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上引这首词,连同另一首《菩萨蛮》,有人说是唐代李白的词作。
李白是诗仙,竟又能写出如此卓越的作品,有谁能超过他?所以,黄昇在《宋诸紧绝妙词选》中,推崇这词为“百代词曲之祖”。顾起纶也说:“李太白首倡《忆秦娥》,凄婉流丽,颇臻其妙,为千载词家之祖。”(《花庵词选》)其后许多选家,也把它看成是李白之作。
不过,《忆秦娥》真是李白所作吗?这还有许多疑问。因为后世流传最早的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根本没有收入此词。直到北宋后期,亦即生活在一一二二年前后的邵博,才在《邵氏见闻后录》卷十九,说到此词“为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阕者,一坐凄然而罢”。这说明,在北宋,认为此词为李白所写的说法,已颇流传,后来许多学者,也多以此说为主要的依据。但是,邵博在四百年后,明确地把这首词的著作权给予李白,又有什么根据,则语焉不详,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产生种种怀疑。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浦江清先生提出:唐代崔令钦的《教坊记》,载唐代小曲三百余首,却没有[忆秦娥]这一曲调。我们知道,崔令钦和李白生活在同一时代,而且彼此也有交往,但在《教坊记》中,却偏偏没有收入这一曲调。如果他知道李白写过这首《忆秦娥》,势无不收入之理。因此,浦先生认为这首词,不可能是李白的作品。
浦先生的判断,很有道理。从这首词提到灞陵、乐游原的地名看,无疑,它的题材和唐代首都长安有关。如果认为这词是李白的作品,那么,它一定是李白在长安时写成的。不错,李白确实到过长安,那是在天宝十四载(755)之前。在天宝十三载的夏天,李白就离开长安,到了安徽宣城。在宣城,他写有《赵公西侯新亭颂并序》可证。此后,他便在庐山等地游历和隐居。
在李白居住于长安的那一段时期,唐朝在政治经济上,虽然百孔千疮,危机重重,安禄山也蠢蠢欲动,但脓疮尚未爆发。至于李白,在长安面对着表面上还是莺歌燕舞的环境,也终日揽胡姬,饮美酒,横剑任侠,狂放不羁。虽然他壮志未酬,满肚皮不合时宜,时常大发牢骚。但在这一时期,他还可以高歌“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不大可能发出像《忆秦娥》那样浓重沉郁的沧桑之感。而且,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前夜,李白便隐居庐山。以后安史叛乱,折腾了好几年,他投靠了永王李璘,在永王幕府中充当角色。谁知这回站错了队,被唐肃宗李亨下令流放夜郎,后被赦免,回到江陵,又被命前往长安。谁知走到半路,便在采石矶落水去世。显然,李白一生,只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到过长安,此后再也没有机会。因此,我也认为,这首以长安为创作题材的《忆秦娥》,不可能是李白的作品。
其实,早在明代,胡应麟便怀疑《忆秦娥》为晚唐人所作。浦江清先生也认为:“今定此词为晚唐、五代无名氏之作。”这判断是谨慎的。在晚唐,许浑不是写过《咸阳城西楼晚眺》嗎?其中说到“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这景象、作者的心态,和《忆秦娥》颇为相似。因此,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证实它是李白所作的情况下,应把这首词定为晚唐无名氏的作品。至于作者自己为什么没有署名,原因不明。或者有人认为此词大佳,便借李白的名气,推高词作的品位。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做法,历代都有。
