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挖煤的都是一条道走到黑,走不到黑处就挖不出煤来。
这话明翔不爱听。
他琢磨着,这样的说法不光指挖煤本身,好像还暗含着别的意思,既有客观的意思,也有主观的意思; 表面上是物质性的意思,实际上可能是精神上的意思。对于客观和物质性的意思,明翔比较好明白,一条道指的是井下的巷道,黑处呢,指的是采煤工作面,如果走不到工作面,的确采不出煤来。至于主观和精神上的意思,就不那么容易明白了,越琢磨越是一团黑。反正他总的感觉是,这样的说法是在黑他们,对他们这些当矿工的不是很有利。
别人肚子里有词儿,读过高中的明翔肚子里也有词儿,他针对性地想出了几句反驳性的话:矿工先是一条道走到黑,再是一条道走到明。走到黑,正是为了走到明。走到黑不是目的,走到明才是目的。他这样的说法从实际出发,是有根据的。比如说他目前上的是夜班,头天夜里十一点多下井,到第二天白天九点多升井。他下井时是黑天,下到井里越走越黑,等走到工作面,已黑得像铁板一块。他们用钢钻捅,用炸药炸,炸开的仍是黑洞。他们升井时就到了白天,从巷道里往井口走,越走越明,一旦出了井口,头顶艳阳高照,满天都大放光明。这不是一条道走到明是什么?此外,明翔还从书本上看到过一些说法,说煤的习惯是沉默,亿万年都不说一句话。可不管煤沉默多久,它的本性始终不改。它的本性是什么呢,是燃烧,温暖,光明。这种说法是煤矿诗人的说法。什么事情一到了诗人那里,总是有些凌空蹈虚,不着边际,他就不借鉴了。
季节到了初夏,太阳明得有些晃眼。这天,明翔下班从黑走到明时,因黑处太黑,明处太明,明暗关系的对比过于强烈,临出井口的那一刻,他不得不闭了一会儿眼睛,以避免太阳光芒突然间的直接照射,保护自己的眼睛不受伤害。明翔听人說过,有的小煤矿在井下是用骡子拉煤。把骡子弄到井下后,他们让骡子在井下干活,在井下吃草,在井下睡觉,成年累月都不许骡子再出来。直到把骡子消耗得实在干不动活儿了,骡子的主人才把骡子弄上井。骡子在接收到阳光的瞬间,眼睛会充血,爆炸,永远失去光明。明翔还听说过,有的煤矿在发生冒顶和透水事故时,一些矿工会被困在井下,时间短的会在狭小的空间被困两三天,时间长的被困八九天都不止。当救护队员凿开救生通道找到他们时,都不会忘记用毛巾把他们的眼睛蒙上,这样用担架把他们抬出井口时,他们的眼睛才不会因突然见到亮光而瞎掉。明翔不存在这些问题,他在井下只干了一个班,眼珠黑是黑,白是白,还是黑白分明的状态,到了太阳光下,他很快就适应了。
明翔去灯房交了矿灯,去澡堂洗了澡,去食堂吃了三个馒头,一碗烩菜,外加两枚卤鸡蛋,就回到自己住的宿舍去了。这个矿是个小煤矿,一年所生产的原煤不过十几万吨。煤矿里建有供奉窑神爷的神堂,却没有矿工所住的宿舍。明翔所住的宿舍,是在附近农村租的农民的房子。明翔和另一个叫周建民的窑哥们儿同租了一间房子,每人每月的租金是一百元。农民出租的房子,并不是自家宅院里的房子,是在油菜地边临时搭建的一溜平房,每间房子里除了两张平板木床,别的什么都没有。对了,房子里有不少苍蝇和蚊子。每当明翔或周建民从外面走进来,苍蝇们会嗡地飞起一下,像是对他们表示欢迎。蚊子白天不怎么飞,它们潜伏在床底下的暗处,到夜间再出来活动。这些为数众多、和两个年轻矿工做伴的苍蝇和蚊子,不是收租金的房东提供的,是苍姓和蚊姓的飞将自己生长出来的,自己飞进来的。刚住进来的时候,明翔的床上没铺褥子,只铺了一条床单。在打行李的时候,用床单包裹被子,把床单当包单用。到了打工地点睡觉的时候,就把单子铺在床上。木板床上只铺一层单子,跟直接睡在木板上差不多,感觉比较硬,胳膊腿都不能放松。明翔的办法,是从附近农村废弃的麦秸垛上抱回一些麦秸,垫在木板上,再把床单铺在麦秸上,睡上去就软和些,舒服些。出来打工,明翔也从来不带枕头。头是要带的,没有头就没有脑子,没脑子干什么都不行。至于带枕头,那就免了吧。一个外出打工的人,被卷里还要包着枕头,那未免太奢侈了吧。没枕头明翔也有办法,他在床头放两块砖头,再在砖头上垫上自己换下来的绒衣绒裤,不就是很好的枕头吗?
