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权
内容提要:艾玛小说《夹叉》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相当大的原因是,小说日常生活叙事的表象掩盖了这篇小说作为战争创伤心理小说的细腻、丰富与独特。本文对小说隐藏的关于真实战争事件的潜文本进行了挖潜,依据创伤后应急障碍理论,对文本里众多细节、闲笔进行了细读,对小说题目“夹叉”的内涵进行了多元解讀,从而发现了小说里,不只是金文玲,也包括作为叙述者的“我”,都是隐藏的创伤后应急障碍患者。在此视角下,才能深刻地理解“我”与金文玲在和平年代互望与挣扎的悲剧性,领会小说对历史、现实和人性的多重反思,也才能发现这部优秀小说独特的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夹叉 战争文学 创伤后应急障碍 文本细读
近年来,“70后”作家终于摆脱“50后”“60后”的历史阴影,成为文坛的中坚。但可能正是因为长期处于“历史的缝隙”之中,较之前辈作家创作的个性张扬而又同气相求,“70后”作家尽管人数颇众、阵容整齐,但缺少了锋芒与轰动效应。这种“无名”状态,使一些颇具实力的70后作家注定会被主流研究界所忽视;也会使一些突出的作品,受制于作者的名气,而成为文学史的“遗珠”。打捞这些遗珠,是当代文学研究者的任务。
在我看来,艾玛的小说《夹叉》就属于上述情况。如贺仲明所言,“在同龄人中,艾玛不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作家。但事实上,她的小说艺术相当成熟,思想也很有深度,绝对是‘70后小说家中的佼佼者。”——事实上,我是通过对《夹叉》的阅读才关注到这个作家。而且,关注《夹叉》纯属偶然——只是由于给硕士生上文本细读课的随机选择。但这篇小说的确给了我意外的惊喜,因为无论就其所涉及到的战争创伤记忆的题材,还是就其所达到的深度或者现实意义,这篇小说在近期(乃至整个当代)的小说中都是非常独特的,甚至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这篇小说反响不算热烈,一方面可能是前述的作者的知名度问题,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研究者被其日常生活叙事的表象所迷惑了。这是引发我写作此文的重要原因。
一、被遮蔽的战争历史
就“细读”而言,铆定文本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是基础。小说是第一人称立足于当下的内倒叙,这个且不去说它。值得关注的是小说的故事时间。故事时间的最早起点,似乎没有明确,但无疑是小说中提及的、小说中两位主要人物(“我”和金文玲)共同亲历的战役。这一战役没有正面展开,但作为背景,几乎无处不在。在半遮半掩之间,我们知道的只有死亡的残酷——“两个连呢,齐刷刷都是半大小伙儿。”
我们注意到这其实是一部写实性很强的小说,包括即墨与青岛之间的滨海大道与青龙高速,据说也包括中间以园艺见长的村镇,都在现实中存在。而现实中发生的战争,还得追溯到三十多年前。事实上,小说隐含的线索指向了真实的历史——对越防御作战老山战役中“959团”的一次战役。如果对那段历史有所了解,我们知道没有“959团”,只有“595团”。简单的改变也许只是有意的小说式的障眼法,——但作者其实无意于虚构或者隐藏,因为“全军闻名遐迩的英雄部队”,尤其是进攻211高地和212高地之间的一块无名高地的作战经历,以及惨烈的伤亡,都清晰无误地指向了67军199师大功595团1985年5月31号开始的那场战役。需要指出的是,“595团”隶属于济南军区,在此之前,这支来自山东的军队刚刚从南京军区手中接防,而金文玲正是山东人。由此也可以顺便梳理出故事的起止时间——故事的开始,1985年,17岁的金文玲走上前线见证了死亡;而故事结束时,金文玲说“再过几个月,我就五十了”,换言之,正是作者写作这篇小说的当下。
