过她:“误解就是传奇,而传奇让我们更自由。”
做名媛要有做名媛的气度,外人怎么说由得他们去说,有说坏的就有说好的,说的人越多,名声越大,名声越大,男人越趋之若鹜——男人骨子里都慕强。
你越是傲越不在乎钱,他们越是争着送礼物,知道她不喜欢包包只喜欢珠宝,约会时最低都是蒂芙妮银器起送,说起来,她白桃也算白手起家,装腔作势这件事,还有谁比她更懂行?你要是平凡乡下的杂草杜薇有谁要理你?少不得要自己幻化一番,摇身一变成为鲜艳多汁的白桃。啊,这纷纷扰扰的名利场,沒有人想要追究你的来路,也没有人真正关心你的去处,大家都只爱慕那挂在枝头招摇的美艳的白色蜜桃,其中的荒谬,不看也罢。
白桃一路保持微笑跟着韦小燕穿云拨雾走走停停,一路着意在找她的座位牌,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冲她叫“美人”“美人”,甚至刘大能也是隔老远就叫“美人、白桃”。开始白桃还以为刘大能在叫她,没想到他眼光只往后看,韦小燕也朝他挥手。
“啊,原来你现在改名叫美人了。”白桃恍然大悟,不由得揶揄道。
“唉,三年前我脑子一发热,把公众号叫作‘美人志,然后大家就都叫我美人了,我这样子被叫美人,是不是很有反差萌?”韦小燕把手摆在下巴下,耍了一个帅。
倒把白桃逗得哗地就笑起来,讲真,以前韦小燕是傻傻的假小子,现在倒还真是出落得有独属于她的英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一手调教大的小丫头片子现在变成社交达人,真真让人感叹。
刘大能冲过来,一把把她们拉了过去,把韦小燕按到了他的座位上,“不用找名牌了,你们俩就坐我旁边,来,大美人,跟你介绍石太和方太,她们俩是你公众号的忠实粉丝,一心要见你……”看得出来眼前两位六十开外的珠光宝气的阔太是刘大能重点要交接的对象,不然他不会把她们安排在他自己对面,一举一动,全在他殷勤看顾之内,瘦太太手一抬,刘大能的热毛巾就已递上;胖太太一放下酒杯,香槟就已经倒了进来。
那位胖胖的戴着拳头大红宝石胸针的阔太白桃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当年和她先生蛮熟,酒局上常见。石生当年背景颇硬,几乎买下了半个珠江新城,后来跑到新西兰再也不能回国,内地的一切全由石太打理,原来窝囊受气的石太一下子农奴大翻身,成了各大拍卖行、画廊争相要笼络的大金主。韦小燕是何等水晶玻璃肝一样的人物,一看刘大能的脸色,立即使出全身交际手段,他们四个一下子就聊得热火朝天,倒把白桃给撇在了一边。
白桃融不进这热闹的局面,索性拿起了香槟杯,一杯又一杯独饮,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眼观四路的刘大能哪里肯让她寂寞,忙里偷闲还和白桃小声八卦:“美人太火了,这两年她办了一个公号有300万粉丝啊,业内时尚业第一,尤其阔太们都喜欢她,现在她自己还做小程序,做MCN公司,签了好些个网红,做成了矩阵,杰西卡和Gigi就是她带红的,两三年人家就做成大老板了,这互联网时代真的叫风起云涌,我现在跟她在谈代言人的事,你知道么?友情价打完五折都要收两百万,真是堪比明星了……”
白桃有点呆住了,她不出来这两年,世界真是大变,连韦小燕也变成了名人,当年,她进她公司的时候年纪还小,染着一头金毛挂着鼻环,披着一件格子衫顶着一颗美人痣啥都不会,是白桃手把手教会她怎么穿衣服,怎么选品牌,甚至连她的发型也是她带她去烫的。就算她忘恩负义离开她公司要去上海读书时,白桃也没生气,还格外多给了韦小燕一笔钱——这是老林教她的,说能干的下属离职时一定要大方,因为说不定你以后还用得上他们。
等小燕把石太和方太敷衍得差不离了,白桃已经喝了许多,她借着醉意拉了一下韦小燕的头发:“给我说说看,你要杰西卡和Gigi干的那个到底怎么回事,真的能赚钱吗?”