明翔在床上躺下后,并没有马上闭上眼睡觉。倘若闭上眼的话,他很快就会睡着,从日头偏东睡到日正午,再从日正午睡到日头落,跟一条道走到黑差不多。还有大长的一天呢,他不急着睡觉。不睡觉干什么呢?他打算看一会儿书再说。上了十几年学,认识了几千个字,每个字都像一个人一样。只要见到人,他都愿意看一看。只要看到字,他也愿意看一看。每个字单看也没什么,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不见得有什么好看。可一旦把字放在一起,并排成了书,男和女就有可能发生联系,并形成一些故事,吸引人看一看。明翔看的书不是自己花钱买来的,是从一个工友处借来的。工友告诉他,这本书写的是煤矿工人的爱情生活。他一听就来了兴趣,表示愿意看一看。书的整个封面是紫红色,印在封面上的书名却是两个黑色的字体,加之字体有些凸起,乍一看如同平铺的红绒布上放了两块新鲜的原煤。刚拿到书时,明翔禁不住用手掌在“煤”上摁了一下,试试会不会一沾一手黑。试的结果,手上一点煤灰都没有。他有点儿笑话自己,差点把自己说成是土老帽儿。明翔一看就看出来了,工友没有蒙他,书里写的果然是煤矿工人的生活。书一开头,写煤矿工人洗澡时,有人把整个身子都泡在汤水里,只举着嘴巴在那里抽烟,写得挺像那么回事。只是呢,写书的人把洗澡的事儿写得过于长了,也过于细了,显得有些啰唆。说是爱情生活,他都看了好几页了,男人们还都在澡堂里泡着没出来,一个女人都没有出现,爱情何来呢?也许洗澡是爱情的前奏,洗澡生活是在为爱情生活作准备,等男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爱情就该来了。他提醒自己要有耐心,要接着往下看。
周建民也回到宿舍里来了,跟明翔打招呼:看书呢?
瞎看着玩儿。
什么书?
明翔把书的封面让周建民看了一下。
哦,小说。小说都是瞎说,我从来不爱看小说。
那你爱看什么?
我爱看瞎子打架。
你这才是瞎说,你见过瞎子打架吗?
见过呀,天天见。咱们到了井下,两眼一抹黑,不都是瞎子嘛!
话不能这么说,你头顶的矿灯是干什么的,矿灯不就是你的眼睛嘛!
你不懂,你说的还是学生说的话,咱俩说的是两码事。矿灯不过是身外之物。矿工真正的矿灯并不是顶在头顶上,而是在更重要的地方。
话不投机,明翔只好接着看书。
周建民在自己的床铺边坐下了。刚坐了一下,见一只鸟翅膀一开一合地在门外的油菜地上方飞过,他又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向门口走去。门前的油菜地,十几天前还开满了明灿灿的黄花,开门关门都能闻到阵阵花香。转眼之间,黄花消失,油菜棵子上结满了油菜角子,串串油菜角子的表面像施了粉,在阳光下显得白汪汪的。周建民说天气不错,他出去转转。他问明翔,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出去?
明翔问他去哪儿转?
