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油茶

2022-05-21 14:48王槐菊
参花(下) 2022年2期
关键词:油茶树榨油茶油

油茶树是一种常绿小乔木,人们也称其为茶籽树、茶油树,我们乡里则称其为“茶树”。茶树上结的油茶果可以榨出最受人们青睐的食用油。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我们村子的山前山后栽满了油茶树,那时,我们吃的全是茶油。

茶树与其他树木不同,木质细又硬,枝干不易折断,孩子们常用来做陀螺,做飞棒。我记得陈家屋后的山顶上有一棵较大的茶树,分枝很多,枝粗,弯弯曲曲。说来也巧,那树枝弯成了几个口字型,孩子们爬上树后将身子套在其中就像进了保护伞一样,无论你怎样在树上跳跳蹦蹦都不会掉下来。平时放牛或周末砍柴、扯猪草,我们几个年龄不大的孩子总要来到这座山上。我们爬上油茶树,在树上尽情地玩耍。我们看蓝天,看空中飞来的鸟,我们听布谷鸟的“布谷”。在这里,没有教室里老师的长鞭拍打讲台的声音,在这里,没有大人对我们的呵斥,我们就像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乐园。我们双手紧紧抓住树枝,我们摇啊摇啊,使劲儿地摇啊,身子随着树枝一起一伏。我们比赛,看谁落得最低,看谁起得最高,高兴极了的时候,就放开嗓子对着天空高呼,稚嫩的童声在山中久久地回荡。时间久了,大人们也会寻上山来,可谁也不愿意下山,直到落日的余晖散尽,我们才一溜烟儿地跑下山来。

一到春天,新种的油茶树开始吐芽,春风雨露将它们剪裁得几乎一个模样儿:叶儿很细,向上竖立着,刚出的芽嫩嫩的,嫩得像刚刚出水的娃娃,可爱极了。随着日子的增长,叶儿渐渐变大,变得更绿了,有的叶儿变得厚厚的,像猪耳朵那样厚,我们称它为“叶叶茶苞”。叶叶茶苞吃起来又脆又甜,我们只要一进茶山就会遍山地采集,把厚实的“叶叶茶苞”摘下来轻轻地放在手里,欣赏一会儿后,再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一会儿,天然美味啊!

油茶树的叶子呈椭圆形,一年四季深绿色,边缘有不扎手的小锯齿。春浓之时,有的油茶树上挂一树茶苞,茶苞是山上的一种天然水果。茶苞成熟前多是红色的,也有的是青色,成熟后是白色,如果上面褪去一层薄皮,茶苞就更好吃了。一般来说,光照充足的茶树上,结的茶苞比较多,满满的一树,远远望去,好似银白色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之中。放牛时,我们将牛赶进山里,然后就去摘茶苞。如果茶树较高,大一点的孩子就爬上树,双手紧紧抓住树干将整个身子吊在树上往下沉,这样,下面的孩子就容易攀摘了。那个时候,我们嘴里含的是茶苞,口袋里装的是茶苞,口袋装不下了,干脆脱下外衣,兜一大包带回家。茶苞多的时候,我们就用长长的细篾一个一个地串起来挂在木壁上,隔不了几天,茶苞就蔫了,蔫了的茶苞吃起来更脆、更甜。

“茶籽开花隔年捡”,每年的九到十月,茶花开了,一山山一岭岭的,在丽日之下,像银一样闪亮,像金一样发光,像一朵朵游走的云绕在绿林中,又像棉朵炸开在一望无际的棉海里。

茶花静静地开在枝丫上,美而不媚,雅而不俗。当晨露凝聚在一层层的花瓣上的时候,那层层花瓣晶莹剔透,温润芬芳。当你拿着镰刀上山割牛草的时候,当你背着背篓上山打猪草的时候,当你牵着黄牛放牧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投进茶山的怀抱,深情地拥抱香气宜人的油茶花。

茶花含有丰富的水分,花蕊像一根根细丝,上面缀满了花粉,成群的蜜蜂在上面飞来飞去。茶花盛开的时候是蜜蜂最忙碌的时候,也是孩子们最乐的时候,他们跑上山,爬上树,摘一朵茶花,张开小嘴像含着奶一样轻轻地吮吸花中的甜蜜。从这一朵到那一朵,从这一树到那一树,回家的时候,嘴里叼着花,手里还抱着花,孩子们小小的心灵也在酿着甜甜的蜜呢。

