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阳
(本刊编辑部)
不同于之前我采访过的那些在村小和特殊教育学校工作几十年、默默无闻的老师们,紫微才35岁,却荣誉“满格”——在辽阳市特殊教育学校工作了14年,获得了包括教育部“全国优秀教师”、教育部办公厅和中国残联办公厅“特教园丁奖”、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辽宁省岗位学雷锋标兵”、共青团辽宁省委员会“辽宁青年五四奖章”、辽宁省教育厅“辽宁省教书育人模范”、中共辽阳市委宣传部“辽阳市十大杰出青年”在内的来自国家、省、市的无数荣誉。除此而外,她还拥有国家级自闭症康复训练师等多个专业资格,可谓响当当的人物。辽阳市教育局的领导不止一次向我介绍她,而我也想知道,来自不同层级的荣誉为什么齐刷刷给了特殊教育领域的“85后”李紫微?
采访紫微是在去年6月底,炎炎夏日;而真正动笔写,却因种种原因,拖到了今年1月,数九寒冬。而这时,恰好国家《“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刚刚发布,它提示我,紫微的工作经历和细节,对特殊教育,尤其是自闭症儿童教育有着特别的意义,它比荣誉本身更闪耀,更有价值,更值得记录。
由国务院办公厅转发教育部等7部门印发的《“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以下简称《计划》)是继第一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4—2016年)》和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7—2020年)》之后,国家层面推出的又一个特殊教育行动计划,其主要目标是“到2025年,高质量的特殊教育体系初步建立”。
国家为什么如此重视特殊教育?《计划》中明确指出,特殊教育“主要是面向视力、听力、言语、肢体、智力、精神、多重残疾以及其他有特殊需要的儿童青少年提供的教育,是教育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的重要内容,是衡量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它的发展事关整个教育事业,事关社会文明与进步程度。而之前两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的组织和实施虽使“特殊教育普及水平、保障条件和教育质量得到显著提升,但还存在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等问题,仍是教育领域的薄弱环节”。也就是说,在教育高质量发展的路上,一个都不能少,只有让特殊教育这个环节日益完善和强大,才能保证教育全链条发展的高质量,最终实现让所有孩子、包括残障儿童都能享受公平教育的大目标。
教育领域的薄弱环节是特殊教育,那么,特殊教育中的薄弱环节又是什么?《计划》特别点出,是孤独症儿童教育,所以,“针对孤独症儿童教育基础相对薄弱的实际,要合理布局孤独症儿童特殊教育学校,鼓励省会城市、计划单列市及较大城市建设孤独症儿童特殊教育学校”。
孤独症也称自闭症,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多发生在3岁之前。据统计,全球已有逾7000万人患有孤独症,中国孤独症发病率达0.7%,有超过1000万的患者,其中0~14岁的患者可能超过200万(《中国孤独症教育康复行业发展报告Ⅲ》)。除了发病率比较高,还有什么原因导致这个群体的教育基础薄弱呢?教育部高校特教教师培养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顾定倩在接受中央电视台《新闻1+1》栏目记者采访时回答,这部分儿童的受教育问题不同于已有的聋教育、盲教育,或者智力残疾儿童的教育,它提出了很多新问题,需要我们尝试新的教学方式、制定新的指导纲要,特别地去解决。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学习问题,还有在行为和其他功能康复上的问题,这些都需要特殊安排。这种教育不仅要由老师来提供,还需要一些专业人员配合共同实施,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残障儿童才能接受到应有的教育。
可见,这个群体的教育之所以需要加强,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发病率高、症状复杂、康教指导滞后、专业教师不足,等等。而这些,紫微从参加工作的那天起就一直面对,逃不掉,也没打算逃。这样的紫微,是一个怎样强大的存在?
初见紫微,是在辽阳市特殊教育学校的校园里。
学校在老城区内,居民楼紧贴在学校周围。校园不大,一座四层旧式翻新教学楼,一个不足200米跑道的操场。空间虽紧凑逼仄,但并不缺少生机和绿色。花草树木见缝插针、随处可见,占据了学校所剩无几的地盘。从校门开始,那满视野的三叶地锦就自下而上、四面八方伸展攀援,用它特有的手掌般的叶片,一路将门洞、食堂外墙全部覆盖,直达一个别有洞天的小花园。这里,鸟语花香,绿树成荫,疏影横斜,竟然还有小桥流水、池中锦鲤、亭台楼阁、石板小路,颇有几分江南景致。出了花园,顺着学校围墙,一路参差错落长着桑树、梨树、樱桃树、榆树、杏树、山楂树、槐树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绕过大半圈的操场,最终抵达教学楼门口。树们正青春,高高大大,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个头最高的几乎遮蔽了墙外7层高的居民楼,这样一来,周边的楼房连同嘈杂都被隔开了,学校被绿色环抱,独立、安静、自然、美好。
我问学校的毛校长,空间如此狭小,为什么舍得留给绿色?毛校长说,小花园的原址是个旱厕,只有两三棵树,整个操场都是土路面,刮起风来,尘土飞扬、垃圾满天。特殊教育相当于个别教育,每个孩子都有这样那样的病痛和障碍,在教育和康复上,很难找到共性,需要设计个案,教育的难度和压力相当大,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有负面情绪需要释放。花草树木能带来精神上的愉悦,缓解压力,平复情绪,也能达到环境育人的目的。
如今的绿色校园来之不易,是毛校长和老师们从2009年到2014年用了近5年时间建成的。大家一起设计、买树、移树、种树、运土、平地,“整天造得跟泥猴似的”。“花园建好后,校园的生态也好了,树一年比一年高,花一年比一年盛,果实一年比一年多,小猫小狗一家一家地到小树林里来繁衍生息,还有黄鼠狼呢!孩子们看着高兴,老师们累了也可以在花园里转转。果实成熟了,师生一起采摘,一起分享,美好环境给师生带来了幸福感。”毛校长一边美美地向我介绍,一边指给我看眼前的杏树。
抬头仰望,阳光下,硕大金黄的杏子沉甸甸缀满枝头,微风吹过,难以撼动,偶尔左摇右摆、志得意满的样子,看着就心生欢喜。
毛校长介绍,学校1959年建校,先是聋校,后改为包括聋、盲、自闭、肢体和智力障碍兼而有之的特殊教育学校,2005年由原址搬到这里。辽阳共有4所特殊教育学校,3所在县区,这所学校是最大的,现有130名学生,66名教师。学校的老师朴实、有爱、敬业,很多人在这里一干就是一辈子。紫微是自闭症康复班的班主任,2007年从辽宁省特殊教育师范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
谈到紫微,毛校长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无私、境界高、有个性、嗜书如命、专业造诣高,“有融于骨子里的对孩子的爱”。前几点还好理解,最后一句能把对孩子的爱“融于骨子里”,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爱?
