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燕
内容摘要:语言接触的明显事实是强势语言向弱势语言输入语言成分,而事实上,弱势语言也会对强势语言产生影响,那些能被迁移的往往是方言中的强势成分。从吴语语法向普通话渗透和扩散的现象中可以发现影响方言成分强弱程度的不是由单一因素决定的,可能还会涉及到方言和普通话的相似度、标记性、常见度以及使用频率等等。
关键词:吴语 普通话 语法 语言接触
吴语是汉语各大方言中重要的一支,人文历史源远流长,使用人口约7300万。吴语区强大的经济势力推动语言文化的强势,人们在很多社会场合会使用当地方言,在这种交际环境中,易滋生出方言普通话,其中词汇语法的变异不像在语音方面表现得那么明显,尤其是语法系统比较稳定,它总是潜移默化地融合新成员、丰富表达手段,只要不影响交际,久而久之,人们便会认可这种方言普通话中的表达方式。
本文以近些年来较为普遍扩散的4种吴语语法现象为例,说明方言对普通话语法系统的渗透和影响。文中普通话用例引用自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BCC),方言用例以苏州话为主。
一.动词重叠及其补语
动词重叠多,是吴语的一大特点。北京话还有“V+一下儿”、“V一V”,“V了V”的形式,这些吴语都没有。更大的区别在于有的重叠式用法,北京话不能用,吴语中却习以为常,这是吴方言普通话偏离标准普通话的重要原因之一。
1.单纯重叠
单纯重叠从形式和语义上来说吴方言和普通话一样,表示时量短或动量小,由此引申出语气的缓和,随意,以至谦和。刘丹青(1986)指出动词重叠表示行为的伴随性或从属性,这是动词轻指式最富有苏州话特点的用法。这时动词重叠不强调动作的行为性,而表现为一种反复持续的状态,在分句或从属性短语中可作其他动作的伴随性状态,表示方式、条件,如:书看看睏着哉(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平常辰光搭人家带带小人打发点辰光(平时给别人带带孩子打发点儿时间)。
也可以带假设语气,表示“……的话”的意思:到地铁站走走十五分钟(走到地铁站的话十五分钟)。|哀个送人不来赛,自家吃吃蛮实惠葛(这个送人不行,自己吃的话挺实惠)。
这些功能是北京话不常见的,但是由于表现形式和北京话一样,所以容易进入普通话。以下是《人民日报》中的用例:他认为政治课和思想教育都可以让学生自己去看看书来解决。(1957年09月09日)|向孩子们鼓吹什么物质刺激象臭豆腐,闻闻很臭,吃起来很香。(1975年04月01日)|体育教学说说重要,做做不过如此。(1988年12月28日)
2.动词重叠+补语
现代汉语北方方言(这里指“典型的”北方方言,不包括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和普通话中,动词重叠式不能后接补语,而这种用法在吴语中广泛存在,主要用在未然体中,表示完成,而不是尝试。比如北京话说“坐好了!”在苏州话里最接近的说法是“坐坐好!”钱乃荣|2000)指出,动词重叠后带补语这种形式已多见于普通话小说散文。人们对此逐渐习以为常,不觉得别扭或者新奇了。这里就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北方话中受到压制最终消失的“动叠+补语”结构却在南方方言中持续存在,并逐渐渗透进了普通话。李文浩(2009)从历史角度对此进行了考察,认为句法和语义上的双重作用遏制了北方话中诸如“洗洗干净”这种“动叠+补”形式的发展,而南方方言由于语音系统比较复杂,反而将“动叠+补语”保留下来了。再从心理语言学的角度看,尽管在普通话里只能说“吃吃饭”,但对于吴语区的人来说,关注的是前面的重叠式“吃吃”,后面的“脱(完)”和“饭”是补语还是宾语不太会特意区分,这从吴语“动叠+补语”的语音形式中可找到例证。“动叠+补语”连读时与动词重叠后加宾语一样采用前二后一的窄用式变调。由于语音结构上的相似性,使得人们在说普通话时将“说说清楚”这类重叠式带进普通话也显得“合情合理”了。
3.动词重叠+看
北方话里动词重叠经历了从“量增”到“量减”的转变,因此本身带有尝试义。由于吴语中重叠的动词不念轻声,因此,表示“量减”的动词重叠式发展得也就不充分,表示尝试义需要其他成分来承担,主要是“看”。如“等等看、试试看、吃吃看”等,能产性很高,甚至方言里还可以说“看看看”,前两个“看”同义,即用眼睛看,是重叠,后一个“看”仅表示尝试。人们在说普通话时,并没有意识到“动词重叠+看”其实已是双重尝试,此结构是冗余的,在句法和语义上都不合理。大部分吴语区人认为“试试看”是符合普通话标准的,而“看看看”这样的三叠式常见度低,比较容易放弃。这种用法在语言使用规范的《人民日报》中一直以一种不显眼的方式存在着。如:你不自己画像,可老百姓那里却给你画了像,不信,你去群众中走走看。(1999年10月15)|随着“放管服”改革的进一步深入,群众办事的堵点、痛点渐渐被打通和清除,但还有一些地方依然习惯于停一停、等等看。(2017年08月13日)
