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的千纸鹤

2022-05-28 00:01
青年作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平路

夏 榆

浅草的千纸鹤。我回到旅馆就能看到的纸艺品。

整洁幽雅的标间客房。日式风格,靠墙摆放着榻榻米。床头柜支着台灯,黄油纸制作的矩形灯罩映出昏黄的光。银色的丝绒窗帘拉起来,遮挡住玻璃窗。黑色木制直角床头,洁白靠垫,洁白床铺搭着带金穗的黑色床帏,两套亚麻色浴衣整齐叠放在床铺上。浴衣上摆放着两只千纸鹤,一只粉红,一只浅绿,带有雪花的花纹纸折叠而成,看见这两只纸鹤我内心欣悦,我知道千纸鹤在日本习俗里有祈祷和祝福之意,想起古人的诗句:天风吹浮云,千古亦不息。此时我身在东京,一座我怀有新奇感的国际都市,我全然陌生的城。

我刚结束一天的奔波之旅,从京都乘坐新干线列车到东京。

这是东瀛之旅的第三站。对一间密闭浴室的需要是我迫切的念想。在入住浅草寺这家旅馆时,地下就有温泉洗浴。午夜我更换亚麻色浴袍,带着浴巾,穿拖鞋去温泉洗浴。出门时带好房间的门卡,默记房间号码:835号,避免回来时找不到。这是我在异国时必须要做的,只要走出国门,在非母语的环境下就丧失言说能力,这是我的语言现实。进入八层电梯间,有三位穿着粉色浴袍的年轻女子在,她们赤脚穿着拖鞋,说着我听不懂的日语。在狭窄的电梯间与她们保持距离,目光平视,这是应有的教养。电梯向下降落时发出轻微的喧响,到地下一层,三位女子从身边走过,我跟着走出电梯间。悬挂在浴室正门的蓝布门帘有汉字分别写着男/女字样,我谨慎地辨别浴室的男女标识。

然而温泉洗浴区不分男女,只有更衣室有男女之别。看到里边的陈设我稍微有些失望。这个浴室就是在国内看到的最普通的澡堂。一个狭窄局促的澡池里泡着很多人,男女同在一个浴区。进入浴区的男女都穿泳衣,各种形状的人体混杂在浴池,聒噪而陌生的声音喧响。这样的温泉环境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找到更为满意的洗浴状态,以松弛紧绷的神经,缓解倦怠的身体。那时倦怠感频繁地袭击我,倦怠来自异国的奔波,来自远离母语的困境。

我只在洗浴区待了不到十分钟,换上浴袍乘坐电梯回到房间。

在旅馆的盥洗室洗浴更合我的心意,打开水龙头往浴池里注水。

脱去浴袍,将身体浸入热气蒸腾的浴池。

在私密的空间与自己共处。

这是我需要的。

东瀛之旅开启时我就失去独处的机会。为省钱每次住宿时要跟平路同居一室,于娜是财务总监,她总是在算计花钱的事情,用餐、打车、住宿,每一笔支出都由她掌控。这样的旅行总会让我心存芥蒂。从东京地铁站出来,步行半个小时到旅馆。我们拖着旅行皮箱背着沉重的背包沿着街边的马路走,为节省坐出租车的钱。这样的事情此前我从未经历过,三人行就需要忍耐。日本的酒店或者旅馆,大多是榻榻米,我与平路共住一室时,我们就将靠墙摆放的木制方桌移到中间,隔开两张并排摆放的榻榻米。卫生间和浴室总得共用,我已多年不习惯跟人同住一室。每到一地入住酒店或者旅馆之后,我们都要谦让,谁睡哪张床,谁先用卫生间。遇到肠胃不舒服时,我们都要避免在如厕时发出声音。洗浴时我也会小心,用过的浴巾或毛巾都要做好标记避免用错。出境之后每到晚间都需要跟家人通电话,我也会躲到室外走廊打电话。总之要避免打扰到同室共住者,我们都是敏感而自尊的人。

“日本的理发师不愿意为中国人理发,因为他们什么都回答不出来。”千惠子在跟平路聊天。他们是先到的,乘坐新干线列车从熊本到东京。我们约好在浅草寺旅馆会合。旅馆是千惠子提前预订,位于东京远郊。“一般而言,日本的理发师工作非常认真,他们在理发时对顾客问得非常详细。洗发的时候会问这样舒服么,你哪里痒呢,你觉得这样做是不是更好,理发时他们询问得会更细致,中国人对这样的问话基本没反应,什么都回答不出来。中国人到了日本就是哑巴。”

这是千惠子与平路的对话,我不经意间听到。

当然他们是玩笑,属于闲聊。但我听着很刺耳,觉得是对中国人的蔑视。在异国,你或者什么都不是,或者你就是一个民族。国家的荣辱会折射到你的身上。这是我的想法。

我被戳到痛处但又不想分辩。在公开场合我跟千惠子会保持距离,我站在旅馆大堂的柜台侧,身边立着我的黑色皮箱,脚边是我背着的黑色双肩包和一个装满易碎物品的纸袋。平路在填写着一张顾客入住的信息卡,是代我填写。我打开双肩包的铁扣,取出护照交给平路。我需要老花镜,没老花镜什么都看不清楚。黑色大理石柜台后是旅馆的工作人员,日本旅馆的职员多是中年人,那位中年职员在一张纸上填写着什么,间或抬起头问话。

这是午夜时刻。我从东京地铁的浅草站出来,拖着沉重的旅行箱,背着沉重的双肩包,手里拎着装满易碎物品的粉色纸袋。几分钟之前我站在东京地铁站茫然四顾。我倒是记住了地铁站的名字。东京地铁站。这是日文。有红色的线标示出我所站立的位置,眼前是汹涌的人流,大多是身穿蓝色西装制服的男女,严肃而仓促地疾走。东京像任何一座国际大都市人潮汹涌,我就那样被湮没在人海中。孤独而虚无,这是我习惯的体验。

自我放逐感。此刻又真切浮现出来。

走出新干线火车站,我们在换乘地铁时迷失。火车站和地铁站都是在地下,巨大的迷宫。无数的出口,每个出口都蜂拥着人流。这时我失去任何分辨前行方向的能力,陪同我的于娜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我知道她的紧张,她负有责任将我送到预订的在东京郊区的旅馆。我们团队的翻译兼向导千惠子跟着平路去另一座城市熊本,陪同我的就是于娜,她不会日语,听不懂也不能说日语,她只是略懂一点英文,带着交通图,带着手机,可以通过手机的谷歌导航图寻找我们要去的地方。现在必须走出火车站换乘地铁才能去我们预订的旅馆。

“您就守在这里,千万别动地方。”她叮嘱。

我站在广告灯箱前等待于娜。身后就是东京地铁交通图,但我什么都看不懂。能看懂的就是午夜汹涌的人流,有人喝醉了大声喊叫着摇摇晃晃地走着,没有人理睬醉酒者。不断有人群从众多的地铁口如潮水汇集涌来。过了二十多分钟,于娜跟着一个年轻日本人走来。青年倒是笑吟吟的,于娜说真是太感谢这位热心的日本人。我听懂青年的意思,他是特意过来送我们出站。于娜对那位日本青年千恩万谢,日本青年倒也热情,青年问我的话一句也听不懂。这时候我就像个哑巴。不能交流没影响日本青年帮助我们的热情,青年带着我们到地铁出口,看着我们过检票口挥手再见,这时候我才松口气。

只要走出新干线火车站就清楚方向。我们在地下换乘地铁。

从东京到浅草的地铁,我再次感到东京地铁与北京地铁的相似。挤在人群里呼吸都困难,这时我是慌乱的,必须要记清楚站点,看清楚我要到的站名,到站时会亮起红色指示灯。地铁在不同的站点开不同侧面的车门,有时我就站在靠门的地方,人群拥挤得水泄不通。我和于娜被人群挤散,我呼叫她的名字,避免我们失联或走迷,在这异邦之城走失麻烦更大。

北海道线/上野东京。这是我在地铁站的通道看到的站名。不知为什么东京会让我想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想到他笔下的那些小说。这是令我心怀敬意的人,川端康成的容貌竟然像我故去的父亲,满头的银发,消瘦的面颊,凌厉的眼神,都像。这样的联想当然是匪夷所思。在我和于娜走出地铁沿着马路寻找旅馆时我看到马路上的交通标志有:川端町。在冥冥之中我觉得川端康成与这座城市有着某种精神的联系。川端康成或许在这座城市的街道穿行过,在路边的酒吧或餐馆喝酒用餐,在街巷里的旅馆居住过。我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和《伊豆的舞女》,读过《京都》和《山音》,读过他的自传《独影自命》,以前只知道川端康成漫游过伊豆,阅读过他的自传之后才知道川端康成在东京帝国大学读过书,在浅草寄居过。是的,浅草。就是我即将在东京的居住之地。

浅草通463/江户通6。看到矗立在东京街头的道路标志,我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

平路和千惠子已经等在旅馆大堂。他们先期到达,办完旅馆的入住手续。

平路把护照和房间的钥匙卡交给我时说:“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

四个人。每人一个房间。这是我们到东京之后所能享有的待遇。

乘坐电梯上楼。我们在八层楼的走廊间道别,各自到房间。

835。我用门卡打开褐色的房门。双腿像灌了铅,感觉精疲力竭。

只想洗澡之后酣沉地睡觉。

我的东瀛之旅是从京郊小镇开启。

仿佛射程遥远的星体,我经常会坠落在地球的某个陌生角落。

鸟开始鸣叫。鸟巢筑在一幢四层楼的居室朝北向墙壁,这是我的居室。没有安装空调,预留出来的空调孔道就成了鸟们栖息的巢。2010年我迁居至此,鸟儿们就跟着来。孵化长大的鸟飞走一批又来一批,我并没有见过这些鸟,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醒来的鸟在巢里啄着墙壁,嘟嘟嘟,咔咔咔。鸟们鸣叫的时候就是我应该起床的时间。赭色丝绒窗帘遮挡着窗外的晨曦,清洁工清扫马路的声音,汽车从马路驶过车轮在破损的马路上颠簸的声音。这是尘世的气息。我枕着手臂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靛青色的丝绒棉被。莫名的沮丧,这是我此刻的心境。一个无眠的写作之夜,带给我的结果是眼睛干涩心神枯竭。