出现在我面前的紫微瘦瘦小小,单看外表,与我想象中的“强大”完全不符。她梳着短发,穿着红色的T恤衫、牛仔裤,青春洋溢,一身男孩子打扮,见到我,打过招呼后就不知该说什么,局促而紧张,完全没有“名人”该有的老成世故,反倒像一个小女生,单纯可爱。很多自闭症的孩子会有攻击行为,个子高、力气大的,行为更难以控制。不知班里有多少个孩子,瘦小的紫微,能驾驭得了吗?
紫微告诉我,班里个子最高的是个男孩子,1米86,15岁,叫达达,人高马大。
自闭症的孩子总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就凭紫微的体格,怎么管理呢?
紫微说,管理需要专业方法,更需要耐心和坚持。很多时候,一句话、一个要求,每天要重复无数遍,也不一定有效果。亢奋、激情、话痨,是我工作的常态。像达达这种个头,我根本抓不住他,有时候会受伤,平时被学生挠、抓、推、咬、撞的情况常有。达达是2013年来的,当时他7岁,4个大人拉胳膊拽腿都摁不住,稍一松手就跑。现在已经能安安静静上完一堂课,学会了很多,已经很有进步了。不过他也只听我的,我是班主任,科任老师就被他“熊”。
一个达达就让你这么操心,班里有多少个达达呢?我估计,紫微难以应对。
紫微告诉我,班里最多的时候有16个孩子,年龄大小不同,症状也不完全一样,但都是自闭症儿童。按照国家标准,自闭症班级最多只能有6个孩子,可我的班里,一直都是超标的。
我知道,特殊教育学校很少有专门的自闭症班,通常将年龄相近、残障类型不同的孩子分在同一个班里。我问紫微,为什么接收这么多孩子?这些年一共教过多少个自闭症的学生?听说是你倡议成立的自闭症康复班?
紫微点头说,这些年自闭症发病率不断增加,很多家长苦于没有专业学校接收,找到我们这儿,学校不忍拒绝,就尽可能满足家长的需要;但仅仅接收是不够的,必须要有专业的、针对性的康复手段和教育方法。所以,2009年,我倡导成立了辽阳第一个自闭症儿童专业训练康复班,填补了辽阳市特殊教育历史上的空白。康复班成立以来,先后有100多名不同类型、不同程度的自闭症儿童来到这里接受专业的康复教育。
做特殊教育老师辛苦而有风险,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选择做这一行?当年没有更好的选择吗?以我的理解,选择这条路,累、伤还在其次,内心的煎熬最难克服,因为这意味着要一直面对生命的残缺所带来的痛苦。
紫微坦率地告诉我,做特教老师,其实是被动的。到辽宁特殊教育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后,专升本,一读就是5年。刚开始读书时没啥感觉,但对学专业知识不排斥,有兴趣。真正喜欢这份工作是在2006年实习时,孩子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残疾,说不出来,但你对他们的好,他们都知道,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我能感受到。说实话,自己家里经济条件好,当年毕业时有无数更好的选择,内心也博弈过,尤其是看到那些去普高当老师的同学,谈起自己考上了重点大学的学生那么自豪,而我只能说自己班里的孩子会吃饭、会穿衣了。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感到糟心,但从未想过放弃,想离开的小念头每次都会被留下的决定所打败。其实,只要想要离开,机会很多。有出27万年薪的医院,有出40万年薪的上海机构,都想聘我,我都没动心。沈阳的两所医院请我做心理治疗,我也只是利用周末休息日出诊,绝不会利用工作时间。有时候要去参加颁奖活动,如果影响工作,我都不会去。很多人嘲笑我,说我脑子有病,放着一年能赚几十万的大城市不去,在这个小地方受苦受累。每次我只是笑笑,很少去解释。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清高、不食人间烟火,我只是割舍不下我的这些孩子。工作遇到坎儿了,我也会心灰意冷,也想打人毁物,也曾欲哭无泪;但每当我看见家长和孩子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就又坚定了继续做下去的信心。如果我去私立的单位,收费必然高,很多孩子就会因为经济原因而失去治疗的机会。我也深深爱着我工作的特殊教育学校,我在这里起步、成长,得到过很多荣誉,我离不开这里。
谈到荣誉,紫微难得清醒:“得那么多奖不是我有多优秀,而是这些孩子成就了我。没有他们,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跟普通学校的孩子比,我的孩子的进步不是按‘次’而是按‘年’来计算的,学会一样本领有时需要用一年的时间,要无数次重复才能掌握。也许,正是因为慢,我才可以陪着他们慢慢欣赏人生的风景,做一个牵着蜗牛散步的人。所以,孩子们给予我的,要远远大于我给他们的,应该感谢孩子们。”紫微如此淡定、纯净和真诚。
我知道,作为自闭症专业教师的紫微,她的“陪着”,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陪伴,而要通过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和康复方法,一点点改善他们的状况,见证他们的成长,赋予他们更多自我生存和融入社会的能力。
按照国际权威特殊教育专著《特殊教育导论》(丹尼尔·P·哈拉汉等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的观点,自闭症的个体表现为社会互动缺陷、沟通缺陷和重复刻板行为模式,此外,还有认知缺陷和异常感知觉等表现。那么,平时班里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吗?