油茶树挂果了。开始是青青的果子,随着阳光雨露的滋润,果子渐渐成熟,最后变成了暗红色。寒露来临便是摘茶果的最佳时节,当东方的红日还没有露头的时候,当路边的野草还滚着露珠的时候,男人们便挑上了竹箩筐,女人们背上了竹背篓,来到茶山,开始了秋后繁忙而又最让人陶醉的“摘茶”季节。茶树不是非常高大,但也不矮,足有两人多高,摘茶果的人必须挎一个小篓子,拿一个带钩的小树枝,以便上树钩枝摘果。树上有一些灰尘,容易掉进眼里,所以摘果的时候必须小心。寒露期间,阳光虽弱了些,但还是有点火辣,为了防晒,为了防止树上的灰落在头上,男人们在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头巾,约四尺多长,当时叫“罗布巾”。女人们的头巾和现在的毛巾相似,只是上面绣着花。

收茶果的季节也是家乡人唱山歌的季节。油茶山上,漫山遍野的茶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茶果,茶果树上都有包着白头巾的摘果人。茶树、绿叶、茶果、白头巾,交相辉映,人们陶醉在美丽的风景之中,他们触景生情,开始对唱摘茶山歌:

“一阵木叶吹上岗,不知情妹在何方。上岗吹到下岗上,秋天的日子哟有许长。”

如果无人接唱,对方又会继续,“隔山隔岭又隔湾,隔河隔水隔渡船。一对鸳鸯隔太远,如何得到一笼关。”

谁会示弱呢?山中的“情妹”即兴和唱:“高山立屋门朝南,粉笔墙上画娇莲。人人说我娇莲小,小小娇莲配郎缘。”

男女对上歌之后,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山中人有静听的,有帮唱的,也有大声喝彩的。唱山歌的不一定只是年轻人,只要上了茶山,男女老少都能唱。

唱歌人都是即興的,当别人唱歌的时候,你要仔细认真地听清楚歌词,对方歌声一落,你必须和着音韵对上歌来。那时,歌声此起彼伏,驱散了一天的疲惫。

一天下来,一担担、一筐筐的茶果像小山一样全堆在禾场上,接受阳光的沐浴,过不了几日,茶果裂开了,黑油油的茶籽出来了,人们便把茶籽从茶壳里分拣出来,将茶壳晒干后留作过冬的取暖燃料。

我家附近有一个榨油坊,油坊的左边是一条小溪,右边靠山。人们开始榨油时,先将茶籽上炕,然后用牛拉碾,将茶籽碾碎之后再蒸熟,最后用干净的稻草扎成大圆饼,再将饼装进榨油槽。榨油槽和榨油柱全是檀木,木质很硬,不易腐烂。榨油柱有三米多长,用一根很粗的棕绳子系紧之后悬吊在横梁上。榨油时,少则几个人,多则七八个大汉,他们一起操着榨油柱,嘴里喊着号子,协力撞击榨油槽,这时,清清的油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整个榨油坊弥漫着新油的芳香。如果你从榨油坊经过,禁不住香气的诱惑,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或者走进榨坊,抿上一两口才肯罢休。8513CE65-654A-4536-8B39-53836F0A4366

榨油是重活儿、苦活儿。榨油期间,人们不分昼夜地守在油坊,他们要炕,碾,蒸,榨,还要守油,困了,将稻草铺在地上就地歇息,饿了,先喝上几口刚榨出来的油,如果他们用热茶油泡饭吃,那也是无可非议的,因为榨油是大力气活儿。

人们把刚榨出来的油装进油篓。油篓是用篾扎成的篓子,外面用桐油糊上一层一层的皮纸,油纸干后便可装油。油篓便于脚夫远行,是当地人用来装油、进行买卖的最佳工具,但住家人还是用大缸储藏茶油。

我们一直食用茶油,茶油是无价之宝。

听奶奶说,茶油能美容美发。我的姑奶奶曾经摘下许许多多的栀子花,用茶油浸泡后抹在头发上,她也常常将油捎给娘家,深得娘家人的喜欢。女人们出门走亲访友时,也忘不了在头发上抹一点茶油,或抹在脸上滋润脸蛋儿。