我看苇塘那里有人钓鱼,咱去看人家钓鱼吧。
不去。看人家钓鱼,还不够自己干着急的呢。
无论怎么说,爱情都不应该是一个泛指,而是一个特指,只有发生在男女之间的感情,才称得上是爱情。而在男女爱情上,似乎女性才是主体,才是主角。拿花儿和蝴蝶作比,如果把蝴蝶比作男性的话,花儿就是女性,花开之际,才能引来蝴蝶。明翔看书,还没看到爱情的女主角出场,周建民却从外面领回了一个女的。女的个头儿不高,身体好像还没有完全长开。女的岁数也不大,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对于周建民领回一个女的,明翔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周建民之前多次说过,哪天他要领一个女的回来,不用说,周建民今天真的把一个女的领回来了。在小煤矿下井的人都知道,在离小煤矿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大煤矿叫罗宋矿。罗宋矿旁边,有一个长途公共汽车站,不少南来北往或东来西去的人在那里下车,或上车。下车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下車后,他们不急着再上车,会以观光客的样子在车站附近稍事停留。说他们是观光客,也算事出有因,因为附近建有一个亭子,亭子里立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的字是沙石嘴仰韶文化遗址,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男男女女在亭子里走一走,停一停,观一观,慢慢地,那里就形成了一个劳务市场,要用人的人就去那里挑人,招人。招人的人看上了哪一个,双方小声谈一谈价钱,价钱谈妥了,被招的人就跟招人的人走了。小煤矿的工头要招下窑的人,就到那里去挑。一些建筑公司的老板要招搬砖和泥的打工者,也到那里去招。田字头下面支一个力量的力,念男,男人都是下力的人。小煤矿也好,建筑工地也罢,他们过来招人,都是招男人,女人免谈。那么,还有一些年轻的、相貌不错的女人到劳务市场干什么呢?河中有水就有鱼,天下有男必有女。
周建民领了一个女的回来,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把女的介绍给明翔说:这位女士姓何,小何。
这间小屋没有窗子,周建民一把门关上,屋里就黑了下来。明翔从床上坐起来了,说:你不是去看人家钓鱼了吗?
周建民说:是呀,看人家钓,我自己也钓。小何就是我钓到的一条鱼。
小何在门口的地上站着,只动了动脚,没说话。
明翔怎么办?他看了一会儿书,瞌睡劲儿已经上来了,正要放下书本睡觉。他只要把眼皮关上,跟把屋门一关屋里就黑下来一样,很快就会进入梦乡,睡得昏天黑地,分不清他乡故乡。可是,不行啊,周建民领回了一个小何,他再在屋里睡就不合适了。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从野蛮人变成了文明人,从自然人变成了社会人,在于人有羞耻之心,对有些事情是要回避的。他必须给室友周建民腾地方,为周建民提供方便。他下床穿上鞋说:我也出去转转。
周建民说:不好意思。你也去钓鱼吗?
不一定。
你要是也钓一条鱼回来,咱哥们也给你腾地方,让你在屋里煮鱼汤喝。周建民这样说着,眼睛瞅着小何,嘴脸似乎已馋得不成样子。
明翔说:去你的吧,我哪有你这么大的本事。
明翔往外走有些迫不得已,没有一定的目的地。他不打算去汽车站。要是去了汽车站,有女人以为他跟周建民是一样的人,有可能会主动搭讪他,纠缠他,那就麻烦了。他也不打算去苇塘里看钓鱼。周建民已经偷换了钓鱼的概念,把鱼的概念换成了女人的概念,把钓鱼的意思转换成让女人上钩的意思,他不愿意跟着周建民的意思走。从门口的油菜地边走出来,有一条通向附近村庄的小路,他沿着一路上坡的小路,懒懒散散地、消磨时间似的,从东北向西南方向走去。阳光很好,好得跟往日一样好。空气的透明度极高,高得跟没有空气一样。有白色的蝴蝶在路边翩翩飞,他看到了蝴蝶翅膀上浅浅的花纹。有蜜蜂从眼前飞过,他看到了蜜蜂的双腿上沾满了米黄色的花粉。有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在前面的高坡上俯冲下来,车后面坐着一个头戴粉红遮阳帽的女人。车行带风,把女人带的遮阳帽的帽檐吹得翻到了头顶。女人顾不上管她的帽子,因她的双手都搂在男人的腰上。
