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肥遗”考

2022-05-30 08:24张家铭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伏羲山海经神话

关键词:《 山海经》 “ 肥遗” 伏羲 蛇 神话

“肥遗”最早记载于《山海经》:

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山海经·西山经》)

又西七十里,曰英山,其上多杻、橿,其阴多铁,其阳多赤金。禺水出焉,北流注于招水,其中多鱼,其状如鳖,其音如羊。其阳多箭、。其兽多牛、羬羊。有鸟焉,其状如鹑,黄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可以杀虫。(《山海经·西山经》)

又北百八十里,曰浑夕之山,无草木,多铜、玉。嚻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山海经·北山经》)

又东三百里,曰彭 之山,其上无草木,多金、玉,其下多水。蚤林之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河。肥水出焉,而南流注于牀水,其中多肥遗之蛇。(《山海经·北山经》)

对“肥遗”的四次描述中,三次指涉蛇,分别为居住在太华之山、浑夕之山、彭之山的“肥遗”;一次指涉鸟,即居住在英山的“肥遗”。古代学者早已发现“肥遗”异物同名的现象,郭璞注云:“复有肥遗蛇,疑是同名。”明人王崇庆在《山海经释义》中写道:“此所谓肥遗盖鸟也,似与华山之蛇同名。”又道:“盖物固有重名者。”

然而“肥遗”究竟分为几种,这一异物同名现象应当如何解释,对此后神话或志怪小说产生何种影响,这些问题尚有待追究。

一、蛇形“肥遗”:游蛇、飞蛇与人蛇

浑夕之山“肥遗”出现在《山海经·北山经》中,郭璞注引《管子》云:“‘涸水之精名曰蟡,一头而两身,其状如蛇,长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使取鱼龟。亦此类。”郭璞认为浑夕之山“肥遗”与《管子》中的“蟡”是同类动物,但未明确说明理由。

笔者也认为浑夕之山“肥遗”即“蟡”,有四方面证据:第一,躯体特征一致,皆为一首两身的蛇。第二,生活环境相似,浑夕之山“肥遗”的栖息环境包括发源自浑夕之山的嚻水,嚻水是流水,而“蟡”同样生活于流水之中。郭璞注认为“涸水之精”仅指“蟡”,这种观点并不精准。考之《管子·水地》:“或世见,或世不见者,生蟡与庆忌。故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徙,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此涸泽之精也。涸川之精者生於蟡。蟡者,一头而两身,其形若蛇,其长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以取鱼鳖。此涸川水之精也。”可知“庆忌”是涸泽之精,即流水道断绝、水未彻底干涸的静水中化生的水中精怪,“蟡”是涸川水之精,即有时断绝、接近干涸的流水中化生的水中精怪。“涸水之精”一词可以同时指涉二者,但“庆忌”仅指生在静水中的精怪,而“蟡”仅指生在流水中的精怪。第三,气候征兆一致。浑夕之山“肥遗”出现在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会发生旱灾,而“蟡”的出现条件很严苛,只有在涸川中才会出现,而涸川产生的前提条件则是极度干旱的突发性气候;第四,“蟡”与“肥遗”在声音上联系紧密。清人汪绂《山海经存》一书认为:“盖蟡字即肥遗二字合音也。”毕沅《山海经新校正》成书晚于前书,认为:“《 说文解字》蟡即逶字,古文逶蛇即肥遗,以其长名之,故华山之蛇同有是名也。”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繼承毕沅的观点:“逶迤即委蛇也,与肥遗声相近。”考之“肥”“遗”二字,上古音均在微部,“肥遗”即叠韵联绵词。叠韵联绵词常作为动物名,如螟蛉、长卿、骆驼、蜉蝣等。而联绵词具备词无定字、字无定形的特点,“肥遗”也可能有其他写法。考之《管子》“涸川之精者生於蟡”一句,“於蟡”向来难解,王念孙、俞樾均认为“於”是衍文,黎翔凤认为“於蟡”即“乌龟”。实际上,“於蟡”即“蟡”字本身的缓读,《玉篇》云:“蟡,於为切。”《管子》中的“於蟡”,即是“蟡”本身。而“蟡”可写作“蜲”,《类篇》云:“蜲,同蟡。”“委”字增加意符即“蜲”,是“蜲”的古字,并且“於蟡”同时是“委”的析音,《广韵》:“委,於为切。”于是“於蟡”即“蟡”“蜲”“委”。考之“委”字,上古音在歌部,与微部的“肥”或“遗”具有旁转的可能,由此汪绂《山海经存》“蟡”是“肥遗”二字合音的观点,可以拓展作:“蟡”“蜲”“委”均是“肥遗”二字的合音。