回头说战役。尽管595团在整体战役中战功卓著,但那拉口211高地之战,被称为“八十年代的上甘岭”,可谓金门战役以来我军伤亡最为严重的一场战役,在为期十天的战役里,595团两个营被打垮,营连建制完全被打乱。这一实际情形也许成为了小说中金文玲相关描述的依据:
“……没过几天,我们开始攻打无名高地了,烈士和伤员接连不断地送过来,装殓组呢,给发了一堆尸袋,黑色的,摞起来有这么高。”她比划了下,说,“那会儿我就顾不上害怕也顾不上哭了。最可怕的是燃烧弹,啥样的都有,有一些,尸袋根本装不进去,只能用白布裹,唉呀……”金文玲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发起飘来,“你只要看上一眼……就那么一眼,这辈子你就不可能忘得了。”……“光那一仗,这活我就干了两天两夜,整整两天两夜……”
上述“索隐”不是没有意义的,甚或可以说,对理解这篇小说,或者说更深入地理解女主人公是至关重要的。它给整个小说提供了坚实厚重的现实基础——作者所生活的青岛一带,有许多老兵参加了新中国成立后的这次最为著名的战役,这一战役因此也是当地民间隐藏的具有共性的历史记忆。从这个角度说,这篇小说不是普通的现实主义小说,而是具有介入和见证意义的。
从小说文本来看,正因其真实,而更为深刻地揭示了金文玲所经历的战争的属性:第一是惨烈,第二是失败,第三则是惨烈与失败导致的某种“回避”——对此小说并未明确指出,但作者有意改变部队的番号,以及对具体战争设置的“空白”本身,表明了某种“在场”。小说中,金文玲夫妇双双下岗后,金文玲拒绝了可以得到的安置,同时不填表不领钱,拒绝了伤残军人的待遇,表明了这种回避。事实上,对于战争后战士的复员待遇,地方政府对其安置自有政策规定。比如离小说中“即墨”不远的青州,其地方志就记录:“1984年后为荣立二等功以上退伍军人安排工作;为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云南老山前线对越防御战退伍残废军人,荣立三等功以上者安排工作。”
在双下岗的情况下拒绝安置以及拒绝伤残军人待遇的行为,她的丈夫、比较势利务实的王功成当然很难理解,即便在经历了同一战争的“我”看来“也很困惑”。小说中,王功成解释说其原因是“959团吃败仗了嘛!”,“我”的困惑因此也可以同样得到解释:因为“我”作为非595团的战士,在当时并没有经历过类似的“败仗”,因而不能对金文玲因为“败仗”而拒绝安置的复杂情感。这也提醒我们,对金文玲的理解需要从“创伤后应急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以下简称PTSD)”的角度展开。
二、金文玲:战争创伤与现实挣扎
创伤的研究,源于美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对越战老兵的关注。1918年,PTSD被首次列入美国医学和精神分析的论断治疗范围之中。“他们认为,自己在一场发生在遥远的地方且不得人心的战争中卖命,甚至眼看自己的战友悲惨地战死在战场上,最后却没有得到国家应有的尊重。”“不得人心”这一点显然不符合老山防御战,但除此之外的其他描述,都与金文玲的经历暗合。
如上文所述,当年金文玲见证战友的惨死,远超过作为炮兵的“我”,在于她当时身份的独特性——被分配在“装殓组”的医务兵。金文玲放弃一切待遇,与这种残酷的见证直接相关。如她自己所言:“上了一回战场,一枪没开,就做了这一件事……我总不能,总不能因为这个,去享受那些好处吧?”这里,初步展现了战争创伤的逻辑,那就是生者对死者的某种“歉疚”,简单地说,就是对自己无用而苟活的歉疚,因而要用苦行式的生活来寻求某种安慰。
在金文玲的刻画上,作者艾玛体现出了令人赞叹的精细,小说中关于金文玲的若干细节描写,都体现出了一个PTSD患者的典型症状。美国精神分析学协会1994年发布的《精神分裂症诊断及统计手册》(第四版)所列举的“诊断标准”中,指出了PTSD患者的若干情形,如“重复经历创伤事件”症状——“有关创伤事件的片断诸如图像、意念、感受等反复出现”;“回避”症状——包括“努力回避与创伤有关的意念、感觉以及谈话”“努力回避有可能引起创伤回忆的行为、地点以及人物”;以及失眠、易怒、过度警惕等症状。