摩托车冲下来时,明翔正走在一座小桥上,为了给威风凛凛的摩托车让路,他不由得在桥栏杆边停了下来。摩托车从他身边驰过时,劈开的风浪把他也波及了一下。摩托车开跑了,他并没有马上走,站在桥上往桥下看了一会儿。桥下的水是活水,正缓缓地自西向东流。明翔想到,中国的整个地势是西高东低,西边是山,东边是海,不管是黄河还是长江,千古以来,都是从西往东流。这条小河跟全国的水流方向是一致的。小河里的水清凌凌的,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头,河边的水草。水流遇到大一点的石头,就在石头上方泛起一些雪白的水花。水草长长的,像是大姑娘脑后的长发。而水流像是在为“长发”梳洗,老也梳洗不够。有一位年轻的媳妇正在桥下的河边洗衣服,每漂洗干净一件衣服,她就把衣服拧干,放进身旁的竹篮子里。看样子,她像是附近农村的媳妇。在年轻媳妇身旁,还蹲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那男人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往水里扔小石子,每扔一个小石子,水里就会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扔小石子的同时,他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年轻媳妇搭话,他说话声音轻小,明翔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明翔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有些面熟,应该是跟他在同一个小煤矿上班的矿工。只是不清楚这个哥们儿姓啥名谁,在哪个队上班。哪个煤矿都不缺火,最缺的是水。每个矿工都是一团火,每个女人都是一包水。缺水怎么解决呢,有的矿工就打附近农村那些年轻媳妇的主意。打主意不一定能打成,能到水边跟洗衣的媳妇说几句话也是好的。看目前桥下水边这个哥们儿的情况,可能正处在打主意的过程中。
哥们儿一抬头,看见了站在桥上的明翔,对明翔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想下来就下来,不下来就走开!
明翔能够理解这哥们儿此时的心情,在男女一对一交谈的情况下,最不愿意有别的男人打扰。他赶快从桥上走开了。
明翔接着往前走,走到了一块麦田边。麦子已经发黄,五月的熏风吹过,到处充盈着浓郁的麦香。他的两个鼻翅子张了张,在麦田边停住了脚步。他前后看看没有人,就伸手掐了一支麦穗儿在手里揉搓,把麦穗儿上的麦子儿搓下来,鼓起嘴巴吹去糠皮,留在手心里的都是麦粒。麦粒青中带黄,颗颗饱满。他一下子把麦粒捂进嘴里,哎呀真香,真好吃!刚才闻到的麦香,是香在他的肺腑里。揉下新麦一吃,就香到他的肚子里去了。
麦田边有一棵老杨树,树下有一块卧牛样的大石头。大石头的表面麻麻打打,一点儿都不光滑,但看上去十分洁净,似乎比杨树叶子还要洁净。明翔到大石头上坐着去了。大石头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不知地下的石头有多大呢,石头的根有多深呢?说不定,从地球形成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这块石头的存在。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不在了,但石头还在。大石头周边生着一些野草,野草上开着一些野花。明翔能认出来的是狗儿秧和刺角芽。狗儿秧的秧子跟牵牛花的样子差不多,它开出的粉红色的花朵呈现的也是喇叭的形状,只是比牵牛花的喇叭略小一些。引起明翔多看几眼的是刺角芽的花。以前他对刺角芽不是很注意,因刺角芽的叶子上长满了细刺,连羊都不爱吃。不曾想刺角芽一旦开出花来,也这么漂亮,好看。刺角芽开出的花儿不是片状,是丝状,犹如集中起来的花蕊,一开就是一束。刺角芽的花也是粉红色,比桃花的颜色还要深一些。加上刺角芽粉红的花束一举就是一片,满地花束耀眼明,真让人喜爱。明翔难免心生感慨,看来什么草都会开花,什么花都是花,什么花都好看。世上可能有不好看的人,没有不好看的花。
明翔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打了三个无声的哈欠,他困得有些顶不住了,哈欠打得眼角都湿了。他出来的时间不算短了,也该回去了吧。明翔下了石头开始往矿上走。那一溜平房前面没搭围墙,明翔走到平房对面的桐树林子里,隔着那块油菜地,就可以看到他和周建民所租住的那间房子的房门。房门是用米黄色的复合板做成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金光。明翔看见了,房门仍关着。这让他不好判断,小何到底走了没有。房门上的钥匙他是带有一把,把钥匙插进锁孔,即可把房门打开。可是呢,倘若他把房门打开了,小何还在,那就不好看了。再等一会儿吧,最好能看到小何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再回去睡觉也不迟。
明翔看到,有一个矿工,也从文化遗址那里领回了一个女的。那女的穿一袭黑裙,腰身束得细细的,乌发在头顶高高绾起,像一只黑老鸹一样。那矿工就住在他们的房间隔壁,矿工打开房门,把“黑老鸹”领进房间里去了。
夜里还要上班,不赶快睡觉可不行。明翔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来到自己住的房间门口敲门。他把门敲了好几下,周建民才说话,问是谁?