紫微用通俗形象的语言告诉我,自闭症孩子的表现的确各不相同。他们有爱说的——一个人在屋里可以千军万马,也有整日沉默不语的——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还有想象丰富的——做一件事可以天马行空、随心所欲。
紫微举例说,长时间的付出,只能换来学生很小的进步,有时也很受打击。比如正常人出汗了就要擦,可他们自己不知道,任凭汗流浃背也没反应;一个看似简单本能的吃饭动作,教了一年,孩子却只学会了咀嚼;带了5年的孩子,至今仍然不认识我;每天都嘱咐孩子们有了大小便要去卫生间,可偶尔个别孩子还会在操场随意大小便;男孩子青春期了,裤子掉了也不知道提,有时会当众脱裤子……当老师的,不仅要教会他们日常生活自理,还要经常帮他们收拾那些脏了的衣服裤子。孩子们经常会有突发行为,很难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一不留神,他们就会跳进小花园的鱼池里。春秋季节,天还冷着,他们不觉得,我就下去捞他们,也弄得浑身湿透。我平时的标配就是吹风筒,各种大大小小的衣服鞋子,孩子们经常弄脏、弄湿,我就帮他们洗好吹干。
可你还是未婚女孩子呢!我心疼紫微。紫微笑笑说,习惯了,瞬间也会有不舒服,但很快就过去,不会影响爱他们。
工作中遇到的这些问题,仅凭大学里学到的知识应付不了吧?紫微点头答我,大学里学的,工作后发现根本不够用。每年自己都利用假期自费去听国内外著名专家的讲座,跟他们交流、学习,大概学了十多年,视野开阔了不少,思想深入了很多,专业能力一点点提高。“他们都是白胡子老爷爷,我当时是他们最小的学生。我们一直有联系,经常在线上探讨一些专业问题。他们会把一些自闭症孩子的治疗师推荐过来,由我给他们做督导。他们都很喜欢我呢!”说到这里,紫微有点小得意,像个孩子似的开心。
“你也能给别人的治疗做督导?这需要相应的资质吧?”我问。紫微自信地告诉我,她20岁就是心理咨询师了,是当时最年轻的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也是国家级自闭症康复训练师、国内自闭症儿童治疗师的督导师、国家第一批同声互译手语翻译,被多个著名医院、学校、机构聘请为客座专家……没想到,紫微不仅荣誉多多,专业背景也同样了得。
我好奇:“你的专业能力已经这么强了,为什么还学得这么如饥似渴?”紫微想了想回我,工作需要是一方面,但确切地说,我更想让我的学生享受最好的教育。我多学习,不断给自己充电,才能把最先进的教育给学生。特教老师不同于普通学校的老师,要想给学生一碗水,必须要拥有一片汪洋;要想拥有这片汪洋,就要舍得投资,而最好的投资是投资自己。我愿意让自己在专业能力上不断增值,这样,不仅我自己的学生可以受益,我也有能力和机会帮助更多自闭症的孩子。你有一个草原,马儿自然就来了;你只有马,未必会找得到草原。
这样的回答令人动容,我懂了,紫微对工作不是只想着完成,而是想要做好;不是想做到更好,而是要做到最好;她对爱的理解不仅仅是生活上的无微不至,还有作为一个教师必须具备的专业实力。她给学生的不是普通的自来水,而是浓缩了汪洋之后的精华液;她不想成为急驰狂奔无敌版的马儿去秀自我,而要成为水草丰美的草原、辽阔开放的怀抱,让更多的自闭症孩子受益。我似乎理解了毛校长所说的紫微那“融于骨子里的对孩子的爱”是怎样一种爱。
在紫微的班里听了三节课,每一节课,孩子们的表现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让我知道,即便是自闭症的孩子,也终会释放体现自身价值的潜力,只要老师肯唤醒,只要家长不放弃。
班里有10个学生,都是男孩。他们年龄不等,从七八岁到十五六岁;个头不均,从一米左右到一米八九。教室是标准大小,每人一桌,前后左右隔开。周边摆放着各种绿植和孩子们的绘画作品及学具。黑板上方正中挂着国旗,两边分别写着“自立自强,拼搏向上”8个大字,鲜红醒目。
孩子们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几个年龄大点的,训练有素,挺直腰板、聚精会神地看着紫微;几个年龄小的,人是坐在座位上,可心不知飞到了哪里,东张西望,东倒西歪,左顾右盼。紫微一声喊“上课了上课了”,孩子们瞬间统一了目光,看向老师。
紫微站在黑板前,明确这节课要学的内容是“方位词”。她手指向上,让孩子们大声读出“上——”,再顺着她向下的手指读出“下——”,之后再问孩子们“上面有什么?下面有什么?”孩子们争先恐后回答:“上面有灯,还有麦克风;下面有地板,还有桌子。”对答如流,完全正确。
接着,紫微拿出准备好的卡片,让孩子们看上面的字:“今天我们继续学习方—位—词。”紫微一字一顿,说得清楚而缓慢,给孩子们留足了消化的时间。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立刻做出反应。我猜,他们会不会是不明白“方位词”这个概念呢?因为是“继续学习”,已经上过一次关于方位词的课了,紫微相信,孩子们不会完全没有印象,于是,她没有直接把答案给学生,而是试探着让孩子们回忆:“谁知道什么叫方位词?”坐在第一排的达达立刻抢答:“方位词应该是分上下左右的词。”回答虽不标准,但能用自己的语言去解释概念,且基本正确,已经很不容易了。紫微赶紧招呼大家:“鼓掌!”孩子们按照老师的要求,使劲拍手,掌声响了好一阵。因为记住了上节课老师讲过的知识,达达得意地回头,看了看坐在教室后面的我。我悄悄竖起大拇指,给了他想要的一个赞。
接着,紫微带孩子们复习上节课的内容:“上节课我们学习了哪两个方位词呀?”10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想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紫微只好提醒“上、下”,孩子们自觉地跟着重复两遍;紫微强调了新课的内容:“这节课我们学习‘前、后、左、右’四个词。”孩子们跟着老师重复着这四个词。
