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娜
内容摘要:《追风筝的人》是近年来产生广泛影响的一部小说。作者以温暖细腻的笔法勾勒了人性的本质与救赎,文学与生活中的重要主题,恐惧、爱、愧疚、赎罪、交织成了这部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在《追风筝的人》中,胡塞尼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伦理图景,涵盖了主人公从阿富汗到美国之后伦理观的重建,具体展示了阿米尔在不同的时间、空间所做出的伦理选择。而文学伦理学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要求文学须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来解释,解读文学作品,分析导致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并做出价值判断。本文将着重论述阿米尔移民后的伦理观重建过程,并以主人公阿米尔来到美国前后的伦理选择为主线,研究阿米做出这种选择的伦理环境因素,进一步分析这其中的伦理观的差异。
关键词:卡勒德·胡塞尼 《追风筝的人》 族裔文学 伦理观重建 伦理选择
卡勒德·胡塞尼(1965-)是当代杰出的阿富汗裔美国作家,他的第一部英文小说《追风筝的人》,自面世以来,受到了来自全世界读者的热情和青睐。小说讲述了阿米尔在童年时期的一次背叛,因为这个背叛,他半生都在负罪前行。他背叛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哈桑。为了再次成为好人,他历经艰难救回了哈桑的儿子,完成了自我救赎,也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文学伦理学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重在对文学本身进行客观的伦理阐释,而不是进行抽象的道德评价。因此,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批评家能够进入文学的历史现场,有时要求批评家自己充当文学作品中某个人物的代理人,做人物的辩护律师,从而做到理解人物。直到人的伦理意识产生之后,人才真正把自己同兽区别开来。可是,“斯芬克斯因子”又说明了,一个完整的人,是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构成的。因此,人常常要面临着伦理的选择。
一.阿米尔移民前的伦理观
在小说开头部分,阿米尔爸爸和拉辛汗的对话,最先为我们展示了这两个成人眼中的阿米尔。每当有邻居家的孩子欺负阿米尔,哈桑总是挺身而出。但是当爸爸问他哈桑脸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时,阿米尔告诉爸爸是哈桑摔了一跤。因此,爸爸觉得“这孩子身上缺了某些东西”。潜移默化的社会伦理环境、不完整的家庭伦理关系以及对哈桑复杂的情感使阿米尔面临着伦理身份建构的困惑,最终在伦理两难中选择了背叛哈桑。卡西尔在分析人的本质时曾说过,外部的环境诸如地位、社会差别、财富、健康和智慧的天资等,并不影响人的本质的形成,人给予自身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唯一要紧的就是灵魂的意向,灵魂的内在态度。这种内在的本质是不容扰乱的。”[1]此时的阿米尔缺少了某种东西,不能被称作是一个理性的人,而正是阿米尔身上理性意识的缺乏,使他陷入伦理混乱。
在阿米尔的伦理意识里,他混淆了现实中的自己和内心深处的自己这两种不同的身份,企图在混乱的身份中做出选择。阿米尔放弃了友谊、甚至亲情,让自己听命于谎言的派遣,自我放纵,而一个人“一旦听凭原始本能的驱使,在理性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各种道德规范就会被摧毁,人将又回到兽的时代,这不仅不是人性的解放,而是人性的迷失”。在阿米尔的选择里,我们可以看到斯芬克斯因子生发出来的两种意志:自然意志和理性意志。显然儿时的阿米尔身上是自然意志占了优势,而理性意志暂时被压制。