从现存如敦煌残本和《云谣集》《花间集》《尊前集》以及郭茂倩《乐府诗集》等资料看,都没有收入[忆秦娥]这一词牌。倒是在残唐五代,这词牌已出现在冯延巳的创作中:
[忆秦娥]风淅淅,夜雨连云黑,滴滴。窗外芭蕉灯下客。 除非魂梦到乡国,免被关山隔。忆忆,一句枕前争忘得。
按照词这一艺术形式,如果使用某一个词牌,作品的字句长短、节奏高低以及押韵等,都必须依照同一词牌的规定。冯延巳的这首词,尽管词牌也叫[忆秦娥],但词的内容,不仅与秦娥完全无涉。而且,句式的长短、节奏,也和传闻为李白所写的那一首,大异其趣。这情况,正好说明[忆秦娥]这一曲子,起码到了冯延巳所属的晚唐时代,还未有定型。因此把它推定为盛唐时期的李白之作,实在难以置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上引《忆秦娥》有评价极高,他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古今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但是,这首词的奥妙,仅仅在于这“寥寥八字”吗?这一点,我们仍可以进一步研析。
这词的入手,作者先以“箫声咽”领起。这三个字,看似平常,却不能轻轻放过。
在乐器中,箫和笛,都是用以吹奏的竹制管乐器。笛是横吹的,出气孔上有薄薄的膜。箫是竖吹的,故可称之为洞箫,它没有箫膜。这两种吹奏的乐器,发出的音色,都是悠悠扬扬的。笛声清越高响;相对而言,箫声则比较柔和,容易给人伤感沉郁的感受。所以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其声袅袅,不绝如缕。”《忆秦娥》这词的作者,首先写在夜幕里传出了乐声,又唯独选用了“箫”声,这和他需要表达的情绪有关。
我们知道,词和近体诗的写作一样,都受格律的约束。就《忆秦娥》而言,按清代嘉庆年间舒梦兰在《白香词谱》中所辑,它的第一句,规定为三个字。前两字,可平可仄,不作规定;后一字,则规定用仄声,而且是押韵的起点。那么,作者在词的第一句,写“琴声歇”“笛声咽”,也是可以的。李白《洛城闻笛》也有句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用的就笛声。为人们熟知的李叔同填《送别》一曲,写的也是“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从无名氏的《忆秦娥》看,首句“箫声咽”三字,这“箫”和“声”,在唐代,两字均属塞擦音,它们发出的是清脆的下平声。若写为“笛声咽”,意思也差不多,但语音表达出的艺术效果,却不一样。据《玉钥匙歌诀》:“平声平道莫低昂”,因此,“箫”“声”两字,处于高音区,并且节拍可以延长。紧接着,第三个字的“咽”,从字义上看,它带有悲切的涵义,表明那箫声如泣如诉地发出呜呜咽咽的悲声。于是,这只有三个字的第一句,其节拍旋律,在经过悠长幽远的长音之后,突然收住,发出短促而又压抑的声音,又好像把声音吞了下去似的,这分外能让听者觉察到作者所要表达的悲戚之情。如果把“箫”字,改为“笛”字,从声调上看,“咽”属“锡”韵的入声字,“入声短速急收藏”,这就不可能起到连接出现两个高昂平声所达到的音乐效果。显然,这词的作者,在选择乐器和运用乐音的长短高低等方面,都是颇有考究的。易言之,这词的首句,既可从音乐上理解为曲的“前奏”,也可以理解为整首作品的背景音乐。这首句的安排,表明作者对音律的理解具有很高的水平。
《列仙传》,清道光十三年(1833)在兹堂刻本
词人使用箫声而不使用其他乐器,在创作上,还蕴含着另一层奥秘—从凄切的箫声,引出了 “秦娥梦断秦楼月”一句。