理解是学会、学好的前提。怎样让学生理解这几个方位词呢?紫微通过参照物来强化方位的意义。她先拿出图片,让孩子们练习:“小猫在床的左边,床在小猫的右边;小狗在椅子下边,椅子在小狗的上边。”对反应快的,紫微竖起大拇指:“真棒!”对一脸疑惑、不理解什么是“上下左右”的,紫微还要补课,用学生能听懂的语言说:“高高的地方就是‘上’,低低的地方……”接下来的环节,紫微放下图片,让孩子们互为参照物,反复练习。比如,“达达在宏宏的前边,琪琪在达达的左边……”孩子们彼此看着,觉得熟悉而有趣,练得特别起劲,说个不停。对存在严重交流障碍的自闭症孩子而言,这样“说”的训练,何其重要;能如此积极地做出反应,何其难得。
不过,课间也有突发情况,一个男孩子完全不在状态,什么反应也没有,不停地向后仰。紫微既要顾及全体,又要忙乎个别;嘴里念念有词领着大家读例句,人却已跑到这个孩子身边,蹲下来,摸摸头,拍后背,时不时说一句“老师喜欢你”……一通忙活,总算把孩子拉回到学习的状态,跟上了大家学习的步伐。刚安抚好了这个,另一个孩子突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掏裤子,紫微回头发现了,赶紧冲过去,悄悄说“别摸,羞”,然后迅速转移孩子的注意力,“来,学着说,达达在你的右边——”孩子看了看达达,很快停止了刚才的行为,开始学说方位词。
35分钟一堂课,接近下课时间,孩子们的注意力似乎到了极限,开始坐不住了,东倒西歪。紫微又开始一个个纠正坐姿,教孩子们儿歌,调整教学内容,巩固一堂课的知识点:“左手拿小碗,右手拿小勺,吃饭不说话,做个好宝宝。”朗朗上口的儿歌孩子读着开心,读了几遍,居然大部分都记住了。
下课铃响了,紫微跟孩子们说“再见”,孩子们齐声回答:“老师辛苦了!”如果在普通学校,这一声回答再正常不过,可是见证了这堂课的我,经历了紫微教会、孩子们学会一个方位词要使出浑身解数的过程,我知道,孩子们能在合适的时候说出这句有礼貌的话,背后一定有紫微不厌其烦地付出和孩子们日复一日的努力。也许年龄小的孩子还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相信大一点的孩子能体会到老师的辛苦,说这句话时一定有一份发自内心的真情。
这节课集唱歌、跳舞、击鼓于一体,孩子们分两排站好,身上挎着半人高的非洲鼓,一边打鼓,一边跳舞,一边唱着歌曲《我站在草原望北京》。10个孩子中,学得最快的是达达和宏宏,他们动作协调、表情投入、音准达标、昂头挺胸、歌声嘹亮,仿佛他们就是瓦蓝天空上飞翔的雄鹰,真的掠过风景,放眼崇山峻岭,在高山上眺望北京,在草场骑马穿行,沉浸陶醉、心旷神怡……只是他们时不时会忘记歌词,需要老师的提醒。其他孩子能力参差不齐,表现不平衡:击鼓好的不会唱,唱得好的动作不协调,动作协调的面无表情,表情好的跟不上节奏……但紫微没有忽略任何一个孩子,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她就没闲着——一会儿站在前面手脚并用,边唱边指挥;一会儿看到哪个孩子动作不到位,或者跟其他孩子配合不好,跑过去手把手耐心纠正;要么辅助孩子们身体的动作,要么蹲下来帮助孩子们摆正脚的方向……一堂课下来,孩子们唱得大汗淋漓、兴高采烈,紫微累得气喘吁吁、嗓音嘶哑。好在反复练习后,孩子们总算达到了要求,基本步调一致、动作整齐地唱完了这首歌。紫微挨个竖大拇指,由衷地夸着:“太好了!真棒!”看得出,学生的进步,就是她的快乐。
课后我问紫微,对于自闭症的孩子而言,这样的课除了可以培养孩子的音乐素养,还有怎样的意义?紫微告诉我,自闭症儿童的主要问题是沟通障碍,音乐表演是他们感受和表达美的一种重要形式,学会沟通与表达,学会与其他人合作,可帮助自闭症儿童改善症状、克服沟通障碍、培养融入社会所需的关键能力。
紫微想得长远,她珍视做班主任的福分,在她眼里,自闭症儿童也有权利追求美,有权利拥有正常孩子都有的对美的向往,所以,她要为他们实现梦想搭桥铺路、夯实根基,让他们在自己身边的每一天都不浪费,每一节课都有收获,每一件事都有助于成长,为将来离开学校做好准备。
大课间铃响了,全校师生都来到了操场,达达在前面领操,动作标准,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知道站在这个位置要起到怎样的示范作用。而紫微,一直站在班级的队伍里,瘦小的她,搂着班里最弱最小孩子,手把手扶着他做操。站着远处的我,禁不住想,也许,从前的达达也是这样被紫微老师一路“扶”过来的,相信终有一天,这个小男孩也能像达达一样,有足够的能力为全校师生领操。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不同于敲着非洲鼓载歌载舞时的热闹,齐声背诵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的孩子们稚气未脱、语调平和、面带微笑,散发着由内而外的温柔和圣洁。
这一刻,我发现,教育给这些残障孩子的影响已悄然发生——他们不仅身体状况日渐改善,内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命运给了他们残缺和不幸,他们却在努力发现并还给世界完整和美好——哪怕自己能力有限。他们有不幸中的幸运,老师牵着他们在诗里面朝大海,校长陪着他们在教室里畅想春暖花开,他们自己可以借着诵读把心底的愿望告诉世界:我也要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想为陌生人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忽然觉得,这首诗写的就是他们的心声。对比健康人,他们也许知道,命运给他们设的坎儿很难完全跨越,所以只能“从明天起”去做那些想做的事。他们分明最懂这首诗,因为懂,才读出了诗中那平常又脱俗、质朴又诗意、昂扬又悲凉的美感,有着特别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沉浸在诗中的达达忽然发现毛校长站在门口,立刻停下背诵,一本正经地喊了句:“春暖花开校长好!”我问达达,为什么这么称呼校长?达达认真回答,因为校长一直教他“春暖花开”这首诗。毛校长说,平时不忙时,她也会利用早上的时间给他们一些文学的启蒙,教他们读诗。没想到,达达从此就称她“春暖花开校长”,她听着,特别幸福。
