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轶
内容提要:“晚清”议题其最早推动者之一为孔范今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早期的代表性成果则是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十四万字的“导论”清晰而缜密地论证了“晚清”何以作为现代文学的开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以“现代性的发现”为鹄的,划定“戊戌变法”的失败、“三界革命”的兴起为现代文学的前界,而且贯彻了“历史结构的悖论性选择”和“多元互补”的学术观念,着重强调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和多重性”,具有重要的学术开拓意义。
关键词:孔范今 晚清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上世纪80年代末,随着思想界的逐步开禁,西方当代各种哲学美学思潮蜂拥而入,中国经历了又一次人性的复苏和文学的自觉,文学史观的问题随即成为普遍关注的关键问题,学界提出了“价值重建与文学史重构”的大命题,其中成为热点的“晚清”议题其最早推动者之一为孔范今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早期的代表性成果则是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随后王德威先生的著名论断毋庸置疑地引燃了学界的“晚清研究热”,最后严家炎先生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乃这一议题的集大成之作。
八九十年代文学史观的重建和现代文学边界的重新界定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不同的文学史观对应于不同的文学史分期法。标志性的事件是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三位教授1985年在《文学评论》第5期发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又在《读书》杂志连载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金克木教授提出“立体研究”的概念,即将文艺研究“扩大到地域方面”;1988年,陈思和、王晓明等教授提出了“重写文学史”和“新文学整体观”。三者路径不同,但更有共同处:一是反对以一种“断裂”的历史观将文学史人为地分割成截然分明的几个段落,二是要淡化与政治关系密切的文学史存在如“左翼文学”等,试图将文学史叙述从意识形态、政治话语的比附中拉拔出来。这和当时海外现代文学研究者夏志清、李欧梵等教授的论述不期而遇,“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分置的合法性遭受有力质疑,学界意欲探寻20世纪中期以后中国道路背后的原初意识形态,希望把问题看得更清。文学史观嬗变由“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新文学整体观”“文学现代性”为起点,形成了审美、启蒙、多元共生、新左派、新人文主义、杂文学等各种文学史观竞相争鸣的局面,使通俗文学入史、少数民族文学入史、审美现代性与历史现代性悖论共存、民间形态、新儒学、新国学、新左派等论题均进入文学史书写视野,现代文学研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和创新性。继王瑶、唐弢、李何林等前辈学科奠基人之后,一大批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学者成长为推动学科发展的中坚力量。
“回到文学现场”的历史审美意识逐渐增强,孔范今认为:文学研究迫切的问题不是回到“文学本体”那么简单,而是要回到“对象”本身,而“对象”包含多重文本,所以必须尽量“还原历史”,资料建设是学科发展的重要支柱。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呈现出多次回旋式发展,要把握其历程就应该将其放在“歷史的悖论性结构”中考虑 “多种因素的共时并存和各种力量的积极参与,使它(文学变革)明显地呈现为一种活跃的复杂结构状态。意义显现于结构之中”。在这一理念下,他组织编选了《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全书包括诗歌卷2册、散文卷2册、小说卷8册、戏剧卷2册,共计800余万字。该书系所收,多为1949年后从未再版过的某些有代表性的现代作家的代表性作品,目的在于还原一个“完整的世界”。《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总序》明确反对以新与旧、正与反的两极对立方式结构历史的基本框架,提出在历史结构的“横面”上,现代文学具有开放性的大空间特征、文学选择的多维性特征和整体结构上的疏离性特征;“纵面”上,“历史与文学之间相关存在的前行力量和历史的、文化的、文学的诸种悖论因素的纠结,构成了现代文学结构形态调整运演的复杂内在机制”。
《书系》打破了《中国新文学大系》等传统经典选本的入选标准,将一批在当时的文学史中没有涉及到的、但在“历史现场”声名远播的作家作品纳入编选格局,例如徐訏、无名氏(卜乃生)、张爱玲、唐桥、胡山源、王独清、向培良、爵青、王秋莹等一批作家以“突兀”的方式一下子进入学界视野,冲击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大大开阔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视阈。其次,一定程度上弥合了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分野,“小说卷二”全册以包天笑、张恨水等的通俗文学为主体。这在后来对大陆学界影响广泛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 1930-1945(增订版)》风靡大陆之前,在范伯群先生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尚未问世、通俗文学及其研究的价值尚未被学界充分接受的情况下,是有先锋意味的。第三,《书系》打破了之前文学史写作局限于“大陆”地区的限制,例如“小说卷八”,全册以先后就学于西南联大及耶鲁大学,后迁居美国的鹿桥的《未央歌》和“谢辞”为主体。
这套丛书被学界认为既标志着现代文学的“研究者自身正在走向成熟”,也标志着“时代也在走向成熟”,体现出八十年代末文学研究试图在与政治文化的拉拔中呈现出新的姿态。最为关键的是,该《书系》在时间界定上也打破了现代文学起自1919五四运动、讫于1949年的论述体系,这恰恰成为后来“清末民初研究热”的端倪。可以说,这是1980年代末以来中国现代文学价值重建和文学史重构中最为重要的学术命题之一,“大文学史观”呼之欲出。
当然,这一文学史重构思路的最终成型是到1997年孔范今主编出版的两卷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十四万字的“导论”清晰而缜密地论证了“晚清”何以作为现代文学的开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以“现代性的发现”为鹄的,划定“戊戌变法”的失败、“三界革命”的兴起为现代文学的前界,而且贯彻了“历史结构的悖论性选择”和“多元互补”的学术观念,着重强调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和多重性”,具有重要的学术开拓意义。同样在1997年,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的英文版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推出, 2005年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中文版后在大陆学界产生了广泛而深入的影响。在此稍后的1998年,谢冕先生主编的《百年文学总系》面世,也是“重写文学史”的经典成果,包含了1898年卷、1903年卷,不过更多的意义是为一个世纪文学断代立传,“晚清”的现代性问题并非其着重议题。如此,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前沿出现了两个“高地”:一是传统的以“五四”为丰碑的文学史叙事模式;二是为“晚清”树立了一座“现代性”的纪念碑,形成了叙述新文学创始初期的U字形结构。
而新世纪以来“晚清模式”最为重要的成果则是2010年严家炎主编的三卷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时间上,它将现代文学的起点定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向前推进了多年;空间上,它将文学史的叙述面真正覆盖到了全中国,填补了此前留下的种种空白。” 此著一经问世即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无疑,此著可谓“晚清现代性”这一文学史重构思路的集大成者。
当然,分别在中外最早提出“晚清”论题的孔范今、王德威两位学者,虽然都反对将“五四”从历史链条中断裂来看待,其论述依然存在着不少分歧。前者强调文学现代性的发生是政治、经济、文化等“通力”嬗变积累的结果,从“晚清”走来的“五四”绝非历史现代性叙述下的新文学的“一元”世界,而是各种文学立场和形态都在慢慢生长、多元并置的空间;而后者更注重以“撇清意识形态”来探讨“现代性”的种种可能,用“浪漫”或“抒情”的史学传统来阐释新文学传统。无论如何,“晚清模式”是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出现的重大学术生长点,影响了几代学人,推动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入发展,也体现出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研究的重要意义。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