二.拷贝式话题句
拷贝式话题句在汉语中源远流长,到现代汉语中更加多样。这种特殊的结构跟话题优先的语言类型有关,是汉语尤其是吴语的一大特色,但句型上吴语更丰富,使用频率也更高。当地人在说普通话时分不清哪些是普通话的,哪些是方言特有的,于是就不自觉地把方言中的拷贝式结构也带进普通话中去。以下例句是方言普通话中常见的拷贝句式。①我工作工作不行;家家弄不好,妈又得了病。②新手机用还没用,摔倒摔了好几次了。③我刚想去追,他跑都跑了。④我打也打了,罵也骂了,他就是不听。⑤动心归动心,想想现实情况,陈芳最终还是决定不生了。⑥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他还没到,我急是急得不得了。
①是NP1(么)NP1VP1,NP2(么)NP2VP2。这种结构一般由两个或更多同类小句整齐地排列起来,前后常有总括意义的小句。这种类型的话题结构在普通话中找不到相似的结构,如果要用普通话表达,得变成“我工作又不行,家又弄不好,妈又得了病”,但往往还不能完全体现话题的话语功能,若要尽可能体现话题的功能,则必须用更啰嗦的形式,如:我论工作吧,工作不行,论家务吧,家务又弄不好……因此放弃该方言句式的困难度比较大。
②跟①一样,也用并列小句的形式出现,VP1倒/是VP1,VP2倒/是VP2。并列项之间有平行或对比的关系。用提顿词“倒”的总带有对比性。与①不同的是②拷贝成分为充当谓语的动词性成分。放弃该句式困难度也较高。
③④可概括为“VP也/都VP了”。这是已经形态化的拷贝式话题结构。普通话也有这样的句式,如“螺丝拧都拧不动”“它动也不动”。区别是普通话“动也没动”常用否定结构强调行为事情没有发生,而吴语里用这个句式“把其中的否定成分去掉,换上表示已然或结束的情态成分”,“由强调未发生变成强调已发生或已结束,而其中的强调成分是一致的”,有无法改变的意思。这类话题结构使用频率非常高,不仅久居南方的北方人会采用这样的说法,就连不与南方人接触的北方人也逐渐接受了,在北方籍作家的作品和规范的正式语体中都能找到一些。如:死都死了,说这些还管啥用呢?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现在这台机器废都废掉了,还谈什么启动!张洁/无字|她接受采访,老伴觉得张扬,她说:“我不是为扬名,老都老了,要这虚名做啥?我想让大家都来关心空巢老人!”(人民日报/2017年05月03日)
⑤是“VP1归VP1,VP2归VP2”,钱乃荣(1997)首先提到它是表示让步的拷贝式话题结构,后面还得有转折小句,总体上跟普通话中表示让步的拷贝式话题结构是同类的,但吴语中使用频率更高,上海话用“做/纵”,苏州话无锡话里用“归/末”。拷贝的是谓词性成分,表示前头的行为不影响后头小句所指的行为,这类让步结构不一定马上后接转折句,而是可以先由两个让步小句并列,然后再接转折句。“这类结构中的拷贝成分VP不能复杂,通常为一个单词”。在北方籍作家的作品和规范语体中也比较常见。如:矮归矮,胖归胖,但他上马下马却轻捷便当得很。(莫言《食草家族》)|难受归难受,事情归事情。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赶快安葬人。(路遥/《平凡的世界》)
⑥VP是VP得不得了
吴语中有一类话题结构已经非常接近表示程度感叹的一种专用格式。如上海话:昨日夜里向我气气得来。|伊买了一件衣裳,难看么难看煞了。|桂花开起来香真个老香个。但最容易进入普通话的是“VP是VP得不得了”,“不得了”表示“程度很深”已被《现代汉语词典》收录,这个拷贝句式虽然带有较重的南方特色,但北方人不难理解,但距离向普通话渗透还有相当长的距离,至少在规范语体中非常少见,即使有也多出现于南方的报刊或南方籍作家的作品中。如:据打扫的阿姨说“所有的人都挤到这里来,脏是脏得不得了!”(文汇报/2000年8月5)|蓓云记得她怀着小云的时候一次可以吃半个蛋糕,胖是胖得不得了。(亦舒《美丽新世界》)
三.有没有+VP
