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七堇年的《与此同时》,我想到了艾略特的《空心人》,不同的是那个著名的结尾要反转过来:“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嘘的一声,而是嘭的一响。”同样是写现代人,艾略特将世界结束在“嘘的一声”中,充满了“空心人”的阴郁、灰颓和虚无;七堇年将世界结束在“嘭的一响”中,则是对无聊、荒谬、无意义生活的反抗。
《与此同时》篇幅不长,不足万字,却密度极高地容纳着男主人公——我们姑且叫他桃子爸——三个时段的生活:婚姻生活、贝加尔湖之旅、在库页岛滑雪。通过桃子爸在库页岛的短暂停留,将三段生活勾连起来,使之构成了平行关系,可谓应合了小说的题目。对于男主人公来说,这三段生活大相径庭,各有其令人感到痛苦和可留恋之处:
婚姻生活从甜蜜的爱情发展而来,但甜蜜是短暂的,痛苦却是长久的,以至于桃子爸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与性情品味迥异的桃子妈相恋的,而这段充满龃龉冲突的婚姻在一场车祸后以散场告终;
贝加尔湖之旅是桃子爸心心念念的逃离之旅,没想到全程充斥着各种不如意,比如吃得像猪食,路烂得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县城,一大堆亚洲面孔吵吵嚷嚷,同车女孩拿银行卡刮车窗玻璃上的冰“刺啦刺啦”令人烦躁,等等。正所谓“期待有多隆重,结束就有多草率”,这种“虎头蛇尾”的状态像足了婚姻;
关于库页岛生活的内容虽然不多,却是支撑小说的主要脉络。桃子爸大学时的好友况子热爱极限运动,毕业后在俄罗斯做生意失败,然后就呆在了库页岛,一直劝说他前去滑野雪。他在浮皮潦草地结束贝加尔湖之旅后,历尽辛苦到达了那里。
对于这三段生活,七堇年将它们进行了不同叙事长度的切割,一段段地交织、嵌合起来。它们彼此之间得以联结的逻辑是相似的感受或体验。比如桃子爸在旅行中看到同车那对恋人的甜蜜相守,想到了自己的爱情和令人困倦的婚礼;从天涯尽头小镇上那难吃得要死的热狗,他想到了桃子妈爱看的电影《安妮·霍尔》的开头:“人生真是处处糟心哪!最糟心的是它太短了”;从库页岛上的况子,他想到了大学时代的况子,依然是单身的、自由的,有着“作为攀岩者和拳击手的敏捷”。七堇年将诸如此类的细节写得扎扎实实,缝合得又极其巧妙。小说在三段生活之中来回穿梭,无缝衔接。
桃子爸不停地逃离一段生活,奔向另一段生活,试图冲破那令人沮丧的无力感、无聊感和挫败感,却始终摆脱不掉濒临绝望和死亡的感觉以及缠绕着他的在空中被五马分尸的噩梦。就像艾略特诗中所言:在动机和行为中间、在情感和反应中间、在欲望和痉挛中间“落下了阴影”,“灰”笼罩着世界。这种感觉不独是艾略特的,随着现代性的发展,效率和速度不断地掏空着人的生命,致使“空洞感”成为了现代人的根本状态。由于找不到精神上的出路,现代人“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玩法儿、活法儿,但最终能够找到生存意义者少之又少。这是现代生活的“悖论”:一个完美的“牢笼”和“陷阱”。对此,小说中有一个精妙的比拟: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骆驼在铁轨上小步飞奔,看上去非常焦虑,但又死活不肯下铁轨,它在前面跑,火车在后面追,就像一出荒诞的行为艺术。
七堇年通过男主人公的逃离写出了这种无聊感,也写到了他对于身处其中的生活试图进行反击,比如他开车载着妻女,因不满后车打远光灯一路追迫,他一气之下压在路中间不让道,后来干脆冲后车竖起了中指,其结果是后车直接怼了上来;他和况子攀上雪坡,从“又陡又窄,像一卷突然失手的卫生纸”的雪道上滑下去。他为风驰电掣的速度而心醉神迷,却因失控而重重地摔落在地。无论是车祸还是雪道失控,都纯属他主动“找死”,那种如同蘑菇云爆炸的车祸感觉与滑雪失控的濒死感如出一辙,对他来说,世界真正称得上是“嘭的一响结束”。只有在这种切身的痛楚中,他才能甩脱噩梦,将那些灰暗、无聊、无意义挥之而去。
七堇年从少年成名起,便以“才华”“金句”而为人们所熟知。在这篇小说中,依然可以看到她出色的文学才能以及精妙的文字感觉,那些生动的比喻、细腻的描写、痛感的传递,恰如其分又丝丝入扣地“搭建”起了叙事的空间与氛围。与前代作家相比,“80后”这一代所感受到的现代生活是更加纯粹而完整的。或许在他们中间,未来将会产生中国的艾略特、加缪、萨特,一种能在平凡生活中捕捉到现代生存問题的有深度的写作。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