以此对照,其一,金的丈夫王功成所言,“我就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最念旧情,是老金古怪,不跟战友们来往,我说过她多少回,不听!”当金文玲和我刚认了“战友”时,还依旧“好像并不太愿意多谈部队的事”,体现了典型的回避症状(上述金文玲对残酷见证的吐露,是在“酒后”,这也体现了作者安排的精细)。另一个细节是,金文玲之所以买断下岗,是觉得日子难捱,“混吃等死,闲得人都要疯掉了”,这其实也是一种回避——对“死”的恐惧和回避。其二,回避的同时她其实又在“不断重复经历”,不仅在于她穿了快三十年的老式军用绒衣;以及她用“打仗”而且“打了半辈子了”来描述她和她丈夫的关系,更为典型的是,如我后来感受到的,“感觉她就没挪过地方,这么多年来一直待在那个炸聋她一只耳朵的弹坑里。”其三,小说对金文玲的刻画,不经意地使用过下面的形容:脾气似乎不太好,很不耐烦,牛脾气,彪(山东方言),以前根本睡不着(失眠)。这些都精确地符合PTSD的症状。当然还有其他。金文玲花白头发、满脸风霜的外表所隐含着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心煎熬;小说还通过栾二嫂之口揭露金文玲没有性欲,这是身体对战争的献祭。除此之外,有研究者也指出,慢性病是PTSD患者普遍的症状之一,小说中金文玲以肺癌与死亡告终,正是一个PTSD患者的宿命。
PTSD患者自然并不总是以死亡告终,但金文玲的命运自有其必然性。关于创伤应急障碍的救助,自汶川地震开始逐渐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但是,和平时期,那些承受着日益遥远的战争创伤障碍的受害者们,却被忽略了。尤其是,这一症状本身具有滞后期,而且可能延续十年以上甚至更久。金文玲正生活在一个对创伤后应急障碍缺少必要了解、也没有必要的救助体系的世界里。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本能,一个人默默地做着“生”的挣扎。
关于死生对比的暗示,鲜明地体现在栾二嫂的话中:“王功成不如意时就骂她,说她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不会活人了。往日里,不管王功成咋埋怨,金姐都不吭声,单这话她听不得,一听这话她就扑上去跟王功成撕打,谁都拉不住。”如前,战争是为了捍卫“活”,但其本身意味着“死”。而“性”作为繁殖的手段,从其本源意义上,意味着生和生命力;反之,性冷淡则意味着死,也暗示着金文玲无法走出的战争创伤。金文玲对王功成这一说法的强烈反对,蕴含着她强烈的“生”的意志。栾二嫂的另一段话是引述王功成骂金文玲的:“你啊,八成是你老子从冰窟窿里把你给捞上来的,女人和女人差别咋那么大呢?瞧人家栾二,过得多恣啊,他说他媳妇可是个……汤池子!”在此,“汤池子”作为现实的和“性”的双重意象,既与金文玲形成对比,也与“我”战争记忆的另一极呼应:“在我看来,在战场上,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不是敌人的炮火,也不是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对这些我们早已有心理准备。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们只能轮流到那潮湿、狭窄的防炮洞里睡觉,这曾让我无比想念连队那张木板床。”
