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丽莎
内容摘要:《遗留之物》是乌干达女作家米尔德里德·基孔科·巴里亚发表于2008年的短篇小说,象征主义手法为其主要特点。小说以一个非洲土著家庭为叙述的观察点,讲述了他们在遭遇暴风雨后被迫离开家园,搭乘一辆皮卡驶向救赎之地的故事。小说中有三大重要意象:“洪水”、“卡斯特罗”、和“变色龙”,构成了全文的主要线索,其背后含义表达了“苦难与希望”的主题,传达了丰富的思想情感,蕴含着对非洲大陆的未来的美好期盼。
关键词:乌干达文学 米尔德里德·基孔科·巴里亚 《遗留之物》 象征主义 意象
乌干达女作家米尔德里德·基孔科·巴里亚(Mildred Kiconco Barya,1976—)是当代著名乌干达青中年作家,其短篇小说《遗留之物》(What Was Left Behind, 2008)曾获2008年泛非文学论坛(2008:Pan African Literary Forum Prize for Africana Fiction)的最高奖项,并广受好评。小说以富有深层含义的象征及隐喻将非洲的历史和文化融于文本之中,细致入微地呈现了非洲本土风貌。作者将对意象的运用融入雅科博一家从灾难中幸存,并踏上坎坷颠簸的希望之旅的故事中,歌颂了非洲人民的坚韧意志,表达了对非洲大陆未来的美好期盼。本文选取“洪水”、“卡斯特罗”、“变色龙”这三个重要意象,深层解读其中蕴含的重要象征含义。
一.“洪水”的象征含义
文学史上,最有名的洪水故事可以追溯到《圣经》中记载的诺亚方舟的故事。上帝见到了人的恶,便降下洪水消灭所有罪人,只有诺亚这一义人和方舟上的生物得以幸存。现实中,洪水作为一种突发性自然灾害,不仅难以预料,而且具有巨大的破坏性,往往会引发人员死伤、财产损失、社会失衡、资源破坏等现象或一系列事件。在《遗留之物》的第一部分,巴里亚着重描绘了洪水对土地和家园的无可挽回的破坏。这里没有“诺亚方舟”搭救雅科博一家,他们在洪水中抱紧了一棵印楝树,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坏得面目全非。这场灾难迫使他携家带口踏上流亡之路。
这场洪水不仅仅是直观上的自然灾难,更象征着20世纪后半期非洲人民所面临的专制压迫,平民所遭受的苦難就如同这场洪水一般是不可抗力的。巴里亚本人出生于乌干达,成长于20世纪下半叶国家因连年内战和错误政策,经济遭受巨大困难的时期,这场灾难如同洪水那般摧枯拉朽。1971年,将军伊迪·阿明(Idi Amin)推翻了米尔顿·奥博特(Milton Obote)的民选政府,并宣布自己为乌干达总统,开始了为期八年的残酷统治。掌握实权后,这位穆斯林总统在1972年宣布乌干达为伊斯兰国家,为了清除异己势力,他大肆屠杀阿乔利、兰吉两族的官兵、平民,疯狂迫害基督教徒和其他异己力量。同年,阿明驱逐了乌干达境内5万至7万的亚裔人口,同时不断增加军费开支,导致乌干达经济不断衰退,制造业、农业和商业失去了适当的资源支持,其影响持续了数十年。[1]巴里亚将人为的灾难喻作洪水,将宏大的国家主体浓缩为一座小小的卡巴莱村庄,从个体的角度描绘了昔日和谐美好的家园顷刻间陷入绝望和无助的漩涡的图景。
此外,作者还运用对比的手法描述了洪水退去后的惨状,灾难之后,美丽家园变成了荒芜废墟。曾经的起伏丘陵和农田花园全都被夷为平地;过去整整齐齐的房屋变成了一堆堆的瓦砾石板;多年辛勤劳动的果实化为了指缝中的流沙。这一副恐怖画像几乎摧毁了雅科博一家心中的希望。[2]
这段洪水对生存环境的破坏象征着六十到七十年代那段惨痛的历史,暴君执政,民不聊生,普通百姓只能被动地任凭其发生。当时,阿明政府对亚洲人的驱逐给乌干达带来了严重的灾难。[3]根据当时的报道,政府和军队大量盗用亚洲人的财产,但广大乌干达人民却没能从资产瓜分中得到好处,甚至面临着经济的全面恶化。从1973年起,由于缺少亚洲人带来的的技术和管理支持,乌干达国民经济倒退,政府财政入不支出,商业萧条使得全民生活水平大幅下降。[4]“洪水”灾害,即阿明政府实行的民族、政治和经济政策,就如小说中所描述的惨况,对国家及国民生活造成了各方面的损失:经济发展受到重创,社会各项事业发展阻滞,生活水平急速下滑,人们“多年的辛勤劳动和从未停歇的努力就像沙子上的字迹一样从土地上消失了。”