果然,如紫微之前所说,老师们的好,孩子们都记得。就如达达,记得的不仅是海子的诗,还有教他这首诗的校长。
受到鼓励的孩子们欲罢不能,接连背诵了台风少年团的歌词《少年郎》和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令我惊讶的是,孩子们不仅能流畅地背诵全文,还能迅速转换情绪,由平静温和变为激情满怀,读出了“堂堂少年郎,志存在四方;马步扎稳当,走路一道光”该有的万丈豪情。
紫微说过,孩子们学会一个动作、一个知识点要耗时很久,这两篇作品无论内容还是语言难度都不小,孩子们竟能一气呵成、倒背如流,老师的付出、孩子的努力,难以想象。
看来,学校没有因为教育对象是残障儿童而简化所有学生都必须接受的人生必修课——爱国主义教育,反而因材施教,潜移默化,巧妙设计适合自闭症孩子的教学,从小培养他们对祖国的感情,让他们像正常孩子一样拥有本该有的青春感和“少年力量”。眼前的孩子们,目光中分明也有“心系天下、勤学苦练、赤血满腔、不惧风霜”的坚定。那种即便在茫茫人海里只是“一点星光”,也要努力活成“万丈艳阳”的活力震撼了我。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为所有学生创造实现梦想的条件,才是学校公平教育应有之义,才是紫微心中“最好的教育”中核心的部分。
放学的铃声响了,教室里想起了小虎队的歌《蝴蝶飞呀》,这恰好是一首关于童年和梦想的歌,孩子们都会唱。他们一边唱一边收拾书包,整理桌椅,有秩序地站成一排离开教室。
一天下来,学校给孩子们的,有数学、音乐和文学;伴随孩子们的,有本领、抚慰和梦想。这一切,即便不会彻底治愈孩子们身体上的残疾,也会让他们感受并体会这个世界的希望、美好和善意。
来到操场,别的孩子都走了,宏宏因为住校,边溜达边等着吃晚饭。
我跟宏宏聊天,上课累不累呀?宏宏连着回答了好几个“不累”,说完歪着头,凑过来悄悄告诉我:“李老师可喜欢我了。”我问他,老师是怎么喜欢你的呀?他甜甜地回忆:“给我买蛋糕吃。”他说喜欢紫微老师,因为老师教他学习、画画、唱歌。他还得意地告诉我,他坐过大飞机,是体育张老师带他去的,为的是参加冰壶比赛,还得了全国第三名呢!毛校长告诉我,学校一直创造机会,老师们尽全力培训,让孩子们参加各种文体活动,从中增长才干、体会快乐,尽快融入社会、获得疗愈。
看到宏宏愿意与我这个陌生人交流,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感情,主动与人分享喜悦,沟通时有问有答、自然顺畅,始终扬着头,笑眯眯,自信满满,我猜,这是一个自闭症儿童视野被打开、有了成功的体验之后自我肯定的样子。对老师而言,还有什么比这种进步更值得骄傲、更有成就感呢?果然,站在一旁的紫微笑而不语,满足地看着达达,眼里满是幸福。
不过,没安静多一会儿,紫微就发现,宏宏脚上的袜子已多日没换。于是,她又忙着催促宏宏换袜子。紫微说,对自闭症孩子,老师的长期坚持很重要;如果不勤检查、常督促,孩子们就不会主动换洗衣服,往暖气上尿尿的习惯就改不了,非洲鼓这种有技术含量的乐器也不可能学会。我问紫微,“长期”有多长?紫微举例,单是非洲鼓,孩子们就学了5年;而向老师表达日常诉求,更有难度,每一点进步,都需要几倍于常人的时间和付出。为了这样的进步,紫微每天都有“小目标”,然后事无巨细地操心,一点点接近这个目标。
班里好多孩子,紫微从六七岁一直陪到高中毕业,漫长的十二三年,紫微十几年如一日,从擦洗大小便、换袜子这样的日常琐事开始,帮助他们克服自身的障碍,教会他们生存的本领,慢慢长大成人。
紫微说,特殊教育学校的孩子多来自不幸的家庭,要么家庭贫困,要么父母身患重病,要么缺少亲人关爱,身体的残障又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不幸,而特殊教育学校可以给这样的家庭带来希望和安慰。放学后,我见到了几个来接孩子的家长,他们跟我聊得最多的,是学校和老师给自己和孩子带来的信心。
小义的妈妈说,孩子8岁来到这里,今年已经16岁了,是重度自闭症,入学前特别情绪化,几乎不说话,不与人对视,行为刻板,经常有出乎意料的危险行为。之前求学无门,绝望之中,经人介绍来到这里。当时自己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孩子能不能被接收。没想到,校长和李老师二话不说留下了孩子,还让我放心,我特别激动。8年过去了,孩子不仅学会了写字、画画、唱歌、打非洲鼓、朗诵,还学会了轮滑,能安静地站排参加升旗仪式,行注目礼。孩子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会帮助同学,懂得团结,智商达到了7~8岁孩子的水平。他记性好,能记住周一到周五的全部课程,记住所有教他的老师。本来因为孩子,我几乎抑郁了,几次想放弃孩子,不想活了,但李老师和校长都开导我,让我看到孩子的进步,对生活、对未来抱有信心。李老师表面上像个男孩子,但心思很细。她记得班里所有孩子的生日,自己收入不高,却舍得为孩子们准备礼物。这个班就像是孩子的另外一个家。班里有一个孤儿,李老师已经给他过了11个生日。她还注意发现每个孩子的长处,并把长处变成优势。小义好动,有运动天赋,李老师就亲自教他学轮滑。轮滑可以训练孩子的平衡能力,有助于康复。小义刚开始学时情绪不好,每次回家又哭又闹,弄得我也没啥信心了。可李老师鼓励小义坚持,劝我不要着急,放学后带着小义去校外练。一个半月后,小义爱上了轮滑,还参加了省残奥会,拿了金牌,现在一直坚持练习。李老师做事真的做到我们心里了,她是孩子的第二个妈妈。在这里,老师和学校不仅给了我生活的信心,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感谢学校,感谢老师。
