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之错

2022-05-30 10:48马慧元
书城 2022年9期
关键词:蒙特古典音乐音乐家

马慧元

音乐演奏,错之痛

作为一个非职业音乐家,一个偶尔登台表演的普通人,并且极为幸运地,演奏一种上台无须背谱的乐器,我都觉得古典音乐的表演,真是血泪斑斑。虽说音乐表演之中,真诚的内心表达和享受都至关重要,但“对错”也极为重要,它来自不断的重复练习,但重复只能保证你无限接近准确,真正的准确则是一只薛定谔之猫。只要这是一个有“答案”的演出,哪怕答案并不唯一,也没有人能忽视这个永恒的自我批评,大师也不能幸免,如果不是更苛刻的话。此外,我作为常看钢琴比赛的好事者,也亲眼见过许多才华横溢的年轻音乐家因为小错被淘汰,本来十分出彩的音乐表达失去了上场的机会。大家都知道,错误并不只是错音,还包括读错、记错以及对音乐处理的失控。每个人都首先从毁灭人心的慢练开始,经历了把人烦到死的重复,把那个渺小然而顽强的自我摧残无数次,也重塑无数次,这才让它暂时,在几分钟之内,假装巴赫到有了几分相像的程度,并且,能在任何需要的场合,调动自己,复制出那个人生命之中的一个瞬间。

无数次地重复,无数次地粉碎自我,谦卑地假装别人—尽管那个人美好如巴赫、莫扎特,但这个削足适履、鹦鹉学舌的过程,怎么想都有点讽刺,更何况,这样的鹦鹉都数不清了,我最多也就是给世界上增加一只而已(还是略丑陋的一只)。万般凑巧的时候,自己和巴赫在某些点突然找到了一个既舒服又妥帖的合作瞬间,好像最类似巴赫的时刻,正好也是一个最快乐的自己,这种极小概率下的交汇,犹如灵光一闪,何其难哉。之前的自己,倔强也好愚昧也好聪明也好,都消失殆尽,或者说隐入记忆的纤维。古典音乐演奏家、芭蕾舞大师以及各种表演者,任何有着“正确”要求和负担的人,都要经过漫长的痛苦,才能迎来这样的高光时刻。而大家都说服了自己,这很值得。

韩裔作家霍奇斯(Natalie Hodges)

每次从台上下来,心里总有万千感慨,有时好有时不好,但那一波“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惊魂和兴奋都不变—我猜哪怕职业演奏家也脱不开公众展现的包袱。自己是人类一员,上台的体验是更激烈地做了一次人,而回想起音乐会开始之前焦虑的分分秒秒,都觉得世界的纤维因为紧张和敏感而放大,因为放大而现出七彩。等待,灯光、地毯、观众中轻轻的声音,台上台下对峙的状态……然而记忆也有自己的纤维—漫长的记忆强行压进练琴的过程,终将会在记忆中引爆。“追忆逝水年华”抑或“追寻逝去的时光”,如果我们倾诉起来敢有普鲁斯特的体量,那么整个表演的过程其实是放大了自身,不,我所能认知的整个世界的记忆。

蒙特若,非典型音乐家

Uncommon Measure是韩裔作家霍奇斯(Natalie Hodges)的一本新书,既是回忆录,也是音乐与科学互相照耀的反思。标题十分机灵,以至于我不能翻译。“measure”可作度衡之解,也是音乐中的小节,复数形式更可以读成一般性的“手段”。读完全书,我觉得这里的“measure”,既是音乐,又是时间。“如果你想改变过去,只需要把过去书写下来。”这是全书的第一句话。是的,音乐雕刻时光,阅读也会,记忆更会。

