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代手机照相美颜技术的功能性普及,催生了影像群像化的景观社会,这是否意味着自拍现象促使大众审美素质得以提升?其结果并非如此,自拍塑造的亦真亦幻的自我形象是拍摄主体将身体作为公众形象的媒介的特殊表达,通过对肉身形象的修颜美化,实现理想的自我形象的社会传递。为了避免让人们陷入泛滥式的“失真”和身体的“不在场”境遇,文章从感官层面、心理层面和信息技术层面进行分析,通過对身体物体性的认识,理解内心自我的表现和客观真实性的关系,从而反思自拍现象是否落入流行文化的规训等问题,揭示自拍现象背后流行文化规训身体的现实,启示人们发现生活本真。
关键词:自拍;真实性;流行文化;身体规训
中图分类号:C91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08-0-04
自拍技术是一种新媒介技术,即通过现代自我技术使个体主动建构和操控自身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等,以此实现自我的转变:更加完美的需要、更加幸福的需要和更加智慧的需要,甚至还包括作为有朽的人期盼着不朽存在的内在愿望的需要。
在自拍文化中,人们追求的是一种重新关注自我和创造自我的可能,也在重新定义与自我的关系。在这种视觉图像的奇观中,自拍现象塑造了图像景观社会,但实际上使人们处于流行文化制造的大批量影像奇观中,奇观影像技术背后是现代社会消费意识的心理投射。作为重要的现代性生活中“超越真实”的存在方式,其并未解决人们探寻真实的有关疑问。自拍技术强大的载体功能极大地刺激着人们对周遭现实的感官感受,塑造着新形式的逐美群象。
在自拍过程中,随着个体意识的不断增强,人们开始试图挣脱外在的固有形貌制约,自主地决定以怎样的面目呈现在世人面前,在另外一个虚拟空间内显示自己身体的主动性和在场性,彰显自身的存在感。人们通过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自拍系列图片来吸引他人的关注,但实际上,这种“在场”只能达到一种影像化的、数字化的“在场”,为证明身体的“在场”却造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缺席”,形成了移动数字化时代的一种空间悖论。身体的“不在场”逐渐开启了人自身存在的“不在场”局面。
1 感官层面:大众批判立场下的身体在场性缺失
法兰克福学派是基于批判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的态度来看待大众文化的,他们对大众文化的态度总体上是批判的,认为极权主义以资本主义政治为代表,导致大众个性丧失殆尽,并逐渐呈现出平庸化、媚俗化、卑微化的总体趋向。在大众中,个性和共性、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矛盾始终存在,而极权主义总是以牺牲个性、特殊性为代价来满足共性和普遍性,这种同质性的趋同导致真实个性的丧失,即便刻意地通过媒介手段和宣传话语来标榜个性和特殊性,也只能制造出假象和幻影。
大众从物质到精神行为的塑造都取决于消费主义工业的运作,人成为技术引领下的手段和工具,成为商业逻辑所期待的某种类型,即使是并无创见性和创造性的平庸群体,结果均是被给定的、被逻辑预设好的。社会化进程非但没有实现个性的展开,反而导致个性在真正意义上的丧失,正如阿多诺所说的“虚假的个性”的流行。
显然,大众对自身被同质化的情况并不知晓,反而以一种沉浸的姿态主动参与到这种构筑活动中。笔者认为,这种现象的结果会导致普遍化和庸常化之风盛行,去个性化的趋向普遍适用于整个流行文化的整体氛围当中,实质上是借启蒙之名行反启蒙之实。大众文化或者说流行文化使人无法体会严肃的文学艺术趣味,只能沦落于娱乐、消遣的闲谈和嬉戏,这虽然能使疲惫的人心暂得抚慰,获得身心调整,但也吞噬了人们对不完满现实的反抗能力,商品经济的逻辑塑造出这一权威的极权体制伎俩,使大众对自身的身体产生了挫败感。在向大众推销理想中的完美身体概念,寻找完美的形象代言人,催生偶像化产业的策略促销商品的同时也在推销一种身体概念,将完美的身体形象符号概念以目标形式投射到大众头脑中,使其成为共识并得到巩固,直到改变大众的思维方式。
自拍也体现了这种观念的渗透,大量使用修图软件等美化工具来美化人脸和人体比例,遮挡瑕疵和缺陷,调整脸型和骨骼轮廓,改造已有的和原初的肉体形态,使人对自身的完美化愿望得以实现。当人们有能力通过改变基因自然生成所给定的原初方式,增强自己对美和对可感性的新认识,修改自己显得不足的形体和样貌,使之符合自身对理想美的价值判断,雕刻自我形象,就开始试图成为自己的造物主。