明明的妈妈说,孩子今年13岁,智力障碍,之前跟谁都不交流,胆子小,说话快,发音不清楚,只有我这个当妈妈的能明白他要说什么。孩子9岁才从幼儿园毕业,到普通学校待了3个月,只偶尔跟大人说话,从不跟小朋友玩。没办法,我只好来这里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教育。孩子的父亲瘫痪在床,我实在没有精力、也不知怎么教育他。来这儿半年后,李老师针对每个孩子的特点进行教育,孩子发生了很大变化,开始有了同学之间的友谊,喜欢跟小朋友交流,每天一到家就说想同学了;每天上学都要换上干净好看的衣服,也懂得美了。学校中午发的水果、酸奶,他自己舍不得吃,还特意带回来给我吃。孩子的这些变化,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我们做家长的,有的时候会急躁,孩子犯错了,忍不住打孩子。老师会劝我们,给我们减压。其实,每天面对那么多残障孩子,老师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我们小。这样想,我慢慢也就放平了心态,能够接受孩子,欣赏孩子的每一点进步。
紫微介绍,班里孩子的家长文化水平都不高,要么在城市打工,要么在家务农,要么收废品,要么无业,家庭经济条件很差。本来就活得艰难,孩子患上自闭症,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有些孩子面对的就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了,他们在本该被呵护宠爱的年龄,过早地体会到了人生的苦难和命运的残酷。
“你是指小义妈妈提到的那个孤儿?”我问。
紫微点点头告诉我,他叫宁宁,本是不幸中的幸运儿,尽管患上了自闭症,可他有疼他爱他的爸爸妈妈,有丰衣足食的生活,是家人宠爱的宝贝,跟学校里那些缺爹少妈、缺衣少食的孩子比,算是幸福的。可这样的幸福在2016年的一天戛然而止。那天,宁宁一直没来上学,我给他父母打电话也无人接听。入学5年来,宁宁从不缺席,总是早早到校。我预感不好,直接找到宁宁的家,却发现宁宁的爸爸妈妈意外去世。平时那么熟悉的两位家长,躺在石板上,血肉模糊。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场面,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一个人走路回家,不敢一个人睡觉,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中。每天晚上我坐9点的火车回营口父母家,第二天早上4点再坐火车回辽阳上班。这样通勤了一段时间,才慢慢调整过来;但那种场面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阴影,每每想起都难过。
面对不幸,昔日的亲朋好友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宁宁,宁宁父母的后事无人料理。我带着班里的家长,帮助宁宁处理了父母的后事。整整5天,我们一起守在殡仪馆。我特别害怕那种场景,但我告诉自己,不能退缩,我是家长的主心骨。
宁宁成了孤儿。面对这个教了5年的孩子,别人可以不管,我怎么也放不下。我四处安顿他以后的生活,连吃饭这种最简单的事都成了难题,更别提上学了。在和宁宁亲属三番五次沟通、请求无效的情况下,我决定和几位家长一起照顾宁宁的日常生活,接送他上下学,中午我负责看护,平时的学习用具、换季的衣服都是大家你一件我一件争着买。隔三岔五,我就把宁宁接回家里玩,给他做好吃的。我家只有一张床,为了让孩子睡得舒服,宁宁睡床上,我睡地板,守着他。
经历了这样惨痛的变故,宁宁总是哭,乱发脾气,找爸爸妈妈。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解释这件事,怕解释不好,会伤到孩子,只好“骗”他说爸爸妈妈去北京挣钱给他买好吃的了。为了让他信以为真,我经常趁他不备,把吃的、喝的、玩的放到他的书包里,告诉他是爸爸妈妈买的。宁宁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给买新轮滑鞋,我就买了一个漂亮的轮滑鞋送给他。过生日我会给他买一个大大的蛋糕,带着全班同学一起给他庆祝生日。别的孩子有的,我也要让宁宁有,不能让他因为没有了爸妈,就没有了关爱。
一天早晨,宁宁到学校就大喊大叫、哭个不停。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不明白,就一直跟我说2018年1月20日。后来,我让他写下来,他在作业本上写下了:“2018年1月20日上外面玩,辽化宾馆,去西关买电话,挂电话,爸爸……”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眼泪夺眶而出。原来,辽化宾馆是他以前的家,他想给爸爸挂电话,让爸爸带他出去玩。显然,宁宁想家、想爸爸了。孩子也许还不理解生死,但他知道想家、想爸妈。每次看见宁宁这样,我都特别心疼,在各个方面关心他、爱他。特殊教育其实是一个爱心事业,心中有爱,才能心安理得地面对孩子纯洁的眼睛。
紫微还给我讲了达达的故事。
达达也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爸爸不仅不管孩子,还经常对孩子和妈妈施以拳脚,有严重的家庭暴力倾向。后来,达达的父母离异,达达和妈妈被爸爸赶出家门,净身出户。达达有精神障碍,情绪不稳定,有安全隐患,需要24小时看护。妈妈如果全天照看孩子,就不能上班,没有收入,每月只能靠低保生活。没地方住,妈妈无奈带着孩子在学校附近住每晚20块钱只有一张硬板床的小旅店。后来,住旅店的钱也没有了,他们娘俩就东家住一天西家住两天,天天漂泊,最后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借住在饭店打烊后大厅的桌子上。