居室的书桌一角,摆放着一个微型地球仪。某个时刻我会旋转它,从地球仪能找到我旅行过的国家和地区。不同的纬度,相异的国土,在地球仪上清晰标识。如今境外旅行已不是什么难事,无以计数的人在跨国游历。然而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作为一个没有组织也没有体制保护的个人,想要走出国境是难以想象的困难。语言和身份构成双重障碍,令我安慰的是,在我的个人意识世界已经建构起对如下国家的记忆遗存,瑞典、挪威、波兰、德国、朝鲜、日本、美国、土耳其、捷克、法国、俄罗斯。作为个人能抵达这个星球的不同国度,进入不同的文化与文明地带观察和体验,我将此视为重要事务。

深秋是旅行的季节,天空如宝石般湛蓝,阳光如黄金般耀目,空气清新,花草芬芳,恰是漫游的好时间。然而我的旅行总是惊心动魄,所到之处皆有响动。2015年深秋到伊斯坦布尔和布拉格旅行,到索菲亚大教堂与蓝色清真寺游览,其时发生严重骚乱,店铺和餐馆被砸,旅行者被殴打,CNN和国内媒体都有报道。所到之处安然无事,然而我们离开伊斯坦布尔,那里发生恐怖袭击;2017年深秋去美国访问,到纽约当天发生阿拉斯加的枪击事件,纽约安详宁静,人们表现得从容镇定,城市秩序井然,然而离开纽约,那里发生汽车连环相撞。

2016年春天的午夜,我本要睡觉,关闭电灯在床上躺下。习惯性在睡前看网络新闻。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看到法国巴黎在举行追悼仪式,纪念在恐怖袭击中遇难的人士。彻夜亮起烛光的海洋,鲜花的海洋。几个月前突发恐怖袭击,远在巴黎的友人发布消息:

“巴黎发生系列枪击和爆炸,至少40人死亡,另有100人被劫为人质。”

某通讯社驻巴黎的记者发布消息称:巴黎多地发生枪击案,巴黎体育场附近也发生两次爆炸,法国总统奥朗德当时正在现场观看足球赛。据某新闻机构驻巴黎特约记者报道,巴黎时间晚10点左右,九名持AK47的歹徒开枪射杀路人,几分钟后在不远处的音乐厅附近也发生枪击事件,当地居民听到百发子弹的射击声和一声爆炸。在郊区的巴黎体育场附近也发生两次爆炸,体育场法国足球队和德国足球队正在进行比赛。法国总统奥朗德也在现场观看,事发后总统被立刻转移,警察正追捕凶手。据美联社报道,另有100人在音乐厅被劫持为人质。

暗夜无眠。到早晨困倦袭来。我睡觉当然会做梦。只有进入梦乡才能算进入睡眠。在恐怖袭击发生的这个时刻,在血腥杀戮笼罩在法兰西之时,我没能忍住困倦睡了。带着对世界灾难的哀伤而眠。以为这就是最坏的结果。然而在9点57分醒来时,发现灾难还在发展,恐怖还在弥漫。巴黎恐怖袭击造成的死亡人数已升至140人。法国警方表示有100人在巴塔克兰音乐厅丧生。英国《每日电讯报道》说,这是巴黎自1944年之后首次进入紧急状态。路透社援引巴黎市政厅官员的消息称:巴黎恐怖袭击死亡人数升至153人,四名袭击者在巴塔克兰音乐厅被击毙。

在弥漫全球的恐怖主义阴影中旅行,这是出境旅行的现实背景。搭乘国际航班到日本福冈。阴寒湿冷的雨天在我赶往机场时见晴。难以准时的航班,难得准时登机。飞机在巨大的震颤中仰起升向高空。我的身体也是仰起的姿态。检查系紧的安全带锁扣,攥紧座椅扶手,脊背贴住椅背,闭起眼睛,承接飞机升空时的震荡。机舱的连接处相互扭动发出吱嘎的声响,每到此时我都会担心机舱在剧烈的扭动中断裂。瞬间袭来的眩晕感,这样的时刻大概会持续五六分钟,直到飞机穿出云层在高空航行平稳。这是由首都国际机场驶往日本福冈县的航班。座位靠近舷窗,眼见着机翼下的景色在发生改变。飞机驶出北京空域,也驶出雾蒙蒙的大气层,湛蓝而辽阔的天穹出现,碧绿而清澈的海洋出现。我要前往的福冈县就在机翼下。

机上的广播在介绍福冈县概貌,看着机翼下的城市感到内心悸动。

或许是在旅行的淡季,同机抵达的乘客不多。

出候机厅的自动人行道是黑色的厚胶制成,脚踩上去松软。出候机厅前我需要到更衣室更衣,福冈的气候温暖,而我出发地上海的气候阴冷,我需要更换夏季的衣服。到了卫生间我感到惊诧,里边的陈设干净而温馨。没有异味。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通过卫生间的干净程度判断这个地方的优劣,也由此判断城市的现代文明的程度。福冈机场的卫生间的洁净程度使我对这个城市好感油然而生。

异邦的显现从文字开始。出现在机场航站楼的指示、广告文字多为中文,但读音及含义都已不同。我看到海上自卫队、空中警事厅,这是可以识别的。非常口,在中文语境中应是紧急出口之意。在福冈过境时快速而有秩序,工作人员引导着旅客,人们有秩序地接受海关检查,警员坐在检查亭里,我将护照从圆形的玻璃孔递进去,警员接过护照查验,我按照警察提示将拇指放置于指纹识别器,入境者的身份信息显示在电脑显示屏。

顺利过关。进入日本境内能听到中文广播与中文指示。

我感觉安心,不那么慌张。

走出国境,进入异域。这是个人存在经验被刷新的时刻。

到行李托运处取到行李,接机者在国内航站楼,而我们降落的是国际航站楼。我们出国际航站楼,搭乘空港巴士前往国内航站楼。巴士的旅客不多,身穿黑蓝制服戴黑蓝制帽的司机开着车目不斜视。依然有中文广播,我心境安然,透过车窗看到道路两边盛开的樱花。粉色的樱花装饰着街道,使大街上有种柔美的温馨感。空港巴士在机场兜了一个大圈到了我们要等候的区域。一个女子站在那里,她挥手对我们说:

“嗨,你们好。我是千惠子。”

“你好。”于娜跟那位女子打招呼。

她指着平路说:“这是我们总经理平路。”

她又指着我说:“这是瓦蓝先生,我们的创意总监。”

“请多关照。”千惠子朝我们深鞠躬。

我冲千惠子微笑,算是问候。在这个小团队里,总经理是主角。

初次见面,寒暄是必要的。平路微笑着说:“呵,我想知道你是日本人么?”

千惠子说:“我妈妈是中国人,她是一所中学的钢琴教师,我爸是日本人,他在工厂当工程师。早年我们在上海生活,可是我读大学是在北京。我的专业是国际金融和贸易,后来在日本留学。呵,您看我的经历也够复杂的。”

平路说:“难怪你这么出色。见多识广,历练丰富。”

千惠子语气谦和地说:“哪里,您过奖了。”

这是个眼睛清澈容貌秀美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六七的样子,留着清逸的短发,高挑的身材穿着白色条纹西服套装,从敞开的领口可见藏青色丝绸衬衣。她的肤色白皙,颈项间戴着白金项链。她穿着白色高跟皮鞋,看上去精明干练。事前我们已知道千惠子是日籍华裔,居于九州,是职业翻译兼导游。千惠子手里拿着一幅日本交通图。她眼睛晶亮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说:“期待美好的旅程。”

平路说:“我们得谢谢你,你不来的话,我们在这里是寸步难行。”

主客问候过之后千惠子迅速进入正题:“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九州,现在所在的福冈是九州的一个县。接下来会去佐赫、熊本。然后到京都,最后是东京。我们不妨先用餐,再坐长途汽车。到佐赫的路途还很远。”千惠子看着平路说。

旅途中很多事情要听向导兼翻译的。我们穿过街区进入地铁。日本的地铁没有安检,乘坐电梯者沿左侧站立,留出右侧的应急通道。我们等来地铁,地铁车厢是褐色的木板拼接,地板也是褐色。残疾人士的座位清晰标识,广告占据着车厢的空间,人们有序进入。日语广播回响着。地铁有很多时政新闻,日本首相的漫画肖像挂在车厢。穿着黑蓝制服,白色衬衣的男女拥挤在车厢,然而车厢一片寂静。我手里攥着福冈市交通局印制的邮票般大小的车票,不能丢失,任何失误都会带来麻烦。到站下车,地铁站的地下通道有很多日式餐馆,令我吃惊的是,地下通道整洁干净,每家餐馆门前的脚垫簇新,色彩鲜明,看不到垃圾和污染。

千惠子带我们进入名为一籣的拉面馆,她先在进门处的贩卖机上买票,带我们到单独隔开的座位前坐定。木制的隔间如旧式的电话局,客人如接线生在密闭的空间用餐。店员隔着竹帘在另一个空间。千惠子解释说,如此格局是为用餐者集中注意力专注用餐。

