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白色城堡
从阅读中获得……一向如此,我需要承认自己的寄生性
匮乏无中生有的能力。这是一种备受争议的生活,可我
一向如此,只能如此。
就在此刻:我将围绕的书房比喻成白色城堡
它同样是借来的,帕慕克的那本有寓意的书成为了其中的基石。
白色城堡,一个弱者的自我建造,但它们全部来自——
经历了时间和灰烬之后的结晶物。我喜爱它们,抚摸它们
并且愿意交出耳朵,聆听神秘的、亲切的、温煦的经久回声。
只有这时,我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
并把漫长的忐忑丢在一边。我从阅读中获得
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仰头看见,河流一般闪烁的星辰
哦,不止一次,我谈及自己的颠簸感,
在“非我创造的世界上生活”的种种恐惧;不止一次
我触碰到自己的孤单,它如同一个黑暗的盒子,沉在不能见底的
深渊。哦,我试图渴望也试图麻木,在多重的可能中来回
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伸手抓住……
是里尔克,用诗句的方式对我言说:
“此时不来建筑,那就不必再建筑”
——于是,我有了这座白色的城堡
那些古老灵魂居住过的石头,常常让人略有心安。
我将《诗经》和《伊利亚特》也垒成了基石,还有苏格拉底
但他始终是吵闹的和松动的一块儿。而莎士比亚、但丁
以及惆怅于走廊、不停地喃喃自语的歌德
则在我的白色城堡里用作——
一个弱者的自我建造,我建造着不同的房间,不同的灯盏,不同的
水池。《绿房子》,它容纳着樱桃滋味的《洛丽塔》和《情人》
我在它的一侧种植了《过于喧嚣的孤独》……不,我不想
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城堡,即使您是那个最最高贵的客人
从阅读中,我建造,并且还在延展,
我一向缺乏所谓“边界”这个概念。一个弱者,
没有谁会比城堡里的我更为羸弱,就像软体的蜗牛
只能在“他者”的骨骼里容身,但,请允许
我用最低的音量小小辩解——
因为我已经和我的这个新壳,融合成了现在的这个。
飞行断想
颠簸连接着恐惧,一向如此,我恐惧于真实的上升,尤其是
那样的高处。我无法将机翼想象成飞鸟——即使它是
而我,也依然是外在的那个。
这不是我要的冒险,更不是我要的孤独:我要的,总是有
某些依傍,而不能像悬挂于看不见的气流中的石头。
亲爱的,你见过我无数次在文字中塑造的飞翔
是否感覺,那些语词,多少具有叶公好龙的性质?
颠簸还联接着其它,譬如,变化的气压骤然地让我意识到耳朵:
右边的那只放大了蝉鸣,而左边的,则急速地变成一只袖珍陶罐
风吹过它,就像吹过包裹了塑料的海螺。
亲爱的,我感觉两只耳朵就是我的全部,一只属于不得不携带的漫长
而另一只,则增添了不同的裂痕。
是的,我刚刚还在阅读《俄罗斯文学讲稿》,翻阅至乞乞科夫的收集
可颠簸让我只能注意到自己的耳朵
仿佛它们足够代表我的中年,以及所有的隐喻。
“乞乞科夫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走向毁灭,而且是,步态微颤地
朝着劫数奔去。
只有N城的男庸人和女庸人,才会
从这种步态中看出优雅和可亲。”
弗拉基米尔的描述让我笑了一下,巨大的气团已经趋向于平稳。亲爱的
如果我们生活于N城——是否会让城里的庸人再多两个
还是,将会被他们蜂拥着推出,直到挂在
一棵缺乏叶片和更多枝杈的枯树上,来回摇晃?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或者必须属于——我怯懦,当再一次的颠簸
再一次从我的耳朵两侧袭来
我只有紧紧抓住。重新想起冒险、孤独和飞翔,亲爱的
它们一起来挤压我的耳朵,发出轰鸣,和连绵的尖叫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或者必须属于
亲爱的,当我在“不知道”中藏身,隐匿下自己
你是不是也有,那种同病相怜的委屈?
如果我们生活于N城,死灵魂的收纳或许会让街道更加空旷?
我们是否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以避免原本就脆弱得像袖珍陶罐的灵魂
被风声吹走,被有气味的躯体不经意地挤碎?