秦娥,按其出处,本来是指秦穆公之女,名为弄玉。据刘向《列仙传》载:“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居其上。” 这弄玉公主,居住的楼阁,当然华丽高雅,后来凡是高端的豪宅,便被称为“秦楼”。至于秦娥,也不仅和弄玉的典故有关,还泛指秦地亦即长安一带的女子,像汉乐府诗《陌上桑》便有句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妇,自名为罗敷。”像有点身份的农家妇女秦罗敷,自然也可称之为“秦娥”。而在楚国,楚灵王特别好色,他修建了章华宫,挑选全国最漂亮的女子,住在那里,供他玩乐。后人便称章华宫为楚馆。再后来,秦楼楚馆,也成了妓院的别称。在《忆秦娥》这首词中,秦娥也许是指家有资财的少妇,也许是指居住在秦楼楚馆里的歌妓,这都不重要。因为这首词,作者并不是把秦娥特定为某一个女子,也没有把她的身份说破,更不是把它作为某一少妇思夫的自述,而是从第三者的角度,观察住在秦楼里的秦娥们的状态。作者只是把他的观察所得传达出来,然后任由读者想象。总之,作为审美受体的读者,只需知道这秦楼和秦娥的信息,知道它既和弄玉的故事有所关联,也还泛指长安的豪宅和少妇,就可以了。
词的第二句,在箫声的呜咽中,秦娥梦醒了。先写箫声,再写秦娥梦醒,也等于说:不知是谁在夜里吹箫,箫声进入了少妇的耳膜,让正在做梦的她醒了过来。在这句,“断”字下得极佳,它表明秦娥正在做着美好的梦,谁知被箫声惊扰,梦中情景无法接续,断裂开了,这无可奈何的被动的情态,用“断”字表达,十分准确。
更有意味的是,这句词在“秦娥夢断”之后,紧跟着是“秦楼月”一语。如果按照语言的逻辑,整句的意思,无非是说:在月色中,秦娥听到箫声,醒了过来。但是,诗人却把“秦楼月”一语置于句末。这一方面是为了押韵,一方面也说明了汉语语法的灵活性。由于“秦娥梦断”与“秦楼月”之间,没有词语的联系,正好让读者自行领悟它们之间的关系,既可以理解为秦娥梦后看到楼上的月亮,也可以理解为指月亮照见秦娥的梦醒,或者说是秦娥梦醒,正是天上月亮高挂时候,甚至三种理解,都可以兼而有之。显然,省去“秦娥梦断”与“秦楼月”之间的联系词,反而能让读者产生无穷的想象,这正是汉语组合的奥妙之处。
至于在这一句中,作者特意安排“秦楼月”这一“道具”的出现,也值得我们咀嚼。当然,出现“月”字,是为了押韵的需要,因为它与第一句规定用的“咽”字,同属一个韵部。再就是,月亮的出现,也为了表明秦娥睡醒的时候,正是在晚上。除了箫声,这里一切静悄悄,陪伴着梦醒的秦娥的,就只有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反过来,这又说明秦娥的孤单。至于这月亮的形状,是圆月?是半月?还是如钩月?对此作者都没有描写,他强调的是,这月是秦楼的月。
本来,夜里有月亮,月光照遍大地,照遍屋宇,自然也照着秦楼,但是,这里特别强调“秦楼月”三字,给人们感觉是,这月亮,只属于秦楼。它似乎什么地方也不照,只照秦楼。这写法很突兀,也不合理,但也正体现诗人对语言运用的精微处,他不合理地强调那天上的月,只属于秦楼,恰足以表达月亮对那梦醒了的秦楼女子的关心,这和姜夔在《暗香》“旧时月色,偏照我梅边吹笛”的意趣相似。反过来,也说明那秦楼上的女子,梦醒的时候,什么也不注意,只对着天上的月亮,睹月思人,引起了对离人的思念。这和沈佺期在《杂诗》中说“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的意思,又颇近似。至于词的第三句,再重复用“秦楼月”三字,这是[忆秦娥]词牌的定格。这做法,固然有在音乐性方面的要求,同时,在语义上,也有反复回环强化题旨的意味。这和下阕“音尘绝”那句需要重复一样,有着点题的性质。
从这少妇梦醒后独守秦楼,只有明月为伴,词意很自然地伸延到“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两句。
灞陵,在长安之东。在唐代,人们离开长安往东进入中原地区,或者经商,或者当官,便在灞陵这地方分手。灞陵遍植柳树,送别时,人们攀折柳条,送给行人,好让柳条作为马鞭,帮助行者策马前进;而且“柳”字与“留”字音近,也有希望行者留下来的意味。至于“年年”,是年复一年的意思;柳色,指的是柳叶变青的颜色。每年冬天,柳叶枯黄,到了春天,柳枝回绿,它意味春天的回来。也正是这个时候,回家的人,又得离家远去;送者行者,又得在灞陵这让人伤心之地分手。