这种他想象的来自哈桑的夺爱挑战,让阿米尔防备着哈桑。当爸爸决定带他和哈桑一起出去玩时,阿米尔总是找借口说哈桑不想去;当阿米尔给哈桑念故事时,他会取笑哈桑的无知;内心深处的阿米尔似乎并没有把哈桑当作朋友,哈桑只是他孤独时的玩伴,遇到困难时为他挺身而出的“保护伞”。在当时的环境下,阿米尔面临着伦理的两难选择,接受父亲对哈桑的关心或者背叛哈桑。这一切都充满着对年幼的阿米尔的诱惑和道德考验。
在阿富汗,斗风筝是勇敢的象征,是阿米尔和爸爸之间薄薄的交集,也是他罪恶的来源。在那场风筝比赛中,阿米尔获胜,哈桑却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为了保护风筝,保护阿米尔的虚荣,哈桑被阿塞夫强暴。此时,阿米尔面临着第一次的伦理选择:他可以选择冲进小巷,为哈桑挺身而出;或者可以跑开,选择安然无恙。最终,阿米尔身上的兽性因子占据了人性因子,恐惧和自私让他选择了背叛,以哈桑被强暴作为他赢回爸爸宠爱的代价。阿米尔的谎言从此成为他快乐生活的咒语,甚至看到哈桑,他就无法呼吸。这时的阿米尔,面临着第二次伦理选择:向家人坦白自己的谎言,这样会失去爸爸的喜爱;把哈桑赶走,独吞爸爸所有的爱。伦理环境产生的伦理选择的混乱,使阿米尔做出了伤害哈桑更深的事:欺骗爸爸哈桑偷了他的东西。
二.阿米尔移民后的伦理观
离开了哈桑、阿富汗,阿米尔决心回归正常生活。阿富汗对他来说像是一个鬼魂萦绕之地,而美国对他来说是一个埋葬往事的地方。就像阿米尔坦白的那样“美国是河流,奔腾前进,往事无人提起。我可以蹚进这条大川,让自己的罪恶沉在深处,让流水把我带往远方,带往没有鬼魂、没有往事、没有罪恶的远方”。在这个埋葬往事的地方,阿米尔适应的很快,对人情世故的把握,也比爸爸好。
本以為自己能放下一切,可是当爸爸提到哈桑的名字时,伦理道德的心灵谴责还是深不可测。这时的阿米尔理性意志已经渐渐舒醒,逐渐胜过自然意志的地位。车窗摇下,也象征着阿米尔愿意放下过去,洗去半生的愧疚。到美国之后,爸爸用他的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阿米尔。爸爸曾告诉阿米尔,他不是为了自己才到美国的,美国是爸爸送给阿米尔的最后一件礼物。爸爸虽然贫困,但是自食其力,他拒绝接受食物券的施舍,这份尊严是他到美国之后最后的倔强。爸爸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阿米尔他的爱,这爱无声地感动着阿米尔。
阿米尔的伦理意识是十分强烈的,移民后他已经能对自己的道德行为作出理性判断。阿米尔由于强烈的伦理意识而生出对于背叛的恐惧,并自始至终都处于恐惧的焦虑和煎熬之中,他的伦理意识决定了书中的悲欢。没有阿米尔开始的背叛,就没有发生在哈桑身上的悲剧;没有阿米尔的救赎,就没有对哈桑儿子悲剧命运的终结。
移民后,阿米尔依然活在內心的自我谴责里。而此时的他,已经不完全受自由意志的控制了,理性意志慢慢占据了主要地位。他把人生的磨难看成是对自己的惩罚,赎罪的愿望也在一点点增加。往日,几个男人围绕在阿米尔身边,他孤独,渴望被关注;如今,他有幸福的家庭,有家人的信任作为支撑。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终于有勇气做出伦理选择。伦理环境的变化也对他的心境造成了影响,人性因子在他生活中所占的比例更大,当再次面对伦理的两难选择时,他站在了道德的一方,踏上回国之路,拯救哈桑的儿子索拉博。
三.影响阿米尔伦理观重建的因素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在文学作品中,“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混乱。……伦理混乱表现为理性的缺失以及对禁忌的破坏或漠视。……伦理混乱无法归于秩序或者不能秩序重构,则形成悲剧文本”[2]因此在《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要想实现伦理拯救,就必须重新建立新的伦理秩序。小时候的阿米尔因过分追求父亲的关注而丧失了理性和人类最普通的情感,从而陷入伦理混乱之中,到了美国之后,他企图通过爱的救赎和自我的回归重新建立伦理秩序。
(一)爱的救赎