颠簸连接着恐惧,一向如此,我恐惧于真实的上升
现在,更是。
[注]乞乞科夫是尼古拉·果戈理小说《死魂灵》中的核心人物。诗中的引文,来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俄罗斯文学讲稿:尼古拉·果戈理》一节。
罪与罚
我总在经受这样的惩罚:在梦中,一大片的黑暗如同陨石
闪着寒光朝我砸下。而我,受缚于绳索和敌意,根本无力反抗。
踩着骨骼吱吱咯咯的碎屑
把冷笑打磨成刀子的是苏克雷,“玻利瓦尔,你说过,
你已经把心脏交换给了魔鬼,可是,它们毫不知情。”
写给桑坦德的信中所言并非如此,尽管我的确提到了魔鬼。我以为
——我怎么以为当然从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们曾如何以为,或者正在,如何以为。
都是错的,作为经历者我当然知道得更多,可是
历史就是这样荒唐,甚至就连灰眼珠的魔鬼们也束手无策:
它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块巨大的陨石。
而拉康塞普西翁教堂里的老迈上帝患有痛风,他总把
葬礼上蜡烛燃烧的气味,带到受洗的庄严中来。
我总在经受这样的惩罚,钙质迅速流失,黄疸和肺部的火焰让我疼痛
千疮百孔的吊床兜不住不停的咳,它使我骤然变轻
仿佛被死神扼住了脖颈那样。
而码头上的黑寡妇们,她们的眼神里含有三重诅咒
尽管她们的丈夫并非都死于屠戮,尽管,我也并不惧怕。
我惧怕的是另一些事物:譬如我用河岸上的沙泥建城
一回头,那些小雀斑的孩子,光着屁股,已经完成了摧毁。
再譬如,从我少年的肋骨里出生的那些烈火少年
用火钳烧灼,或者用一切可用的污物涂抹于我的纸质面孔
“玻利瓦尔,他的暴虐让拉丁美洲患上了顽疾,只有他的死亡
才能将加注在我们身上的诅咒解除!”
……蛊惑家们又赢得了一次,他们的胜利就像席卷的蝗虫
瓜瓦亚雷河里的鳄鱼也甭想保留住自己的骸骨。
凡是我的罪,我都认,在死神的怀里推诿是无效的
而并非是我罪过的,也许也得一一认下:
因为我正接受着它们的惩罚,正是那些并不存在的罪过
将我死死地按在,噩梦连连的水中。我,玻利瓦尔
是一个气息奄奄的罪人
但我的罪不是你们所理解的罪,苏克雷,乌达内塔,你们给予我的
我相信时间也会同样地给予你们。
[注]这首诗的缘起是对加西亚·马尔克斯《迷宫里的将军》的阅读。小说写下的是总统、将军玻利瓦尔的最后旅行,而我的诗,则是站在玻利瓦尔的角度借用他的口吻“说出”。诗中提及的苏克雷、乌达内塔均为拉美历史人物,与玻利瓦尔将军有多重交集。
犹在镜中
甲:“隐藏于镜子之中,自我被分裂成无数的碎片,
甚至并不知道,镜子面前的这个‘我,是否参与了撕裂的过程。
每个早晨,剃须刀都在完成对自我的再次修剪
——这个日常动作,是出于不经意的破坏
还是同样不经意的维持,维持和昨日那个‘我的连续性?
被镜子照见,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忐忑,
竟然突然地,感觉如此陌生?”
乙:“我是谁?镜子中的那个就是。
是镜子,帮助我们完成了对‘我的审视。难道,
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自我?
还有另一个‘自我,在替我欢笑,忧虑,吃饭或者拥抱?
我对你们的解剖学,从来都不信任。
我站在这里,和镜子中反映的,是同一个我。这没什么
可以怀疑。”
甲:“表象。我無法让自己认可这一表象。何况
它还被皱巴巴的西服所修饰,衬衣也不能使‘我洁白——可是
我不能忽略它所带来的某种修正,甚至会深入到……
不知不觉的深处。另一件衣装会让‘自我小有改变,尽管影响轻微
——可我不能对轻微忽略不计。
返回到表象的议题,当‘自我拥有那么多的纵深,可控的,不可控的
可说的,不想说的,可探至底部的,以及永远无法探至底部的……
表象的自我只会是一个侧面,而且是最为浅层的侧面。
我无法让自己认可镜子中的表象:那个丑陋的油腻男人是另一个
而真正的‘我,则一再地被隐藏——它从不能获得真实的反映。”
乙:“没有我,哪里来的‘我的表象?
而试图否认表象,就会抵达所谓的本质?我想再说一遍,我不会
相信你们的解剖学
它不过是种可笑的拆字游戏,尽管这个游戏能让无聊的人深度沉迷。
想想看,别急于否认——我觉得
你不认可镜子,但实际上却纠缠于影子:一个影子的世界
被概念、理论和诸多塑料性质的东西所把持。”
甲:“镜子里:我的血液不被反映,我此刻的怀疑和由此而来的想法不被反映,
我的爱和仇恨,妒忌和沉默,一概都无法获得反映……
它能反映的只是一张面孔。如果我使用那些‘非我的面具,
它也只会将‘非我给反映出来。它的存在只是满足‘自我修饰,
让镜子外面的我有一点点被修饰之后的自信——”
乙:“当你说它会反映面具的时候,其实强调的是它的真实
不是吗?你会骗过它是因为你已经开始欺骗。
至于血液、怀疑和爱恨情愁——为什么非要交给镜子来完成?