抓紧时间吃饭。餐后已是下午三时,按原计划赶到熊本太紧张,平路跟千惠子协商更改时间,他希望先到佐赫住下来次日再去熊本。千惠子同意,她建议直接乘坐巴士由福冈到佐赫。我们走出餐馆穿过地铁站找长途汽车站,乘坐自动电梯上到三楼,那里是长途车站候车区。人们安静地等在车站。我看到电子屏幕显示着汽车到达的站名:

长崎,佐赫,熊本。

此前我对日本的了解缘于电影。日本电影也伴随着我的成长。从1970年代风靡中国的《望乡》,到1980年代由高仓健主演的《追捕》《幸福的黄手绢》《车站》,后来是电视连续剧《阿信》,再后来是反映当代日本青年生活的《血疑》。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进入中国,日本文化也进入中国。与前几代中国人不同,到我这一代的青年成为日本文化的热爱者。与影视娱乐明星比起来,我更心仪日本作家,比如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东野圭吾。还有我欣赏但是愿意保持距离的作家,比如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愿意保持距离是因为作家选择自杀的方式辞别人世,这是我的价值观不能接受的。

即将前往的这些城市是我在影视里看到过的,这带给我亲近感。一辆绿色长途巴士停在客运站门口。乘客陆续上车,我走到汽车尾部,在最后一个座位坐下来。平路与千惠子并排坐在一起,于娜坐在我的前边,椅背高过人的头顶,这坐法我觉得舒适。乘客之间相互隔离,可以不必非要说话,我可以沉思,可以透过车窗观察沿路的景别。

放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我掏出手机看到是千惠子的微信:

“很高兴见到您,期待美好的旅程。”

临行前我们就互加微信好友。这应该是职业导游的惯例,初次见面的礼貌表达。

“谢谢。呵,你的漂亮简直晃瞎人眼。”我跟她开玩笑。

“您这么说,我真高兴。”她又发过来。

我们就这样交流,秘而不宣。网络时代带给人际交往的便捷和利益。

估计她也在跟平路聊天。从我所坐的位置能看到千惠子的侧影。

“这里很干净。”我说。

“是啊,这是日本让人舒服的地方。”她回复。

“你也让我们舒服。”我说。

我真心觉得这女子不错,端庄热忱,优雅风趣,高度职业化。

“我会加油,但愿不会让您失望。”

……

汽车开动驶出车站,驶到前往佐赫的高速公路。我望向车窗外,看着从车窗外闪过的街景,看着高速公路边闪过的辽阔海洋,白云环绕的静谧山峦,凌空架设的高压线,空气清新的田园村舍,造型奇特的房屋。我经常会乘坐长途客运车到中国内陆的城乡,这样的旅程总能使我看到真实的城镇和乡村景况。此刻我看着坐在客车里的人,那是日本的原住民,如果不开口,和中国人并无差别。然而人的差别其实不在外形而在内里,比如人的意识、观念、语言等,这才是人与人的根本性差异,也是种族和种族之间的差异,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差异。两个小时之后巴士到达我们要去的佐赫。

乘客下车时支付车资,坐在驾驶位的司机是位身穿白色制服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士。千惠子付过车资跟我们开玩笑说:“高仓健在为我们开车。”这个说法引得我们好奇,回头再看一下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果然英俊刚毅如高仓健,平路迅速为司机拍照留影。

下车环视周围,我们看见的是一座幽美而清洁的日本小镇,云雾环绕着山峦,也环绕在小镇的上空,日式的建筑在这里别具一格,赭色的砖瓦切起来的庭院,赭色的屋顶闪耀着微光,街道上道路整洁,河流舒缓流淌,在路边与河岸都看不到任何垃圾,出现在路上的身穿和服的日本人神情安详、面容良善,我们到达的时候正是樱花开放之后。小镇被樱花树环绕包围,我看到一幢灰色日式庭院尖翘的檐顶上栖息着两只白鹭。

到达预订的小镇旅馆,一幢赭色的三层日式民宿,楼房造型抽象远看如王冠,楼前广场的柏油路面没有任何杂物,走进旅馆,在服务台办理入住手续。服务小姐温柔地说话,举手投足透出干练和效率。拿到房卡乘坐电梯到二楼的房间,打开门是日式的标准间,我所期待的两张单人床分别倚墙摆放着。我还是跟平路合住。当然是为省钱。我们将行李放妥,平路带着佳能照相机站在窗前拍照,从打开的窗眺望,黄昏时刻的天空彩霞飘舞,云霞轻拢的乡间安宁幽美,造型奇异色彩明艳的楼房被樱花环绕着,我有置身世外的安谧感。

我们在黄昏的时刻观赏这座小镇的风貌,体验乡野风情。

千惠子等在旅馆大堂。她显然在房间洗漱过,脸上的妆容淡雅。她换了黑色西服套装、白色丝绸衬衣、红色高跟皮鞋。从她容光焕发的脸上看不出长途旅行的倦意。等到大家聚齐,我们走出民宿旅馆,楼前是蜿蜒延伸的青色柏油路,车辆稀少,偶有车辆驶来时会减速,司机会耐心等待我们走过才会前行。这样的状态在我到欧洲旅行时经常会遇到。在中国城乡行走,我已习惯汽车的拥堵和疾驰,习惯司机无视交通规则可以随意在道路间转向调头,习惯司机的焦虑和急躁,在日本乡间的这份安宁反而让我觉得新奇。

沿着缓慢流淌的溪水岸畔走,溪流清澈能看见水流之间的青草和卵石。岸畔之间是盛长的葱绿的青草,青草之间盛开着黄色菊花。沿河种植的枝叶茂盛的樱树樱花盛开,悠长的青色柏油路落满樱花的粉色花瓣,远看如镶嵌的粉色彩练,我们都被这乡野之美所震动和陶醉,千惠子双手掬起满捧的花瓣扬向空中,花瓣散开落下时兴奋地喊叫。平路带着他的佳能照相机蹲在地上拍摄路边如丝绸铺设的花瓣。我们久久在樱花树下流连不去。

千惠子站在路边,她的双手捧着樱花的花瓣,她将花瓣撒向平路,也撒向我。

她朗声大笑,清脆的笑声在河岸之间回荡。

夜色降临时,我们到达一间名为“渔民”的餐馆,餐馆从远看灯光辉煌如宫殿。进门有身穿和服的日本姑娘鞠躬迎接,她们嘴里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日语,餐馆是由推拉门隔开的包厢,服务小姐指示我们脱掉鞋子存到储物柜。我们穿着袜子的脚踩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木质地板走过灯光明亮的长廊,进入一间榻榻米包厢。我们坐定,有服务小姐在推拉门外喊着问候语,木门拉开服务的姑娘双膝跪着为客人点菜。这是日本的跪式服务。

平路拿起桌上的菜单,全是日文,我交给千惠子。

她看着菜单说:“每位一份鲫鱼、烤翅、鳗鱼,再来一瓶清酒。”

我坐在平路的身边,我与千惠子交叉相对,对面是于娜。

千惠子捧着菜单看,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白皙纤细的手指,修剪得体的指甲染着水晶色。这是我感到舒服的颜色,跟她的唇彩一致。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品位优雅的女子。

服务小姐跪着退出包厢,关闭推拉门。

四个人可以清静地坐下来说话。千惠子表现活跃。她显然是想让远方的来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她不断地抛出话题,从流行语到最新的潮流,日本人的国民性以及生活方式,都是我们谈论的话题。她看着平路突然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这么帅,真是年轻有为。”

被赞扬的平路当然知道这是客气。他对千惠子说:“没想到你这么漂亮,这一程有美女做伴,也是名副其实的快乐之旅。”笑声不时在包厢里回响,主宾相谈甚欢。

“据说NHK在重拍《阿信》,《阿信》各位老师知道么?当年日本和中国最火的电视连续剧,感动了亿万人。有机会你们可以访问NHK,看看我们新版《阿信》。”千惠子说。

“在国内的时候,我们都是看着《阿信》长大。”我说。

“瓦蓝老师,我怎么看着您好像高仓浩太呀,很酷的样子。”

千惠子开玩笑。她或许是看到我的沉默寡言,猜出我内心紧张,故意让我放松。可是高仓浩太是谁,估计没有人会知道。只有看过《阿信》的人才会知道。我当然是知道的,那是我青年时代的偶像。千惠子这么说,我对她立即就有好感。为她的这个类比,心有感激。

“还真是,瓦蓝老师确实是酷,不说话的时候更像电影《这个杀手不嫌冷》里的杀手。”

话题转到我这里,于娜和平路都拿我调侃,活跃气氛。我浑身燥热,感觉很不自在。

“谢谢你们的好意。惭愧惭愧。”我笨拙地回应。

清酒端上来。服务小姐跪在地板上,以跪姿移动。给每个人的酒盅斟满酒后悄然退出。

平路端起酒盅提议道:“为我们的日本之旅干杯,祝我们的旅途美好顺利。”

连干三杯后,平路说:“我们请千惠子唱首歌吧,以表我们美好合作的开启。”

众人鼓掌。先举酒盅相碰,然后安静下来听千惠子唱歌。

千惠子沉吟一下说:“那我就唱一首《樱花》吧,看大家都喜欢樱花。这是日本民歌,创作于江户时代末期,由日本著名音乐家清水修整理,被誉为日本民族第一乐,教材中所选的歌谱为日本作曲家清水修编曲,歌词为张碧清译配。《樱花》也是日本国际广播电台各语言广播节目的开场曲,为交响乐演奏,并穿插主持人的开场问候。”

樱花啊! 樱花啊!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快来呀!快来呀!