那阵子,孩子和妈妈的状态都不好,达达上课总犯困,还哭闹、喊饿;妈妈不接电话,行为异常,要跳河。我找到妈妈了解情况,妈妈才哭着和我说了实情。我实在不忍心,就把孩子和妈妈接到我的住处。我的房间小,只有一个卧室、一张床。我让妈妈带着达达睡卧室,我在客厅打地铺。每天早晨,我上班时就把达达带去上学,给他买喜欢吃的小肉饼,下班后再给孩子和妈妈买东西回去吃。等孩子情绪稳定了,妈妈心情也好一些,我又帮妈妈给达达办了残疾证,他们母子住上了廉租房。国家提供的保障,解除了妈妈的后顾之忧。我又借钱给她,让她做点小生意。她每天摆地摊、穿肉串,能赚二三十元。安全感有了,生活改善了,达达妈特别感恩。她朴实、直爽,跟我说,老师我没钱,没办法报答你,但以后班级的任何活动,我都全力支持。现在,达达妈是班级家长群里的大班长,班里任何活动都不用我操心,她就负责张罗了。她知道我一个人在辽阳工作不容易,家里做什么好吃的都惦记我,用饭盒送来。家长虽然没什么文化,但都特别善良,孩子足够让他们操心了,可他们反倒想着照顾我。
现在,达达的状态特别好。从前满地打滚,一心想逃学,连笔都不会拿,现在成了代表学校发言的优秀生。他学会了朗诵、唱歌、跳舞、轮滑和非洲鼓,已经3年没发病了,还能帮我管理班级,成了我的小助手。放假前,达达一个劲儿地问我,我还能来上学吗?我反问他,你还想不想上学?他说,想来学校玩、写字,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最让我感动的,是达达会表达爱了。有一天,达达趁我低头给他画蓝猫的时候偷偷亲了我一下,清楚地说:“李老师,我爱你!我请你去我家吃咖喱饭。”要知道,咖喱饭是达达的最爱。那一刻,我拥抱了达达,对他说,老师也爱你。
小哲是自闭症兼智障,妈妈有精神问题,姐姐出车祸去世了,爸爸做环卫工作,家里特别贫困,没人管他,任他野生野长。他打遍全校无敌手,每天都有孩子被他打伤了身体、抓花了脸,大家都怕他,但这个淘气包却跟紫微特别好。每天早晨来学校,他不回自己班,先来紫微班教室躺一会儿,下午放学也得来跟紫微摆手说再见。他犯错别人都说不得,谁说打谁;但只要紫微看他一眼,他马上服软认错。
为什么呢?我好奇,紫微难道有什么“魔法”?
紫微说,这个孩子特别不讲卫生,几个月不洗一次澡,大家都离他远远的。他好像也知道没有人愿意碰他,每次我拥抱别的孩子时候,他总是特别羡慕地站我跟前,也不敢靠近。我意识到,他一定也渴望有人抱抱他,摸摸他。以后每次看见他,我都让他坐在我跟前,抱抱他,给他提提裤子,拽拽衣服,他很高兴,从此愿意跟我亲近,我说话他都听。去年夏天,他的腰上被村里人用刀刺了个特别深的口子,当时家里没人,他自己用破围巾在腰上乱七八糟地缠了一圈,也没去医院处理。我给他提裤子时发现肉都翻出来了,就赶紧带他去医院。医生说已经长肉了,缝不了。我怕小哲被感染,就买来药,天天给孩子擦洗、消毒,整整治了一个多月,孩子居然好了,没留下后遗症。后来,我无意中了解到,小哲的爸爸有轻微脑梗,头晕迷糊,没钱买药,一直硬挺着,我就给小哲爸爸买药治疗。爸爸不好意思,总说药还有。我就劝他不要有心理负担,为了儿子也要保重身体。有一天,在校门口等着接孩子的他,突发心梗,顺着墙就躺下了,我跟其他家长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直接进了ICU。大家一起凑了住院费,后来康复了。小哲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善言谈,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但他知道感恩,不止一次告诉我,老师你家装修有啥力气活,我给你干。放假前,他给我买了一袋桃子,一个劲儿说,李老师你吃你吃,挺甜的。我知道,对他来说,一袋桃子是特别奢侈的东西,自己一年也吃不上几次,他要省下了几天的生活费才能买得起。可我又不能伤了他的心,就留了两个,剩下的都偷偷给孩子装到书包里带回家了。
经历了这些,你对自闭症患者是不是有了更多的情感关怀?我试着理解紫微。
紫微说,从前,自闭症对我来说只是个冷冰冰的专业术语;现在,它在我心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值得尊重的鲜活生命,而生命是需要爱来浇灌的。我爱孩子,也要求孩子们一定要学会爱。
爱是需要学习的,在爱的环境里,自闭症的孩子也能学会爱,对吗?我进一步向紫微了解。
紫微向我介绍,孩子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比如达达要请我吃咖喱饭,是表达对老师的爱;明明把学校发的水果留给妈妈,是表达对父母的爱;放学时大孩子帮小孩子收拾书包,是表达对同学的爱。对于自闭症的孩子来说,讲道理没有用,只有用爱去唤醒。我愿意好好爱他们,陪他们,也希望他们在接受爱、享受爱的同时,也能学会爱别人,力所能及地表达对父母、同学、老师和这个世界的感激,就像泰戈尔诗里写的,“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因为只有爱,才能疗愈痛,才能弥合残缺,才能创造奇迹和幸福。很多人认为自闭症的孩子冷漠、没有情感,其实他们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给他们释放的机会,找到和他们沟通的方式,他们也会呈现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情感世界。他们的爱,也许不那么汹涌澎湃,但沁人心脾,细水长流,很温暖。
这种温暖基于信任和认可,也是紫微坚持下去的动力。可是,这个过程太漫长了,紫微是怎么坚持的呢?