由于浑夕之山“肥遗”与“蟡”有相同的躯体特征、生活环境和气候征兆,名称之间又有急读与缓读的紧密联系,因此《山海经》中的浑夕之山“肥遗”正是《管子》中的“蟡”。为更加直观地分析彭之山“肥遗”、太华之山“肥遗”与浑夕之山“肥遗”即“蟡”之间的关系,笔者将《山海经》对蛇形“肥遗”的三次描写列成表格如下:

从表格中可以看出,有两种蛇形“肥遗”,一种是居于流水的游蛇“肥遗”,一种是居于高山的飞蛇“肥遗”。飞蛇“肥遗”要比游蛇“肥遗”多出“六足四翼”。彭之山“肥遗”居于流水,与浑夕之山“肥遗”同类,一样是“蟡”,即游蛇“肥遗”。飞蛇“肥遗”虽与游蛇“肥遗”有居于高山还是居于流水的区别,但在其他三方面特征上高度相似:第一,两种蛇形“肥遗”均住在不适宜生命存在的地方,飞蛇“肥遗”的栖息地不适宜鸟兽生存,游蛇“肥遗”的栖息地寸草不生;第二,两种蛇形“肥遗”均是旱灾发生的征兆。游蛇“肥遗”预示一国范围的旱灾,飞蛇“肥遗”预示全天下范围的旱灾,后者的灾难范围更广;第三,两种蛇形“肥遗”均是多体蛇,肢体呈复数的特征。一言概之:在《山海经》中,有居于流水的游蛇“肥遗”,即《管子》中的“蟡”;有居于高山的飞蛇“肥遗”,二者均是同一类象征旱灾的多体神蛇。

通过对文献的进一步梳理,可知蛇形“肥遗”不止居于流水的游蛇“肥遗”和居于高山的飞蛇“肥遗”两种。试从《山海经》对“委维”“延维”的记载出发:

有阿山者。南海之中,有汜天之山,赤水穷焉。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爰有文贝、离俞、 久、鹰、贾、委维、熊、罴、象、虎、豹、狼、视肉。(《山海经·大荒南经》)

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爰有文贝、离俞、(丘+鸟)久、鹰、延维、视肉、熊、罴、虎、豹;朱木,赤枝,青华,玄实。有申山者。(《山海经·大荒南经》)

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山海经·海内经》)

《山海经·大荒南经》“委维”郭璞注云:“即委蛇也。”郝懿行笺疏:“委蛇即延维也。”《山海经·海内经》“延维”郭璞注云:“委蛇。”所以“委维”“延维”“委蛇”是一物。前文已论证“蟡”“蜲”“委”均是“肥遗”二字的合音,考之“委”“蛇”二字,上古音均在歌部,是叠韵连绵词,而“委”又是“肥遗”合音,所以“委蛇”是“肥遗”联绵词的异写,“委维”“延维”应是另一种蛇形“肥遗”。