一方面,自拍现象可以看作是人类自原始世界图腾崇拜、巫术仪式中发展而来的文身,在鼻舌唇上打孔装饰贝壳,木石修饰身体之后的现代传媒技术实现对身体的修饰愿望在现代演化下的新时代特征,这也是人类理性意识凭借工具理性对身体的把控,对身体的约束、限定、改造的内在需要所规定的,在精神上实现了对身体的权威占有。
另一方面,自拍文化也体现出流行文化对身体的规训,身体作为可以被加以书写的工具,是人的肉身媒介,从原始的沟通天地神人关系,到笛卡尔以来对自身理性的关注,诉诸身体是一种意识统摄下的可被运用的符号、表现人体的画布、令内在的理念得以外化表现的特殊媒介,而这种内在理念是由外在的文化环境统一塑造的,体现出大众文化或者说流行文化强大的规训能力,通过欣赏自身的身体,人对自身有了新的理解,身体被意念集中管教和约束,被转化成为人意念所需要的理想样态。
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对技术理性持完全否定的批判态度,他们认为技术理性统治的世界导致了人的全面异化,人与人相异化,人与自我相异化,人与自然相异化。另外,本雅明指出机械复制在现代艺术生产中的广泛应用,使艺术品原有的“光晕”逐渐消失,艺术品不再是原始仪式崇拜中被凝视膜拜的对象,而成为可以和大众接近的能低价购入的产品,“光晕”的逐渐衰竭体现出大众亲近理想艺术的愿望,艺术和大众之间的关系由凝视的崇拜转化为娱乐的消遣。
从被征服到主动占有,由于工业化和市场化,技术理性不断扩张,高雅艺术变成了与大众文化没有区别的媚俗文化,艺术走向了异化,艺术服务于一种外在的控制目的,不再是纯粹的、自由的创造领域。赵双阁和史雅楠谈道:“拍摄不再是高雅艺术的专指,作为一种去精英化和去专业化的形象建构行为,人们往往用自拍进行生活叙事。”[1]自拍使原本追求构图比例、色彩明暗、焦距光圈、环境背景的摄影艺术降格为大众能自由运用和目的散漫多元化的随机日常生活图景的展现,如个人生活照片。照片中的主角从艺术精英趣味走向了市民阶层的大众娱乐趣味,无论是拍摄主体还是画面呈现的主题及焦点人物群像或个像,都发生了改变。
随着科学技术的逐渐发展,传统艺术品逐渐成为商品,这种新奇的创作使人们的手机随时能够成为艺术的制造工具。这加剧了艺术对人感知方式的变革,使大众可以较容易地近距离观赏和直接接触,甚至创造艺术,艺术的外延和艺术的参与群体不断扩大,机械复制的大众文化把文化从有教养、有财产的少数精英的垄断之下解放出来。凭借极强的复制能力和超越时空的扩散能力,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艺术市场和消费中。同时,人的无意识领域也得到了新的扩张,全然未知的领域逐渐向人们开放,人们对现实生活的关照和思考也不断增强其感知力,促使艺术的边界和疆域不断扩大其同心圆的范围。
另外,随着艺术疆域的扩大,艺术的边界不清,对通俗艺术的满足和迎合也使现代文化工业难以向人们提供真正有个性和深度的作品,人们极易满足于平庸的艺术作品消费,逃避现实,丧失批判力,习惯于无思想和平庸的生活方式。大众文化的欺骗性导致人们无法满足真正的启蒙和民主化的需要,自拍现象流于大量制造图像的符号信息,充斥在人们的生活中,不断膨胀和累积。身体在其中也面临被遗忘的危机,成为“在场中的不在场”悖论。
2 心理层面:精神分析学中理想自我的形成
从精神分析学的心理层面上看,自拍现象昭示着人心理自我的潜在话语,人们通过自拍构筑“镜像世界”,塑造出“镜中我”的形象,将理想自我与实际自我相区别,试图建立某种与非真实自我和解的方式。心理学家罗杰斯认为,自我应该分成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两部分,现实自我是个人受环境影响且与环境相互作用表现出的实际行为,理想自我是个体结合自身理想或者满足自身需要而在个人意识中建立起的关于自己的形象。他觉得人们总是努力发现自我,希望“达到若干确定的状态”[2]。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是存在差异的,这种差异导致了个体在心理学上的认知差,个体既需要对现实自我有清晰的认知,又要了解理想自我是什么样的。
晒自拍的行为可以使自身在扮演不同角色的环境中嵌入理想的自我,在自己塑造自己的过程中不断吸收所有变化,从而汲取意义。“变化过程涉及从不真诚和谐到真诚和谐的转变……此时当事人对存在于自我内部的矛盾冲突和差异错位有了越来越明确的认识,最终在直接的当下体验中面對这种不和谐,从而以某种方式消融了这种不和谐。”[2]满足亟待渴望和需要建立的理想人格,对自己理想人格的塑造形成推动力。