作者的母亲来自韩国,勤奋聪明,热爱音乐多年,当音乐家不成,最后去哈佛学了法律,自嘲完美成就了亚裔移民刻板形象。多少年里,这个家庭都活在古典音乐中,妈妈付出很多,一人拖着四个娃去音乐厅听古典音乐会,一家人的生活就是绕着练琴转。其中的长女也就是作者,刻苦练习小提琴二十年,能表演帕格尼尼。但她不仅仅是个被逼练习的琴童,她真心热爱古典音乐,梦萦魂牵要当演奏家,不幸的是,她有些怯场的弱点,并且性格高度敏感,在上台的经历中反复自我折磨。老师也曾告诉她“不要再练了,你远远达不到独奏的要求”。她不肯服输,拼命练习,终于在比赛中获奖,在青少年乐团当上首席,但最终还是以音乐爱好者告终。在决定停止拉琴的时候,她用爱得最深的巴赫的《恰空》作为送给自己的谢幕曲,告别二十年的音乐时光。不怎么拉琴,就有了大把时间,她去跟朋友跳舞。后来在跟别人一起“玩音乐”的过程中,偶然地发现了即兴演奏的新天地,可是她发现受过严格古典音乐训练的自己,怎么也无法像即兴音乐家们那样快乐地“瞎弹”,她一定要提前写下乐谱才可。对此我感同身受,我认识的老师跟“错误”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也大多无法即兴,大概是实在无法克服自我批评。正统古典音乐需要无限的重复、分析、自控和重塑,呈现给大家最好的结果,而即兴完全不同,它需要的是“向时间投降”,霍奇森这样总结。理论上来说,即兴不过是作曲,只是以当下的反应作为驱动,并且不重复思虑,不批评既往,厚着脸皮跟失误共存。用霍奇斯的话来说,即兴就是不断在淹死的边缘挣扎着爬出来。那么许多演奏家其实是可以写一点东西的,却对即兴格外无力,为什么?

而让她深受震动的即兴天才,就是出生于委内瑞拉的钢琴家蒙特若(Gabriel Montero)。这位中生代“非典型”钢琴家从小学音乐,可以说是个神童,跟别人一样规规矩矩从古典乐开始弹,并且幸运地获得政府资助到英国和美国学习。但她也在自发的音乐幻想和正统学习的矛盾中备受折磨,甚至完全放弃过音乐。磕磕绊绊的人生之中,她没有放弃自幼就顺手拈来的音乐幻觉,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获得了大师阿格里奇的鼓励:“这太不一般了,你一定要跟人分享。”当时她是个单亲妈妈,银行里只有一千美元存款。而此时委内瑞拉内乱频频,她抗议政府,不愿演出,不过当她听说“只要就这么弹,就可以不再缺钱”,遂开始音乐会事业,渐渐扩大到许多国家,并向观众介绍委内瑞拉。我看过她在欧洲演奏的视频,颇受震撼。虽然是即兴,但充满古典风格,常常有复杂完整的结构,好像深思熟虑了很久,其拿手好戏是邀请现场观众给一個主题,当场就把它变成一个巨无霸般的交响变奏。她说曾经有许多人造谣,说她在观众中安排“托儿”,事实上倒是,名气大了之后,观众有备而来,带着自己喜欢的民歌旋律来挑战她。

委内瑞拉钢琴家蒙特若(Gabriel Montero)

本书的作者霍奇斯对蒙特若着迷不已,反复听她即兴演奏的录音,不能自拔—这些音乐原本仅仅为了“存在一次”,但不一定止步于此。一次性的音乐和永久的音乐,是一种含义丰富的隐喻。在她的高密度音乐中,时间和记忆合作出如此甜蜜的体验,值得重复品味。霍奇斯也开始好奇即兴演奏背后的神经科学。

有一段时间,蒙特若就是神经科学界的名人。加州大学的神经科学家、脑科医生、爵士爱好者林姆博士(Charles Limb)有个课题,就是研究背奏乐谱和即兴演奏所激活的不同脑区,邀请了一些擅长即兴的音乐家,绝大多数是爵士乐手,蒙特若是被邀请的唯一古典钢琴家,大概是古典音乐家中的即兴者太少了。