生既是对死的摆脱,也是对死的救赎。正是在这一角度上,可以反观小说对金文玲的职业设计:金文玲较为纯粹的喜爱园艺(负责经营的是她的丈夫王功成),毋宁说是对“生”的喜欢。因为植物的成长既是生机的蕴藏,也是生的表达。因此,她心疼垂死的茶花树;为了救活“我”的蕙兰,甚至自带黑芝麻……因此,在我隔一段时间回到家后,取代之前“委顿萧瑟气象”的,是这样的场景:“现在我看到的是一片盎然的生机,植物的气息沁人心脾!尤其是我妻子最爱的那株茶花树,叶子绿油油的泛着蜡光,顯得格外精神。”当她看到“我”长时间待在乡下时,便拿了些菜种子给“我”,撺掇我种菜,并说:“担心啥?土地这么肥,种根棒槌到地里,也能生根发芽。”——对“生”的亲近,在金文玲的潜意识里,也许正是出于对“死”的恐惧。
三、夹叉:在历史与当下之间
现在再回到小说的题目——夹叉。作为文本细读,题目当然是起点,往往也是意蕴所在。“夹叉”作为炮兵射击术语(“我”在当年是炮兵),是在测不准目标时,先试打远点,再试打近点,然后把两点平均力求命中目标的射击方法。作者第一次使用它的语境,是针对“我”的婚姻。“我”的前妻是事业型女性,正是离婚的现妻则“风花雪月入眼,人间烟火不食”,现在的“我”想给自己“夹叉”一个良妻贤母。
小说的主题当然不仅止于,如果这样这将是一篇平庸的小说。“夹叉”的本质,是在两极对立之处取其中。如前所述,小说无处不在的背景,是那场三十三年前真实发生过的战争,年轻战士惨烈的牺牲,以及给亲历者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创伤梦魇,这构成了小说宏大的一极;而小说中的另一极,则是从一开始就着意建构的“金钱化”的现实——从这个角度说,“我”所居住的、“大门不好进”的高档别墅小区“盛世王朝”,似乎是这个时代的隐喻。“我”通过诸多细节,被塑造为一个经营爆破公司、有点资产、“不差钱”的成功人士。和这个社会的其他成功人士一样,我在商场上长袖善舞,“摸爬滚打”(想一下,三十多年前的摸爬滚打是在随时可能牺牲的战场),能够娴熟地运用关系——包括“多亏战友们关照,生意还不错”,“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帮王功成把那些四季桂都卖了出去”,以及“每天呼朋唤友,夜夜带醉而归”,在酒桌上解决问题的经营之道。除此之外,还有以金钱衡量人际关系的思维习惯:当王功成跑到我做工程的山上找“我”时,我立即意识到,“他一路颠簸过来,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坐在一起喝茶闲扯”。因此,当他告诉“我”修好了别墅的阳光房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起身“去挂在墙上的外套里摸钱包”;当得知王功成的目标是借钱,“差不多要五十来万,还差着一小半”时,作者冷静地写道:“以我们的交情,‘小一半是个合适的数目,我信赖有分寸的人。”
如果说“我”只是被动地顺应这个时代,那么,王功成则代表了这个时代更为庸俗化的一面——正如俗气的名字“功成”本身所蕴含的那样。他因为金文玲的拒领补贴而与其“打仗”;喝茶时不时用手指转动金蟾嘴里的那枚铜钱——因为“转钱,就是‘赚钱嘛”;直至他勾结村委试图霸占残疾人老宋的养鸡场,导致其差点自杀身亡,已经表现出了唯利是图者的狰狞之恶。
历史上的战争意味的是死,当下的逐利则是“病”。小说中一个昙花一现的人物老贺提供了这样的隐喻。老贺是有名的海螺养殖专业户,早年为了挣钱下海捞海螺,“现在,老贺有了钱,当然,也有了病。”如果说老贺肿大变形的手表明的是身体上的病,那么,王功成更是在思想上病得不轻。
当然,当下的病症不仅是逐利一种,“两极”的对照也并不唯一。如果说战争中的老山前线潮湿狭窄的防炮洞是一极,那么,“我”的两任妻子都选择的“这个叫美国的国家”则代表了对应的另一极。起码在“我”看来,这种对美国的迷恋,也是一种“病”。作者对此也提供了微型的隐喻:我在美国长大的女儿在美国对昆虫过敏,但在国内,整天在外面疯,什么事儿也没有,“所以我一直认为,我闺女只是对美国昆虫过敏。”——“过敏”也是一种病,尽管也许不是那么严重。