韦小燕就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流量啊,人设啊,KPI啊,白桃也听不太懂,至于赚钱“必须啊”,韦小燕得意地斜嘴一笑:“她们现在开的这两个号真的流量超好,杰西卡的人设是酒商阔太,Gigi的人设是潮汕富家女,广告特别多,是我旗下最赚钱的博主,你知道吗?其实当年做MCN公司我第一个想邀请的人就是你,你又美又有品位还住在那么好的宅子里,简直是现成的博主,可是当时怎么也联系不到你,我就只好去找杰西卡了。”韦小燕冲她使了个鬼脸:“现在杰西卡准备把那个花心的顺德仔甩了,下一步准备做独立坚强的单亲妈妈人设……”
白桃如听天书地看着韦小燕滔滔不绝,有一种山中一天,世上千年的感覺。原来,她光顾着跟老章过小日子了,凭空错过了暴富的机会。
“你给我看看她们是怎么做的?”白桃央求道,韦小燕就发给她一堆视频。
此时晚会正开到热闹处,各种程序,各种领奖,刘大能是主人,韦小燕作为本场最大的名人,两个上蹿下跳满场飞,白桃趁着这个空当把这一大堆视频里翻了个遍,呀,就这种东西,她能拍一万个,太容易了。
“白桃小姐。”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上得台来,发现颁奖人居然是韦小燕,而她拿的那个奖叫“白金慈善五周年最佳友人奖”,旁边的石太手上捏着一个“最有品位收藏家奖”。真好笑,刘大能还真能硬掰,知道这些闲在家里的女人无所事事,就拿这些莫须有的奖杯来笼络她们,白桃微笑着跟石太点了一下头,却发现石太恨恨别过头去不理她。白桃突然想起,哦,差点忘了,当年她和石先生也是传过一段绯闻的,哎,这位太太,你还生什么气呢?老公失踪,钱都是你的了,你是最后赢家呀。
合完影下台,白桃拉着韦小燕就往门外走,说这里闷死了,咱们俩出去透透气聊个天。
主厅的后门正对着大湖,两人倚在栏杆上,天空半月如钩,夜晚凉风徐徐,白桃拿出了一个金色的烟盒,抽吗?
韦小燕拿了一根。“陪你抽一根,咦,HONEY BOSS你怎么抽上烟了?我看你酒量也上来了,我倒是戒了,怕皮肤坏。”她朝天空喷了一口烟,“姐们儿虽然不漂亮,但现在靠脸挣钱,牛不?”
“牛!小燕,你说,我可以做杰西卡这样的事吗?”白桃借着醉意懒懒地问。
“天哪,你太可以了,我告诉你,你只要签约我的MCN公司,我三个月之内,包你成为百万大V,全平台给你放送,就做服装家居旅游文化博主,每年美美地到处旅行,拍照,住五星级宾馆吃鱼子酱……”
“这么厉害?”白桃冲她抛了个眼风。
“必须厉害。”
“那我拿什么感谢你?小燕,送你一只爱马仕金棕包吧,我一次也没有用过。”白桃搂过她的肩膀,亲热地说。
“亲爱的,这是公司运作,你不用送我东西。我把你培养出来,我赚得比你多。”
白桃被这番话吓着了,啊,视频不都是她在拍吗?就算是以前明星跟经纪人,最厉害的经纪人也只抽15%的水哎。
“我们的常规操作,一个素人博主签约,至少三年,代理你全平台的广告,不能拒单,然后你三、公司七,三年之后,你四、公司六,我们享有优先签约权。”
什么意思?
“就跟选秀公司捧明星一样,先把你捧出来,然后大家一起赚钱,我发个合同样本给你,你看看,做不做,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
白桃呆了一下,她被满口术语的韦小燕说蒙了,这个披着一肩华丽水钻的中性美人儿一脸狡黠地盯着她,她的瞳孔里发着光,脸上有一种隐隐的雀跃之情,这表情,白桃太熟悉了,那是做生意的人在看一个即将跳入笼中的猎物时的表情。
“大美人,快来,你的奖还没有颁完……”刘大能从大厅里跑出来,又拖住韦小燕的手就往里走,如同一对漂亮的亲兄弟,两个边退边冲白桃抛了个飞吻,白桃淡笑着回应,是啊,世界是他们的了。
白桃在晚风中抽完了两根烟,把合同发给饲料公司老总老吴,让他帮她看看,他别的不行,看合同倒是一流。过了一会儿,老吴的回信:超级苛刻,你三她七,而且全年无休,而签了约就相当于卖身给这公司了,做到扑街也不能退哦,悬!
天哪,韦小燕怎么能这么对我!白桃心凉了半截。
夜凉如水,白桃在湖边怅望良久,突然背上一暖,多了一条披肩,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大家都要转场去夜宵,我们去我新修的茶室聊聊?