《山海经》对“委维”“延维”的描写颇异于对游蛇“肥遗”与飞蛇“肥遗”的描写,它的特点如下:第一,左右有首,具备多体蛇的躯体特征;第二,长有人的头颅,穿戴衣帽,具备人的特征;第三,居住环境适合其他动物栖息;第四,居住地附近有古之圣王的墓葬。可以看出,《山海经》中的“委维”“延维”具备“衣紫衣,冠旃冠”与“人首”的特征,和全兽型的游蛇“肥遗”、飞蛇“肥遗”相比,这种神蛇的形象开始向人靠拢。《庄子·达生》有类似的记载,齐桓公在野泽中打猎,见到鬼怪,受惊吓而生病,手下人告诉桓公那是“委蛇”:“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这种穿戴衣帽的特征很像是《管子·水地》对“庆忌”的描述——“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并且“其状若人”。《管子·水地》将“庆忌”与“蟡”并称,认为二者均是“涸水之精”,前者居于静水,后者居于流水,“庆忌”理应是与“蟡”相似的神蛇。而“委维”“延维”首先是神蛇,其次穿戴衣帽、有人的特征,再次是在泽中(桓公打猎之泽) 被看见的。所以《山海经》中的“委维”“延维”正是《管子·水地》中的“庆忌”,是居于静水的人蛇“肥遗”。

至此,本文总结出三种《山海经》中的蛇形“肥遗”:第一种是居于流水的游蛇“肥遗”,一首二身,最偏向蛇的形态,出现则预示旱灾发生,以浑夕之山“肥遗”、彭之山“肥遗”为代表,《管子·水地》称之为“蟡”;第二种是居于高山的飞蛇“肥遗”,六足四翼,具有鸟的躯体特征,出现则预示更大范围的旱灾发生,以太华之山“肥遗”为代表;第三种是居于静水的人蛇“肥遗”,二首一身,具有人的特征,预示见者将称霸天下,以“委维”“延维”为代表,《庄子·达生》称之为“委蛇”,《管子·水地》称之为“庆忌”。无论是旱灾发生还是称霸天下,都是蛇形“肥遗”“神力”的展现。总而言之,蛇形“肥遗”是初民想象出的多体神蛇,蛇形“肥遗”的出现,被认为与旱灾或战争(君主称霸天下)息息相关。

二、所谓“肥遗”:在飞鸟与游蛇之间成人

与蛇形“肥遗”不同,飞鸟“肥遗”带来的不是灾难或战争,《山海经·西山经》中记载它能够用于治愈疠病(今天被称为麻风),或者用于杀虫。《山海经广注》吴任臣案语中引用刘辰翁语云:“太华山蛇名肥,见则大旱。英山鸟名肥遗,食之已疠,美恶不嫌同名。”“美恶不嫌同名”见于《尔雅·释诂》郭璞注文,指一种训诂学现象,又名“反训”“正反同词”,即同一个词具有相反的含义。刘辰翁认为《山海经》中的“肥遗”同时指涉两种功能相反的动物,正是“美恶不嫌同名”的表现。本文认可这一观点,并尝试从联绵词角度为“肥遗”之所以既能指涉蛇又能指涉鸟提供解释。上文已考定“肥遗”即“委蛇”的异写,任继昉《“伏羲”考源》一文运用大量的古代文献证据,考证出“委蛇”一词“书写形式虽多,但其基本意义仍是曲折蜿蜒、连绵不断的动作或状态……常用来形容龙蛇爬行飞腾之状”。“委蛇”一词不仅可以形容蛇蜿蜒爬行的姿态,也能够形容鸟。曹丕《临涡赋》“鱼颉颃兮鸟逶迤”一句便描绘出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曲折盘桓的飞行姿态。正因为蛇和鸟的行进方式均有蜿蜒曲折的特点,所以初民会用本义即“蜿蜒曲折”的“肥遗”来定名神蛇与良鸟。换言之,蛇形“肥遗”与飞鸟“肥遗”具备相同的运动形态,并因此得到相同的名称。

蛇形“肥遗”和飞鸟“肥遗”的同名现象并非偶然:二者相同的名称得自于相似的动作形态。从结构人类学的视角考察,这种同名现象背后藏有深刻的联系。列维– 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在《神话的结构研究》一文中提出:“两个没有中介的对立的项很容易被两个等值的项所取代,后两项容许有第三项来作为中介。然后,两极上的两项之一以及中介项又被一个新的三合一结构所代替,其余均依此类推。”这种结构主义的方法很适合用于分析蛇形“肥遗”和飞鸟“肥遗”的同名现象。蛇形“肥遗”和飞鸟“肥遗”并非简单的二元关系,而是构成一个三合一结构。试作分析:

第一,飞蛇“肥遗”长有“六翼”,同时具有鸟形与蛇形,介于飞鸟“肥遗”与游蛇“肥遗”之间。这是从形状角度而言的三元关系;第二,飞鸟“肥遗”所在环境生长着杻、橿、箭、等植物,栖息着鱼、?牛、羬羊等植食性动物。游蛇“肥遗”所在环境“无草木”,并且未提及其他动物的栖息。就居于太华之山的飞蛇“肥遗”而言,华山上“鸟兽莫居”,没有动物在此栖息,植被也不多,但在较高的地方(海拔800米以上)还是生长了一些针叶落叶阔叶混交林。于是,有植物、无动物的生活环境(飞蛇“肥遗”),介于多植物、多植食性动物(飞鸟“肥遗”)与无植物、无动物(游蛇“肥遗”)的生活环境之间。这是从环境角度而言的三元关系;第三,飞鸟“肥遗”能用于杀虫,有利于农业生产。游蛇“肥遗”与旱灾密切相关,有损于农业生产。而飞蛇“肥遗”同时兼备有利于农业与有损于农业的功能:就有损于农业而言,飞蛇“肥遗”出现导致“天下大旱”,游蛇“肥遗”出现导致“其国大旱”,前者对农业生产的损害更甚于后者;就有利于农业而言,飞蛇“肥遗”生活在太华之山,《山海经广注》吴任臣案语引《白虎通》释“华”字云:“华之为言穫也,言万物成熟可得獲也。”《山海经》中对华山的祭祀最是丰盛:“华山冢也。”郭璞注云:“冢者,神鬼之所舍也。”华山正是“自钱来之山至于騩山”这十九座山的宗主,又列于《西山经》之首,可以说是《西山经》中地位最尊崇的山,是神怪的居所。但《山海經》在叙述华山时称华山上只住有飞蛇“肥遗”一种神怪,所以飞蛇“肥遗”正是华山祭礼的对象,祭祀目的与华山之名含义相同——祈祷农作物的成熟与丰收。于是,既能有利于又能有损于农业的功能(飞蛇“肥遗”),介于有利于农业(飞鸟“肥遗”)与有损于农业(游蛇“肥遗”)的功能之间。这是从功能角度而言的三元关系;第四,在植物和动物上的缺乏,是对生的否定、对死的肯定;在植物和动物上的具有是对生的肯定、对死的否定。旱灾有损于农业,甚至引发饥荒,或使人类因缺乏足量的饮用水而致死,这是对死的肯定。飞鸟“肥遗”可以杀虫有利于农业,还具备治病的功能,而祭祀飞蛇“肥遗”是为了作物丰收,这都是对生的肯定。

也就是说,最初的对立项是生与死,等值于第一组三元关系:对立项是有利于农业与否。再等值于第二组三元关系:对立项是具有植物和动物与否。再等值于第三组三元关系:对立项是鸟形还是蛇形。再等值于第四组三元关系:对立项是飞鸟“肥遗”与游蛇“肥遗”,中介项是飞蛇“肥遗”。

这样便得出“肥遗”同名异物现象背后的三元关系:飞鸟“肥遗”——飞蛇“肥遗”——游蛇“肥遗”,并回溯出它们在形状、环境、功能上的三组三元关系,并最终回溯到最初的对立项:生——死。然而还有一种居于静水的人蛇“肥遺”,在《山海经》名为“委维”“延维”,在《管子》名为“庆忌”,在《庄子》名为“委蛇”。若要讨论人蛇“肥遗”在三元关系中的位置,需分别考察人蛇“肥遗”的功能、环境、形状。