同去看樱花

千惠子盘腿坐在桌前,屋顶悬垂下来的枝形吊灯的柔和灯光映照着她光洁的面容,她轻轻唱着《樱花》的柔和旋律回响在包厢里,她的声音有种透明的质感。在幽美静谧的夜晚,在安然清静的餐馆里听着这歌声有奇妙的美感。

我注视着千惠子。感觉她的容貌很像我欣赏的村治佳织。

有段时间我迷恋日本的吉他女神村治佳织。喜欢她弹奏的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这是电视MV,镜头里是村治佳织坐在木椅上,面对着麦克风弹奏吉他,她的仪态优美,神情沉醉。在吉他曲声中有黑白镜头穿插而入,那是令我迷醉的画境。

两小时后结账离开酒馆。我们在路边游逛,便利店里就有书肆。各种书籍都有陈列,情色类型的成人杂志、少女少男杂志、流行读物、时政周刊,包括严肃作家的书籍在这里都能找到相应的位置。我看到老牌文学杂志《文艺春秋》,也看到我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的新书《我的职业是小说家》,当然日文的,看不懂也还是喜欢书籍的装帧。

我们沿着洁净的乡间道路漫步,走回河畔之侧的旅馆。

我和平路同住旅馆的一间客房。我们各自选择靠门的床位和靠窗的床位睡下。

因为是合住,两人都谨慎。不打电话,不聊天,悄然安睡。

我们睡在日本清洁而温馨的旅馆,也睡在幽静有白鹭在屋顶栖息的乡间。

第二天早晨,在旅馆的餐厅用过早餐,我们带着行李坐出租车赶往火车站,乘坐火车到熊本。在火车上透过车窗看着日本乡间的风物和民居景观。伊万里是日本著名的瓷器之乡。两个小时之后,走出幽静的小火车站,拖着行李箱走在洁净的小镇上。倚靠林木葱茏花草繁盛的山麓而形成的小镇,沿街可见各种经营瓷器的店铺。这里有上百家经营百年的瓷器作坊,包括近佑卫门和藤佑卫门的制器坊。走进各种光线幽暗的作坊里,观看在作坊里专心工作的工人,看他们的手艺生成过程。当然我们也在街边的瓷器店选择心仪的瓷器带回家。

千惠子是向导兼翻译,也是我们的鉴定师。每选购一件瓷器都会请教千惠子。

她会给出恰当的意见,还能讲出那些器物的来历和传说。

佐赫是日本的陶瓷之乡,这里有日本享有盛誉的制陶工场今佑卫门,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工艺师是如何潜心专注地工作。

结束访问,我们乘坐火车离开佐赫前往京都,旅行箱里放满精心挑选的瓷器和工艺品。傍晚赶往在佐赫预订的旅馆。那是一幢家庭式旅馆。两居室的套间,可以做饭,也可洗澡。我和平路住在里间,千惠子和于娜住在外间。没有我们习惯的床,依然只有榻榻米。

从衣柜里取出被褥在榻榻米上铺好,摆放好枕头就可以安睡。卫生间和浴室在走廊之间,我们轮流使用卫生间,也轮流使用浴室。这一次是无距离的共处。睡下来的时候,会听到一板之隔的两个空间四个人的轻微呼吸。奔波一天困倦至极,很快我就进入梦乡。

然而凌晨的时候我醒来,我看到平路睡着的榻铺是空的。

想到川端康成在《花未眠》里写的话:

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旅程安排密集,马不停蹄地赶路。乘坐新干线列车从佐赫到京都。在地下车站买火车票,拖着拉杆皮箱坐电梯到火车站候车,开车的时间只有五分钟,在站台疾速狂奔,为节省时间先上列车,穿过车厢寻找座位。通常平路总是和千惠子并排坐。我和于娜分别坐在前后的位置。我可以在这样的位置沉思,或者读随身带着的书。于娜或者闭眼睡觉,或者翻看手机的资讯。新干线从佐赫出发,穿越全长18713米、深及海面下66米的海底隧道,途经广岛、大阪、名古屋、新横滨、品川、冈山、新神户到达京都。深夜我们走出京都地铁站,看到沿街陈列的鲜艳妖娆的牡丹和水仙,这些缤纷鲜美的花朵出现在纵横的街道深巷,环绕每一处装饰优雅的民宅,使京都成为花朵盛放之城。千惠子带着我们乘坐地铁到预订的旅馆。

我们拖着皮箱,背着背包风尘仆仆地行进在城市街头。

到了预订的旅馆办理好入住手续,千惠子对我们说:

“我也要给自己放个假。回家陪陪儿子,明早过来接你们。”

平路送千惠子到旅馆楼下,挥手跟她告别。

到京都我是想看樱花。春天是京都的樱花盛开季,所到之处是樱花的世界。樱花不只开在深宫庭院和繁华街肆,也开在僻远乡间。春天的京都被樱花的粉色尽染,然而到达京都赶上急骤的春雨,窗外彻夜响着雨打玻璃窗的声音。在难眠的时刻,我站在玻璃窗前望向窗外,京都的大街烟雨蒙蒙,雨水在窗外倾斜的屋顶横流。雨滴下来敲打着泄水铁管不住地轰响。急骤的雨水使京都的樱花凋落,每一道积水都成粉色花瓣的河流。

一夜轻眠,清晨即起。我们要收拾行李。离开旅馆时要将行李打包存到客服部,这样就可以退房。白天我们可以在外做访问或者逛街,晚上再回旅馆取行李,我们晚间会换到另一家在城郊的客栈住,显然那里的房价比市区便宜。

千惠子准时出现在旅馆。她换了衣服,穿着藏青色西服、藏青色短裙、棕色短靴。又恢复了她的精明和干练。按照计划,上午我们集体参观民艺馆,午后平路和千惠子去奈良访问一个制作陶艺的著名职人。我和于娜留在京都,于娜去访问一个制作和服的职人,我访问京都的艺术家,全部工作结束搭乘晚间的新干线火车到东京。

走出旅馆时我们都撑着伞。急骤的雨柱敲打着伞,雨水在街道奔流,积水可以淹没鞋子。

急骤的春雨从午夜开始持续到傍晚。霹雳雨阵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兴致。

看得出来,平路喜欢千惠子,他已经不加掩饰对她的喜爱。不管走路还是做事情,他们总是在一起。平路带着他的佳能照相机,一路都在拍照片,盛开的樱花和名刹古寺,以及优美的亭台楼阁都是他拍摄的对象,而千惠子就是平路拍摄的照片里的模特儿。千惠子也随身带着她的相机。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拍摄下来。偶尔她也会拍摄人像。

千惠子突然会对我说:“给你看看照片。”

打开她发送到手机的微信,打开文件,看到是我的肖像。

在不同背景下拍摄的近景和远景以及侧影。我喜欢那些照片。

“真是谢谢你,拍得这么帅,以后我再出新书可以做书的封面了。”我说。

“版权所有,呵呵。”她脸上溢着得意之色。

千惠子在路上跟我们讲解着到京都的必去之地:“金阁寺,你们肯定都读过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原来是足利义满将军的山庄,最早的建筑毁于1397年,足利将军去世后,他的儿子把山庄改为一座寺院。1950年,金阁寺因一名僧人自焚而烧毁。现在的金阁寺是1955年仿照原寺修复的。比睿山的延历寺也是必去的。延历寺是788年由天台宗创始人最涔法师创建,据说寺庙内的祭祀法灯1200多年从未熄灭;京都的哲学道也是你们应该去的地方,哲学道是一条特别幽静又优美的小径,沿东山脚下的一条水渠蜿蜒修建。道路两边栽有樱花树和很多别的种类的树木花丛。20世纪的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在这里漫步沉思,因此得名哲学道。哲学道两边分别是永观堂和银阁寺,也是值得一见的地方。”

她的建议令人振奋。平路说:“好啊,我们就见识一下京都之美。”

在京都街头,我看到很多灯箱广告是关于冲绳旅行的。

“你们要是能去冲绳就好了,我之前的先生祖籍就是冲绳。”

千惠子看着那些广告灯箱说。

“很向往啊,可惜这次行程短促,去不了。”平路说,“你也在冲绳待过么?”

千惠子说:“我爷爷和奶奶最早也在冲绳,后来他们到了大阪。很多当地的人离开冲绳到大阪。冲绳有美军基地,当地贫苦老百姓都在这里捡寻被美军丢弃的过期罐头。现在好多了。我是在北海道读的中学。冬天北海道的暴风雪很大,我们上街的时候都要相互搀扶,害怕被强风吹跑。记忆里北海道的雪好像永远都不会融化,粉状的雪花,吹在人脸上生疼。小时候,我们都要学习书法。日本的女孩子都要在婚前接受培训,学习花道、茶道。受过训练的女孩子据说会更容易找到好男人。我好像不行,到我这儿就失效。”

我们寒暄着,一边等待出租车赶往京都博物馆。预约的一场访问时间临近,那里有约好的日本艺术家等待会面。出租车驶来,平路跟于娜同乘一辆车,我跟千惠子坐同一辆车。我们并排坐在后座上,前边在司机旁边的副驾位置坐着民艺馆的职员。由他带队赶往京都郊外的职人家里。我与千惠子突然就没有了距离。感觉有些慌张。我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

“谢谢您对我说的话。”坐到车里千惠子突然对我说。

我对她说了什么呢?我说见到她之后很喜欢她。这喜欢是由衷的欣赏。

然而跟千惠子聊天令我心有不安,毕竟我们素昧平生。

“谢谢您。好高兴看到您的赞美。可是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好呀。”

她回复道。

她的回复令我安慰。这个女子突然间使我生出尊敬感。她的优雅和纯真以及善美的品质令我舒适。

“您要是住在这里,感觉就会不一样。就像我,已经习惯日本的好,也习惯它的不好。比如我之前的先生——他是大公司的经理,在公司里他很有能力,也受人尊敬。可是他的不好是经常醉酒,醉酒以后会家暴。您研究过家暴么?日本男人很多有家暴倾向。”