库利提出“镜中我”理论,他认为人会努力维护其符合自身需要的行为和生活环境并且有意识地结交他人,“人们彼此都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对方”[3]。库利认为通过自我想象让别人在自己所提供的外表、行动和性格的细节中获得对自己的认知和想法。微信朋友圈和镜子实质上是一致的,人们通过照镜子的行为获得自身的镜像自我,晒自拍则是通过图片和文字塑造自我形象,实现与他人的交流,并在这种交流中完善自我形象的建构,自拍行为蕴含着人类展示真实自我的动机。
自拍是精心修饰过的自我,人们对自拍照片的过度修饰,带来了视觉上的极致美感,如变大的眼睛、立体的鼻梁、倒椎体且长的下巴等,人们在晒照片前会事先利用修图软件进行祛痘、美白、滤镜、瘦腿、拉长等后期处理。通过以上工序呈现出的所谓“美图”,虽然观感极佳,但是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美,折射出人的矛盾心理,即展示自己和掩饰自己之间的矛盾。
自拍群体对自我价值的认识过程是复杂的,一方面人的审美意识在觉醒,如男性欣赏肤白貌美、高挑利落的女性形象,女性自身也会充分考虑到这种审美倾向的存在,从而确立较为统一的外表标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男性身上。因此,人们会在自拍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展示自身形象的某种面向,以迎合这种被关注的视角的需要,体现出人类极度渴望被理解和感同的心理体验。
另一方面,大众心理也呈现出对私密性状态的开放和拒绝的复杂态度,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希望通过各种手段保护和阻隔自我,但又渴望通过窥探他人的隐私如吃饭、逛街、休息等局部生活片段来实现对对方的理解和认同,如通过展览式的拼图发布九宫格、长图并配上加工过的文字,从而满足浏览者猎奇的心理快感。这种矛盾心理在自拍中显示出奇妙的共存,如摄影者会通过自拍展示身体外观,将自己的隐私全部体现出来,由于隐私信息被放置在公共平台上能被大众浏览,对于浏览自拍图片的人来说,这能够满足其窥探别人隐私的刺激心理,而自拍者也默许这一行为的发生,通过暴露自我行踪等方式实现与观者的沟通,使自己获得更多的关注,从而满足被观看的愿望。
在这样的信息交换过程中,自拍实现了隐私和共享的共存。这样的效果类似于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提到的“无知之幕”的概念[4],身处“无知之幕”中的社会个体都不知道自身的社会地位、阶级立场和真正的社会身份,其他成员更不会知道他的才能、天赋、品行等基础信息。“无知之幕”的存在使个体交流像是在一个虚拟空间内完成的,自我似乎更加勇于表现自己的特定面向。笔者认为,其所释放的自我形象是存疑的,其他社会成员无法完全通过自拍了解到该发布者真实的自我。在一场无声的观看中,交流只能停留在表层,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认同和理解。“无知之幕”的存在导致人产生了交流障碍,有效性仅具有一种可能。
3 信息技术层面:对真实性的普遍质疑
移动互联网不断发展,高像素摄像头手机为自拍提供了便捷的媒介工具,人们通过交换符号的意义与现实世界发生的联系来沟通,随着社交媒介信息的大规模交互使用,人逐渐沦为现代社会信息快速发展和交换的附庸,也就是说,人变成图像化的一种可被言说的符号,用来传递信息。对于人自身来说,这种变化体现为人沉浸在自我和他人所设置的镜像中无法自拔,致力于设计图像,热衷于图像制造,使自己成为图像。彰显个性的自拍文化的兴起使人们利用代表自己的个性自拍来结识同道中人。
自拍者选择的头像是代表着个性的自拍图像,在社交表演中,自我营销和自我展示有了更多的机会,自拍者在微博、微信朋友圈、Instagram等平台上发布自拍头像或者照片,即选择了某种图像社交方式作为自己与世界交流的工具,自我表达的频率高低都不会受到时间等条件的限制。而自拍者是允许观众反复观看这类自拍图像的,无论是生产者、传播者还是观众在虚拟社会中都拥有绝对的自主权,人们可以随时随地、不限次数地访问网页浏览图片和私人空间,突破了以往在现实中的禁锢,呈现出极大的胆量。