就功能而言,人蛇“肥遗”是称霸的征兆。齐桓公实施粮食“准平”政策而齐国大治,九合诸侯而为诸侯盟主,尊王攘夷而中原协和。称霸是对农业的肯定,对齐桓公心病的祛除,使得中原诸侯不再苦于戎狄等部落的侵犯,这些均是对生的肯定;然而称霸离不开残酷的战争,战争是对死的肯定,农民转身成为士兵,势必对农业生产造成影响,所以战争又是对农业的否定。《庄子·达生》 中又讲述齐桓公见到人蛇“肥遗”而惊怖生病,知道其名“委蛇”后而病愈。这意味着人蛇“肥遗”在功能上超越有损于农业与有利于农业、治病与生病这两组对立项。

就环境而言,人蛇“肥遗”生活在多植物、多肉食性动物的环境中,这是在植物和动物上的具有对生的肯定;然而肉食性动物的存在依赖对动物(尤其是植食性动物)的捕猎,这种掠夺生命的行为又是在植物和动物上的缺乏、对死的肯定。这意味人蛇“肥遗”在环境上超越多植物、多植食性动物与无植物、无动物这两组对立项。

就形状而言,与其他三种“肥遗”全然是动物形态不同,人蛇“肥遗”具有强烈的人的特征,体现自然神向人格神的转变——人格化的“肥遗”超越了动物形态的“肥遗”,这意味人蛇“肥遗”在形状上超越鸟形与蛇形这两组对立项(达到人形)。

由上述分析可知:人蛇“肥遗”同时肯定生与死,在功能、环境、形状上实现对三组三元关系的超越。于是它自身便是第四组三元关系超越的结果:人蛇“肥遗”是飞鸟“肥遗”——飞蛇“肥遗”——游蛇“肥遗”三元关系的合并项或超越项。具体关系见下表:

总而言之,飞蛇“肥遗”介于飞鸟“肥遗”与游蛇“肥遗”之间,等值于生与死的对立。三种“肥遗”合并后生成人蛇“肥遗”。“肥遗”在飞鸟与游蛇之间转换,并超越成人。

三、“肥遗”与伏羲:从“神力”占有到神话变形

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认为延维或委蛇即伏羲,换言之,人蛇“肥遗”即伏羲。闻一多论证道:“就神的形貌说,那人首蛇身,左右有首,和紫衣旃冠三点,可说完全与画像所表现的相合。”除了人首蛇身与穿衣戴冠等外形证据,还可以从人蛇“肥遗”的属性出发,为这一观点提供新证据。

《山海经》对人蛇“肥遗”和雷神的描写相似度很高。第一,人蛇“肥遗”人首蛇身,雷神人首龙身;第二,人蛇“肥遗”居于大泽,雷神居于雷泽;第三,人蛇“肥遗”居住地附近有古之圣王的墓葬,郭璞注云:“今城阳有尧冢灵台。雷泽在北也。”雷神居住地附近有尧的墓葬;第四,雷神是龙身,而人蛇“肥遗”是蛇身,在《庄子·达生》“委蛇”故事中,人蛇“肥遗”害怕雷声。可知人蛇“肥遗”是比雷神弱小的同类,尚未成长为龙的神蛇。任继昉《“伏羲”考源》一文引用大量文献证明伏羲即雷神之子,这与人蛇“肥遗”同雷神的关系暗中契合。

闻一多《伏羲考》:“揣想起来,在半人半兽型的人首蛇身神以前,必有一个全兽型的蛇神的阶段。”伏羲是人首蛇身的神王,具有浓烈的人格神色彩,闻一多认为在此之前存在一个全兽型蛇神的自然神阶段,这是很合理的揣测。但他认为《国语·郑语》中的“褒之二君”即是在伏羲之前的全兽型蛇神,并不妥当,“褒之二君”会说人类语言,自称是褒人的神明,这已有较强的人格神色彩。笔者认为伏羲之前的最初的、全兽型蛇神并非“褒之二君”,而是《山海经》中的游蛇“肥遗”,从游蛇“肥遗”到伏羲的转变,体现“肥遗”从自然神到人格神的上升轨迹,试作分析如下:

第一,由上文已知人蛇“肥遗”从对游蛇“肥遗”、飞蛇“肥遗”、飞鸟“肥遗”三者的合并与超越中发展而来,从结构人类学角度讲,人蛇“肥遗”晚于前三者。而飞鸟“肥遗”不是全兽型蛇神。游蛇“肥遗”和飞蛇“肥遗”,是人蛇“肥遗”之前的全兽型蛇神的阶段。

第二,人蛇“肥遗”自身形象的变迁,体现人格神程度的上升。在《山海经·大荒南经》中人蛇“肥遗”(“延维”“委维”)还只是文贝、离俞、 久、鹰、贾、熊、罴、象、虎、豹、狼、视肉这些非人形生物的同类。在《山海经·海内经》中,“延维”的名称没有发生改变,但已成为长有人的头、穿人的衣服、戴人的帽子、能影响人间政治的半人半蛇神了。在《 庄子》 《 管子》 中,人蛇“肥遗”(“委蛇”“庆忌”)增添了更为繁复的情节,具备更多的人的情绪,甚至形状都几乎完全人化。

第三,“肥遗”从自然神上升为人格神的过程,与文本时代先后顺序相符。在对《山海经》成书问题的讨论中,学界逐渐形成共识:此书并非成于一时一人之手,而是历代逐渐增益成书的。至于篇目的次序问题,辩论甚为繁复,本文采信《山经》成书最早,《海经》稍晚,《大荒经》与书末一篇《海内经》最迟的观点。袁珂《山海经全译》前言道:“书中的神话因素虽然由原始社会的巫师口耳相传,到记录成书时期基本保持未变;但记录成书时已是封建社会初期了,时间至少经历了一千几百年,自然会加入由历史原因造成的积淀。”成书越早的部分,这种“积淀”相对越少。所以“肥遗”在最早的《山经》中是游蛇“肥遗”、飞蛇“肥遗”这类全兽型蛇神形象,《大荒经》中仍与兽并称的“委维”“延维”,在《海内经》已演化为半人半蛇神形象。学界对《庄子》《管子》的成书也存在许多观点,本文采信《庄子》外杂篇大体完成于战国末期、《管子·水地》成于秦末汉初的观点,二者成书上已晚于《山经》,更遑论《山经》许多材料源于极其古早的口头文献。所以到了《庄子·达生》中的“委蛇”与《管子·水地》中的“庆忌”,形象也已从全兽型的自然神发展为半人半蛇的人格神。

第四,游蛇“肥遗”的阶段更早于飞蛇“肥遗”:从旱灾程度讲,飞蛇“肥遗”导致的“天下大旱”严重于游蛇“肥遗”导致的“其国大旱”;从多体程度讲,飞蛇“肥遗”的“六足四翼”繁复于游蛇“肥遗”的“一首二身”;从“神格”程度讲,飞蛇“肥遗”是居住在华山的唯一神怪,享受极其隆重的祭祀礼仪,而游蛇“肥遗”只是《山海经》中的许多神怪之一,较为普通。本文推测:初民在游蛇“肥遗”的基础上,繁复它的形体,增强它的“神力”,移动它到崇高的华山之上,形成关于飞蛇“肥遗”的观念。

韩鼎《早期“人蛇”主题研究》认为人蛇同化的形象体现巫觋对蛇的能力的占有,本文据此进一步认为,伏羲的形象是人蛇“肥遗”,本质是巫觋对神蛇“肥遗”力量的占有。早期中国一定时期内王权与神权集中在一人,某个或某些巫王以占有“肥遗”“神力”的“伏羲”为名,这个或这些巫王——伏羲,同时占有了人蛇“肥遗”的形象。

巫王要去占有的“肥遗”的“神力”,细读《 山海经》相关描写,可知具有主干旱与农业生产、主征兆、主称霸三种。正如卡西尔(Ernst Cassirer)《 语言与神话》所说:“一个知道神的名称的人,甚至会被赋予支配该神的存在和意志的力量。”无论是《庄子》中齐桓公知道“委蛇”的名称与性质后便能病愈并称霸天下,还是《管子》中呼唤“庆忌”或“蟡”的名称便能驱使它们一日往返千里或取得鱼虾,抑或是巫王以“伏羲”为名,都体现初民对神怪的心态:认知神怪的性质,说出神怪的名称,便可以占有“神力”。