作为一个旨在讨论“夹叉”的小说,历史与现实的对照其实无处不在。另一个意味深长的对照,是过去战场上死去的战士与现今栾二嫂办耻物收藏的儿子。前者代表了无法走出战争创伤的金文玲的心中之痛:“我包裹的第一具烈士的遗体,是一位侦察兵。他执行任务时被敌军的狙击手击中,顶多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可俊!真的。”“这辈子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而栾二嫂的儿子,年龄和当年的侦察兵应该差不多,“他十七八岁就好上这一口了,攒了一柜子这样式的。”对此,我认为都是看日本动漫看的,“我不说话,心里却羡慕得紧。真是个好运气的年轻人!我十七八岁时有什么?除了杀戮?”迷恋耻物手办,也许不能叫做“病”,何况,当年战场上战士们的牺牲,目的何尝不是为了如今追求多样化的幸福生活?但是,在同一个时间节点上,一边是身体献祭给战争,因而失去了“性”的能力的金文玲;一边是隐含着生机勃勃的“性”的躁动、迷恋耻物手办的年轻人,不能不让人心生感慨。
由此再反观小说的题目“夹叉”,还存在着更为宏大的夹叉:这是在与死亡为伴的战争生涯与充斥着欲望的当下生活之间的夹叉,在“死”与“病”、历史与当下的两极,“我”这个昔日的炮手,如何在当今打出命中目标的“第三发”炮弹?这一主题并非臆测,小说中,在“我”与金文玲的一次关于战争的聊天后,有这样的叙述:“我像个瞄准手那样飞快扫视了下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又看了看金文玲……”,末了是,“我又把酒杯满上,郑重地敬了敬金文玲。”
小说中说,“生活夹叉了我”,但“我”最终毕竟通过夹叉,瞄准了自己的出路。真正被夹叉的,倒是金文玲。金文玲的“生”的意志无法挽救自己。“乡下”本来医治了她的失眠,具有拯救的可能,但她的丈夫王功成却带着堕落了的和平时代的典型病症。在战争之“死”与当下之“病”的包围下,她无法找到出路。她终于被“死”所湮灭。
四、“我”:隐秘的战后创伤应急障碍患者
如果小说的主题意蕴仅限于上述,已经算是不错。但使这篇小说主题更为丰满,甚至足以在当代创伤文学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其实是不那么显眼,貌似旁观叙述者而实质处于中心位置的“我”的存在。
在阅读中,不少学生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我”不能和金文玲走到一起?金文玲巧手能干心地善良,符合“贤妻良母”的标准,而且她跟王功成关系不好,已经分居,离婚并非是难事。事实上,小说以“空白”的方式,隐约地涉及到这种可能,体现在“我”和金文玲最后一次见面的叙述中。“最后一次”总是带着一点特殊性的。当时,金文玲已经知道我和栾二嫂住在一起,同时因为不满王功成逼老宋的做法,计划进城打工。她向我敬酒,说:“老班长,你是个好人,不枉认识你一场,喝了这杯酒,我们各走各的路。”也许有人会认为,“各走各的路”是因为金文玲对王功成背着她向“我”借钱的事负疚,但这句话非同寻常,带着断交性质了——怕王功成向“我”借钱而主动跟我“断交”,逻辑不对啊——所以我说:“你这是干啥呢?”金文玲对此的回应是:“她一仰头把酒干了。她抹了抹嘴,说:‘栾二家的人不错,是个好女人。說完她把卡掏出来搁到桌上,‘吭吭吭咳着离开了。”因此,“我”跟栾二嫂确立关系,起码是“重要原因”。
“我”可能接受了这种默认的局面,因此,下一章一开始的话才可以理解:“我改了大门门锁的密码,开始试着自己照料那些花草。”我理应对金文玲的为人是放心的,即便金文玲宣布“各走各的路”,我完全可以保留门锁密码,修改密码的举动,其实代表了一种立场——“我”也有意“各走各的路”。一个佐证是栾二嫂去看望确认肺癌的金文玲,安排我第二天替她守汤上温泉——事实上,作为“上帝”的作者,完全可以安排“我”也去。“不去” 本身也是意味深长的回避。小说描述的心理活动是,“去了说什么好呢?才几天不见,她生了这样的病,我却越活越快活。”在这里,“死/活”的两极再次被重提。
无论“我”和金文玲怎样有共同语言,但的确不可能走到一起。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其实也是一个典型的PTSD患者!