她没回头就知道是刘大能,黑暗之中,他伸出一只手来拉她,白桃不想拉扯,不着痕迹地把手抬起来,一边扯紧披肩一边闲扯:“我刚和韦小燕聊了一下,原来她们的MCN公司抽成要七,简直是……”
“那倒也不算太过分,你想要把一个素人做成KOL,他们前期的投入也很大,包括视频团队和推广,现在的行情基本上就是这样……所以白桃,人还是不能做打工仔啊,做打工仔就是预备着给老板吸血的啦……”
“你现在同她的关系好啊,处处都帮着她说话。”
“我同她的关系肯定没有我同你的关系好,你是我的女神。”
刘大能真的有点喝多了,放肆起来,搂着白桃的腰就往湖边一条小路上走:“走这边,我有上好的一泡茶给你喝。”
白桃本想闪开,但她用余光看到刘泰铭就在远处晶光闪烁的大厅里站着。哦,这个小男孩应该看呆了吧,应该会把此情此景向她姐姐去汇报吧,索性倒是可以气他一下,给这小男孩上一堂人性教育课,让他知道他那个所谓的姐夫是什么东西。
她提高了声量,娇笑道,大能,我不喝茶,喝茶睡不着,我要喝你的拉菲。
两个人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就走到小路深处,月色下,刘大能肆无忌惮地端详着怀里的白桃,唉,白桃,你好美。
“美个啥,老了。”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刘大能说得比唱得好听,“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你家蒂芙妮白狗坐在一辆红色的敞篷车里,你穿一身白,CAP帽,你车又开得快、开得好,在我们面前打了一个急转,然后你跳下来,我第一次知道中国女孩可以把热裤穿得那么漂亮,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你冲我一笑,我魂都丢了……”白桃回想了一下,确实有那么一幕,那是她着意打扮的相亲装,名车、白狗、美人,女神下凡的架势,拿下过男人无数。
俱往矣,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心情,是再也不可能有了,蒂芙妮,也死了好几年了,世易时移,她和刘大能打了十来年的马虎眼,枪来剑往,都不肯亮出自己的底牌,今天终于算是听他说了几句心里的话了,可惜的是,她已经不是梦里人了。
“大能,听说你结婚生子了,你也不和我说。”白桃幽幽叹道。
“……”刘大能窒了半晌,打起了哈哈:“年纪大了,父母逼得太緊,没办法,找不到心中所爱,就只能凑合过点日子。”
“你心中所爱是谁?”
“你啰,但是你又看不上我。”刘大能放开了手,目光仍然灼灼地盯着她。
白桃大笑起来:“刘大能,你能不能对我说几句真话?”
刘大能涎着脸说,“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我是想也不敢想,你太聪明太能干,我说什么想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是配不上你……”
白桃淡淡道:“大能,我们认识十年,不要讲这种鬼话了,要说聪明能干,我没你一半。你可以啊,月和画廊现在是广州最好的画廊了。”
刚刚认识的时候,刘大能就自报家门说他也是央美的学生,只是比她低两届,白桃心中一跳,怕他再多问几句,自己假文凭的事情会穿帮了,毕竟当年也只是去美院上过几堂大课。但见他从不细说,就放下心来,大概他和她一样,从前都是经不起细考的。
“哪里,连月和我都保不住了,唉,最近几年大环境差……哎,小心,这里有个台阶。”
一路走一路说,白桃看到了几间新起的临湖的平房,里面挂了竹帘纱幔,茶椅长藤,里面倒是打扫得清净可人,可见是早就预备下的。刘大能在茶桌前忙活起来,空气中满是紫藤花的香气,白桃叹息道,你这茶室哪哪儿都好,就是这灯光太亮了。
刘大能识趣地把灯光调暗,两个人之间空气突然就没有这么燥热了,有了一点儿说私房话的气氛了。
他递给她一杯茶,悠悠说道:“师姐你什么都懂,装修也懂,我的事自然也瞒不过师姐你,跟你交个底吧。现在老太太几年没有回大陆了,她说要去英国女儿那里养老了,现在的市场也变了,以前是把国内的画家介绍出去,现在主要开拓国内的买家,招呼内地客人,她不在行。所以她要我另外找个股东,把她的股份买下来,石太倒是有意愿,但我还是觉得你最合适。”
白桃不接他的茬。“原来画廊是老太太的,我一直以为是你的。”
“她八我二,”刘大能微笑道,“如果你能入股,我们五五分。”
“我没钱,我现在穷死了。”
“大小姐,你就别在我面前哭穷了,你住着沙面的大宅子,过着奢侈任性的生活,谁不知道你爸是中山一哥,富豪榜上有名的?”刘大能略带嘲讽的笑容。
白桃一听就煞白了一张脸,好在天暗,刘大能看不清。