这两句,作者通过描写某一少妇的情态,让读者知道了少妇们内心的凄苦。在长安,不知有多少妇女,像秦娥一样,生活在酸酸楚楚的日子里。她们身边的男人,都是来去匆匆,年年来了,又年年走了。她们的感受,也许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白居易《琵琶行》);也许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总之,年年分分合合,不能长久地聚在一起。而且,这秦楼里的“秦娥”,何止良家妇女,也包括在秦楼楚馆里生活的娼妇。在封建时代,许多娼妇,是卖艺不卖身的。或者,她们一旦情有所钟,也会终生不渝,像唐传奇所写的霍小玉等。所以,这首作品以“忆秦娥”作为词牌名,实际上,它所写的伤心之情,具有广泛的意义。
上面说过,作者在词的首句,首先让箫声出现,这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和作者使用[忆秦娥]这一词牌的名称,有着特定的联系。
细看历代词坛,选用这一词牌来填词者,为数不少。但是,包括较早就使用这词牌的冯延巳在内,人们所写词的内容,都与“秦娥”没有任何關联。这情况,本来也是词坛的通例。像选用[蝶恋花][西江月]之类的词牌,其作品内容,其实与“花”“蝶”“月”之类无涉。词的作者,只需根据词牌所规定的旋律节奏,把自己需要表达的意境,以文字填上去就行。
但是,上引无名氏的《忆秦娥》,却非如此,词中直接提到“秦娥”与“秦楼”,是直接和词牌名称挂上了钩的。而且,词牌上还写有“忆”字,显然,这词牌最初的制作,是与回忆历史上在这里出现过的人和事有关的。
当人们回溯秦地的历史,这里名声最为显赫、最值得回忆和羡慕的妇女,正是弄玉。她是善于吹箫的萧史之妻,是春秋时代诸侯秦穆公之女。在无名氏的《忆秦娥》里,写到“箫”,写到“秦楼”,都很容易让人把这些与萧史弄玉联系起来。至于使用“秦楼月”一词,也与弄玉夫妇月下吹箫,月下飞升有关。像汉代民间传说:“弄玉秦家女,萧史仙处童。来时兔月满,去后玉楼空。”(《乐府诗集》卷十五引)唐代的诗人权德舆,则提到“风楼人已去,鸾镜月空悬”(《赠梁国惠康公主挽歌》),杜牧也写道:“艳质已随云雨散,风楼空锁月明天。”(《伤友人悼吹箫妓》)这些,表明人们提到“秦楼月”,很自然就会把它和弄玉、凤楼的种种传说联系起来。因此,在晚唐,许许多多在秦楼中的少妇,看到月亮,便会忆念弄玉这一位历史上的秦娥,她能与丈夫过着恩爱美好的生活,由此引发自己只能独守空房的对比。可见,这首词牌最初的出现,确与忆想弄玉爱情的遭遇有关。
基于上述的判断,我们可以认为,第一,创作这首词的作者,正是[忆秦娥]这一词牌的始作俑者;第二,他是从回忆萧史和弄玉恩爱故事,引发出晚唐时代不同身份的少妇,在现实生活中酸酸楚楚的感受。创作者笔下的秦娥,实际上是要展现长安妇女集体的情绪。
值得注意的是,这词的作者,从回忆弄玉的往事入手,很自然会让读者勾起对弄玉父亲秦穆公往事的回忆。正是秦穆公,为女儿建起了凤台这第一所“秦楼”,让女儿从箫声中得到美满的归宿。
秦穆公何许人也?他是大秦王朝的远祖。在春秋时期,作为诸侯的秦穆公,对秦国后来走向强盛,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内修善政,外拓疆土,让秦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孔子对秦穆公的政治水平,有过很高的评价。据《孔子家语·贤君第十三》载:“齐景公适鲁,舍于公馆,使晏婴迎孔子。孔子至,景公问政焉。孔子荅曰:‘政在节财。公悦。又问曰:‘秦穆公国小处僻而霸,何也?孔子曰:‘其国虽小,其志大;处虽僻,而其政中。