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思
台湾著名女作家平路是我们夫妇的好友,她的本名叫路平。据说有一次跟朋友打赌输了,就把名字倒过来写,还自我解嘲说:路平是一个形容词,平路则是动词,表示力量、壮志,自己去开路。她的父母都是名教授,父亲路君约是台湾心理测验领域的鼻祖,在心理学界桃李满天下。平路进台大念的也是心理学系,据说不是因为兴趣,而是有父亲的书用,不必再买教科书了。后来去美国在爱荷华州立大学攻读数学硕士,毕业后留在美国公司当统计师。
平淡安逸的白领生活不是平路想要的,于是开始写小说,而且一鸣惊人,接连拿下联合报小说首奖、时报文学奖的剧本首奖等奖项。平路不但创作小说和散文,也写时事和文化评论,甚至还写科幻作品。她的散文和小说细腻多情,而评论则犀利敏锐。两种不同的风格,既流露了柔情似水的一面,也体现了她铮铮侠骨的另一面。学理科的平路遂成为当代最卓越的作家之一:无论创作的技巧、文字的锤炼、形式的多元、题材的纵深都出类拔萃。
第一次见到平路是2000年3月19日台湾“大选”的第二天。当时我在台北采访,台湾新闻界的朋友邀我参加一个“选后两岸关系”的报告会。平路和我都是报告人,我第一个讲完就准备早退去赶飞机,此时她才姗姗来迟。那次见面可以说是擦肩而过,印象不深。再次相遇则是在香港。2003年初,听说平路要来港出任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可是签证迟迟没有下来。因为有人散布流言,说她支持“台独”势力。平路是出生在高雄的外省人,祖籍山东诸城。她年轻时不满“两蒋”的独裁统治,在“党外运动”中交了很多朋友,但对国民党不满和主张“台独”风马牛不相及。相反,她有浓浓的中国情结和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到了年底,谣言终于被粉碎,港府的签证下来了,平路走马上任。我和新闻界的几位高层作为第一批客人,在她位于中环太古广场40楼的办公室会面。这次才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才气横溢的女才子:颀长纤细的个子,说起话来细声柔气,双眼带着些许朦胧,但眼神里跳跃着智慧的火花。她用诗一般的感性语言作开场白:文化的交流是最能从根本上互相了解、消除敌意的。在政治里可以有更多文化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希望两岸用昆曲、茶道、花艺、咖啡这样的文化语言沟通,取代政治、军事、经济上那种赤裸裸、血淋淋的零和对话。
在平路的主持下,光华中心很快成为香港亮丽的文化风景线,带来一阵阵清新的台湾风。“非典”过后,在一场台湾已故作家杏林子新诗的朗诵会上,她对生命的希望与歌咏,展现了一种普世皆能共鸣的感人力量。“茶与乐的对话”在茶香与乐音中,让人感受台湾茶文化的旖旎情韵。胡德夫演唱会“太平洋的风”,这位台湾高山族歌手自弹自唱,浑厚的嗓音,奔放的旋律,映照出自由热情的灵魂。在光华中心举办的这些活动中,我们夫妇俩成为常客,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平路的好友。我们有时会约在咖啡馆里天南地北地聊天;有时也会请她到家里小酌,细细地品味勃艮第红酒的浓郁酒香。
2004年,我创办了华文世界第一份电子周刊《观察星》,平路应邀写专栏。她诙谐机智的文字着实为周刊增色不少。我喜欢她的文字,但她的幽默率真也给自己带来过小小的麻烦。2006年,她在《亚洲周刊》专栏中,写了一篇题为《浪漫不浪漫?》的文章,以“那位老科学家与他的新婚妻子”为切入点,剖析老夫少妻背后的悲哀。结果杨振宁不满平路“咒骂和嘲笑”自己的婚姻,告到香港法院,不要对方赔偿金钱,只要对方公开道歉;但平路没有理会他,反批“老先生没有幽默感”,还说“如果杨振宁再好好看她的文章,就知道她写的文章是多么好玩”。平路后来还以文章标题作了散文集的书名,我觉得格外痛快。《观察星》办了几期就因为吴征和杨澜撤资而夭折,平路和朋友们都觉得可惜。我向她承诺再去找钱让杂志起死还生,可惜终究没有复活。
2009年,平路在这个半官方文化機构中玩厌了,辞职回到她的文学世界里去了。我们夫妇给她送行时,问她今后的打算。回答我们的居然是没打算的打算:先漫无目的地去世界某些角落走走。然后在美国找个安静的小镇住下来专心写小说。她要写的大概就是那本2011年出版的《东方之东》吧。前年去台北,平路已经写完小说回家了。她请我们在“欣叶”吃台菜。坐在那里等候时,只见平路从门外飘然而至。突然有一种想法油然而生:她真是我见过活得最潇洒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