实验用的是常见的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音乐家们像病人那样钻进核磁共振扫描仪。这是目前常用的观测脑区活动的手段,基本方法就是测量区域的血氧水平。实验显示,即兴演奏的时候,负责控制认知的脑区,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简称DLPFC)处于极不活跃状态。话说DLPFC是大脑前额叶的一部分,参与执行任务、切换任务、排除干扰、阻止(不需要的行为)、工作记忆,等等。一句话,平常大家做的大部分正事,只要涉及“认真执行”,无论肢体运动还是思考,都离不开DLPFC,所以它在脑科学研究中十分重要。而它也因为不同的功能,分成许多“小区”,其中跟音乐演奏更相关的包括直接联系初级运动皮层(primary motor cortex),并把较为自动化的动作转到那里。

人脑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制衡系统,有了某方向上的X,也就会有反X的功能和区域去控制或者松弛它,所以有了认真执行任务的DLPFC,也就有个负责“不太认真”的区域,那就是“预设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简称DMN)。人醒着并且没有集中操作任务的时候,预设模式网络开始活跃,说白了,发呆走神、做白日梦等状态就是它上场的时候。所以大脑是不会真的闲下来的,即便没有目的性,也会自说自话。它跟自我意识、自我感受也极为相关,大脑在集中精力操作的时候,它的活跃度就较低。

这个网络中的内侧前额叶皮层(Medial Prefrontal Cortex,简称MPFC),正是在林姆博士的实验中测出来的,在即兴演奏中十分活跃的部分。过去有研究发现,这个区域活跃地参与了人的自我感知,而且是一个松散融合了过去和现在的自我。自我意识凸显的时候,批评和禁止意识都开始放松,一个较自由的“我”就凸显了,进入一种“心流”状态(flow state)。

林姆的研究也指出,即兴演奏的时候,各脑区的联系反而更强,比记忆或照谱演奏要强得多。这当然是符合常识的,即兴是一边演奏一边倾听一边作曲,比照本宣科,哪怕是高度集中的照本宣科涉及更多种类的思考;它也并不是无中生有,演奏者把基本和声玩熟到完全内化,比如当年的巴洛克时期,即兴者可以根据一段数字低音或者简单的和声进行,配出完整的旋律。演奏者也会随时引用自己过去弹过的东西,即时发挥。总之,即兴演奏并非完全没有自我审视,而是用得更经济,并且和其他方面结合,说白了就是,对错误的关注被省下来,更多是忙着计划下一步。我自己也觉得,练习即兴弹奏的时候,对音乐听得更清楚,因为必须边听边根据目前的趋势迅速编出后面的音符。有趣的是,练习即兴之后,再弹经典曲目,也會对某些元素看(听)得更清楚。这不仅是我自己的感受,也是一些音乐家的心得:鼓励学生即兴弹奏一下,之后再弹规定曲目突然明白多了,因为“听和计划”融入了习惯,而人们弹经典曲目,最容易的就是陷入自动化,不听不想,只关心有没有错。

我看了霍奇斯的推荐,去读了林姆博士精彩的论文(The Neuroscience of Impro-visation),也对之有一定疑惑。大脑这东西最难办的就是某一脑区会承担多种任务,而每种任务又涉及多个脑区,这种多对多的关系,让人很难孤立一项去研究。比如DLPFC更偏重反馈,但也负责做决定,而MPFC,不光是“整合自我”,还要协调“动作自动化”和“从记忆中提取音乐要素”之间的竞争,所以也要做选择;MPFC还要细分成好几个区域,负责不同的指令。同时,它跟记忆相关,但DLPFC也和记忆相关。有趣的是,蒙特若自己在林姆的实验后,声称完全记不得弹了什么,但对音乐的记录显示,她的演奏有清晰的结构和路径,就好像经过作曲家规划的作品。