总结相关文献,存在三种对“肥遗”“神力”的占有方式:第一,被动地看见,这是对“神力”的被动占有,往往意味某种消极的征兆,比如“见则其国大旱”“见则天下大旱”或齐桓公见之则生病;第二,主动地祭祀,这属于“神力”的借有,并非完全由人主宰,比如对太华之山“肥遗”的祭祀是为了农业的丰收,后世常有对蛇或龙的祭祀,以换取雨水与丰收;第三,主动地认知性质并说出名称,这是对“神力”的主动占有,如上揭桓公知“委蛇”名称与性质而病愈并称霸、知“庆忌”“蟡”之名可驱使它们、巫王以“伏羲”为名。

在后世志怪小说中,可以找见这三种“神力”占有方式的变形:

第一种“神力”占有方式使神话变形为蛇龙征兆型故事。如《搜神记》中“龙斗”“九蛇绕柱”“龙见温陵井”“赵邑蛇斗”“蛇见德阳殿”“青龙黄龙”“窦氏蛇祥”等故事。故事中看见蛇龙的场所与对征兆的阐释,均超出此前的“肥遗”。

第二种“神力”占有方式变形为屠蛇屠龙型故事。如《搜神记》中“李寄斩蛇”与敦煌写本P.3141页“白龙庙灵异记”等故事。祭祀变形为不愿祭祀,并主动地屠蛇、屠龙,人不再甘心屈服于“神力”,而是要驾驭它、摧毁它来换求美好命运。

第三种“神力”占有方式变形为吃小人型故事,如《神异经·西北荒经》“西北荒小人”故事。不仅要认知神怪的性质并说出其名称,还要变形为更具有控制性的“吃”。“庆忌”是几乎人化的人蛇“肥遗”,同“西北荒小人”的形象极其相似:“西北荒中,有小人,长一分。其君朱衣玄冠,乘辂车马,引为威仪。居人遇其乘车,抓而食之,其味辛,终年不为物所咋。并识万物名字,又杀腹中三虫,三虫死,便可食仙药也。”“庆忌”与“西北荒小人”均是非人的神怪,形象均是分寸长,某色衣、某色冠、乘车马的小人,描述句式也几乎一致,比起《山海经》中记载的其他四则小人故事,“庆忌”与“西北荒小人”的关联要紧密得多,并且两种“神力”占有方式上又存在递进关系。本文认为“西北荒小人”就是人蛇“肥遗”在“神力”占有方式变形后的产物,甚至后来《西游记》吃人参果可享长生的故事,或许都与人蛇“肥遗”的神话变形有关。具体变形情况如下:

四、结语

通过分析《山海经》对“肥遗”的描写,本文将“肥遗”分类为游蛇“肥遗”、飞蛇“肥遗”、飞鸟“肥遗”与人蛇“肥遗”,并认为飞蛇“肥遗”是飞鸟“肥遗”与游蛇“肥遗”的中介项,而两个对立项的本质是生与死的对立,人蛇“肥遗”的形象在对其他三种“肥遗”的超越中诞生。时代愈晚,对“肥遗”的描述愈人形化,这体现从自然神到人格神的上升过程,从最初的全兽型阶段——游蛇“肥遗”,逐步演化出伏羲的形象。“肥遗”的“神力”共有三种:主干旱与农业生产、主征兆、主称霸;对其“神力”的占有方式也有三种:被动地看見、主动地祭祀、主动地认知性质并说出名称。这三种不同的对“肥遗”“神力”的占有方式,使神话分别变形为后世三种不同题材的志怪小说:蛇龙征兆型故事、屠蛇屠龙型故事与吃小人型故事。

作者:张家铭,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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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里说了什么
山海经夫诸
伏羲画卦
神话之旅——奇妙三星堆
神话谢幕
伏羲宝宝的成长日记
“神话”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