我。明翔說。
你自己不是有钥匙吗,瞎敲什么!
明翔这才把门打开,说怎么,小何走了?
早就走了。我一觉都睡到女儿国里去了,你一敲门,又把我敲醒了。
对不起。我看一次,又看一次,见房门老是关着,我以为小何还在呢。
真是个书呆子!
下次她走了,最好把门打开。我一看开着门,等于你给了我一个信号,我就可以回来睡觉。
下次?不知下到什么时候呢!好了,睡吧。有钱可买女花容,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周建民又说:哎,我听说有的人买了手机,手机往手里一拿,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打电话。咱哥们儿也一人买一部手机怎么样,到时有什么事需要说明,打一个电话就行了。
你想什么呢?一部手机好几千块,我们哪里买得起。我看你买一只烧鸡还差不多。
过了一段时间,这天下班后,周建民又外出转转去了。明翔估计,周建民又要领回一个女的。让明翔没想到的是,这次周建民领回来的还是小何。小何进屋后,不像上次那般拘谨了,不仅面带笑容,还叫了一声明师傅。不用说,他的明姓一定是周建民告诉小何的。
明翔没有答应。小何不拘谨了,他的样子似乎还拘谨着。他赶紧从床上坐起来了,手里正拿着的书不知是合上,还是继续打开; 不知是放下,还是继续拿着。他说:你们说话吧,你们忙吧,我出去一下。
小何说:明师傅真是一个文明人,你不要着急出去嘛,咱们一块儿说说话嘛!
周建民也对明翔微笑着,笑里似乎藏着什么深意。
不是一路人,明翔不知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他在书里已经看到女主角的出现了,女主角是矿上医院的一位护士,身穿洁白的工作服,被称为白衣天使。他把书放下,拿起,想了想,又放下,还是说:你们说吧,我还是出去为好。
门前的油菜已被割去,种上了玉米。玉米刚出土的苗子,嫩绿中还带着鹅黄,在微风中向着太阳生长。一个农村妇女,推着一辆三轮车,用当地话在路边叫卖刚孵出来的鸡娃子。她事先把叫卖声录了音,通过一只绑在车帮上的电喇叭反复播放,播放的内容是:卖鸡娃儿了,谁买鸡娃儿?都是母鸡娃儿,没有公鸡娃儿……
明翔探头把车斗子里那些鸡娃子看了看,见那些鸡娃子绒团团的很是可爱。他问妇女:你为啥只卖母鸡娃儿,不卖公鸡娃儿呢?
这还不明白吗,母鸡娃儿长大了会下蛋,公鸡娃儿长多大都不会下蛋。你买几只吗?
明翔摇头说:我只想买公鸡娃儿。你没有公鸡娃儿,我怎么买!