是啊,她是白富豪的女儿这件事大概是全广州社交圈暗地里的共识。不错,阔绰亲戚她是有一个,但是是她的叔叔。她们杜家在中山也不差的,曾经有好多的地,有好多的厂,那些年在中山做镇领导的人哪一个没有阔过,可惜那些都是叔叔家的,爸爸和叔叔,名字只差一个字,一个叫炳枫、一个叫炳松,但人差了何止千倍,厂是叔叔挣下的产业,爸爸只不过是个帮闲,本来家里也过得去,但弟弟五岁时跑去塘里游泳,被水草缠住了脚,找到时人已经硬了,从此她家就变成了冰窟。妈妈镇日里发呆,像游魂一样,她哭着对她说,妈妈,还有我呢,可是妈妈就当没听见。爸爸呢,他居然就逃了,一年不到跟家里的湖南小保姆跑了,据说在外面又生了个儿子。
所以杜家是叔叔撑起来的,从小是叔叔帮她交的去美院的天价学费,是叔叔每月给她堪称奢侈的生活费,是叔叔给妈妈在公司里找了一份工作,当年考学要填的所有表格上,爸爸那一栏她填的都是叔叔的名字。
叔叔看好白桃,白桃也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离开她的故乡。她知道如果她不努力,她就会被妈妈半卖半送嫁给中山那些种火龙果的土豪,她拼命地读书拼命地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就靠自己一双手一具肉身,一个一个饭局地闯,一个一个男人地交……叔叔是帮过她,最大的手笔是刚参加工作时还送了她一台二手宝马……可叔叔太爱赌了,他三天两头去澳门,厂子和地就这样赌没了,送她去北京读书已经是三四个堂弟堂妹忍耐的极限了。叔叔一中风,她更是连人都难见着——婶婶和她妈妈关系不好,堂弟更是恨她恨得牙痒痒,觉得她是专搞他家钱的魅惑人心的小妖精,这几年她索性连中山都懒得回了。
这才多少年,人生就多的是物是人非,说她白桃不能吃苦,老林到底也没能看透她。她可是从苦里爬出来的人,正因为吃过苦,看尽人的脸色,她才严防死守着不能让自己掉进那个世界。
这么多年,人人都拿她当阔小姐,那她就演出阔小姐的范儿——她挥洒自如地演着黄金女孩,甚至比黄金女孩更像黄金女孩,比她们更有气度、更有气派,小费一百一百地派,爱马仕和裘皮随便往地上放,生气了撸下手上的金表就往水里扔,让那些势利的男人和女人不敢看轻她,天知道,她为这些场面撑得有多辛苦,要瞒过那些目光如炬的名媛闺密和精明男人,光是准备那些精仿道具就花尽了心思。
有些事,虽然说是演吧,但演着演着,就人戏合一,二十年了没有出过纰漏,没有谁敢说她是捞女,还给自己挣下一份身家,就这一点儿,白桃哪一点儿比那些白手起家的男人差——她在他们手上挣了钱,得了珠宝,但她也为他们的生活贡献了无数的火花和乐趣。这些年,她活得兴兴头头,演得太过投入,到后来,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不是中山巨富的女儿,她觉得,只要她想,她就是。
大概是这份胆气,让刘大能这种外地来的人还真把她当成靠爹的富二代了,真是好好笑啊,白桃忍不住就笑起来,这世界真的太可笑了,她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这里不重要,最重要的仍然是她后面的那个不存在的富贵爸爸。你说,这世界还有理可讲吗……
刘大能走过来,拉住白桃的手:“白桃,你不要笑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的心吗?爱你的人不计其数,可是真正欣赏你的人只有我,你的才华,你的品位,你的聪明,你的能干……美女我见得多了,但这么有品位这么潇洒的女孩,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谁说中国没有真正优雅的富二代,你天生就应该做美术馆,你代表了这个地方的最高品位……”他瞳孔发圆发亮,衬着房间里昏暗的方吊灯,好巧不巧,竟然是铜钱的模样,这真的太搞笑了。
白桃笑得更厉害了,她的一颗心在这狂暴的笑声里跌跌撞撞,高高低低,悠然荡起又落下,再摔了个粉碎。呵,原来刘大能是和她一样的人,大家都是演员,他们在演技上真是不分伯仲,这么多年下来,暗地里把对方当成了后路,她还想到他这里讨口饭吃,谁知道,人家在算计她有个亿万家产的爹,那些殷勤,那些心意,这么多年经营,也算是有心了。
“这样啊,我得回去和我爸商量一下……”白桃轻轻推开了他,强撑起一个矜持的笑脸,在那一瞬间,她决定把自己的戏演下去。
牌打到这里,他show hand了,她可得屏住气。
只有这样,在她和他的关系里,赢的才是她。
坐上等她的劳斯,白桃直接说回深圳,司机诧异地问不是回沙面吗?她笑道我男朋友回深圳的家了,我要赶回去陪他——她是成心的,刘大能明天结这劳斯的账时心里一定火辣辣地疼。
再说,她也不想回那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沙面大宅,一百多年的老房子,虽说装修了,但也要日夜开着抽湿机,那天她从日本回来,深夜到埠,一打开门一股子霉味就惊涛拍脸,味道冲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涕泪直流。她没有开灯,放下行李,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间,只觉得脸上带了三斤的妆,但也來不及卸,肚子又难受,在飞机上因为生气多喝了几杯,酒气攻心顶着胃,肚子又鼓鼓的,拉了一阵稀,算是回了魂。
