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我的小说不是躺在床上想出来的,都是趴在桌面上动手写出来的。倘若只躺在床上想,恐怕一篇小说都得不到。人的脑子大都有惰性,脑筋的开动,往往需要借助于一种主动或强制性的力量。我拿桌面比水,以稿纸喻船,用钢笔作桨,“桨”在“船上”划动起来,我的脑子才渐渐地开动了,涟漪般展开写作状态。
不少小说在刚刚开头时,我的想法并不是很成熟,甚至连构思都说不上,只是有一个大致的不太清晰的发展方向。那个方向有时是一个情节,有时是一个细节; 有时是一个理念,有时是一段情感;有时只是一句话,或是一个氛围等等,不一而足。但只要有了一个行进方向,无头苍蝇就变成了有头苍蝇,我就可以开始写。一旦开了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就坚定信心,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犹疑,一往无前地写下去,写下去。万事开头难。我听说有的写作者为了写好开头的几句话,把稿纸撕了写,写了又撕,浪费不少纸张。我从来不干那样的事,每一张稿纸对我来说都很宝贵,落字生根,一写就要写下去,舍不得作废一页稿纸。我相信,只要我坚定不移地写下去,方向会逐渐清晰,细节会逐渐丰富,情感会逐渐饱满,思索会逐渐深入,从不完善到完善,完成一篇有头有尾的小说。
这个过程若有一比,就好比我当年在煤矿当掘进工时在井下打巷道。一开始,我们面前并没有巷道,只有一堵铁板般的煤墙。在头顶矿灯的照耀下,我们用钢钻捅,用炸药轰,用支架护顶,费尽千辛万苦,才一寸寸、一尺尺地开掘出巷道,并通过巷道,在几百米深的地层深处采出光和热来。
只不过,写小说与打巷道也有所不同,打巷道都是直来直去,一条道贯穿到底,而写小说有时可能要绕弯子,走弯路。看过我的小说的朋友可能知道,我的有些小说进入主题比较慢,一步三徘徊,朋友一开始读弄不清我要写什么。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许是我正走在弯路上。看到一丛在微风中摇曳的野花,我会驻足看一会儿;看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泉水边有一棵奇特的树,我会走过去欣赏一会儿,并照一张相;听到一群喜鹊在一片即将成熟的麦田上方上下翻飞,喳喳乱叫,我想到麦丛中可能藏有一条大蛇,禁不住走过去一探究竟。就这样,凡是有趣的地方,凡是能出优美语言的地方,都会吸引我的目光,让我心有旁骛。我为自己的小说走弯路辩解,每一篇小说都是一种探索,都是在看似无路可走的地方踏出一条路。既然如此,写小说走点儿弯路恐怕是难免的。甚至可以说,写小说的过程差不多就是走弯路的过程。好比一棵树,只写树干哪有什么可写的,哪有什么好看的!须写一写树的枝枝杈杈,写一写树上的绿叶和春来时满树的繁花,才来得多姿多彩。再比如一条河,河不但有主流,还有许多支流,只写主流,不写支流,整条河就不算完整。回过头看,我所写的一些弯路,跟正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是游离在正路之外吗?不是的,可以说所有弯路都是正路派生出来的,都是正路的组成部分。正如走弯路是人生的组成部分一样。让人感到幸运的是,我已经写了三百多篇短篇小说,都发表了,连一篇废稿都没有。
还有对和错的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比较深奥,愚辈力不能及,很难说清楚。我只是愿意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看看这个问题是否成立,是不是一个伪命题。我们写一篇东西,不管是写作刚开始,还是在写作过程中,都会有一些判断,最基本和最简单的判断,是写对了,还是写错了。如果觉得写对了,写作者会一直写下去。如果意识到写错了,事情就比较麻烦。有的写作者写着写着写不下去就停顿下来,甚至半途而废,就是不想再错下去所导致的结果。其实写作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个体心灵劳动,很难用对和错进行判断。对有的作品,你一开始觉得写错了,可能写着写着就对了。有的作品出来了,评论家的评论却大相径庭,有评论家认为大错特错,也有评论家认为大对特对。还有的作品,在当时可能被说成是错的作品,一段时日过去,有可能会变成不错的作品而大放异彩。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出版后,曾受到广泛的质疑和批评;福楼拜所著《包法利夫人》,不但被批评成伤风败俗的小说,福楼拜还被人告上了法庭,吃了官司。试想,倘若当初他们知“错”而返,不把所谓的错误进行到底,哪里会有如此经久不衰的世界名著呢!从历史的经验来看,要写出好作品,作家的写作还是要执拗一些,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独立自主的精神,知难而进的勇气,千磨万击还坚劲,勇于把错事做对。
我从1972年开始写第一篇小说,写作生涯至今已超過了半个世纪。在刚开始学写小说时,我并没有多少想法,只是在业余时间没有别的事情好干,就想试试能不能写小说,能不能写成一篇小说。那时写了小说无处发表,更没有什么稿费,名和利都谈不上,只是出于一种兴趣。后来写作时间长了,想法就多起来。特别是在动手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设几个问题:要写的内容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感动过自己?是不是自己真心实意所想写的?有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和意愿?是不是忠实于自己的所感所思?是不是有新的发现和新的创意?有没有追名逐利的投机心理?等等。对这些问题自问自答,在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之后,小说就可以开头了。一旦开了头,我就会静下心来,排除一切干扰,日复一日地写下去。在写作过程中,对个别细节的取舍我有时会犹豫,但对整部小说的走向我不会有任何动摇,会奋勇前进,一往无前,直到小说全部完成,我才会和妻子小酌两杯,以示庆贺。
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别看她发表了这么多作品,其实她未能发表的作品要比她已经发表的作品多得多。不少作品她只写了一半,或只写了一个开头,就放弃了。我理解门罗的意思,她是想让世人知道,她在风光背后所付出的辛劳和失败。看了她的谈话,我也有不理解的地方。一篇东西要么不写,只要开了头,就要写完它,犹如一踏上人生之路就要走到底一样。写那么多半拉的小说,算什么呢!我看过门罗的一些小说,觉得她的生活面比较狭窄,视野也不够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