“维基百科”中关于“历史创伤”的词条指出,如果整个国家都经历了战争的创伤,幸存者的恢复将极为困难;对一个创伤群体的治疗很难奏效。在实践中,我们可看到,对一个共同见证了某个灾难的群体,心理疏导的常见做法是将幸存者打散进行重组。因此,正因为“我”也和金文玲一样其实身罹战后创伤应急障碍之痛,所以,生活在一起只会对创伤起到负面强化作用。
“我”一开始表现出的商人形象,加上其“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身份,以及不同于金文玲的症状,迷惑了读者的判断。“维基百科”中,“历史创伤(Historical Trauma)”的词条指出,历史创伤反应(HTR)往往包括自伤行为,诸如自杀倾向及行为,沮丧、焦虑、自责、愤怒、暴力、认知和情感表达困难等。再结合前述美国精神分析学协会1994年发布的《精神分裂症诊断及统计手册》(第四版)所列举的“诊断标准”,可以对“我”略作分析。
首先是重复经历创伤事件。“我”和金文玲一样,带着由于战争生涯导致的“耳聋”这一肉体记忆。但较之金文玲,由于“我”作为叙述者的独特优势,可以更多地揭示自己的内心活动。小说中,由当下而引发的对过去的“闪回”很多。两个较为典型的例子,比如,“一片寂静的世界里,连接成片的座座新坟,现在还时常静默地出现在我梦里。”在另一处,“我”在做一个工程的间歇,在晚饭之后,看着山坡下依旧忙碌的隧道工程,有一段感伤的抒情:
阴暗的山谷里大卡车、挖土机往来穿梭,被刨开的坡道、山谷,看上去就像个战场。我独自一人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时,回忆起那一段峥嵘岁月,却又是另外一种滋味。待夜色渐重,群山寂寥,那种紧张、恐惧又兴奋的情绪袭来……
其次是焦虑。这一点被读者忽视的原因,是因为小说没有直接说“我”的焦虑,而是通过反向的表述呈现出来。例如,在那个远离城市的建炸药库工程,作者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令我内心日渐安稳、平静。”另一处极为类似的表述是,“天气一冷,温泉的生意就会火起来,会有许多工作要做。这些简单的工作令我愉快。就像两次炮击之间的间歇,我的内心感受到了平静。”焦虑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对当下生活的不满,但对“我”来说,这种不满,自然免不了有和战争生涯的对照作为背景。需要指出,除了焦虑,失眠和颓废,可以视为焦虑的伴生症状。在失眠方面,“我”和金文玲遭遇着同样的困扰——“近来我睡得很不好,就像睡眠有道门,被谁锁上了,我没有钥匙,怎么也进不去。”而“活着真他妈没有意思”的烦躁,实质也是焦虑。
第三,不同于金文玲的“暴躁”。我的PTSD症状更典型地表现为“情感表达困难”。这首先体现在“我”两次失败的婚姻上。“两次”失败,以及多次相亲(小说中提及的有三次)并不是偶然的。作者这样描述第二次婚姻的结束:“我和妻子平安无事地过了八年后,她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妻子比我小十二岁,一轮。说实在的,年龄根本不是我们的问题……这些年来,我们过得不错,她的初恋突然回了趟国,我们就完了。我不恨谁,我爱自己,没有情敌,我只是有些想不通而已。”上面的引用,传达了一种类似“局外人”的心态。平安无事的婚姻,年龄又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也许在于后来跟栾二嫂聊天时的心理活动:“其实我真没折腾,哪一回不是在认真过日子?