阿米尔的妻子索拉雅坦率、真诚,总是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正是在索拉雅对他心灵的不断冲击之下,他慢慢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初相识,在跟索拉雅聊天时,他们回忆起在阿富汗的往事,谈起了各自的佣人。索拉雅向阿米尔讲起了自己家里的佣人兹芭,为了帮助兹芭给她姐妹写信,索拉雅教她认字母。而同样作为家里佣人的哈桑却没有这样的待遇,阿米尔愚弄不识字的哈桑、用他不懂的晦涩字眼取笑他。通过索拉雅,阿米尔认识到自己所欠缺的东西。作为家里的小主人,善良的索拉雅去教育感化佣人;而阿米尔为了弥补自己的嫉妒之心,选择的是贬低可怜的哈桑。
阿米尔父亲去索拉雅家提亲时,索拉雅选择了亲自在电话里向阿米尔坦白自己曾经与一个男人私奔、同居。这件事情成功得到了阿米尔的原谅,阿米尔于是也有了告诉索拉雅他如何背叛哈桑、如何把他赶出家门、并毁坏了爸爸和阿里四十年的情谊的冲动。可是,此时的阿米尔,依旧没有足够的勇气。
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来看,阿米尔对于赎罪的犹豫和延宕,都是由于他无法解决所面临的一系列伦理问题引起的。我们只有从伦理的角度,才有可能深入认识和理解他,解释他的犹豫、延宕及软弱,回答他性格层面的各种问题,从而把他的背叛看成是自身遭遇的伦理两难问题而导致的悲剧。阿米尔自己也承认,自己并非一点不介意索拉雅的过去,可是他不在乎,因为他也有过去。原谅,成为他赎罪的一种方式。索拉雅打开了让他直面自己过去的心门,对他完成救赎起着重要作用。
另一个帮助阿米尔完成救赎的人物是拉辛汗,他是最了解阿米尔的人。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给阿米尔提供了一条“再次成为好人的路”。这是一条拉辛汗助力他完成救赎的路。阿米尔明白,拉辛汗知道阿塞夫、风筝、钱,还有那个指针闪光的手表的事情。但是,阿富汗当时被塔利班统治,一片混乱,这条“成为好人的路”,也许是要以失去所拥有的一切为代价。
这对阿米尔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他犹豫、徘徊。可是当知道哈桑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时,阿米尔不再退缩,是他剥夺了哈桑拥有一切的机会。他这次要救出哈桑的儿子索拉博,洗刷的不仅仅是自己半世的愧疚,还有爸爸对阿里所犯下的罪行。为了救索拉博,他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索拉雅和拉辛汗两个人,在阿米尔洗刷背叛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是他们为哈桑创造了做出伦理选择的重要伦理环境。
(二)自我的回归
阿米尔不是一个彻底背弃良知的人,他从未忘记自己做错的事情,躲避不仅没有减轻他的愧疚感,反而愈演愈烈。他甚至不能听到哈桑的名字,一听到,他的脖子好像被一对铁手掐住了。他一直都在等待,等待那双铁手松开。到了美国,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渴望在这里可以埋葬灵魂、过往和罪恶。他以为只要把这些过往藏起来,就可以高枕无忧,就可以免受惩罚。但是“一个社会的伦理规则是伦理秩序的保障,一个人只要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必然要受到伦理规则的制约,否则就会受到惩罚。”[3]阿米尔的惩罚,则是长久以来内心的不安与迁就。他的过往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他仍然被困其中。开始写作后,他想起拉辛汗,想起哈桑,更想起哈桑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奉安拉之名,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全世界的人都会读你的故事。阿米尔不愿,但不得不承认,哈桑是最懂他的人。