数字化图像时代和网络媒体也加剧了自拍现象的演化,手机这个便捷工具的普及将人从现实中抽离出来成为一张张抽象的图像,这种图像不用再像古代画师那般耗费大量时间反复雕琢,而是使人们以自身形象为目标,以短时间定格等方式捕捉动态的瞬间,从而实现对“永恒”的探索。人们将镜头对准自身,使形象成为精神的延展工具,被赋予一定的展示性和表现力。摄影技术和工具的不断发展,以及修图技术的进步,都使相机成为“会说谎的机器”,照片在记录生活日常之外,更成为大众追捧的“造型工具”,人们企图从照片中获得美的途径和美的多元性样貌,不断塑造自我形象和随意切换场景,实现有意识和有目的的交流传递。这里引申出的更重要的问题是对真实性的看法。
在读图时代,人们对真实性的看法发生了变化。首先,人们似乎在寻找一种跟现实生活相互疏离的观看视角,成为波德莱尔式的对反差性美丑原则的再理解,自拍表现出超越真实的图像逻辑,并配合商业逻辑的逻辑起点成为审美美学的典范,配合着大众群体对视觉经验的肤浅和同质化趋势而弥补并迎合人们想象中的真我结构。在这里,艺术与技术结合,对原图精细到像素颗粒的精准修改和调整,细腻而生动的人像动态与静态捕捉,利用了人像画的美术技巧,技术的表现力对微妙而细腻的自拍画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主体的情绪情感似乎更容易被镜头画面语言取代,人物调整后的精修图像成为真实,人们似乎在制造出的真实幻象中把握自身,从而消解掉人本身的主体性。
笔者认为适当的变形可以带来超越和新颖的体验感受,如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这样能刺激观赏者反思原本的自身境遇,从而展开开放式的解读,但只专注于制造图像的自拍现象而使主体的在场性遭到现代社会的解构,使退场变成了无意义的自我展出,身体在技术下成为“物”,无法思考自我本身,消解了人的创造性和对商业运作逻辑的反抗意识。
自拍行为的背后是无意和有意堆积起来的大量物质符号,这种大规模的视觉表演在网络空间里形成符号表达的图像世界景观,图像成为某种新形式的商品,商品的外观比内在视觉更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人们通过演示出的图像符号展现自我存在的意义,如将符号价值从物品中抽离,在自拍图像中或隐或显地展现其物质财富的拥有状态,并且通过这种彰显将个人的消费行为以图片的形式冲击他人的视觉感官,人们逐渐进入图像化審美内容中,主体在真实和想象之间不断徘徊,自我身份不断被打碎又不断重建,自拍者也在这种过程中迷失自己。美的概念从过去的稳定、统一走向多元,无限种可能受到推崇。
关于真实性的问题,图像所模仿的自然追求的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而是一种被理想化后的“现实”,自古以来,眼睛在五感中的地位都被抬到较高的位置,被给予观看的崇高地位。正如西方绘画追求的真实,其建立在被观看的基础上,而观看的真实本质上是神秘的、未知的,因此图像所传达的含义就包含着神秘和有逻辑的东西,图像中蕴含的是富有逻辑的、叙事性的、神秘的、不可定义的面向,而在读图时代,图像给予了人另一种有价值的存在意义。
4 结语
本文从感官层面的大众批判立场上的身体在场性缺失、心理层面的精神分析学中理想自我的形成、信息技术层面的真实性的普遍质疑三个层次,批判自拍现象中流行文化规训身体的现实。在未来,大众的欣赏判断应该突破自拍现象背后的心理局限,在培养审美视觉能力和经验的基础上不断加深理解,拒绝商业逻辑的简单归类和研判,只有用实验的心态理解图像和真实性问题,才能逐渐摆脱流行文化对人身体的规训,避免因“超越真实”的艺术考究的唯美真实而失去对真实本身的价值判断。人们仍需要在追逐美的过程中清醒地认识到自身而不迷失自我,避免陷入泛滥式的“失真”和身体的“不在场”境遇中。
参考文献:
[1] 赵双阁,史雅楠.遮蔽与解蔽:社交时代自拍传播叙事中的形象建构[J].西南政法大学学报,2020(5):68.
[2] 卡尔·R.罗杰斯.个人形成论:我的心理治疗观[M].杨广学,尤娜,潘福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12-145.
[3] 查尔斯·霍顿·库利.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M].包凡一,王湲,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129.
[4] 约翰·罗尔斯.正义论[M].何怀宏,何包钢,廖申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05-110.
作者简介:李晓慧(1987—),女,贵州贵阳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