妇女不高兴了,说:我一看你就不是个买家。你们这些矿上的人,都是吃鸡的人,不是养鸡的人。
明翔想到了小何。
走到那座小桥上,明翔看见一位双耳戴着金耳环的矿嫂在桥下的小河边洗窑衣。她所洗的窑衣有单衣,也有棉衣。不管是单衣,还是棉衣,上面的存煤都很丰富,摁到水里还没搓呢,水面就泛起一股黑水。特别是矿嫂在洗那件棉衣的时候,她把湿了水的棉衣放在水边的石头上,脱成光脚板儿往棉衣上踩。那件棉衣简直就像是一座煤矿,不知矿嫂的光脚在“煤矿”上踩了多少遍了,冒出来的还是墨汁一样的黑水,以致把她的白脚都染成了黑鱼一样的黑脚。明翔知道,一些外地的农村男人到矿上打工,有的矿工的老婆就跟着到矿上来了,他们给下井挖煤的人做饭,洗衣服。周建民也是结过婚的人,连儿子都有了。因周建民的老婆没到矿上来,他就守不住自己。
明翔也沿着斜坡到桥下的水边去了,他没在矿嫂洗衣服的地方停留,也没跟矿嫂说话,沿着水边野草掩映的小径,向上游走去。罗宋矿透过水,大水把井下街道一样的纵横交错的巷道都淹没了。矿上用大功率水泵日夜抽水,把水排到一个山凹子里,就形成一个面积不小的水库。水库的水先流过一个苇塘,再从苇塘往下流,就流进了这条小河。明翔在这条小河边来回走过多次,对小河已经很熟悉了。在小河中游有一个地方,河底被挖成水潭,铺上一些石头,建成了一个水池。那个水池是一个矿工洗澡的地方。他嫌矿上澡堂里的水太黑,太稠,还有刺鼻的尿骚味,每天下班后,就到自建的水池里洗清水澡,凉水澡。明翔曾见过那个哥们儿在水池里洗澡,他把沾满煤灰的身体都埋在水里,只露出一张黑脸和两只眼睛。活水轻轻流过,他仰望着蓝天白云,一副很忘我的样子。这天明翔没有在水池里看见那个矿工,他或许已经洗完澡回到矿上去了,或许还在井下没有出来。云自飘飘水自流,明翔在水池边站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开始沿原路往回走。
隔着刚出苗的玉米地,明翔远远看见,他和周建民住的那间房子门已经开了。他相信这是周建民给他的信号,表明小何已经走了。然而出乎明翔意料的是,他走进房子里一看,小何并没有走,小何手拿一把短把扫帚,正在房间里扫地。他眉头皱起,看着周建民,意思是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周建民说:小何嫌咱们的房间卫生不够好,她帮咱们打扫一下。
小何正蹲着身子,把周建民床下扔着的一些脏东西往外扫,那些东西有可乐瓶子、啤酒罐子、方便面的包装袋,还有长了毛的臭袜子等,叮叮当当扫出了一堆。
明翔说:这没有必要吧。
周建民解释说:女孩子都爱干净,她非要打扫,我也没办法。
小何跟明翔说:明师傅,对不起,耽误您休息了。我很快就打扫完了,一打扫完我就走。
听小何这么一说,明翔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小何把明翔的床下也打扫了一遍,也扫出了不少垃圾。比如明翔有一双旅游鞋,鞋上沾着泥巴,明翔就把旅游鞋扔到了床下。小何把旅游鞋拿出来在地上磕了磕,磕出了一堆黄泥、黑泥。小何顺便对明翔说:鞋上粘了泥巴,不穿的时候最好刷一刷,不然的话,时间长了鞋会沤坏的。
明翔没有说话。尽管小何的话是对的,他也不愿承认。他必须与她保持距离。
小何定是看到了明翔床头所放的那本红皮黑字的书,对明翔说:明师傅,看来您是一个爱看书的人呐。
明翔再不说话,似有些说不过去,他说:下了班没事,瞎看着玩。
其实我也很喜欢看书,看书多好呀,一看书把别的啥事都忘了。小何说着,已把垃圾扫到了门外。
周建民说:爱看书的人碰到一起才有共同语言,你们俩聊一会儿怎么样,我出去转一圈儿。
这是什么话,这个周建民,不是有意把他推向不义之地嗎?明翔的样子有些愠怒,说:说什么呢,你是嫌我碍你的事儿吗,要是嫌我碍事,我再出去就是了。
周建民还没说话,小何先说了话,小何说:明师傅您别生气,周师傅是说着玩呢。我这就走,这就走。小何说罢,挎上自己的一个小挎包,就出门去了。小何临出门,回身带上了房门。
