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薪尽火传”看庄子的生死观

2022-05-27 04:39朱美霖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生死观庄子

朱美霖

内容摘要:“薪尽火传”是庄子在《养生主》篇末提出的喻辞,对其可从两个层面进行解读:一是将薪与火对应为人的形体与精神;二是将薪与火对应为生命实体与基本物质元素。前者强调养生全性,体现出庄子的重生观念;后者强调死亡是基本物质元素的聚散,体现出庄子的轻死观念。庄子的生死观能够帮助人们培养正确的死亡意识,摆脱对于死亡的忧患,更好地珍惜生命,寻求人生的真实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庄子 薪火之喻 生死观 死亡哲学

柏拉图说:“哲学是死亡的练习。”[1]如何看待生命和死亡是所有哲人都不能避开的命题,甚至能够用来区分不同的哲学流派。既然生死对于人类来说是如此重要又令人费解,那么作为上古哲学家的庄子对于生和死又有着怎样的态度呢?在《养生主》的最后一段,庄子提出了著名的薪火之喻。笔者将从这一蕴意丰富的喻辞出发,结合《庄子》有关章节分析庄子的生死观,然后进一步论及庄子的薪火之喻对于死亡恐惧的消解,希望以此加深对庄子哲学的理解。

一.薪火之喻

庄子在《养生主》篇末讲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2]

这个故事说的是老聃死了,老聃的朋友秦失去吊唁他,哭了三声就出来了。庄子的弟子认为此人不够真诚,不是老聃的朋友。庄子却认为这样吊唁是可以的,过于悲伤执着反而违背实情,忘掉了生命本该有的长短。该来的时候,老聃应时而生;该去的时候,老聃顺理而死。能够安时处顺的人,便不会被哀乐主宰情绪。古时候,人们把看透了生死叫做解除倒悬。

庄子要表述的思想是:生与死是自然万物所遵循的天理,是事物变化的自然过程,明白了这一点,便不会因为生而极乐,也不会因为死而极悲。《大宗师》中有一节也提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3]生与死的交替犹如昼夜一样是无法被人力所改变的,人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烦恼,岂不是毫无意义?在庄子看来,一旦生命开始,便是一个等待终结的过程,人和外物相互砥砺与摩擦,但其前进的方向却始终不会改变。生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形體会逐渐衰老,困于其中的精神也会随之消散。

道理讲到这里,其实就可以了。生死有常,物不胜天。但是在这一段之后,庄子神来一笔:“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4]蜡烛的燃烧是有穷尽的,火却能传续下去,没有尽头。这一句话看似与上面的故事毫无关联,但又透露了庄子对于死亡的复杂态度。作为寓言这一写作方式的开创者和集大成者,庄子写过很多的动植物喻辞,如大鹏、蜩与学鸠、栎社树等,但在这里,薪与火是一种抽象概念的具象化隐喻。

对于这一隐喻,大致有两种不同的解读方式:一是将蜡烛与火看作人的形体与精神,人的形体不断燃烧直至消逝,但精神之火永存,也就是说,象征永恒的精神生命是建立在人本身之上,而非求诸彼岸世界,一个人的思想、才华、人格一经点亮,便永世照耀下去;二是将人的生死看作“气”的聚散,“气”是一种宇宙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物质元素,“聚则为生,散则为死”[5],当气聚集在一起便化为实体,当气消散开便是形体的消亡。薪尽火传,便意味着 “气”从生命实体的形式转化为宇宙间最常见的物质元素,最终的意义是将个人生命融入整个宇宙大化的洪流之中。正如庄子在《齐物论》中提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6]。

如此一来,生非生,死非死,死亡既是一种终结,同时也是一种令人惊喜的开始。

二.重生与轻死

如何看待死亡向来是哲学家不能轻易回避的问题。从薪火之喻出发考究庄子对于生死的态度,可以发现他是一个重“生”又轻“死”的人。这种生死观隐藏在庄子哲学的方方面面,并以文化源头的形式影响了后世几千年的文明。