另一方面,“洪水”更是整片非洲大陆上发生的灾难。巴里亚的泛非主义思想也融入了她的象征手法的使用中,她对于非洲问题的思考有着更加广阔的视野。巴里亚将小说的背景置于乌干达的小村庄,实际上也在书写泛非洲的世界。除去阿明政府对乌干达人民造成的伤害,这场“洪水”也可解读为同年代非洲大陆上其他国家的人民遭受的灾难。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非洲频繁遭受自然灾害的影响和冲击,频发的灾害甚至危及到了粮食安全;贫困化的加剧,社会内部结构的不稳定,持续衰退的经济,政治形势的不断动荡都使得非洲陷入了一场社会总危机当中。[5]作者以“洪水”造成的破坏隐喻了非洲总体的问题。
二.“卡斯特罗”的象征含义
在《遗留之物》中,“卡斯特罗”只是一辆皮卡车的名字,然而以其背后隐含的象征意义来说,它象征着古巴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为非洲人民带来的前行的勇气和希望。龙卷风和洪水摧毁了家园,雅科博一家被迫踏上逃难的旅途,然而搭乘的交通工具却是一辆看上去随时都会罢工的旧皮卡。乘客们不信任“卡斯特罗”的能力,司机却信誓旦旦保证“卡斯特罗”状况良好。卡巴莱和卡农古都位于乌干达西部,如果乘坐公共交通,这段旅程并不会漫长到令人难以忍受,“卡斯特罗”却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作者在雅科博一家乘车之初就暗示了路途的坎坷颠簸,这象征着非洲人民的反殖民和反对种族隔离斗争的艰苦道路。
“卡斯特罗”不仅残破疲惫,而且总是要停下来检修,乘客们对此满腔怨言,但“卡斯特罗”对此时的他们而言也是唯一的希望之舟。漫长的旅程后,“卡斯特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巴里亚笔下,“卡斯特罗”不仅是一辆载具,它象征着希望,象征着援助之手。结合“卡斯特罗”背后的历史意义来看,它实际上象征着为非洲各国独立斗争提供巨大帮助的古巴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 1926-2016)。
菲德尔·卡斯特罗是古巴历史上重要的政治家、军事家、革命家,一生都在为古巴人民而战斗,也在关键时期为非洲大陆提供了重要援助力量。1959年,卡斯特罗组织力量,领导起义,推翻了当时古巴的独裁统治,取得了革命胜利,成功建立了社会主义政权。在他走上政治舞台的后半生中,卡斯特罗一直致力于与超级大国美国抗衡,始终坚持社会主义。卡斯特罗逝世后,肯尼亚《民族日报》评论说,很少有人能够像卡斯特罗那样在非洲反殖民主义和反种族隔离斗争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南非《公民报》评论认为,卡斯特罗让古巴这个加勒比岛国拥有了超出其规模的影响力。[6]追溯历史,20世纪的60到70年代,正是非洲众多国家的反压迫专制斗争的如火如荼之时,非洲人民自身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外部力量的援助,此时,菲德尔·卡斯特罗和他社会主义政府站了出来,成为了非洲人民的后盾。从60年代的阿尔及利亚、刚果、几内亚,到70年代的安哥拉,卡斯特罗或以秘密支持,或以站在最前线的方式,坚定支持非洲各国的解放运动和反殖民主义斗争。阿比德(SabellaOgbobode Abidde)和曼耶路德(CharityManyeruke)认为,菲德尔·卡斯特罗的动机从未受到经济、利己或地缘政治的考虑;而是出于他的世界观的利他主义和确定性以及古巴和非洲人民之间的历史联系。[7]由卡斯特罗的事迹可以看出,尽管小说的叙事聚焦于一个普通家庭的经历和一辆皮卡车的旅程,作者的目的却是让读者从“卡斯特罗”联想到帮助过非洲人民的伟人,及其中含藏的为自由和独立而挣扎奋斗的非洲历史。皮卡车“卡斯特罗”在小说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在非洲的独立斗争史中所扮演的角色。