坐在马桶上睁眼一看,吓了一跳,迷糊中发现眼前突然站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吓得她一激灵,人一下子醒透了。
她跳起来按了洗手间的灯,才发现一米高的法国玻璃陈列柜不知道何时已经移到路中间了,难怪刚才差点撞上,鬼来了,莫非长腿了?莫非有人躲在玻璃柜后面?她小心翼翼地移动这只法国柜,再拿手机照下去,才发现玻璃柜后面的墙上有个洞,英国人起的房子用了巨石做墙,在岭南的天气里,一百年的楼龄多多少少有点撑不住,而一棵巨大的蕨草就长在了这个洞中间,它倔强地探出头来伸出手臂把柜子推向屋子中间,一瞬间她就被这棵伟大的蕨类镇摄了心魂。
这尊植物界进化水平最高的孢子植物,是如何到达这个古老房间的石头缝里,又是如何躲过人类眼睛,如何静悄悄地长大,再如何长成钢筋铁骨的身躯,然后把一个百倍于它的柜子推开10厘米的?真是不可思议的植物力量啊!在那一瞬间,白桃的心底里升出了一股对孢子植物深深的敬佩。这株巨大的植物打败了她,教育了她,给她做了示范,在真正恶劣的环境里,生物应该以什么样的毅力活下来,与此同时也让她对这座花了无数力气才勉强维持下来的大房子产生了深深的厌倦,她对自己说“这里是真不能住了”。
白色劳斯在广深公路飞驰,两边山峦起伏叠嶂,看久了,恰如两排跳跃的猛兽一直在追随跟跑,一丝寒意从脚底升起,白桃觉得今天回家的路突然就成了逃亡。她终于逃亡出让她精疲力竭的老广州,在这里她奔走盘桓20年,一直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猎手,却没想到身边忽然全是想要猎她的人。
好冷,白桃吩咐司机把冷气关了,打开了车窗,夜风没头没脑地灌进来,抽得人脸扎针一样的痛,可是真爽,她在狂风里翻来覆去地唱那几句歌词:吹啊吹,让这风吹,别管风里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白桃突然觉得脸皮都变硬了,才把车窗关上,她揉揉脸,心想,回家第一时间一定要洗一个热水澡,放满满一瓶盖鼠尾草豆蔻加乳香味的活力精油,然后慢慢沉入水底,把这一身晦气统统洗走,然后再穿上她那件意大利La Perla白色厚坠丝绒睡袍,吃上半粒思诺思,美美地沉沉地睡上一觉。然后,明天,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了。
下车的时候是午夜12点零1分,白桃绝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会是她人生的谷底。
电梯门一打开,白桃就见公寓的门大打四开,人声鼎沸,走进去一看,四五个保安杵在屋子里,老章瘫在了沙发上,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是一地砸碎的瓷片和书。“家里遭贼了,”老章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可能?!这里是全深圳保安最好的公寓,有门禁有保安,有门锁!”白桃声量渐高,直视四个保安说,“这件事你们要负全责……”
“白小姐,这不能冤枉我们呀,这个贼是个女的,她拿着门禁卡进来的,我们看监控她是拿钥匙开的门。”
“白小姐,这是熟人作案。”
“白小姐你不要吓我们呀,我们担不起这个责啊,我们也说要报警,章先生不让啊……”保安七嘴八舌地说。
白桃懒得跟他们理论,转过头去,看着面如死灰一动也不动的沙发上的男人:“老章,为啥不报警?”
“没有,也没丢什么东西,算了,不要兴师动众了,这大半夜的。”老章满脸疲惫地说。
也是,这是老章的公寓,都是公司帮着置办的家具,倒也没有什么可偷的,猛然间,白桃突然想起反而是她自己是有东西放在这里的,她的衣服、她的包、她的珠宝盒!沙面的家里长期没住人,又潮,她怕把她这些宝贝给潮霉了,特地把这些都搬过来这边公寓了,想着这里保安严密,楼层又高。
别的倒没什么,这箱珠宝可不能丢啊,除了股市里的那些股票基金,這只珠宝箱里就是这么些年她的全部身家了。白桃把手包放沙发上一扔,就直奔卧室而去,卧室比客厅还乱,地上全是她的衣服和包,有脚踩的痕迹,有些还被剪刀剪成了条条,保险箱也大开着,她那只三层高的白色花鸟珠宝盒被胡乱地扔在地上,桃红的格子东一个西一个,里面空空如也。“老章,我的珠宝丢了,怎么没有丢东西啊,我全部的珠宝啊,老章!”白桃锐声惨叫起来。
白桃心疼地拾起那些格子,再抱起珠宝箱,飞快地跑了出来,给老章看,老章闭着双眼,满脸痛苦地长叹一声:“白桃,你别闹了,你说过那些珠宝没几个是真的,不值钱,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
“我只是说它们不是高珠,不是说它们不值钱啊,”白桃气得直跺脚,“高珠一个就要几千万几百万,我是买不起,但这些也不是便宜货啊,加起来也过了千万啊!”