千惠子很自然地说着这些话。她坦白而直率。

“祝你幸福和快乐。”我由衷对她说。

“谢谢。”她回答。

整个行程中,我们就这样交谈。这是不被任何人所察觉的交流。

诚挚而恰切,可以直抵内心。我是被美所感召,异域女性的柔美。

这种美的生成不仅源于人性,还有地理山河,族群的文化以及国家文明。

我们都在各自所处的位置,在这个旅行团队我们安于各自的角色,我是队员,四分之一,她是翻译兼导游。从表面看我们是疏离的,我表现出来的样子总是沉默寡言,而千惠子快乐活泼。在这个团队,平路是喜欢千惠子的。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从佐赫相遇开始,到熊本,再到京都和东京,平路和千惠子几乎形影不离。

“你呀,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千惠子逗着平路,因为平路遇到喜欢的东西就会拉着她看,兴致盎然。

于娜觉得平路和千惠子在恋爱。她其实是对平路不满,她不希望他这么快就坠入情网。事实上我以更加隐秘的方式坠入情感之海。我突然觉得人以如此纯粹友爱的情感交往美好至极。或许只有在这美如画境的国度才可以实现。是的。我喜欢这个美而精致的女子。喜欢她的优雅和知性。她懂的事情真是多。从欧洲的艺术到日本的文化遗迹,从法国哲学到中国的戏剧和文学。她总能恰当地找出足以与听者契合的话题。

离开京都前我去京都的祗园。青灰条石铺砌的道路构成笔直的街巷,道路两边是造型各异的日式房舍。路边的店铺橱窗张挂着色彩各异的和服,各种茶馆、酒吧。赭色的门楼。有发髻高挽,身穿草绿色和服的女性招贴,酒吧赭色的推拉门。门楼下张挂着红色圆柱形灯笼,有黑墨烫金的字体:舞妓。房门紧闭,看不清楚里边的景致。沿街都有舞妓的招贴。也有身穿天蓝色和服的日本姑娘站在茶楼前招徕客人。穿过人群涌动的街肆,是祗园歌舞排练场。这是舞妓表演最为集中的地方。歌舞练场。皇冠似的棚顶。弓箭似的屋檐。八盏红色灯笼垂挂着,这里每天都会有歌舞妓的演出。

我对日本歌舞妓的认识来源于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舞女》,在少年时期就读到过这篇小说。《伊豆的舞女》催生我对女性的幻想。美而温婉。这样的女性形象迥异于少年时期在矿区看到的女性形象,有别于漂流京城看到的女性形象。似乎我很容易被这样的女性所吸引,她们是美而知性的,具有超凡和脱俗的气质。有时我确信自己痴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自己心中的一个象征,这个象征不断将我引到内心的更深处。这是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德米安》中写到的话。这部小说写了一个少年彷徨、孤独地寻找自我的故事。

在某个午后读到黑塞的这句话,我觉得契合自己的心意,也契合我对千惠子的感觉。

在京都停留时,我最想去的是金阁寺,我知道三岛由纪夫写过《金阁寺》,很想去看看。

然而暴雨倾盆,不能独自前往。我们集体行动,于娜撑着伞站在马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她和平路同乘一辆车。我与千惠子同乘一辆车,汽车朝着民艺馆的方向驶去。

雨水冲刷着车窗,雨滴浇到车顶,我能听到车顶发出雨水敲击的声音。

陪同我们的民艺馆一位身穿黑西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位置。我们并排坐在后座。千惠子坐在我的左侧。她的双腿并拢,手放在穿着藏青色短裙的膝上。她身体的幽香弥散。我并没有凝视她的脸,然而却能看见她俏丽英气的面容。这是心灵的凝视。在如此切近的距离之下,突然涌起想要握住她手的冲动。这是摆在眼前的机会。只要离开出租车,很难再公开接近她。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柔软而温热的触觉。她没有拒绝,我的心脏狂跳。狂跳的心脏是我识别爱的标志。这是灵魂战栗的瞬间。我伸展手指扣住她的手指,她轻柔回应。她的手指握紧我的手指,我们就那样坐在行驶中的出租车后座上。

雨滴扑打着车顶和车窗的声音与我们的呼吸合奏而起。

这是至美的时刻,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至诚的心意,这是茶道的真经,也是世间真理。”千惠子在一间茶室里讲解着她所领悟的茶道:“一只茶杯,不过是泥土捏制,再以火烧所得而已。然而一杯简单的茶足以摄人心魄,连土墙也熠熠生辉。然而这其中的美,唯有知己者能识,就像只有伯乐能识千里马。”

京都的比睿山东麓有处茶园,名为日吉神社畔,是日本古老的茶园,也是日本茶道的中心。我们在那里看到一代茶道宗师千利休生前的宅邸,那里陈列着千利休曾经使用过的遗物。环境清幽古朴,造型奇特的竹林茶室,散发着岁月光泽的茶盅与花饰。

千利休获得织田信长的信任成为茶头,代替国家行使茶礼,被尊为茶圣。他以平常漆盒,用竹筒倒入清水,将其置于月下。只见明月倒映水中,与漆盒上的远山飞鸟一起波光粼动。此轶事广为江湖传诵。1592年二月的一天,暴雨浸淫下的京都之夜,在某座隐蔽于森林间的宅邸,被尊奉为茶道宗师,七十岁的千利休在茶室切腹自尽。他在地炉中摆着三块已燃的木炭作为火种,其时三千名将士集结在千利休的寓所外,勇毅无畏的禅者千利休身穿白绸和服,在门廊下安然静坐。他对陪侍在身边的妻子宗恩说:“三千名将士只为对付一位茶道师傅。我的一生,全部身心,都献给了一杯茶,如今能让天下地动山摇的,不只有武器和黄金。”

千惠子讲述着千利休的故事:“生命的最后时刻,千利休对妻子宗恩讲述了他珍藏心中的秘密。青年时代千利休混迹于花街柳巷,偶遇被作为贡品献给王者的高丽族姑娘,他被姑娘灵秀脱俗的美所折服,跟妓院的厨师学习高丽菜肴的烹饪方式做饭菜给高丽姑娘食用,以必死之心禁食的高丽姑娘感念千利休的赤诚用心与他相爱,然而社会禁忌与命运逆旅终使有情人难聚首,高丽族姑娘在逃亡中服毒自尽。千利休将姑娘的断指保存在香炉里贴身收藏。”

一代枭雄丰臣秀吉看中千利休珍藏的微型香炉,这香炉保存着千利休深爱而殒命的高丽族姑娘的断指。前来见证千利休切腹的监察者说:“殿下命您交出香炉,交上去就算臣服,殿下会原谅您的。”拒绝权力威逼的千利休誓死如常,他在切腹前回答:

唯有美丽之物,才能让我低下头颅。

平路在五岁的时候,遭遇过致命的危险。

他被受惊之后狂奔的马匹踩踏过。当时他在故乡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玩耍,身边不时有装满粪肥和秫秸秆的拖拉机驶过,他闻到弥漫在田间的粪肥恶臭。父亲钻在茂密的高粱地里收割发黄的高粱,平路看不见父亲的身影,能听到他踩着荆棘用镰刀收割高粱秆的声音。夕阳西沉,血色的太阳照耀着高粱地,也照耀着尘土弥漫的乡间道路。还有一些人弯腰在高粱地里收割高粱,有人将收割过的高粱秆堆放在马路边,等待拖拉机运走。

平路坐在阴凉地里玩自己的尿泥,他撅起小鸡鸡滋尿,然后和着泥巴,这是他隐秘的乐趣。只要不被发现他就乐于玩耍这游戏,但是如果让母亲发现他就得挨揍。他的屁股不少被父母亲暴揍。突然有马群从马路的尽头奔驰而来,钉着铁掌的马蹄踩踏着马路的声音疾响,显然那是受到惊吓的马群。平路看见奔驰而来的马群吓懵了,他呆立在马路上无法动弹。马群冲着平路所在的位置奔驰而来,看到一个小孩儿停在道路间,从他身上一跃而过,平路受到惊吓昏倒在地,父亲听到有人喊叫,从高粱地里跑出来,看见满脸血迹昏迷的平路,父亲惊慌失魄,他抱起昏迷的平路,在路边拦住一辆运货的卡车往乡镇的医院跑。

急诊室的医生为平路施行急救,输氧、止血、包扎伤口。数十分钟后,他脱离了危险。然而被马蹄踩过的头颅留下疤痕,他的心理和精神都残留着马蹄踏过的创伤性阴影。在他长大成人之后,每次看到马群他就会有心悸的感觉。因此他在一生中从不观看赛马。后来他希望自己能像避开马蹄一样,避开人间灾祸。然而他能避开马群的踩踏,但是无法避开别的灾难,比如空难、海难、列车灾难,这是他无法避免的。被马匹踩踏的恐惧残留在心里,多年后回想起来他依然心有余悸。平路是在东京街头的一间便利店讲述童年创伤的。

他的口气有些戏谑。从马蹄下捡回一条命。这是外婆对他说的话。

现在平路是某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

总经理只是他的另一身份。无疑他属于前程大好的青年才俊。

研究所的工作很清闲,不用坐班,每个季度通报一次学术进度。大多时间他在应对杂志社的编务。然而作为总经理,杂志社的工作也很清闲,平时都由编辑部主任负责具体事务。他只需要撰写卷首语,只需要审阅和签发版样。很多时候他都是在旅行,欧洲、美洲、非洲、亚洲,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他都已经去过,这个地球被他的双脚几乎踏遍。