皮卡车“卡斯特罗”自身残损破旧的状况也另有一层象征意义,即古巴当时的国情。在非洲众多国家的反压迫专制斗争愈演愈烈之时,古巴从独裁统治中解放也不过数年。卡斯特罗代表的古巴仍在蹒跚学步,在对抗美国霸权的同时艰难地探索和建设社会主义道路。由于卡斯特罗上台后在国内推行土地改革和国有化运动,没收了大量美国资产,美国于是对古巴实行了贸易限制;1962年,震惊世界的古巴导弹危机之后,古巴深受美国威胁,虽然仍从苏联获得援助和保护,但古巴在经济上迎合苏联导致了政治与意识形态上的转变,成为了偷渡事件的导火索;1980年,“马列尔偷渡事件”掀起了逃亡美国的热潮,使得古巴損失了大量人才,失去了国家建设的中流砥柱。[8]可以说,在20世纪的后半期,古巴一直在挫折与困难中蹒跚前行。正如巴里亚所描述的“卡斯特罗”,不论是行驶在坎坷或平坦的路面,对于“卡斯特罗”来说总是困难重重,时不时就要停下来休整,还要面对突然出现的恶劣天气。
不过,皮卡车“卡斯特罗”虽然满身疮痍,疲惫不已,但是仍然以自身的力量带领乘客到达了希望的彼岸。而领导人“卡斯特罗”,从古巴带来的军事援助,以及作为支持的后勤和科学技术,为非洲人民送去了争取独立和自由的力量和希望。“卡斯特罗”这一意象既蕴含着对古巴带来的援助的感谢与敬意,同时也暗含非洲人民的反压迫斗争史,传达了“希望”的主题思想。
三.“变色龙”的象征含义
“变色龙”不仅是一种为非洲部落所信奉的图腾,更是具有特殊生物特性的自然生物,巴里亚对此意象的运用背后同样有隐含的象征意义。变色龙作为蜥蜴的一种,种群主要分布于非洲东部和马达加斯加,在非洲部落中常常会被作为图腾动物来信奉,在小说中具有多重象征意义。
首先是作为图腾本身的象征意义。“图腾”一词源于美洲奥吉布瓦(Ojibwa)印第安人的方言“ototeman”,通常可释义为“他的亲族”和“他的标记”。[9]图腾指被同一氏族的人奉为祖先、亲属或保护神的某种动物、植物或非生物。在原始时代,人们相信图腾蕴含着超乎自然的力量,会庇佑自己和自己的族群及部落,并且还能从中获取力量和技能。故事的最后,雅科博一家历经波折终于到达了旅途的终点。一家人在卡农古公园休息时,小儿子塞巴(Seba)在脚边发现了一只变色龙。对于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变色龙,雅科博联想到了自己部族的图腾以及图腾的内涵。变色龙这一图腾在雅科博的部族中代表“更高等的力量”所派遣的使者,陪伴族人们度过生活中的艰难时刻。雅科博从这一文化符号中多蕴含的象征意义和精神力量得到了启发,受到了鼓励,从而产生了面对和建设新生活的勇气。
除此之外,“变色龙”这种动物也是非洲传统文化中自然崇拜的内容之一。在非洲黑人传统社会的观念里,上帝创造出了神圣的自然,而动植物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也是上帝的创造物。所以许多野生动物在非洲黑人眼中是神圣的。“在一些非洲黑人看来,爬行动物比其他猛兽更重要……变色龙被非洲黑人看作是复活的信使。”[10]“复活”与变色龙强大的生存适应能力相对应。变色龙这一动物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能够随着环境的变化,随时依据环境色改变自己的身体颜色,尽管它行动迟缓,也能依靠这一技能捕猎和逃生,快速适应自己的生存环境。而雅科博一家所属的部族就具有“变色龙”的特征,他们的先祖基加(Bakiga)族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劳作,但当土地贫瘠或饥荒时期,他们会迁徙到其他适宜耕种和放牧的肥沃土地。人们普遍认为巴奇加人有能力适应新的环境,并且能够对他们的不幸轻描淡写。可以说,基加人的生存和适应能力就如同变色龙那样坚韧不屈。当土地变得贫瘠,或者像雅科博一家这样家园遭到毁灭,他们不会因为遭受的苦难而踌躇不前,而是勇敢前行,寻找新的家园和土地。