你的皮肤也不反映这些,难道因此否定它是真实的,它的触觉里面就没有
你要的‘自我?
——你把‘自我划得那么小,在我看来也是一种镜子般的矫饰
如同不断被剥开的洋葱……”
甲:“不,你的话语里充满着误解,你总是试图否认……”
乙:“我没有否认。尤其是不肯轻易地否认。我只是
怀疑你思考问题的方式。”
乙:“由我来说吧。相对于你的那种解剖学,我更愿意略有浑浊
把镜子中的我看作是‘自我的延伸,甚至是,整体的一个有效部分。”
甲:“可当我从镜子面前离开,镜子中的那个自我也会消失。
它如何能是整体的,而且还算是有效的部分?难道,
你所说的‘自我,就处在不断的消失之中?”
乙:“有部分消失,有部分叠加,甚至有些部分会获得增值:
‘自我产生于连贯的全部过程,我想你也认同,它是变化的,
唯一不变的恰恰是变化本身。”
甲:“且慢……我并不能认同。在我看来‘自我应当是相对固定的部分,
不那么容易更变的部分——部分的永恒性。如果它能够不断变化,
就应当归类于‘非我,就像镜子里我的长高,长胖,和正在开始的衰老。
假设只有变化,那我也就不复存在,存在的是类型,譬如男人们,
某个年龄段的男人们……”
乙:“即使没有镜子,镜像,你二十岁的所想,和四十岁的所想也有不同,
今日的所想和昨日的,也有不同。它如何恒定?所谓的恒定
其实就是变化的叠加,然后得出的公约?……
依然像在镜中,时间、岁月和你都在不断变化,但它通过变化
完成了‘自我的缓慢塑形。”
甲:“我认为的‘自我并不接受这样的变化,它早早地决定我的性格
处事方式,以及面对陌生境遇的基础反应……在所有的三岔路口
‘自我决定我的走向,而不是镜子里的那个。”
甲:“我不知道我说的还是不是镜中。或许,我也不应该那么固执于‘自我。”
乙:“谁能说明,‘自我即是本我,而不是镜像本身?
我们处在一个互为镜像的世界,从一开始,‘自我就呈现为幻觉。”
甲:“不,不不,我依然不能认可‘自我的幻觉性……”
乙:“可我觉得,我们一直在和镜子里的自我作战。我进入到了你的游戏。
现在,我要出来,并且忘掉。”
甲:“好吧,那我也从,这枚镜子的面前走开。”
碎 裂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被摧毁了,烟消云散”——这是谁的诗句?
为什么这个明媚的早晨,我竟想到它,根深蒂固地想到
而完全忽略了喜鹊的鸣叫,落在空调外机上的近距离欢欣?
某个东部还有大雪,而地窖的下边也沉积着不会消散的雪的寒冬
泛滥着一股经久而难闻的霉味儿。新闻纸上运送着柴油
“它能否烧掉那些丑陋的记忆,就像,让雪覆盖另一场雪?”
“燃烧吧,烧灼吧,没有人在意与你的契约,
那些白衣的天使都已掉头,只有钢琴还在泥泞中兀自演奏”……
继续的还在继续,消逝的还在消失,而我获得的却是摇晃
以及漫无边际的疼痛。
透进窗棂的阳光并不能使它减少,我再次
从一种缓慢的愈合中碎裂,在那些可笑的“上帝”死后。
我沒有召唤你
我没有召唤你,我根本没有召唤你:
一只侧卧于雪地里的愁容老虎。
舔舐着自己的腿,来自腱鞘的旧疾让你备受折磨
而饥饿也像那雪,总是望不到尽头,它根本没有尽头。
我没有召唤你,或者
我曾召唤过神话中的老虎,它健壮,嗓子里面塞满不可控制的咆哮
每块肌肉都在匀称地颤抖。我召唤的老虎是个象征
像生活中没有,而在幻觉中有的
伟岸的王者,或者其它可以填充的词汇
即使它的嘴角还滴着鲜血。
我没有召唤你,我只是召唤了“老虎”
太过具体并不是我所喜的,何况,你呈现了真实的瘦弱。
你还把有污渍的雪带进了我的书房,包括那种
来自皮毛的腥气。是的我没有召唤你
尽管我们共同患有骨骼和腱鞘的疾病,受不得这风寒。
太过具体对我来说是另一重折磨:它提醒我
不过如此,就是如此
而我真正迷恋的是理想状态的幻觉:我愿意
为它接续我的肋骨:它的残暴也是美的,因为锋利。
我没有召唤过你,我宁可一叶障目,也不希望这样看见
一只侧卧在雪地上舔舐自己的愁容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