“想到我是从马蹄下捡回的命,我就更要好好地珍惜自己。”平路说。

“是的,你必须让这一生活得没有遗憾。”我说。

从京都到东京的第一天,我睡到上午九点钟。

我在睡梦中被手机的振动声音吵醒。是平路的电话:“起来的话,我们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去浅草寺逛逛。”我在梦呓中说:“好啊,稍等,还没起床。”“不急。起来再说。”平路挂断电话。不能再睡。我翻身坐起,穿睡衣,到盥洗间冲澡,洗完澡收拾东西,换衣服出门。平路已在楼下的大堂等。打过招呼我们走出旅馆,沿着门前的马路往北走。

路边的商铺和餐馆都紧闭门窗。我们就找便利店,行至百米之外刚好有家便利店。我们进去在储物柜上选择需要的食物。在外旅行,早餐很简单,经常就是在便利店买一份汉堡、一杯热咖啡。便当加热之后就那么吃。早晨的时刻,我们感到少有的放松。平路坐在临窗的座位前,他的身下是一把朱红色的高脚凳。呷着咖啡,同时看着手机。这时候他可以处理公务。审稿、看美编设计的版样,确定当期的选题。我们出来,北京的编辑部还留着值守的编辑记者。尽管人在外旅行,压力也还是有的。广告额、杂志的发行量、市场的拓展,这都是对总经理的业绩考核。不时有编辑记者辞职离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社长找平路谈过话,希望他能稳住队伍。人员的流失不止是团队的损失,还是整个公司运营的损失。平路告诉我,总裁查出肝癌。消息还对外保密。这是强震荡。我所在的杂志社只是集团旗下的一个单位。集团还有电视台、出版机构、大型活动事务部、对外事业拓展部。

以前我对平路说:“凭你的实力和能量,你可以做集团的高管。”

“我们都是打工的。高管这个层级都是总裁信任的人才可以做得上。”平路说。

对这家以电视业为主的集团公司我并不陌生。十多年前我跟这家电视台的很多人打过交道。从明星主持人,到行政高管都有过交往。伊拉克战争打响的时候,我做这家电视台的前线记者的采访。

川端通/浅草。这是我出门就能看到的交通标识。

川端,浅草。我莫名喜欢这两个词语。午夜走出地铁在浅草街头行走寻找旅馆时,看见马路边竖立的交通标识有“川端通”,我觉得应和了内心的感觉。冥冥之中我以为浅草这个地区是当年川端康成先生巡游过的,然而当我在他的小说《伊豆的舞女》想找出他曾经在浅草待过的遗迹时未能如愿。直到我回家找到川端康成的随笔集《临终的眼》,我发现冥冥之中的感受是对的。川端康成,不仅在浅草居住过,他还在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求过学。那是他的青春时代,也是他职业写作开启之时,帝国的斜阳照耀过年轻的川端康成。

20世纪初,浅草是和巴黎的蒙马特区一样的欢场。半个世纪前就是这条长街,青年川端康成从这里走过。这座东京游客最多的寺庙供奉的是一尊观音金像,传说是公元628年两个渔民奇迹般地从隅田川中打捞而出。从入口到寺院要经过一座精美的雷门。

川端康成在《新东京名胜》中写过浅草。据说日本关东大地震的时候,浅草观音没有被焚,堪称一大奇迹。其时浅草对岸的制衣厂有数万人丧生,与此相反,浅草寺却救了十万人。地震时大火烧掉了二十四处下院和十一处堂舍。

浅草娱乐场兴旺时期,是川端康成怀念的时光。浅草歌剧繁荣时,川端正在高一读书。他爱慕歌剧演员,经常来往浅草。其时许多文人墨客和其他知识分子都来观看滑稽剧。川端在日本馆的二楼,看到谷崎润一郎的姿容。川端每日风雨无阻地参拜浅草,有好几回川端康成在公园里逛到天明。川端刚到东京遇到失火,大地震后,他一连十天半月,天天带着水和饼干,到处游逛灾后的遗迹。他说:“我觉得浅草比银座、贫民窟比公馆街、烟草女工们下班比学校女生放学时的情景,更带有抒情性。”

到东京我仿佛看见虚空中有川端康成的形影。在地铁车厢里,我想到阅读过的川端康成的文集《临终的眼》。战争期间,川端康成常常在往返东京的电车上和灯火管制下的卧铺上,阅读从前的《湖月抄本源氏物语》。在昏暗的灯光和摇晃的车厢里阅读小铅字,会弄坏眼睛。那时多少也夹杂着对时势的反抗。在横须贺线沿线的战争色彩日渐浓重的情况下,阅读古本线装的王朝恋爱故事,被川端康成视为与时代叛逆的事情。

我喜欢日本的吉他女神村治佳织。迷恋她弹奏的那首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在日本旅行时,我将吉他曲下载到手机里,独处的时候会戴着耳机听。我会长久看着MV镜头里的村治佳织,看她坐在木椅上面对着麦克风弹奏的神情和仪态,沉醉在吉他曲华美的乐音中。很多时候我看到村治佳治的形象会幻化为千惠子。

“你们知道现在的日本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吗?”千惠子问。

我们坐在便利店的高脚凳上,面对着窗外的大街喝着咖啡聊天。

“是什么呢?猜不出来。人看重的东西太多了。”于娜说。

“是骨灰盒。老人们都会在生前订制好骨灰盒,那种珍贵而精美的陶罐。日本人生活独立,不想麻烦别人,即使是亲人也不愿意打扰。他们会在身体健康的时候就会为自己准备好后事。日本的年轻人现在很少愿意结婚,更不想要孩子。他们甚至都不想恋爱。减少对他人的情感依赖。这也让日本的年轻人更冷漠。他们普遍都有疏离感,甚至厌世倾向强烈。愿意孤独生活。有的年轻人更喜欢在虚拟世界中寻找友谊和爱。这是今天日本的国民性。”

“这是世界性的潮流。全世界的年轻人都更自我,不愿意承担责任,不管是社会的,还是家庭的,国家的意识更淡漠。两性的激情在退化,不婚族、丁克族、同性爱、双性爱,这些都是今天年轻人的潮流,尤其是国际化大都市的青年潮流。”平路说。

“我知道日本作家太宰治,他有句名言:生而为人,很抱歉。”我说。

“你们要是待的时间更久就能看到日本人的精神状况。尤其是年轻人的精神状况。完全不是表面看到的这样,温良恭敬礼貌。他们其实很虚无。”千惠子说。

“日本是自杀率很高的国家。在一些常发生自杀事件的车站月台,铁道部门设置了蓝色荧光灯,试图让人们的心情舒缓并平静下来。”平路说。

“日本人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死都要等到财年结束再死。有的人会把上个年度的事务做完交接,再揣着遗书卧轨。有的人卧轨也要等末班车,以免耽误白天的上班族签到。当然不排除部分压抑了一生的人,就非要在上班高峰期最后任性一次。”千惠子说。

千惠子要陪着于娜到东京博物馆访问。平路与我没有别的安排。

我们就那样闲聊着。坐在便利店的高脚凳上,面对着临街的玻璃窗沉思。

窗外是盛开的粉色樱花。沿街而植的樱花将东京街头装饰得色彩瑰丽。从便利店的玻璃窗看出去,街上的十字路口有戴着袖箍老年男人指挥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然而我们更关注的是临街的东京大学。在便利店的自动售卖机投下日元硬币,买了咖啡和加热的汉堡,坐在窗前的高脚凳上看着窗外的大街。身穿黑色制服的青年学生成群结队地从校门进出,正门两侧种植着樱花树,盛开着粉色的樱花。阳光灿烂照耀着樱花和青草葱茏的草坪。

即使是短暂时刻,坐在这里也被我视为幸福。

千惠子离开便利店时对我们说:“我今天给大家带了伴手礼,人手一份。”

她从随身的雪青色挎包取出包装好的礼物。不同品牌的巧克力。

“明治雪吻,给平路总经理。乐天巧克力,给于娜老师。”

“这个给您的。”千惠子递给我一份。我接过来。

白色恋人。这是我在包装盒看见的日文字迹。

拿到礼物的人们一阵欢呼。我感到喜悦突然而至,充盈心间。

在日本境内的行旅五天,在东京三天。

很快停留东京的时间进入倒计时。别离使我感伤,远辞爱的人和事物令我心境黯然。

在外旅行的时候,我也会在清晨早起外出长跑。在室内做各种运动。

清晨,我从大街上跑步归来会在旅馆大堂见到千惠子。

“您好。”她打着招呼。

“你好。”我也应道。

离别东京的前夜。我们在浅草寺临街的一家鱼馆聚餐。

千惠子身穿焦黑色日式和服,穿着白布袜的脚踩黄色木屐。和服图案是具有冲绳特色的飞鸟。金色的鸟儿在漆黑的背景下向着不同方向飞翔。腰间是茶色的腰带,带缔由鲜艳的红色点缀,这身典雅的衣装使千惠子显得清爽和温婉,有种炫目的美感。

餐馆的老板是个清瘦的高个头中年男子,身穿黑蓝色的日本和服,腰系藏青色的腰带。他留着寸头,面孔英俊,面色黧黑,不时给我们端上烤鱼,端上我们要的清酒。喝酒唱歌是聚餐时兴致高涨时的必配。餐馆里有一对来自北海道的日本恋人,男青年热情好客,拖着女友加入我们的酒局。大家推杯换盏轮番敬酒,也轮番唱歌。

日本电影《人证》里的主题曲《草帽歌》,电影《追捕》里的杜丘之歌。

两瓶名为赤桓牌的白酒空瓶了,平路又要来两瓶。他是真放开了喝。

我们轮番唱歌。我是不善言辞,唱歌却是可以的。偶尔有朋友聚会我也会歌唱。

熟悉的日文歌唱过,又唱中文歌,民歌唱过再唱流行歌。

在人们狂欢的时刻,千惠子举着酒杯到我面前时对我说:

“敬您一杯。谢谢您。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们,很高兴认识您。”

“很庆幸能有这次相遇,我也要特别感谢你。”我举杯回敬道。

午夜我们喝完酒,离开酒馆。沿着浅草寺大街步行回旅馆。平路喝醉了,于娜搀扶着他。

我和千惠子挽着手臂陪着他们走。这是快乐之夜,深情而纯真。

“你们有谁见过鬼魂么?”在街上走着,于娜突然问。

没有谁见过。人们只是听说过鬼魂。谁也没见过。

“我见过。”于娜说,“我大学时在音乐教室里,听见琴房里有人弹钢琴,看见钢琴的黑白琴键有人在弹奏,就是看不见人。我当时就吓晕了。看不见人的时候就是看见鬼魂了。我还在琴房里看到有鬼魂穿着舞蹈鞋在跳舞,但是我看不见人,只能看见跳舞的鞋在跳动。”

“哦,这夜深人静的,你可别吓唬我们。我会害怕的。”千惠子说。

“不用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我说。

我的手臂环拥着千惠子又不至于失礼。这是美妙的时刻。战栗而惊恐,温暖而甜美。

扶着醉酒的平路回到旅馆。乘坐电梯到八楼,沿着走廊到834房间。我从平路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他的房卡打开房门,扶着平路进房间。他栽到床上,嘴里说着醉话,完全不省人事。我给他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我不担心他喝多,醉酒的人总是睡一觉醒来应该就好。安顿好平路,我从他的房间退出来。千惠子和于娜还在走廊。

我对她们说:“没事了,就是喝多了。睡一觉醒来就好。放心回去睡。”

“好的,您也早歇。晚安。”于娜对我说。

“晚安。”我对她们说着,走到自己的835房间,开门进去。

房卡插到插座里,房间里亮起灯光。我进卫生间方便。

脱衣服在浴室里洗浴。头有一点晕,然而不碍事。我并不酗酒,也不贪杯,但是酒量还不错。我是从不醉酒。因为不喜欢男人醉酒之后话痨的毛病和耍酒疯的丑态,我会克制自己喝酒从不过量失态。有人说男人最难抵御的就是美酒,可是美酒对我恰恰没有吸引力。

对于我来说,或许难以抵御的就是真实的情爱和女性的纯真之美。

“我们可以说说话么?能在东京的时间不多了,也许这辈子我们都难以再见到。”

我不愿意错失千惠子。在浴室里洗浴完躺到床上时我突然想见她。

给千惠子发讯息。

这是一次冒险。我不知道这样发出自己的心语会收到千惠子什么样的反应。她会认为骚扰么?会认为我是喝多了酒撒酒疯么?男人总是在酒后生出无聊之态。然而我决定豁出去,冒一次险。为了让自己此行不留遗憾。没有回复。我对自己微笑一下,放弃了念头。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在我朦胧着睡去之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振动。

“我突然很害怕,不知为什么,害怕别离,别离会带给虚无感。”她回复道。

“是的,这一别可能终身难再见。”我说。

“您过来吧。”她说。

心间突然涌起一阵感激的暖流。我起身换衣服,穿好鞋,带着房卡出门。我有些紧张。心脏狂跳。走到千惠子住的房间。我轻叩房门。隔着门我听到脚步声过来。

千惠子打开门。房间里灯光幽暗,她穿着银色无袖丝绸睡衣。光脚穿着天蓝色丝绒拖鞋站在门前。“请进。”她说。我进屋后她又说,“请坐,给你来杯水吧。夜里就别喝茶,避免失眠。”“别忙活,来杯热水就好。”我应着。

她用电热器烧水。来回在房间里走着,她的身形有种柔媚的魅力。

水热了,她用玻璃杯盛了热水端到我坐着座椅的茶几上。突然我看见她手腕间有道疤痕。

“你受过伤么?不好意思,我这么问。”我说。

“自残的遗迹。以前自己用裁纸刀切腕。呵呵,不想活又没死成。”

“不会吧,你怎么会?你是多幸福的人啊,漂亮、有才华又能干。”

“都是表面的,人活着怎么可能只有幸福呢?只有幸福的人可能正是不幸呢。”

短暂的寂静。我的心脏加速跳动。我告诉自己到这里来可不是为闲聊的。

“明天晚上就离开。想到别离心里突然就难过。”我诚实地说。

“我也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我很舒服。我会想你们的。想你们的时候我会哭。”

千惠子说。她果真就哭,眼里瞬间盈出泪。我知道她不是玻璃心,更非娇弱。拥抱她像生铁与磁石彼此吸附。与其未来坠落空洞念想深渊,不如现在深入抵达。寻找情感之焰,使肉身的冰块消融。我是心存暗夜的人,这是不能驱除的精神体验。需要燃烧起来的情感烈焰融化身心的寒凉。偏食般的情感倾向是往昔生活残留给我的遗迹,曾经感官激荡的生活,寻求能使感官炽热如光焰的力量,这生活带给我肉身的伤害和耗损。

千惠子是我给自己找到的灵药。

我愿意服下这灵药。

告别东京的最后一天。

清晨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就开始收拾行装。我和平路同居一室,我们隔着一张方桌分别睡两张榻榻米。醒来后我们到盥洗间洗漱,完毕之后更衣,整理需要携带的物品,准备办理退房手续。出门前,我把放在床头柜的千纸鹤收藏起来。在东京期间,每到晚间回到旅馆,我会看到服务小姐放到客房的两只纸鹤。床铺叠放整齐的浴衣上出现的纸鹤让我暖心。展开被子睡觉前,将纸鹤收起来,我要把它们带回家。拖着拉杆旅行箱,听着滑轮辗着灰色地毯的声音,穿过走廊进入电梯间,我和平路都神情懵懂。在服务台办理退房手续,将旅行箱寄存在客服部,我们开始在东京的最后漫游。

旅行团的四个人。千惠子和于娜计划去购物。

我跟着平路。我们准备去银座。

走出旅馆,步行10分钟到地铁站,我们乘坐地铁前往银座。

银座,东京的地标建筑。繁华而现代。这里有众多购物商城,汇集世界各地知名品牌。穿行在巍峨的商厦之间,我愿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留下自己的体感,用身体和感官体察这里的细节。平路一路都在使用谷歌导航系统的指引,这使我们行走于异国之城不至于迷路。平路是时尚之人,真正的雅皮士。熟悉各种新潮,熟知各种名牌,从住宅到服饰,从汽车自驾到运动方式,从化妆品到剃须刀,都迷恋奢侈品牌。

我们出入银座的各类名品店,湮没在浩繁的物质世界。

在银座的豪华购物中心,我看到那种跪式服务。在鞋子的售卖专柜,服务小姐跪在地上,为光顾的客人取来需要的鞋子,微笑着注视着客人试穿,不合适再去选。服务小姐自始至终都是跪着的姿态,这令我深感震撼。

我对购物缺少兴趣,最想去的是涉谷区樱丘町某大厦21层公寓。那是我昔日的偶像饭岛爱曾经的寓所。在路边的花店买到一束紫罗兰,我捧着花跟随着平路寻找饭岛爱的寓所。我们徒步而行,平路跟随着手机里的导航指引,穿过迷宫般的街区,在一座写字楼前停下。“应该就是这里。你的偶像朝圣地到了。”平路讥嘲说。他不能理解我怎么会对一个被世人遗忘的AV女优怀有好感。我的心脏在瞬间狂跳。进入写字楼的大堂,身穿黑蓝制服的男女职员在忙碌。我们进入电梯间,平路找到21层的键按下。

拜谒饭岛爱的遗迹。这是我此行的隐秘愿望。很长时间我都在看饭岛爱的电影,那是最初漂流北京的时光。寓居北京香山脚下一个叫瑞王坟的村庄,我租住的房间是房东四合院的偏房,临街,铁门,密闭的空间幽暗,进不来任何光线,白天也要亮着日光灯。在我的寓所周围是众多的出租房,平房顶又加盖二层楼。外省的租客住在这些出租房里,而租客有很多是洗浴城和夜总会以及KTV歌房工作的小姐。这里终日寂静,午夜时刻会响起隔壁寓所里的男女高亢呼叫。

我是在那段时间开始知道饭岛爱的。其时我在一家民营出版公司工作,办公地点在北京理工大学校园的一处白色平房里。每周有三天要骑着二手自行车到公司上班,为节省时间和体力,我要穿行长满稻草散发着粪肥恶臭的乡间道路,穿行森林茂密墓碑林立的公墓,然后进入车流淤积的城市道路,在车流的夹缝中与钢铁铸造的汽车擦身而过。到达公司所在的北京理工大学,从自行车下来我感觉自己的下半身是空的,人是在悬浮的状态中前行。孤独而虚无。这是我在那段时间的肉身和灵魂状态。

肉身如同荒寂的孤岛,精神如同衰败的废墟。

每到周末有个年轻人会带着满书包的光碟到办公室来,任由男女同事挑选从秘密渠道进来的光碟。我挑选饭岛爱的,这个容貌平凡的女优令我感觉亲近,她的肉身和爱欲在很长时间带给我身心的安慰。正视自己的肉身潜藏的欲望,正视自己深潜的人性,这是我在当时产生的自我意识。