一方面,庄子重生。在薪火之喻的其中一种解读里,人只有燃烧自己才能点亮永久传续的生命之火,其隐含意义便是生命过程一旦开始就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形体,保全自己天然的本性。在《大宗师》里,庄子提出“善夭善老,善始善终”[7],即人对于少年、老年、开始、终结都要妥善安排好,要在宇宙大化的洪流中寻求生命的安顿。为了做到这一点,庄子时常思索和探讨养生全性的方法。在《养生主》篇中,他创设了庖丁解牛的寓言:庖丁用刀十九年而若新发于硎,何也?其道在于遵循天理,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用刀,以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间隙的牛骨节,必然游刃有余不受阻碍。如果将整牛看作是复杂的社会结构,那么牛的纹理便是社会的刑法规则,筋骨盘结之处便是社会的痼疾,不以脆弱的个体生命直面社会的锋芒与黑暗,是庄子提出的自全之法。可见,庄子对于生命的态度不是纯粹的消极无为,外在行动上的逃避恰是庄子主动采取措施保全自己的体现。正是为了保全自己,庄子认为要放弃世俗所追求的名利和功用。在《人间世》中,因无所用而终其天年的社树便是如此,以无用为大用,有用与无用之间形成一种在俗世因缘里相互转化的对立统一关系。能够全生全性永葆天府之事物才堪为庄子口中的“大用”。“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8],不能安于天命善待生命的人,难以冷静超脱地看待死亡,他的生命之火也就难以永世照耀。

在薪火之喻的另一解释里,庄子把死亡看成是个体生命融入天地万物的过程,犹如滴水入海,落红化土,本是一物,故不必悲。因此,庄子能够理解秦失吊唁老聃时号三声而出的失礼行为,也能够在妻子去世时箕踞而坐、鼓盆而歌。当他被问到为何要在妻子的葬礼上歌唱时,庄子回答说:“人且偃然寖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9]妻子已经安息在天地之间,而我随着其他前来吊唁的人嗷嗷大哭,我认为这是不通达生命道理的行为,所以不哭了。尽管庄子在讨论为人处世时提出“形莫若就,心莫若和”[10],但他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完全附和庸庸大众。通明大道,遵循天理,才是庄子哲学的本色。在庄子的理想世界里,无所待之人能够通达大道至理,不为任何事物所牵制,臻于自由悠游的境界。面对死亡,庄子也曾借骷髅之口指出,死去的人上无君王、下无臣子,也没有四季冷冻热晒之苦,从容自得与天地共存,虽然南面称王的快乐,也不能胜过如此。骷髅不愿意放弃国王般的快乐而复归人间的劳苦,庄子也为妻子能够脱离人世、享受至乐而欢欣鼓舞。庄子并非历来注家所言无情之人,事实上他对妻子的情正体现在“鼓盆而歌”的乐章里,是挽歌也是送别远行人之曲。如此,薪火之喻还有一层隐含意义:形体如蜡烛般燃烧殆尽,精神却挣脱了凡胎肉体的束缚,在彼岸世界里闪耀着灼灼火光,故庄子云“至乐无乐”[11]。

既重生又轻死的庄子,把生命看成是气化成形体后寄寓于天地的过程。他在《盗跖》篇中借盗跖之口指出:“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过隙也。”[12]天与地是永恒的存在,人的生死却是有时限的,以有时限的生命寄托于无穷的天地之间,这不是无异于快马迅速地驰过空隙吗?正因为人是寄寓于天地间,所以要善待这短暂如白驹过隙的生命,不以利累形。同时,正因为生命来自于气的聚散,所以形体上的消亡只是暂时的,生命之火反而可以在脱离躯壳之后获得自由。

如此,无惧于生,亦无惧于死,顺着自然的规律,把握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便可以游于无穷之境,即庄子所说的“无所待”。

三.理想世界里的调和

在分析薪火之喻是如何消解对于死亡的恐惧时,需要回溯到庄子哲学的起源。

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说:“哲学开始于一个现实世界的没落。”[13]当周天下迅速地分崩离析,诸侯国纷纷陷入战火,庄子已经难以在现实生活里找到至德的理想。人命轻于草芥,刑法威于猛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士人,所有人过着的都是不知何时死神就会降临的生活。在充满了纷争、谎言与欺骗的欲望世界里,庄子必然是失望的,故而他以一种“偷闲者”的姿态自居,远远地逃离世俗事务,沉浸在自己所构建的哲学小世界里。正如《人间世》所云:“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14]圣人生于治世能成就事业,生于乱世便只求保全生命。在这一观点上,庄子和儒家学派的学者们持有完全相反的两种政治理想。曾子认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强调君子须具有坚毅的内在人格,以面对人生道路上的任重,这是儒家志存高远的政治理想,但是庄子却很少强调如何以自我意志去克服现世的困难,他偏爱的是个体虚寂的内心世界,宁游戏于污渎之中以求一己“自快”,也不愿被“有国者所羁”,始终抗拒着外在的政治和社会伦理道德,这是庄子面对没落的现实世界所做出的自我保护状态,如同不愿成长的孩童沉迷在小飞侠的童话里。