白桃拿起电话,就按110,谁知还没有说话,电话就被人抢了过去,她一回头,就看见老章满脸狰狞地把电话往沙发里狠狠扔去。他突然从一个躺在沙发上的灰脸僵尸变成了满脸通红怒目圆睁的黄风妖怪,他把四个保安往外轰,说我和白小姐两个人先商量一下。把门关上之后,他跑过来按住她低声说道:“白桃,对不起,这个贼我认识,她是我前女友,其实我们早就分手了,但她一直纠缠我,一会儿要跟我复合,一会儿问我要钱,她有这里的门禁卡和钥匙,我接到她电话赶回来的时候,家里就这样了……”
“啊,老章,你先放开我…”白桃被老章下死力压住,知道动弹不得,只得凄然一笑,“老章,我求你了,你替我把我的这些首饰要回来,我们就分手,我完璧归赵,不招惹你们了。”
“她是疯的,我不能去找她啊,她拿着刀子要砍杀我,我怕她啊。”
“你怕她,我不怕她,你带我去找她,我只要回我的东西。”白桃冷笑道。
……
“我不去,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老章沉下脸说。
“你不去,又不让我去,你是要唱哪出啊?老章,你们莫不是一伙的?”白桃哭了起来。老章慌了,说不是不是,我早跟她分了,她是个神经病。
白桃趁他手一松,跑去厨房拿起了一把刀,对准老章就咆哮道:“那你怕不怕我呢?今天如果你不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老章吓得跌坐在地上愣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毕竟和她有个小孩。”
这时白桃才真正慌了,原来这两年她被老章瞒得死死的,竟然不知道老章背后还拖着一拖拉机的前尘旧事。原本想着大家年纪都这么大了,多少有些过去,也就互不追查,互相放过了,却没想到他还拖着一个这么巨大的尾巴,难怪他不肯买那京都的小院子,难怪他时不时地会失踪一下,难怪那些保安看到他神色不一,这公寓怕是一路来过不少女人,她还天真到以为老章是真的老实。
白桃恨不得杀了自己,快50岁的人了,怎么会瞎了眼,看上这么一个懦夫,这么一个骗子?但凡她有一丝年轻时的狠劲,她就着不了他的道,他能给她什么?什么也没给她,钱,名分,房子,什么也没有,只得一个看似体面的空壳子!她就贪图他这点儿华丽的头衔,国外的免费酒店住宿,她就把自己全盘给交出去了,免费的保姆,免费的旅行专员,免费的性伙伴,甚至搭上了半生的家当,这也太亏了。
她抱着空空如也的珠宝箱在沙发上发起了呆,咦,满满一盒珠宝居然就全没了,居然就没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在她的生命里发生呢?这不是珠宝啊,这是她用半生的青春换回的信物啊,这里的每一件对她都有极大的意义啊。
她工作第二年攒钱买的那只棕色皮带的爱马仕钢表,是她买下的第一件奢侈品,用来搭什么衣服都合适,衬得手腕特别细,尤其穿白衬衫牛仔裤的时候,不经意地露出表带来,又精致又潇洒。还有那只蒂芙妮银手镯,那种Old School的20世纪60年代复古老款,现在蒂芙妮都不出了,是纨绔前夫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纨绔虽然纨绔,品位都相当好,公子哥儿的做派。秋天带她到大梅沙玩,正和她笑闹的时候,突然就把一只漂亮的蓝盒子递到她跟前,她还以为是戒指,脸腾一下子就红了,心想也不至于这么快吧?他笑着打趣她:你不是真的这么想嫁我吧!气得她打了他好几拳。
还有老林送的那五六件大手笔的卡地亚,他刚认识就送了她一只卡地亚豹头戒指,现在值四十几万,每次出去陪他谈生意时都戴着,据说可以镇邪除魔。还有韦小燕身上那条同款的全白金钻的Panthere系列卡地亚猎豹项链,韦小燕当年看到眼红得不得了,老林每年生日总会选一款卡地亚,不多不少,几十万一件是有的,这是他留给她的全部念想。
后来报纸上说他从银行卷走了几个亿,白桃是不信的。她早几年和Gigi去日本旅行的时候曾一个人偷偷到过老林隐居的东京乡下,一个很偏的地方,她在他的房子外面待了一会儿。这是一栋日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常见中产阶级的一户建独栋小房,有二层,有阳台,前院连着马路,连个庭院也没有,停了一辆半旧不新的本田,绝对不是卷走了几个亿的人会住的地方。
白桃隐约听到里面有几个小孩的哭闹,还有日本妇人的说话声,她就不敢进门了,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老林出来倒垃圾,远远看,已经是个彻底干瘦的老人了,头发掉得精光,脸都是黑的,白桃吓得全身发抖,躲在树后连声也不敢出——就审美而言,老林在她的心里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她甚至有点恨老林,她觉得他把她人生最美的一段记忆给破坏了,他说过她是他最后的女人,可是在日本不是照样娶妻生子,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据说住的还是老婆娘家的房子。
唉,不提了。说起来,老林还不如石先生对她出手阔绰。石先生是真爱她,全钻宽边手链,足足有二寸宽,戴上手晶光闪烁,那时就是一套小公寓的价钱,两个人连手都没摸过;还有,凡克雅宝的A lhambra四叶草满钻长链是老赵送的、布契拉提(Buccellati)Prestigio系列祖母绿耳环是李总给的生日礼物、宝格丽的灵蛇全钻胸针是一个老外品牌总监送的……就连老吴这个抠门的人也送过她一个土得要死的红宝石戒指……大家都知道白桃不喜欢别的,只爱珠宝,她说房子太死板,车子衣服买回来就贬值,只有珠宝让她心下安宁,就那么一小坨,携带方便,保值增值,十年前买的卡地亚还能照样找到买家,比黄金还好,社交场合,更是增光添彩,还有什么比一颗大钻石更能表明身份?