其举也果,其谋也和,法无私而令不愉,首拔五羖,爵之大夫,与语三日而授之以政。此取之,虽王可,其霸少矣。景公曰:‘善哉!”贾谊在《过秦论》中也说:“自穆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显然,宠爱弄玉的秦穆公,为大秦王朝迁都咸阳,管控长安一带,使长安成为繁荣的大都市,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无名氏的《忆秦娥》,涉及对弄玉、萧史在凤台月下吹箫的回忆,也自然让晚唐许许多多的读者想起了弄玉,想到了秦穆公,想到了当初秦王朝从兴起走向强盛的关键时刻。这就不仅仅是少妇思夫的问题了。因此,我们不要忽视为什么唯独是这一首词,会出现词牌与内容如此贴切的问题,不能忽视这“忆”字所具有的深远意义。无疑,这首词所写的秦娥们,想到的主要是“灞陵伤别”,是家不成家的缺憾。但是,作者让那低沉的箫声,那迷朦的月色,那对弄玉的回忆的同时,会更深更远地勾起家国的往事,会在凄清氛围中委曲地思考。司空图说:“登彼太行,翠绕羊肠”,“似往己回,如幽匪藏。”(《委曲品》)意思是指作品能幽婉而曲折地表达意象的涵义。就《忆秦娥》的上阕而言,它确具有委婉缠绵的风格。
到此为止,这首词的上阕,宣告结束。
所谓“上阕”,和“下阕”相对而言,是指乐曲告一段落和语言作出停顿的意思。这两者之间,在文句上留出了空白。如果以音乐创作来比喻,这里应该是出现“休止符”。如果歌唱时有音乐伴奏,这里应该是出现一段“过门”,或者是暂停弦索。但是,词谱在语言上或音乐上,要求出现这一段空隙,并不等于要求作品的思想情绪,在这里“清零”。
不错,就文句来说,这间隙,没有语言或音符,它是被“虚”了的。但正如庄子所说:“瞻彼阙者,虚室生白。”(《人间世》)汉代的马融,在《长笛赋》中也有此体会:“曲终阕尽,余弦更张。”显然,他们都知道,所谓“虚”,其实是有情感和内容存在的。所谓上阕、下阕,亦可称为上片、下片,它们之间亦即语句或乐曲的空白处,称之“过片”,它是片与片之间过渡的意思。陆辅之认为:“过片不可断曲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词旨》)张炎也说过:“最是过片,不要断曲意,须要承上接下。”他们都认为,上片的结束,并不等于词意中断,而需要让读者感受到,在上片和下片之间那被隔断的空白中,潜藏着一条可以意识到的隧道。像苏轼的《念奴娇》,上片的歇拍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过片留出空白后,下片起句是“遥想公瑾当年”,这做法,就是在经过停顿,在乐句的空白中,在酝酿对历史的回顾以后,苏轼便从“多少豪杰”中,抽出了在赤壁鏖兵的周瑜。于是,曲意并没有中断,而是让读者在空白中产生对历史的思考,很自然跟着苏轼的笔触,把散漫思绪集中到周瑜身上。
至于诗人们在词的创作中,如何从“虚中生白”,如何运用在过片停顿的空隙中,让曲意或相互衔接,或相得益彰,这就看作者的创作能力了。
在无名氏的《忆秦娥》里,词的下半阕,作者劈头儿下了“乐游原上清秋节”一句。但上阕明明说的是春天的事,它怎样能“上承下接”到清秋呢?这一下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乐游原,是长安南面的一块高地,据说汉宣帝曾在这里经营苑林,后来虽然废置,但依然是唐人喜欢游乐的地方。清秋节,亦即九月九日的重阳节。九九,民间传统认为这是两个阳数的重叠,气候将要转向阴冷了。趁着秋高气爽,人们便到乐游原去,插茱萸以辟邪,聚亲朋而祭祀;或登高而舒啸,或望远以思亲。这句诗,表面上只是平铺直叙点出时间和地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作者偏偏把人们在热闹的地方和热闹的时间,凑合在一起,这和上阕冷清凄婉的夜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不过,在创作中,互相矛盾的形象或情绪,如果形成对立的反差,反会让审美受体在大脑的皮质细胞中,出现强烈的反应而产生另一种合力。