“有没有+VP”原本在普通话中使用受限,只“在对事物作静态的断定,表示‘是不是有所VP’的意思才用”。在对人物行为作动态的叙述要到80年代后随闽粤方言的传播才逐渐进入普通话,并成为一种格式。虽然答话“有VP”还是刺耳,但问话“有没有VP”已经普遍被北方人承认为合法了。关于叙述性“有没有VP”进入普通话的原因前人已有详细论述,大体分为内因和外因。内因主要是因为该句式有特定用途,不能被完全替代,“有没有VP”用在句子前面比“VP没有”突出疑问焦点,并且在语用上具特殊价值,与“是否”在语体色彩和語法构造上也并不等同,都不好随意替换。另一个内因是普通话里“有没有”后面本来就可以出现四种语言成分:NP(名),AP(形),VP(动),NV(名动:主谓)这使后件“VP”获得了良好的结构发展空间,为叙述性“有没有”进入普通话产生类化作用。至于外因,一般都认为是随着闽粤语势力的扩大而传入普通话的。但在吴语区能这样“深入人心”与吴方言疑问句的特点也有关系。
在许多苏南吴语地区“阿(曾阿)VP”是使用频率相当高的一种疑问句式,“俚笃阿勒海吃介?”“倷曾阿吃过饭?”(“阿”用于询问尚未发生的事,“曾阿”是“阿曾”的合音字,用于询问已经发生的事。)“阿”能显示疑问焦点,汪平(1984)认为“它(“阿”)的位置是紧贴在所要问的成分的前头。‘阿’位置的移动,造成了全句疑问中心的转移。”它比正反问句简洁,又不像是非问,句末语气词毕竟离疑问焦点有一段距离。西南官话和下江官话有类似的结构。由于“阿VP”具有显示疑问焦点明确高效的优点,当地人在说普通话时倾向于使用“有没有VP”,也可能是受“阿”字句语序的影响。上海话不是FVP的典型方言,“‘前加式’和‘后加式’是上海方言固有的,“前加式”在上海方言的老派中还很有市场,这主要是受到苏州方言影响”对过去事情的提问用得多的是“阿有VP”,如“香港侬阿有去过?”说普通话时很自然就将“阿有”直接折合成“有没有”。只不过肯定回答时直接用该动词,不能用“有(V)”。这跟广东话又是不同的。在这一疑问句式上,北京话(你去过没有?去过。)、上海话(侬阿有去过?去过葛。)、广东阳江话(你有冇去过?有去过。)形成非常有趣的渐变对应规律。
四.语气词“的”
吴语陈述句末表达确认语气的“葛”(苏州话),类似于普通话的句末语气词“的”。由于语音上差别较大,“葛”本身不会直接进入普通话,但是由于“葛”在方言中的使用频率比“的”高,对当地人说的普通话产生了重要影响。很多普通话中一般少用或不用“的”的地方,吴语区的人也用了“的”。这是因为“葛”在方言中“有显著的成句作用。哪怕只有一个‘好’或‘是’,带了‘葛’,就是一句稳定的句子”。下面这些苏州话里的句子如没有“葛”,即使语义不变,也不像一个句子,更像词或短语,实际出现频率也低。苏州话:(阿好?)好葛。|坐得落葛。|用勿着买票葛。|我问过俚葛。|俚会得及格葛。|到平江路去葛。北京话:(好不好?)好。|坐得下。|用不着买票。|我问过他。|他会及格的。到平江路去的。方言普通话:好的。|坐得下的。|用不着买票的。|我问过他的。|他会及格的。|到平江路去的。
北京话的“的”也有用在句末表达肯定语气的功能。但仔细比较后,会发现苏州话、北京话对应关系比较复杂,主要是使用频率的差别。好多吴方言普通话的句子在北方人看来不需要带“的”。如果带了“的”,就有明显的吴方言味儿。尽管如此,“的”的泛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着。
语言接触的一个明显事实是强势语言向弱势语言输入语言成分。方言相对于普通话而言一般处于弱势地位,方言受普通话的影响更大。而实际上,从方言口音普通话的形成和扩散来看,弱势语言也会对强势语言产生影响。有的是因为两种语言之间找不到对等成分,造成语义空缺,或者出于交际策略的需要而接纳方言的结构并“容许”其不断扩散。有的是跟语言之间的标记性、相似度以及使用頻率有关。一般来说,无标记形式比较强势,在语言对抗中不容易放弃;结构上的相似性和使用频率的差别使得方言句式最易渗透到方言区人讲的普通话中,而不易被当地人察觉。当方言中有活力的、表现力强的部分如果具有了全民性,就会融入普通话中,使其变得日益丰富与完善,可以说语言接触是语言演变的一种动力。研究普通话的现实情况和发展趋势,对于加深我们对现代汉语语法系统的认识、制定相关的语言政策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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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名称: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语言接触视域下吴语语法对普通话语法的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19SJA123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