小时候的一次生日上,拉辛汗曾给过阿米尔机会说出实情。这是他们两个都知道,但没有说出的秘密。虽然他大肆做着伤害阿里、伤害哈桑的事情,但是潜意识里伦理道德对他有很强的约束力。阿米尔不敢面对哈桑,他继续伤害、躲避哈桑。而到了美国之后,与索拉雅结婚前,阿米尔差点告诉索拉雅,他背叛了哈桑,把哈桑赶出家门,还毁坏了爸爸和阿里四十年的情谊。这时的阿米尔,对自我已经有了深刻的认知,他没有把这次的怯懦归结于单纯是勇气的缺乏。来美国之后,阿米尔的心境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发生变化,尤其是孩子的缺失,让他开始反思这场背叛。而这场关于友谊、亲情背叛,须再次回到故土阿富汗去完成救赎。在阿富汗,阿米尔与阿塞夫进行血腥搏斗,历经重重困难,将索拉博救出。
为了从阿塞夫手里救出索拉博,他被狠揍。但是当全身被打的没有一处好地方时,阿米尔笑了。当时的他,体无完肤,却不自知,他沉浸于心病痊愈的快乐中。这之前的日子,阿米尔从未真正走出过这块心魔之地。甚至当他和索拉雅生不出孩子时,他认为是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剥夺了他为人父的权利,他视之为报应。他的笑与解脱,是来自完成人性救赎后,发自内心轻松感。
拉辛汗告诉他一个秘密:哈桑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十分痛苦、无奈。他只能通过把哈桑的儿子救出火海,来弥补这一切。知道了真相的他,不仅背负着自身的愧疚,还背负着爸爸的那一半疚恨。爸爸背叛了阿里,阿米尔背叛了哈桑,回到阿富汗,不仅是为了洗刷他的罪行,还有他爸爸的。阿米尔是有名分的那一半,社会承认的、合法的一半;哈桑是没有名分、没有特权的那一半。可是,被承认的阿米尔,继承了爸爸身上黑暗的一半;不被社会接纳的哈桑,继承了爸爸身上纯洁高贵品质的一半。
迫于无奈,阿米尔要索拉博离开一段时间。这深深伤害了索拉博,索拉博不再说话、不再微笑,他眼里的光芒也随之消失。面对索拉博的沉默,索拉雅十分难过,可是阿米尔懂他,就像当初哈桑懂阿米尔一样。故事结束,是风筝,或者是他们关于哈桑的共同回忆,帮助阿米尔修复了他跟索拉博之间消失的东西。终于,阿米尔成为了为索拉博追风筝的人,完成救赎之路。
如果仅仅站在道德批评的立场,我们关心的将是对阿米尔行动的道德评价,会谴责他性格中的缺点,如他对哈桑的无情背叛。即使我们把他的行为归结为年幼无知,也是从精神层面强调他潜意识里的非道德因素。所以,道德批评重在评价行动自身和行动的结果。但是文学伦理学不同,这里我们着重探讨了伦理道德方面的原因,重在分析、阐释和理解。阿米尔对哈桑的背叛是有害的,因为他的背叛行为破坏了哈桑拥有的一切权利,剥夺了他的幸福生活。即使我们努力地为阿米尔找理由来解释他的行为,阿米尔的行为依据无法得到人们完全的谅解,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伦理秩序和道德规则。后来的阿米尔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在心灵道德上受到了惩罚。在“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上,阿米尔面对的是两难选择。在新的伦理环境下,索拉雅和拉辛汗改变了阿米尔先前的伦理身份,也令他做出了新的伦理选择。这个选择,是他心灵的重生,是伦理道德观念的善性部分的胜利。
参考文献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3(06):1-13.DOI:10.19915/j.cnki.fls.2011.06.001.
[2]聶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32(01):12-22.DOI:10.19915/j.cnki.fls.2010.01.0
03.
[3]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与道德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6(02):8-17.
注 释
[1][德]恩斯特·卡西尔著:《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1页。
[2]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
[3]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
(作者单位: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