是啊,珠宝就是白桃这些年行走江湖的防身软猬甲,曾经想过就算是哪一天真的混不下去了,一无所有了,拿出一件珠宝卖了,随便到哪个小城市买套房子重置一个家养老是一点问题没有,这是她压箱底保平安的最后归处,是这么些年和男友们拉拉扯扯起心动念留下的证物,更别提这么多年,自己在世界各地的珠宝市场收集的那些精致的Vintage,那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戴出来样样都要被赞……半生的身家和心血,到头来却被老章的前女友抢了个干干净净。
真的咽不下这口气,白桃只觉得耳朵里锐痛,整个脸像被一万只手打充血了,人好像要飘起来,她一言不发,抱着珠宝箱就下了楼,老章拦她根本拦不住,老章说白桃你不要去报警,闹翻了我工作要没的呀……你这么有钱,这点珠宝对你来说没什么的呀……白桃懒得理这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她叫了个保安,给了他二百块,让他骑着摩托车带她去最近的派出所报警。
摩托车风驰电掣狂奔在深南大道的树影里,远远望见那个写着“派出所”三个红色宋体字的惨白色灯光的所在,白桃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預感,似乎那是一个更险恶的所在。
凌晨两点的派出所里有二三个被铐起的人,贼眉贼眼地盯着白桃,有一个算一个都像探头探脑的灰色鼠类,有个胖胖的警察在值班,他极不耐烦地听着白桃巴拉巴拉说完,面无表情用一口京片子说:“你们这属于情感纠纷,最好是内部解决,我们派出所很难出警的……要立案的话,你是屋主吗?这个失窃,得由业主来报警,不然是立不了案的。”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白桃愣了半晌,才知道原来这官司她居然一点儿理也不占,明明是她丢了东西呀,她想找老章,却又才想起,手机被老章抢了,丢了,再借保安的手机打过去,居然,无论是老章的手机还是她自己的手机,居然关机了。
她连打电话搬救兵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啊,这世界彻底不要她了,把所有的通道都堵上了。
白桃突然觉得耳朵更痛了,半边脸动不了,胖警察看着她惊恐地说,小姐小姐,你的脸怎么了?白桃冲到洗手间往镜子里一看,左边的眼睛和嘴都往上吊,嘴和眼睛都合不上了,整个脸就是一个诡异的小丑。
“你吹风了吧!这在我们乡下叫面瘫,用鞋底子拼命抽几下就好了。”那几个被铐起来的闲人满怀恶意地笑起来,“要不要我给你抽?”
白桃气得肝胆俱裂,顶着这张歪了的脸,又坐着保安的摩托回公寓。老章家的门关了,一按密码,多少次都是错误,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还不如前女友,她甚至没有他家的钥匙,来住了这么多天,用的都是密码开门。
这口气实在忍不下来,打啊闹啊踢啊,三五个保安拉住她往外拖,老章好像露水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宇宙里,白桃的人生从来没有过这么绝望的时刻,她觉得坠入了无边的谷底,脚下皆是利石尖刃,细细密密,又无边无际的痛,心底里一丝光也没有了。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珠宝箱往那门口扔过去,她想要在那里砸出一个洞来,透出一丝光来,上帝说了,人要有光啊,没光活不下去啊。
咣的一声巨响,箱子弹了回来,有黏稠的东西从额头涌去,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强光,紧接着,她晕了过去。
“人之所以得病,是因为身体告诉我们,我们承受不了。”中年医生对白桃说,“面瘫这种病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西医先用激素把病毒压下去,我们中医再来扶正助阳、温经散寒、祛邪引热。但是最重要还是要靠咱们内心的心理调节,就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不要焦虑,特别是,不要戴着面具做人。”
白桃只得低头称是,是,是。
那半年,真是见识了中华针灸技术的博大精深,哪儿痛扎哪儿,手指尖最痛吧,就扎手指尖,眼睛周围最痛吧,就扎眼周,甚至火针也领略了,烧红的一根大针,直插耳后,听得到皮肉刺刺被烧的声响,白桃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领会了一点儿,原来除了这具肉身,这世界别的都与我们无甚太大的关系。
每天就是吃药,站桩,去医院扎针,仔细观察人中到底有没有正一点儿。
有时中午从针灸室走出来,走到毒辣辣的日头里,竟然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啊,今天又活下来了,挨过去了,珠宝没有算什么,股票亏了算什么,人老了算什么,生命卑微到只要这张脸能恢复到正常,甚至不用美了,就是正常就已经是幸福至境了——两边眉毛一样高,左边的眼睛晚上可以合上,嘴巴喝水的时候不会漏水出来,这就是白桃人生最大的心愿。