近几年来,关于即兴演奏的神经科学研究、心理学研究越来越多,分得也越来越细,后人在林姆博士的开山基础上,观测到不同即兴演奏(针对节奏、旋律、音乐形式的即兴)体现的不同侧面(情绪变化、专注度、做决定等)对应了分布更广的脑区,这个话题几乎可以形成一个神经科学分支了。当然,从音乐家的角度看,经典和即兴并非截然分开。很多古典音乐演奏,甚至包括个别比赛,都鼓励一些即兴成分;古典音乐演奏对完美的要求很高,但从来都不鼓励复读机式的演奏。我还发现另一位科学家比提(Roger Beaty),他在二○一五年的研究发现,后来的实验结果并未重现林姆博士的结论,在他们的即兴演奏实验中, DLPFC的活跃度反而增加了,MPFC的活动倒减少了!原来,他们的实验增加了一名演奏者,要求合作进行,这样即兴就不是完全随心所欲。这一研究,并不是证明林姆教授错了,而是从另一侧面解释了人脑无处不在的“自我审查”,跟别人合作就是一种审查。其实,林姆也有个多名即兴者合作的实验,但侧重点不同,他揭示了这种“合作即兴”中音乐和语言的相似之处,音乐此时成为沟通的工具。林姆的实验还包括,演奏者遵循要求(比如使用某种特定节奏)的时候,DLPFC就会显示一定活跃度,当完全除掉要求的时候明显它安静了;而演奏者按照要求,事后回想即兴的内容并且重现时,DLPFC不出所料地又开始活跃。

其实,自我批评和审查,是大脑的日常活动,涉及许多层面。例如,伸手从桌子上拿杯水,这个小脑、运动中枢和视觉系统一起工作并不断反馈纠正的过程,就相当复杂。而即兴演奏作为“放松审查”的状态,在音乐演奏中的确有些特殊,但在即兴讲故事、即兴游戏、即兴煮咖啡、即兴踢足球这些事情中,是不是也那么特殊?相信更多的研究者会有科学的分类来讨论这些活动。此外,因为思维定式的区别,一般古典音乐家学起即兴,要努力克制自省的“陋习”,所以有一些劣势(有研究证明,古典音乐家学习即兴演奏,比未受过音乐训练的人更困难)。不过,会比科学家写诗更难吗?比诗人写程序更难吗?人脑毕竟极可塑,蒙特若自己就是个例子,她至今在古典音乐钢琴家行列仍能留住一个位置,经典曲目的演奏质量相当高,开音乐会可以做到经典和即兴平分秋色。最有意思的是,林姆的研究还显示,音乐家演奏经典作品达到自如的时候,DLPFC也会安静,这正是可遇不可求的随心所欲不欲矩的心流之境啊!这个境界对人脑的奖赏很高,说白了,经典演奏家就在这种诱惑之下,深陷其中乐此不疲。林姆博士自己就是大乐迷,他建议音乐教育中应该包括即兴,寻求一个自我批评和自由的平衡点,激发音乐家的创造力,也让人演奏经典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信心甚至偶尔的“自我爆棚”。

即兴,记忆,时间之箭

我自己偶尔也尝试一下各种样式的即兴演奏,从一开始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到慢吞吞地从音阶展开一点想象,然后能发明一些好玩的旋律,然后结结巴巴地应用一点简单的和弦,但弹着弹着忽然就忘了自己想干什么。可是,天啊,没有人会批评我!这种自由让人十分上瘾,因为快乐来得很快,不像经典曲目那样经历痛苦的破茧成蝶。当然我也知道这只是事情的一个小小侧面,即兴演奏也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积累基本的语汇,不少高手都经过了艰苦的训练。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离快乐比较近,因为“自我”随时呼之欲出,而在经典演奏中,那简直是被埋在十八层地狱之中啊。