对比愈是强烈,印象愈是深刻,愈能把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象纽结在一起,这也就是在“空白”中能够产生“承上接下”心理的依据。《忆秦娥》在“过片”后,竟从静寂的夜晚,突然转为热闹的白天、热闹的人群,这就不能不让读者思绪在强烈震動之余,在对比中产生联想,呈现为与众不同的承上启下的力。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热闹的重阳佳节,在人们乘兴登高、人影散乱之际,紧接着,诗人竟下了一句:“咸阳古道音尘绝”,这和上句又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对比,接着给予读者以强烈的冲击。
咸阳,在长安以西。作者写他向西望过去,那咸阳古道没有扬起一丝尘土,没有一点声音,有的只是一片死寂。作者还特别点明,他所望见的道路,是“古道”,是从古以来就供人来往的必经之路。人们或是远出征戍,或是战罢归来,或是被贬谪,或是被赦免,或是出使西域,或是经商塞外,都是从这咸阳古道,来往于玉门关的。显然,如果不是“玉门犹被遮”,不是国力衰颓,败象纷呈,这里应是一条人来人往、尘土飞扬的道路。虽然不见得像城中街衢那样熙熙攘攘,也不至于音尘俱绝。现在,兴旺的气象已渺渺茫茫,一切都成了过去式。黄昏时这里静悄悄,今非昔比了。同时,也意味着那些西出阳关的故人,无论是流放者、征战者,都不见丝毫踪影。人们既看不到有人行走,也看不到亲朋故旧回到长安的希望。周珽说:“由伤别寄情吊古,风神淡宕,更多慷慨。”(《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特别是伤别的情愫,又如灰蛇草线,和上阕相互勾连。
词的最后两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作者写他在乐游原上,目光越过咸阳古道,放眼望去。这时候,长安已进入秋天,西风吹来,四野萧瑟。在一片荒凉气氛中,残阳留影,照见了汉王朝遗下的一个个王陵。那里有汉高祖的长陵,汉惠帝的安陵,汉景帝的阳陵,汉武帝的茂陵,汉昭帝的平陵。这一个个曾经尊荣显赫的逝者,连同统治中国近八百年的大汉王朝,如今安在哉?!陪伴着他们的只是一派荒寞衰败的景象。而在唐代,当人们说到汉朝的时候,都知道实指唐朝。因此,这里说的“汉家陵阙”,谁都明白指的是“唐家陵阙”。当时,唐代五位皇帝的陵墓,也都在咸阳以西,像唐高祖的献陵,唐太宗的昭陵,唐高宗和武则天的乾陵,唐睿宗的旧桥陵等。总之,无论是说唐说汉,也无论是开国之君,或是昏庸之主,俱往矣,如今都只剩枯骨,都成灰土。那曾经宏伟的坟陵,在冷风吹拂和夕阳残照中,孤零冷落地躺在高丘之上,显得无比落寞。在这里,诗人对家国的兴亡盛衰,透露出无限的感慨。在晚唐,杜牧也写过一首清诗,题目为《登乐游原》:“长空澹澹孤岛没,万古消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意思也与此相近,但其意象,远不及《忆秦娥》的沉郁。特别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两句,气象沉雄,感情凝重,堪称千古佳句。
如果我们把《忆秦娥》的上阕和下阕,像电影制作那样分别写出分镜头剧本,这首词要表现的意趣,会看得更清楚。
在上阕,它出现规定的画面情绪是:楼里思亲。
地点:在长安之东,楼房窗内的一角。
时间:春天的深夜。
主要人物:女子。
角色情态:望空怀想,思念离去的爱人。
镜头后拖:出现杨柳飘拂,少妇送男的场面。
淡入:微云飘绕的凤台。
空镜头:明月当空。
在下阕,出现规定的画面情绪是:登高感怀。
地点:长安之南。园林里有男男女女人来人往的山丘。
时间:秋天的黄昏。
主要人物:男子。
角色情态:登上高处,向西遥望。