下了一场雨,雨下得还不小,把玉米地里下得黄汤汤的。雨水一停,太阳一照,地里的玉米拔着节子往上长,很快就长成了一块青纱帐。明翔若再从对面的桐树林子里往他和周建民所住的房间看,青纱帐把房间门口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就不可能再看到房门是关着还是开着了。这样的玉米林也有好处,如果周建民再带女的到他们的房间来,明翔可以潜进玉米地里,慢慢接近房间的门口,把关门还是开门看得更清楚。
这天上午,周建民出去转了一遭,又把小何带了回来。这次周建民手里提溜着一只褪得光光的肥母鸡,小何提着的透明塑料袋里还装着一把小葱、一块生姜和几只辣椒。
明翔正躺在床上看书。他看到,一个矿工所追求的那个护士,原来是矿长的女儿。矿长知道了,坚决不同意女儿跟那个矿工谈恋爱,就找了一个借口,把那个矿工从矿上开除了。那个矿工哭得昏天黑地,非常绝望。明翔很同情那个矿工,他的鼻子也酸了一下。正当他的心情看书看得十分柔软的时刻,见周建民和小何提着东西到房间里来了。心情未及转换之际,他差点儿把周建民当成了书中的那个矿工,差点儿把小何看成了矿长的女儿。他不敢怠慢,马上从床上起来,放下书本,要给周建民和小何腾地方。
周建民却拦住了他,说:明老弟,你今天不要出去了,小何说,她上午专门给咱们熬鸡汤喝。
明翔说:我早上在食堂喝了一大碗面汤,鸡汤我就不喝了,你们熬,你们喝吧。
面汤是面汤,鸡汤是鸡汤,面汤怎么能代替鸡汤呢!
我出去一会儿还不行吗?
不行,出去半会儿也不行。今天你得听我的,要是不听我的我跟你急,就算咱哥们儿从来就不认识。
听周建民把话说到这份上,口气如此强硬,他非要坚持外出也不太好。他想起周建民说过要熬鱼汤喝,鱼汤没有熬,今天却要熬鸡汤。他还想起那个卖鸡娃子的妇女说过,矿工都是吃鸡的人,不是养鸡的人。鱼也好,鸡也好,意思都有些飘,飘得似乎有些可笑。而今天的鸡是真鸡,熬鸡汤也要真熬。特别是鸡汤要由小何亲自来熬,飘的意思像是回到了实的事情上,真是让人费琢磨。世上费琢磨的事太多,越琢磨反而越糊涂。明翔说:你都把我整糊涂了。
周建民说:这有什么糊涂的,食堂是当地的人承包的,伙食不好。我买了鸡,小何来给咱们熬鸡汤,不过是想给咱们改善一下生活。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躺在床上看你的书,等鸡肉煮烂了,鸡汤熬好了,你起来吃肉喝汤就是了。
周建民原来准备的有煤火炉子,有一口精钢锅,还有菜刀、锅铲、案板等炊具。小何把炉火点燃了,把水烧沸了,把整鸡卸开了,放进锅里去了,并放进了葱和姜。小何做这一切都很娴熟,像是一个家庭主妇。很快,屋子里飘起了燃煤的香味。又很快,鸡汤的香气也开始弥漫,烟火气加饭香气,几乎使屋子里有了家庭般的气息。明翔的样子是在看书,实际上没有看进去。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是他的初中同学。女朋友没有出来打工,在老家的一个乡村小学当老师。在他的想象里,他的女朋友正在课堂上给小学生们讲课。
周建民问小何看过他儿子照片没有?
小何说看过。
周建民从老家带来了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就贴在他床边的墙上。照片上有他儿子,还有他老婆,他们的儿子在中间,他和老婆在两边。
干什么事情都需要时间。要把鸡汤的味道熬浓,也需要足够的时间。等着也是等着,小何探着头,再看周建民的儿子。她以前看得不够仔细,这一次可以看得仔细些。看了一会儿,她说:你儿子大眼睛,高鼻梁,长得够帅的。
那当然,我儿子嘛!
不过你儿子长得不像你,像你老婆。
像我老婆可以,只要不像你就行。
怎么,我长得难道还不如你老婆吗?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我也给你生一个儿子如何?