我努力赚钱,养家,可我两任妻子都说没有感受到我的爱。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们感受到他妈的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爱!”——金文玲是失去了“性”的能力,而“我”,则是失去了表达“爱”的能力。可能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我”对金文玲的离去,通过换门锁密码的细节,表示了平静接受——这同样是一种“情感表达困难”。“同为天涯沦落人”,金文玲代表了“我”的过去,正是“我”所试图逃离的对象。两人因此就这样平静地擦肩而过。
与金文玲一样,患有隐秘的PTSD症状的“我”,同样承受着战争之“死”与现实之“病”的“夹叉”,只不过,“我”的情感表达困难,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我”与这个“有病”的时代的媾和,——尽管内心依然是焦虑和颓废。幸运的是,正是由于金文玲的介入和作为“夹叉”的一个测点,“我”终于发现了“活”下去的通道。
五、走出创伤与向“死”而“活”
患有“情感表达困难”症状的成功人士“我”,为何在两次婚姻和三次相亲之后,选择了“眉眼粗大面肥腰胖”的农村妇女栾二嫂?
栾二嫂引起我心动,其实是在一起看到她儿子的耻物手办,以及后来一次关于耻物手办的有点暧昧的对话之后。换言之,引起我心动的,是“性”;如果加上她爽朗健谈的性格,换言之,是一种无负担的“性”。事实上,在“我”和栾二嫂的相处中,属于成人的“荤”玩笑多次出现,成为了两人感情世界的调味料。这与“我”与金文玲之间关于战争之“死”的沉重话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者如前所述,栾二嫂和金文玲在这方面本身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前述“汤池子”的双关,也可以理解为栾二嫂吸引我的原因:一方面表达了栾二嫂对我的“性”或者说生机的吸引,另一方面,栾二嫂所拥有的汤池子,也是对当初难以忍受的“防炮洞”(也是历史记忆)的逃离和补偿——小说已经表达了我对泡温泉的喜欢。如小说所述,“新的生活安抚了我”,也正是在汤池子的氛围里,“我的内心感受到了平静”。
小说对“我”的心理变化的时间节点讳莫如深,不过,“我改了大门门锁的密码”是一个标志,传达了“我”要摆脱金文玲,也摆脱过去创伤记忆的决心。但是,金文玲无论从“死”的现实,还是从“生”的追求,都给了我启发。一方面,“我开始试着自己照料那些花草”——这正是因创伤而导致感情匮乏的“我”之前没有做过的;标志性的转折,还在于“我”默默地继承了金文玲对栽培的兴趣。当初金文玲带种子给他种菜时,“我”曾经明确表达了“对种菜实在没什么兴趣”,但现在,“立春过后,我打算种点早春萝卜、辣椒、菜豆。”为此,“我”甚至专门到集市去买种子。“种子”本身,意味着生机已经在“我”创伤的内心开始萌发。
也正是在这个集市上,“我”邂逅王功成,得知了金文玲肺癌的噩耗。在此之后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是,“我”除了买种子和栾二嫂需要的消毒液后,下意识地给栾二嫂的孙子买了几只刚孵出的小鸡仔,我回到汤上和栾二嫂交谈后,才意识到其不合理处:“我讪笑着,看着满院子乱跑的鸡仔,想,我这抽的是什么风。”——但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日常生活中的无意识行为,自有其心理原因,这个原因便是,和种子一样,“刚孵出的小鸡仔”具有强烈的重生的意味。