镜头横移:出现空空荡荡的古道。
淡入:两三处破旧的皇陵。
空镜头:太阳下山,渐暗。
当然,我在杜撰的电影分镜头,把词中上片的主要人物,定为女子,但也不排除镜头中有男性身影,因为“灞陵伤别”(有些版本作“相别”),无论是“相别”或“伤别”,总会有男性的出现。至于下片的主要人物,定为男子,因为爬山以男性居多,王维不是在重阳节中说了“遥知兄弟登高处”吗?自然,唐代比较开放,妇女也是可以到曲江池、乐游原等处游玩的。所以在“乐游原上清秋节”一句中,略有仕女的身影,这就够了。因为遥望汉陵满怀忧郁的情绪,更多应是当过官差曾经沧海的男性的心境。
作为审美受体的读者,当把上阕和下阕的文字符号,在脑海中转化为活的图景时,眼底下便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意象。诗人高明之处,正在于他不透露主观的情绪,却能启发读者把上下两片的意象组接起来,正如王夫之所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姜斋诗话》)让读者引发出由诗人指向的规定情景,这就是王国维最为推崇的“意境”,亦即司空图所说的“象外之象”。
在这首词上下两阕两幅图景的叠印中,诗人引导读者感悟到长安城的每一个不同的角落,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笼罩在少妇伤春、壮士悲秋的情绪之中。换言之,上片凸显家愁,下片凸显国忧,两相配合,上下辉映,由此可以让读者意识到这首词包含着丰富的内容。这一仰拍和一俯拍的镜头,包笼和概括了作者对整个晚唐社会态势的典型感悟。在初唐,卢照邻曾写过《长安古意》一诗,在那歌行体的长诗里,他批判和讽刺了封建贵族的种种腐败现象,也描绘出唐代首都繁荣奢华的街景。这里是“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唐高宗时代的苏味道,更把长安的繁华写得如火如荼。在元宵,“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正月十五夜》)。可是,曾几何时,在《忆秦娥》作者笔下,生活在长安东南西北各个角落的男男女女,面对着春风秋月,都难以掩抑内心的百般无奈与悲愁。无论是楼头少妇,山上游侣,望空怀想,登高望远,种种酸甜苦辣的滋味,便会涌上心头。更重要的是,曾是秦穆公扩张帝国的龙兴之地,并且是作为唐帝国的首善之区,到当下,却是弥漫着冷落凄清的气氛,特别是城外那一个个废旧的皇陵,在落日残照中,像在警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历史规律。
在晚唐,一位无名氏,面对着王朝岌岌可危的局面,家国情怀,兴亡之感,不禁从心中涌起。他选择了长安最具典型性的景象,纵观历代,都难以摆脱兴亡盛衰的命运,感慨系之,写下了这流传千古的绝妙好词。对此,晚清的蔡嵩云认为,这首《忆秦娥》:“具纳须眉于芥子手段,于短幅中藏有许多境界。”(《柯亭词论》)陈廷焯也说:这词“音调凄断。对此茫茫百端交集,如读黍离之诗”(《云韶集》)。王国维说这词能“关千古登临之口”,并非只因它的结句写得沉雄慷慨,而是这首小令上下两阕,写到家,写到国,写到春,写到秋,这方方面面,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于是有着涵盖千古世态的意义。
在唐宋词坛,人们不是一般把词人分为婉约派与豪放派吗?其实,这并不确切,例如,被视为婉约派代表的李清照,就写过豪放的词;同样,被视为豪放派代表的辛弃疾,也写过颇为婉约的词。不过,在同一首作品中结合两种不同风格者,却很少见。而在《忆秦娥》里,上片婉曲流丽,下片慷慨沉雄,二者风格区别明显,却又融为一体,这真是词坛上的异数。也由于这词早出,就此而言,有人誉之为“千载词家之祖”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