其实我是个摇摆派,我会惊叹即兴音乐家的瞬间创造力,同时我也惊叹“演奏别人的作品”这件事情居然没有从我们的文化里消失。也就是说,既然即兴演奏如此快乐,到底是什么力量,让“经典音乐演奏会”这个折磨从业者一辈子的活动仍然存在,甚至还比较强势?写文章探讨“为什么即兴演奏从西方音乐文化中衰落了”的倒是不少。而且,即兴演奏即便在欧洲古典音乐语境里,也曾是日常,但那至少是一百多年前了,如今在古典音乐界很不普及,凤毛麟角的演奏者不容易有个观众的平台,观众也没有切身的体验去欣赏它。一句话,娱乐自己容易,让几千人花钱来听,难。著名如蒙特若,能在演出现场鼓动大家给出好玩的主题,成功的时候能点燃全场;也有个别演奏家在经典曲目的整场演奏之后,加个愉快的即兴演奏作为欢乐的安可,但有多少人会买票去看一个即兴全场,看演奏者一直梦游似的发挥?这肯定不适合现代音乐会的设置。虽然它在流行、爵士乐中一直存在,但依赖的是一种不同的文化。一旦被套上了严肃音乐的帽子,“快一点的快乐”基本就无缘了。其实,经典曲库之中,有不少作品都有即兴成分,演奏者自己即兴过,才能理解作曲家的兴之所至—那个人曾经“嗨”得魂飞天外,而后人却要用大量的痛苦来复制它,这是事实,不是必然。你可以说这是“失其本心”,但时间和历史,就能改变一切,往日的初心,要等下一波循环来到,才可能重现。

话说古典音乐作为音乐产业链之一,早已固化了一种文化,比如,绑定了“求精”这种文化需求。谁都知道,巴赫经过了两百年的考验,在林立的作品中胜出,其作品的质量和心智的含量肯定超过目前绝大多数。一位大钢琴家或许是施纳贝尔就说过:“我只弹比我好的音乐。”而古典音乐这个現存的精品库,也能从理论上保证听者的选择,至少是一种不坏的时间投资,当然这只是部分原因。种种文化需求中,我想至少还包含一个奇妙的点,就是人类需要回忆:个人的回忆,想象中的回忆,回忆已发生的,从未见过的,可变的,未知的,但它们似乎跟历史知识若即若离,说服我们相信它植根从前。“自我爆棚”固然很爽,但不是幸福的全部,总有人想成为别人,至少去体验别人,体验“非我”—在一场音乐会的时段内,进入远方和过去。这种体验是演奏者用记忆和日复一日的重复换来的,我们不是那个人,听者和演奏者心照不宣。

自我和他者,时间和生命,人类整体的经验互相照耀,一起重写。时间不会回头,但主题可以叠置,记忆可以折出大厦,甚至生命也能弯曲成世界。有的时候,我们的目的是放大时间,有的时候是折叠它。也许因为渴望重现,我们重弹老音乐,重讲老故事,重写自己,所以一部分人在给人类生产和加强回忆,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折叠时间的箭头;另一部分人则跟时间箭头携手前行,给人制造新回忆,这些新鲜的子弹在飞,在新时空中燃烧殆尽,然而它们也依赖现存的轨迹。可是,即兴这样的活动,也会时不时蒸馏出过去的自我。蒙特若也经常弹一些记忆中的段子然后加以发挥,有人说这是“当下的自己跟过去的自己一起弹”。她小时候,妈妈悄悄录了一些她的即兴,而现在跟过去一对比,发现她常常提取童年记忆来演奏,尽管自己不觉得。这很正常,每个人的“自我”都是由四岁、十岁、十五岁……许许多多个自己叠加化合成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仓库,其中某个小我伺机出动,音乐是最响亮的呼唤。

我喜欢的一位美国文学评论家,也是研究普鲁斯特的专家维恩斯坦(Arnold Weinstein),不止一次在文章里引用一个细节:“我认识一位研究莎士比亚几十年的专家,我问她:‘你觉得自己对莎士比亚了解多少?她回答:‘不如他对我的了解多。” 这话含义多么丰富。他还说过一句话:“读书花费时间吗?不,它给予时间,因为它让你多活了很多个人生。”是的,如果我们有普鲁斯特无穷记录、无限联想的能力,我们假装成别人,收缩在别人几分钟生命里的人生,是可以还给我们的。只要有人脑的存在,时光就会被塑造,人人有自己微妙的生命轨迹和时间刻度,所以演奏者跟前人永远对不上;对不上但在逼近,一次一次,我们在音乐写下的虚拟时光中挣扎,明知记忆是模糊的,我们仍然不断地跟前人对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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