不敢,不敢,我名下有一条生产线就够了,不能有第二条生产线。
谅你也不敢。
小何看见,墙上除贴有周建民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两侧还贴有一副对联样的红纸条,上联的纸条上写的是:失足可成千古恨; 下联是:小心行得万里船。小何眨眨眼皮,对纸条上的字琢磨了一下,评价说:我觉得第二句话挺好的,跟诗一样。
周建民说:这都是明老弟出的词儿。明老弟肚子里的词儿多得很。
明翔听见了小何和周建民的对话,解释说:矿上一再强调安全为天,这两句话主要是对安全生产而言,也是对我自己而言。
周建民说:明师傅的女朋友是他的中学同学,明师傅让我看过他和女朋友的合影。明师傅的女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怎么说呢,那才是真正的……
明翔打断了周建民的话,说:你们说你们的话,不要扯上我。
小何说:我也上过中学,后来我弟弟一开始上学,家里就不让我继续上了。
井下出了事故,一个开皮带运输机的矿工,一不小心衣服袖子被卷进了正在运行的皮带托磙里,扯到秧子连到瓜,结果他的头被皮带吃掉了。矿上本来有规定,招工不招本地人,一旦在井下出了事故,本地人的要价要比外地人高出许多。这个出了人命的本地人,一只眼睛有毛病,根本不适合下井。可不知他找了什么样的熟人,托了什么样的关系,还是到矿上当工人来了。应该说在井下开皮带运输机是好工种,比较轻松,又比较安全。可能是命赶的,他在好工种的岗位上还是归了西。和矿上估计的一样,这个矿工出事之后,他的家人果然要价很高。倘若是一个外地人,赔偿二十万就可以摆平。而死者作为一个本地人,家属和村干部开出的价码是一百二十万,是外地人的赔偿金的六倍。矿方嫌要价过于高了,高得有些离谱,不愿赔偿那么多。价钱谈不拢,事情一时有些僵。
本地人认为,杀猪还要把血出够呢。矿上的老板不是不想多出血吗,那好办,本地人有的是办法,不让矿上把血出得哗哗啦啦才叫怪。于是,成群结队的村民涌到矿上来了,他们先是把井口围起来了,谁都不能再下井挖煤,不出血就别出煤。紧接着,他们把矿门口的路也挖断了,不管是拉煤的大卡车,还是坐人的小轿车,什么车都别想开进来。无奈之际,矿上只得贴出告示,宣布全矿临时停产。何时复产,另行通知。
不知何时才能复产,在矿上不能下井挣钱,只能是坐吃山空。周建民请了假,回老家探亲去了。
明翔没有走。他知道,矿上在正常生产时,每天出产的煤可卖二三十万元。而今矿上被迫停产,等于每天损失不少钱。矿上的老板一边在地下开煤矿赚钱,一边在城里的地面开发房地产赚钱,赚钱正是没够的时候,他不可能容忍煤矿无限期停产。明翔估计,要不了三天或五天,矿方和亡者家属就会达成协议,全矿就会恢复生产。
明翔估计得不错,到了停产的第四天,赔偿谈判的双方经过多轮讨价还价,最终以矿方答应赔偿死者家属一百零八万元成交。赔偿协议签署那天,正是农历的五月十五,老板命手下人给窑神爷点了不少纸,烧了不少香,还在院子里放了長长的一挂鞭炮。放炮有庆贺谈判结束的意思,也有宣告复产的意思。
周建民没有回矿,明翔临时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房前的玉米长得越发高了,有的玉米上方已长出了天缨子。
这天上午,明翔刚躺在床上准备看一会儿书,听见有人敲门。明翔起床开门,走进来的是小何。小何进门就问:周师傅呢?
周师傅回家探亲去了。明翔遂把矿上因发生事故停产的事对小何讲了一遍。
我说呢,他说好的今天去亭子里接我,我短等长等不见他,还以为他在井下受伤了呢。只要没受伤就好,他还回来吗?
说不好。他走的时候把铺盖卷儿也背走了。
小何往周建民的床上看了看,床上果然成了光板。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也被周建民取下来带走了,只是那对联样的两张字条还在。小何说:明师傅,周师傅不回来就不说了,要是他回来的话,您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好,没问题。
明翔知道小何是从别的地方坐车到罗宋车站的,她这次来没挣到钱,不知回去有没有路费。他问:你回去坐车有买票的钱吗?要是没有的话,我给你一点儿吧。说着拿出自己的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来。
小何连连摇头摆手,说:我哪能要您的钱呢!说罢,小何便出门去了,并回手帮明师傅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