但此时,“我”的情感表达障碍的创伤其实依旧没有愈合。要知道,“我”和栾二嫂“就像兩个中年单身汉搭伙过日子,谁也不用迁就谁,挺好。”情感的表达,对我来说,依旧是个难题。限知叙事约束了我们对栾二嫂内心活动的了解,——作为一个从未接受过现代意识熏陶,而且承受着风言闲语的农村女人,一般而言,栾二嫂何尝不在等待着某种“表白”?我的真正的转变或者说愈合,是在得知金文玲垂死的消息之后。作者第一次开始真切地反思金文玲:“感觉她就没挪过地方,这么多年来一直待在那个炸聋她一只耳朵的弹坑里。”而“金文玲,老金,现在我才知道,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通过金文玲的“将死”看到的,正是自己同样从未走出过去的创伤,以及自己现在生活状况的可贵。因此,“我”迈出了走出情感表达障碍的决定性一步:“我喝了一大口水,费力地把嘴里的食物顺了下去。我冲二嫂扬了扬手里的火烧,说:‘明天,明天我们就去把证扯了吧!”这的确是“费劲”的一步,但“我”终于做到了。
大病初愈,创伤的愈合,需要预后。小说的最后,第一句是:“接下来的整个春天都是这样,每天,汤上的活干完后,我就开了车到处去逛。在这块土地上,我像个外乡人一样到处游荡。……”此时,金文玲已经带着她的创伤记忆死去,而春天当然带着新生的意味。类似的结尾,出现在卡夫卡的《变形记》、萧红的《小城三月》之中;同时也像许多交响曲中用作结尾的谐谑曲,它往往与“死”的正文或悲壮的叙事形成对照,代表了一种新生的欢喜。在此,“汤上土地”代表了未被当下社会逐利之病污染的真正乡村,正是在这里,“我”涤荡了被时代异化的“旧我”;“游荡”也许会被视为无所事事,但这是大病初愈、重获新生之“我”,在走出了长期创伤的黑暗之后,对“生”的感激和对这个世界的重新发现。小说的末尾,金文玲所养的狗“小灰”出现并被“我”收留,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它和“我”一同,曾经见证了“死”;而现在,“我们”将带着对死者的怀念,共同见证“活”。
战争与和平,是个永恒的话题。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的幸福,但当和平时代走向堕落时,战争的意义就被动摇和不断重复追问,那些在国内没有得到关注、处于沉默之中的“创伤应急障碍”者,尤其处于战争的阴影与和平的堕落的夹叉之中。没有人重视他们创伤的事实,他们在现实的原野上游荡,默默地舔砥自身的精神伤口。他们在凝视深渊,而深渊也在凝视他们。
当代文学中不乏有名的战争小说或军旅文学作品;在新时期“新写实”潮流的影响下,也有写“反英雄”的军旅小说(如刘震云的《新兵连》、阎连科的《夏日落》等),却鲜见写战后应急创伤主题的作品。从创伤文学的角度,创伤既可能构成文学发生的动机,也构成文学的主题或类型。创伤文学,既是见证,也是凸显,也是治疗;在更深层次上,它将读者导向对历史、现实、文化和人性深度的拷问和反思。
与西方的创伤小说(例如美国奥布莱恩的作品)相比,艾玛的《夹叉》没有运用复杂的叙事技巧,也回避了梦境、幻觉、变形等常见的心理刻画,创伤的主题被戴上了这个时代的假面,隐藏在小说现实主义的外衣之下;同時,小说也偶有刻意之处,如对“我”作为成功人士的渲染,用咳嗽来暗示金文玲的肺癌等。因此,如果不加细读,便容易忽视其精彩丰富之处。而如果意识到,金文玲和“我”,代表着被这个时代所忽视的一批人、一个群体,那么,这部小说不仅是独特的、优秀的,甚至也是具有文学史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