在庄子哲学里,没有成长,也就不会有死亡;或者说,一个没有欲望与野心的人,也就不会在意所谓的失去。庄子在《天地》篇中讲述过抱瓮灌畦的故事,孔子的弟子子贡经过汉阴,碰到一位在田地中灌溉庄稼的老人,见其使用瓮来灌溉,既吃力又效率低下,故向老人推荐了一种高效便捷的工具——槔。据子贡所言,槔的妙处在于“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然而面对如此佳器,老人并不心动,他对子贡笑道:“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15]这样的一番对话,体现了庄子对于自然原始状态的追求与美化。尽管技术进步确实大步推动了社会的发展,但同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种代价的根源在庄子看来就是失却了那如婴儿般纯洁的“纯白”之心。当一切都处于最原始的狀态时,人人纯白温柔如孩童,没有相害之心,野兽万物共存,也不存在对于死亡的畏惧和担忧。因此,在薪尽火传的寓言里,柴火逐渐燃烧殆尽最后变成一撮小小的火苗,其实可以看做是柴火最后又复归为最纯洁的初始状态。柴火,乃是人力所制造出来的打火工具,是一种暂时的存在,只有当工具被拿走以后,留下的火苗才是自然界本就永恒的存在。再将柴火与火苗一一对应到人的身体与精神,即可知身体不过是寄寓精神的躯壳,当有形的躯壳被去除的那一天开始,人的精神才扫除了在俗世间追名逐利的疲惫,真正得到了自由。

但是当在躯壳还没有被去除之时,庄子强调的是一种养生全性的方法论。他在《人间世》中写过一棵硕大无比的社树,外观大而优美,可是木匠却并没有要砍伐这棵树的意思。原来,此树看似美木,实则是不堪用的散木,故不像其他木材那样“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16];另一方面,此树托生于圣神之地,受到信众的庇护,因此又不至于因为“不材”而遭到砍伐。庄子用栎社树的寓言道出了人的形体在尘世间立足的艰难感。虽然艰难,但也不是无路可走,唯有“无用”二字而已。以“无用”的状态来养护脆弱的生命,直至迎来解脱,这就是庄子对于如何“生”的态度。

因此,庄子的生死观,便是在生之时要养护生命,无所累形,同时也不要畏惧死亡的到来。在他的观念里,死亡是精神重新回到原始状态的契机,而生命则不过是一种用来寄寓精神的躯壳,其共同点在于保持精神上“虚室生白”的初始状态。故而,重生与轻死是对立统一的,它们都是安时处顺原则在实践中的体现。庄子在《大宗师》篇中提出了修行的七种层次,其中将生死置之度外,便能体悟绝对的道,进而达到“朝彻”的理想境界。成玄英疏:“死生一观,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阳初启,谓之朝彻也。”[17]将生与死等量齐观,忘却物与我的分别,如初升的朝阳照进空疏的庭院,一切都是明亮坦荡的。如此,明白了死亡的真相,便不会被死亡的忧患所困扰;不被死亡的忧患所困扰,便会珍惜短暂且贵重的生命。

总之,庄子的死亡哲学与齐物论的世界观是一体的,从现实意义来看,都是在解决困扰精神世界的深层问题。正是有庄子这样的先哲存在,处于精神困顿之中的普罗大众才能获得一点精神上的慰藉,深入地理解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注 释

[1]见柏拉图:《斐多篇》,转引自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73页。

[2]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03-105页。

[3]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93页。

[4]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05-106页。

[5]刘文典:《庄子补正·下》,中华书局,2015年,第593页。

[6]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66页。

[7]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97页。

[8]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95页。

[9]刘文典:《庄子补正·下》,中华书局,2015年,第499页。

[10]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32页。

[11]刘文典:《庄子补正·下》,中华书局,2015年,第496-497页。

[12]刘文典:《庄子补正·下》,中华书局,2015年,第807页。

[13]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 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8页。

[14]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47页。

[15]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352页。

[16]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138页。

[17]刘文典:《庄子补正·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203页。

参考文献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下[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05.

[2]刘文典.庄子补正·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5.01.

[3]刘文典.庄子补正·下[M].北京:中华书局,2015.01.

[4]张尚仁.庄子的死亡哲学[J].学术探索,2010(2):13-17.

[5]张敏杰.论《庄子·人间世》中的“医门多疾”[J].殷都学刊,2007(01): 144-146.

[6]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0.

[7]张斌峰.庄子的死亡智慧及其现代价值[J].南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1):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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