2008年12月24日下午3时,饭岛爱被发现自杀于东京涩谷区樱丘町某大厦21层的公寓房间中。演艺公司的同事发现死亡的饭岛爱并拨打119,救援人员赶到发现饭岛爱死亡时间已过数日。现在我要看望饭岛爱,寻访她的遗迹。乘坐电梯到达21层,我的心脏狂跳。这是我梦中的偶像曾经的居住之所。进入这个空间,昔日的情感也漫溢在心头。找到饭岛爱居住过的公寓,然而我并没有看到那里有饭岛爱的任何遗迹,那里已成某家公司的办公间。有位中年女清洁工在楼道里擦拭一个青瓷花瓶,平路问她是否知道饭岛爱,也许是语言的障碍,清洁工直摇头。时光流逝,死于抑郁症的年轻女优已被人遗忘。失望之际,乘坐电梯下楼。看我失落,平路安慰我:

“瓦蓝啊,你总算来过了。饭岛爱要是在天有灵也会知道你的这番心意。”

手里的那捧紫罗兰花没派上用场,我只好顺手递给街边的一个流浪者。那是个衣履整洁的男子,地上摆着他的黑色呢制礼帽,路过的人愿意施舍就往那帽子里扔一点钱。这个下午我暂时搁置对饭岛爱的念想,跟平路在涉谷闲逛。陌生而奇异的世界。迥异于我们所熟知的国度。我愿意铭记抵达这里时身体和心灵所感受到的体验。逛累的时候就在涉谷一家临街的咖啡馆歇息,喝着咖啡消磨时间。悠闲而慵懒的时刻,我们还无法知晓有麻烦在前方静候。

等到夜幕降临,我和平路离开涉谷的咖啡馆,乘坐地铁去歌舞町街。

地铁站台挤满候车的人。等来地铁列车,拼命挤进人潮密集的地铁。二十分钟后我们走出地铁口,跟随着出地铁站的人流走,看见街巷弧形的霓虹灯有歌舞町街的字样,我们悬着的心落地,然而神经却紧绷起来。到了歌舞伎町,我们谨慎地走在乐声喧嚣的街巷里,身边潮水般汹涌着人流,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猎奇,醉酒的男女当街说着醉话步态踉跄着行走。有异装癖的男子穿着花裙肉丝袜高跟鞋身姿妖娆踩着舞步在街上出没。

“异装癖者当然是能看得出来的,就像同性恋能看出来一样。”平路说。

街道倾斜而上,我们行走时沿着陡坡上升。脚下的路是水泥路,在更僻静处是石板路。我们谨慎前行,尽量不去僻静区域,避免可能出现的危险或者麻烦。我很早就听说过东京的歌舞町街,知道这里是世界最著名的红灯区,我们都想到现场察看一下。

“应该冒一次险。不然白来东京一趟。”平路说。

当时我们规划在东京游逛的地方,他建议我们去一趟歌舞町街。

为了安全,平路给千惠子打电话,询问她进店里的注意事项。

“你们可以进酒吧,看跳舞。只要不跟女孩子们发生关系就OK,如果发生什么关系的话,纠缠起来会很麻烦的。”千惠子笑着对我们说。作为翻译兼向导,她跟我们相处整七天的时间,对千惠子的爱已成为我的秘密,或许也是平路的秘密。我知道他喜欢千惠子,在旅途全程他都是跟随千惠子。平路不会想到我也会爱上千惠子,且以更为隐秘的方式。我们怀揣彼此的秘密,在东京全天候作告别前最后的漫游。千惠子吓唬我们说:“你们最好不要自己去,没有当地的人陪同去了会惹麻烦,这儿可是亚洲最大的红灯区,黑帮也最多。”

能惹什么麻烦呢?被小姐骚扰或者被皮条客纠缠,走进去的是宰客的黑店,天价消费,与小姐接触感染性病或艾滋病,这些可能的危险我们都有准备拒绝。然而千惠子的话还是让我们胆怯。不敢单独行动,必须两人结伴而去。不接受站街女的邀请,不接受皮条客的诱惑,这是我们的戒律。喧嚣着情色气焰的街区。街区的道路两边都是表演歌舞的情色夜店。店外游动着皮条客。街上弥漫着浓烈的香水气息。皮条客都是长相生猛的黑人,操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试图说服我们进店。街上蜂拥着衣着暴露的女子,各种肤色的女子,不同国籍的女子都在这里出没。到处可见广告艳舞招贴,我们在漫游的时候可以从夜店敞开的门看到店内的情状。激烈的音乐声,炫目的舞蹈。我们没有在任何一家夜店停留。安全是重要的。

避免遇到黑道势力,避免被抢劫。我们必须谨慎。

然而辞别之前我们遇到麻烦。一个黑人在歌舞町街骚扰我们。冲突是我不愿意有的。人在冲突中总会受到伤害。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否有决斗的力量,是否有足够制胜的力量。我不愿卷入任何冲突,无论如何输赢都没有意义。以身体痛楚甚至伤残为代价的输赢都没有意义。然而如果冲突必须发生,如果冲突是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发生,悲剧必然降临。

尽管我们谨慎,最后时刻还是遇到麻烦。

一个身躯粗壮、臂上刺有文身的黑人拦住我们去路,黑人嘴里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黑人跟我们介绍情色店,想要拉我们进店里。我们躲开这个黑人继续往前走。

前边又过来几个棕色皮肤的人,也冲着我们嚷嚷。据说中国人到歌舞町街会受到骚扰。我们看人多混杂就想脱身离开。黑暗中突然有人冲上来就朝我的脸上打了一拳,我朝那个人挥拳还击,结果是更凶猛的拳头砸下来。平路想要阻拦那些纷乱的人施暴,他的身上也挨了拳头暴击。这是混乱和危险之地,在此地我们不能指望有警察的干预和保护。

“我们撤吧。”平路和我说。逃离这是非之地是本能。

从人群的混乱中逃出来。我在奔跑中感觉到脸颊的疼痛。

嘴巴是咸的。有血流出来。突然间嘴唇肿胀。

回到旅馆时,千惠子看见我们的样子吓一跳,她在大堂的休息区等候我们归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么?有危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们都不想解释什么。时间已经不多,必须尽快取到存放在客服部的旅行箱赶往机场。

最后时刻。我们拖着旅行箱背着背包仓促步行,从旅馆走到浅草地铁站,千惠子跟着送行。换乘地铁列车赶往成田机场。等来地铁列车,上车的乘客并不多,四个人都找到座位坐着。平路和千惠子坐在一起,我和于娜分开隔着乘客坐着。辞行和惜别的话语在昨夜由千惠子为他们举行的告别晚宴已经说过,一时无语。或许大家也都在回避着什么。我怀揣着个人的秘密,我的嘴唇是肿胀的,额头粘着药棉,有血迹渗出来,列车在轻微的颠簸中驰行。我盯着列车的车窗,疾驰的列车闪过时灯光会照亮地铁隧道墙壁的广告。明星代言的化妆品、名车、名表。世界上所有地铁的隧道都是如此。当然我也看到过别的地铁隧道,比如斯德哥尔摩的地铁隧道设计得如同涂满油彩的岩洞绘满各种岩画。列车突然慢下来,广播里突然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我们听不懂日语。听懂播音的千惠子起身对平路悄声说:

“我们下车吧。”

显然她的悄声低语是不愿意惊扰其他的乘客。并没到站,车上的乘客都在下车。

我们三个人拖着旅行箱,带着背包从地铁下来。千惠子低声对我们说:

“有人在地铁跳轨自杀,列车全线停运。”

时间已近子夜。东京最后一班地铁停运。我们要赶往机场就需要出站换乘出租汽车。

平路和于娜的脸色都变得抑郁。因为这样一来会让我们的行程更加仓惶,想要省下的钱不仅没省下来,还会支付更贵的出租车费。然而别无选择。只有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

在上出租车前千惠子与我们一一拥抱。这是最后的告别。她拥抱住我的时候,头伏在我的肩头停留片刻。她的身体带给我温暖。我记住了她长发之间弥散的幽香。

挥手告别。我们坐到出租车里,打开车门对千惠子说:“再见。”

“一路平安。”千惠子站在出租车前,她双手扶膝向我们鞠躬。

她注视着我们的眼睛盈满泪水。

回京的航班是午夜1点30分。我们乘坐出租车赶往成田机场。

于娜想要节省出来的打车费不仅没省下来,午夜乘车的费用比白天多出一倍。

坐在副驾位置的平路眼睛死死盯着出租车的计价器。显示在计价器上的数字飞速叠加。

我随身的双肩背包放着千惠子赠送的礼物。白色恋人。

巧克力我一直没舍得吃。包装纸也没舍得撕开。我要将它完好地带回北京。

此刻我想起茶道大师千利休临终时的箴言:

唯有美丽之物,才能让我低下头颅。

午夜1时30分,航班准时在成田机场起飞。凌晨的时刻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我回到京郊小镇的寓所,栽在床上倒头睡去。然而三天后我在京郊小镇恢复时差带来的正常作息时,看到日本发生大地震的消息。那是千惠子带我们奔走过的九州。

地震使我有惊魂之感,九州是我们曾经奔走的地方。

千惠子的故乡是在九州的一个小镇。那里有她的至亲。

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我想到千惠子,想知道她的安危。

震灾中通讯中断,我深陷忧患。

“九州地震,我还安全。我所在的城市变成灾难之地。”

两天后接到千惠子的讯息,她在语音留言时说。

我在新闻网页看到如下报道:2016年4月16日00时25分在日本九州岛(北纬32.75度,东经130.80度)发生7.3级地震。九州各地有9万人在655处避难所避难。遇难人数为45人,超过1000人不同程度受伤。地震导致九州地区交通出现瘫痪。日本道路交通信息中心透露,受地震影响,日本九州高速公路多个区间段均已封闭。九州新干线和日本铁路全线停运。

我们与劫难和灾祸擦肩而过,这惊魂之旅令我如蒙幸运垂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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