结合作者巴里亚泛非主义的视角,“变色龙”所代表的精神也可以看作是对所有非洲大陆人民的意志书写。回顾历史,从由西方的殖民侵略而开始的长达四百年的奴隶贸易,到后来的殖民统治对非洲文明和非洲人民的生存环境造成的破坏,可以说,非洲人民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正如小说中的“洪水”所造成的毁灭性影响。但是非洲人民并未在原地止步不前,而是一直以坚定意志寻找新希望。20世纪初,泛非主义诞生,唤醒了非洲人民的民族意识与民族尊严,并为非洲黑人权利斗争而蓬勃发展。1963年,随着泛非运动的发展,非洲统一组织(以下称“非统”)成立。在非统的参与下,非洲民族解放运动散发出蓬勃生机,大批非洲国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推翻压迫,成为独立国家。一直到1990年,纳米比亚彻底独立,1994年,新南非诞生,非洲民族解放运动的历史使命在九十年代抵达了终点。[11]百年斗争史,就是坚韧不屈的非洲人民为家园和希望而战的历史。就算被苦难击倒,也能依靠像变色龙那样的生存能力,坚强地生存下去。
小說题目《遗留之物》也正是传达了这样一种内涵:灾难过后,遗留下的是废墟残片,但我们需要知道,除了惨不忍睹的灰烬之外,还有什么是没有被摧毁的。巴利亚告诉读者:苦难之外,仍有希望。雅科博看到了变色龙改变自身颜色以融入环境的能力,这给了他带领家人进入新土地和新生活的灵感和希望。“变色龙”象征着即便历经磨难、颠沛流离,最终也能为自己打造容身之处的非洲人民。洪水也许摧毁了物质资料,但无法毁灭精神力量。雅科博一家从图腾这里得到的精神力量将会作为希望的信源一直传递下去。
巴里亚以雅科博一家的逃亡之旅为叙事主线,以娴熟的文学艺术手法描绘了他们在灾难中和逃生路上的所见所闻。看似简单的情节架构之下,“洪水”、“卡斯特罗”、“变色龙”这三大主要意象蕴含着关联乌干达及非洲大陆的历史和文化含义,暗含非洲人民从饱受迫害苦难,到在搀扶之下艰难复兴,最终满怀希望建设新家园的漫长历程。作者没有采取现实主义写作,而是运用象征主义手法讲述富含隐喻的故事,传达出非洲人民的不屈精神与信念。
注 释
[1]History.Idi Amin[EB/OL]. https://www.history.com/topics/africa/idi-amin [2022-2-28].
[2]Mildred Kiconco Barya. What Was Left Behind[J].Literature Review, 2008: 187-198.(本文有关该作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3]沈燕清,《乌干达阿明政府的印度人政策探析》,《世界民族》2012年第6期,第61页。
[4]朱迪思·利斯托威尔著、谢和胡译:《阿明》,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129页。
[5]详见严磊,《走向危机:20世纪70年代后的非洲》,《沧桑》2012年第1期。
[6]《缅怀菲德尔·卡斯特罗:斯人已逝 理想不朽》,《人民网》2016年11月28日,见网址:https://www.chinanews.com.cn/m/gj/20
16/11-28/8076746.shtml[2022-3-3].
[7]Ogbobode Sabella Abidde and Charity Manyeruke. Fidel Castro and Africas Liberation Struggle[M]. London: Lexington Books, 2020:1.
[8]龚俨,《独立精神、种族融合与革命孤岛——读理查德·戈特的<古巴史>》,《世界近现代史研究》2021年第0期,第300页。
[9]包茂宏,《试析非洲黑人的图腾崇拜》,《西亚非洲》1993年第3期,第67页。
[10]艾周昌,《非洲黑人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53页。
[11]刘鸿武,罗建波,《一体化视角下的非洲历史变迁》,《西亚非洲》2007年第5期,第8页。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