她把一楼和二楼租给了韦小燕的团队,小燕刚好要做拍摄基地,她刚好没钱,人生就是讲一个各取所需刚刚好嘛。白桃挑了个日子,自己搬进了最上面的小阁楼。其实一个人生活,真正所需要的东西少得可怜,那些法国水岸鸢尾雀鸟彩绘玻璃大窗、贾科梅蒂的雕塑、常玉的宇宙大腿、满屋子的花都是完全不必要的东西,就一人一床一桌一椅足矣,有時候什么都没有,反而好像一身轻松了,笃定了,因为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
小阁楼里唯一的摆设就是那棵顶开柜子的蕨。
那是白桃在深圳从医院回家后,干的第一件事,她把这棵天外来客从墙洞里请了出来的,蕨根比她想象的要小、要紧,她只能拼命地抓住最粗的根茎处往外拔,如钢似铁的根,似乎还长着锯齿,拉锯了十来分钟,一阵蛮力之下,终于扯将出来,与此同时也觉出手指一阵剧痛,血涌了出来。
白桃捧起这一株十几厘米的神圣植物,它有着三根优雅的羽毛样的长叶子,柔弱无主似乎还在她手里微微颤抖,你根本看不出它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黑色的根须放到清水里,竟然漾出些许的红色……白桃嘴角漾起微笑,嗯,蕨神应该会长得不错吧,毕竟一开始便是以她的血水奉养。
手机倒是还用着,韦小燕常常来问东问西,她现在算是她半个造型师,有时也要帮她找找人。那天中午无意中在一个深圳朋友的朋友圈里,白桃又看见了老章,老章抱着小孩旁边倚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脖子上挂着她的项链,哈哈,老章和他嘴里的疯女人竟然复合了。她登时明白了,她可能真的被这一对狗男女给算计了……可是,又怎么样呢?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这个亏她怕是真要吃下了。
“有些亏是要吃的,不吃,你不知道人生的真相是什么,”白桃歪着嘴对着蕨神说,羽毛样的长叶子似乎听得懂似的,在风中微微点头。
那个瘪了一个角的珠宝箱就摆在书柜的一角,白桃拿下箱子,打开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借着日头,再仔细一看,在最里面的夹缝中,居然还有一点金色,再用力一扯,居然是一条金色蛇骨链,没想到珠宝箱被人连锅端,还有一样东西留下来,看来跟这物真叫有缘,白桃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上班第一年,跟着时装公司去香港进货时在周生生那里买的一条金链子。
那时,她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多,这只链子就900。她欢欣鼓舞地戴着900块钱的链子走在铜锣湾的白色天桥之上,维多利亚港上空的苍鹰盘桓头顶,头顶是无尽的蓝天,指尖可以触到无尽的未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她郑重地告诉自己:她就是这城里最美丽的女孩,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摄影师把镜头从大宅外往里拍,穿过郁郁葱葱的棕榈叶,穿过阳台上一丛香槟粉绣球——镜头落在一张圆的温的润的白的脸上,加了炭笔打毛了有种茸茸性感的眉与眼,唇上再厚涂Tom Ford 33 Universal Appeal,中间加点14 Sable Smoke,唇上形成一种特别温柔的豆沙色,配乐正是法国风流少妇布吕尼的香颂Tu es ma came(《你是我的毒药》),从虚焦到定焦,然后终于拍到女主角——知名KOL杜薇。
人设是知性女人,住别墅、穿中装、梳低髻、讲艺术、种花、看书、泡茶,视频拍出来美得很,每一帧都像油画,走的是莫兰迪色的高端女性路线,广告主主要是美容护肤还捎带点茶叶的货,一条报价也过了二万,算是腰部号。
杜薇最受欢迎的视频种类是五分钟时间条内给粉丝们讲书。那日编辑们给她备的稿子是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薇读得十分动情:“但见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读完竟泪盈于睫。
一收镜,摄影编辑都齐声叫好。他们正在收拾灯光和物品归原之际,她的老板韦小燕来了个电话说刘大能的画廊结业了,说他上海的资金链断了,石太正和他打成一团呢。
杜薇点了根烟,站在窗前,听了半天,也不知是喜是忧,顺手摸到额头上那个伤,讪笑起来,人果然还是得读书。今天读书她才知道原来杜十娘的真名就叫杜媺,巧了不是,和她同姓同音。原来杜十娘跳江的时候才19岁,19岁的人哪里知道,人也好物也好,其实都是某种幻境,像她不是也要到47岁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硬要说起来,自己竟也算是个现代杜十娘了,李甲刘甲章甲也见了不少,也怒掷了一个百宝箱……不过,想让她跳江,还真没那么容易。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