榨油后剩下的茶饼,我们叫“茶枯饼”。茶枯饼撒在水中用来捞虾捞鱼,也可以用来洗衣服。记得母亲一直用茶枯饼洗衣服,用茶枯饼洗头发,驱虱止痒。

茶油是最佳食用油,那时的郎中说,茶油能治百病。现在医生也说茶油有降脂、降糖的功效。

茶油虽是农家人食用的优质油,但滴滴皆辛苦。我们位于高山之地,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然而,茶山中的杂草、灌木丛、杂树及荆棘长势很猛,深深的杂草中藏有毒蛇、蜈蚣,杂树上还有毒蜂巢。为了便于摘果,每年我们都要挖一次茶山。我们用锄头锄掉杂草,用镰刀砍倒荆棘和杂树。冷不防草中溜出了一条毒蛇,猛一抬头树上还缠着几条毒蛇!吓得胆儿小的悄悄地走开,胆儿大的抡起锄头狠狠地将蛇砸死。但是,也常有人被蛇咬伤。挖茶山时,如果稍不留神,你的衣服就会挂在荆棘上,衣服破了,身上被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有一次,我的锄头不小心碰到了毒蜂巢。成群的毒蜂一起飞出来,我来不及躲开,脸上和后脑勺被蜇了,整个脸都肿了。我不记得后来是怎么治好的,可能是土方子吧。我现在只记得那时母亲急得吃不下饭,一直陪在我身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息在这里的人们只有靠山吃饭。有一年,由于干旱,田里收粮甚少,人们不得不向大山要粮,不得不靠山地养活自己。于是,他们背上斧头,拿着大刀,浩浩荡荡地向一座座大山进军了。他们把一棵棵大树砍倒,把小树砍倒,让太阳暴晒几天后放上一把火,顿时山上火光冲天。一阵浓烟滚滚之后,青翠的山没了,留下一片黑土地,人们在黑土地上撒上粟谷,收割之后,来年再挖地种上玉米。青山变成了黑土地,黑土地变成了熟地,如此循环,老虎跑了,狼不号了,傍晚,我再也听不到对面山上野山羊的声声哀叫了。深山密林、苍松翠柏虽已不复存在,值得庆幸的是,几块茶山幸存下来。

后来,茶树也被砍了,人们不再摘茶籽了。再后来,田里种上了油菜,菜油代替了茶油。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垦荒者如今是四世同堂,当年的娃娃伙伴如今有了第三代。我每次回到家乡都见不到村里的年轻人,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些老人春来牵牛耕地,夏来栽秧割稻,秋来收果藏粮。一年又一年,田地渐渐地荒芜了,山上长出了小树。小树渐渐地长大了,又变成了大树,有人说看到了老虎的脚印,有人说地里的玉米被野猪糟蹋了。总之,山又翠绿了,但是,油茶山没了,彻底没了,我再也看不到漫山的油茶树了。

去年夏天我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当年的小伙伴如今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婆婆,已经是两鬓斑白的爷爷。晚上,凉风习习,我们就像当年的父辈们一样手里拿着蒲扇围坐在一起纳凉,旁边照样烧着一堆驱蚊的谷壳加艾叶。我们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我们听着房前屋后的虫鸣,那升起在空中的明月勾起了我们不尽的回忆。

“翠儿,陈家后头(山名)的那棵油茶树还在吗?”我问道,当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

“不在了,好多年前就被砍掉了。”她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还记得我们几个在那棵树上玩耍的情形吗?”我接着问。

“记得记得,那是我们几个经常去的地方。一次,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幸好我抓住了一根树枝。”

“那时多好啊,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牛,一起砍柴,一起挖药草……多单纯啊!”

从翠儿的口中,我知道了凤儿的情况。

“她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婚后常年待在山里,很少下山。”

我喜欢凤儿,凤儿很善良,心灵纯洁得像洁白的油茶花。她比我大兩岁,小学比我高一个年级。

凤儿长得很漂亮,学习成绩很好,我们都叫她凤姐姐。凤儿经常登台表演,上台就是主角,在当地小有名气,尽管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初中(当时全校只考进两个女生),但她小学毕业后不过几年就结婚了。

阵阵凉风吹来, 我想起了凤儿在台上的唱词:“青青的山来清清的水,清清的水哟亲亲的人,我爱青青的山,更爱亲亲的人。”

月亮依然高高地挂在空中,将田野、群山撒上一层淡淡的银光。那青青的山,那沉甸甸的油茶树,那雪白的油茶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作者简介:王槐菊,湖南张家界慈利县人,土家族。系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天津散文学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曾获“百花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特等奖。

(责任编辑 王玲)8513CE65-654A-4536-8B39-53836F0A4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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