紫微告诉我,每天早晨,自己都会早早地站在教室门口,迎接每一个孩子,拍拍他们的头,抱抱他们,主动打招呼,送给他们第一个微笑,每天如此。第一时间看见我,他们会感到心安。我无数次地教他们说“早晨好”,但他们常常目光茫然,看你一眼后就转向别处。但突然有那么一天,他们居然回应我了,比如下课时,他们会说“老师辛苦了”。我的学生可以不会写字、不认识颜色、不会算数,但不能不会爱。最初一些孩子发起脾气来就摔东西、打滚、伤人,经过几次斗智斗勇、翻天覆地折腾后,我发现有一个办法效果最好,那就是拥抱。孩子再发脾气时,我会紧紧地抱住他,不停地说:“老师喜欢你!老师爱你!”其实,自闭症孩子很抗拒与人身体接触,但我抱着他们时,他们不那么挣扎,会看着我,眼里没有恐惧。
紫微说,记得一年冬天的雪后,孩子们在操场奔跑、打雪仗、摔跤,我领着一个孩子站在边上看,嘴里不停地对那个孩子讲着身边的事情:早晨谁送你来的,昨天吃的什么;这个是松树,今天下雪了;现在是冬天,小哥哥在跳绳;《好孩子画报》是12月份的;这个是老师,那个是阿姨,小姐姐摔倒了……”重复说话是我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同一句话,每天重复几千遍上万遍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对自闭症孩子来说,语言刺激是最重要的学话方法,只有多听才能会说。结果,孩子的眼睛一直看着玻璃门,手挥来挥去,似乎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我也不气馁,还是不停地和他讲话,不停地纠正他的手上动作。忽然,他把头转向了我,好像很努力地想说什么。我蹲下来看着他,孩子居然很用力、但很不清晰地说了3个字:“喜—欢—你!”我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说出表达情感的语言。我难以置信,激动地问:“你是不是想说‘喜欢老师’?”他还是很用力但很模糊地说出了3个字“喜—欢—你”。我高兴地拍着孩子的脸蛋,告诉他:“老师也喜欢你!老师爱你!”那一天,阳光灿烂,世界如此美好!
我问紫微,做特殊教育十几年,阳光灿烂的日子固然令人鼓舞,有成就感,可遗憾也一定有吧?会不会有无力感?毕竟残障的现实不可能完全改变。紫微说,遗憾当然有,比如那些不能来学校上学、需要送教的孩子,想起来就难过。
我知道,“送教上门”是国家为保障特殊儿童受教育权而出台的“特殊”政策。按照国家要求,学校对辖区内的特殊儿童要做到零拒绝,不能到学校学习的孩子,学校要送教上门。除了班里这十来个孩子,紫微还承担着送教上门的任务,每周一次,送教下乡。紫微负责的4个农村特殊孩子都在辽阳的偏远地区,她早上天不亮就走,晚上天黑才回来。
为什么一定要送教?不能上学的孩子一定是严重失能的孩子,教育还有意义吗?带着疑惑,我问紫微。
“当然,每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紫微说,她送教的孩子基本都无法学习,对于这些孩子,教育更多的是陪伴和交流。有个孩子患有交替性偏瘫,特别渴望学习,却又不能上学,只能在家里等我们去送教。他每周都盼我们去,其实也不能学到啥,但他特别希望有个人能去看他,和他玩,说说话。孩子很不幸,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患癌症去世了,妈妈一个人带他,腿脚不好,生活特别艰难。孩子平时总给我挂电话,每次都说,老师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这样我心里就好受了。还有一个是自闭症学生,我从八九岁就带着,后来毕业了,我也一直送教,现在20多了岁了,能照顾自己,我挺欣慰的。另一个是“唐宝宝”,哥哥18岁时因车祸去世了,父母50多岁有了他。父母现在六十多岁了,孩子才10来岁,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送教时我就多给他买点好吃的,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想着孩子开心就好。最遗憾的是一个植物人孩子,我心里一直不得劲。
植物人孩子也送教?我不解。紫微说,去了之后,更多时候是宽慰家长,跟他们交流,为其解困,帮助孩子,让这个家庭感受到来自社会的牵挂和国家的关怀。孩子14岁了,长得还没有我的胳膊长,四肢也就我两个手指粗细,但肚子特别大,占全身的三分之二。孩子妈妈很坚强,把孩子照顾得干干净净。孩子后期病重,妈妈跟我说,希望有一个带围栏的儿童床给孩子。可没想到,孩子不久就去世了,没能等到这张床。每天面对被病痛和不幸笼罩的家庭和孩子,我能理解紫微竭尽全力之后的无奈和自责,安慰她已做得足够好,孩子能遇见她足够幸运。那些无数的荣誉,就是对她工作的肯定。紫微摇摇头说,荣誉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和她一样从事特殊教育工作的同事们。
我问紫微,对她而言,这些荣誉最大的价值是什么?紫微说,是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自闭症、了解特殊教育,给自闭症孩子应有的尊重,而不仅仅是同情。我懂了,紫微所渴望的对自闭症孩子的尊重,实质上是对社会文明的呼唤。
那么,怎样才算尊重特殊儿童?我问。紫微说,尊重特殊孩子最好的方式不是捐钱捐物,而是互动和认可。比如,到学校跟孩子们踢球,义拍孩子们的作品,这样孩子们不会觉得自己是弱者,会有健康积极的心态,有利于身心成长。
采访结束前,紫微用洁白的餐巾纸包裹了一块自己刻的印章送给我,上面清晰地写着两个字:自由。我心里不由一震: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渴望!对于自闭症的孩子来说,自由诚可贵,没有什么比获得身心自由更迫切、更美好的事了。为了这个目标,紫微始终坚守自己的职业选择,无怨无悔、引以为傲。她说:“在我20岁出头的生命里,做了一件直到80岁都会感到欣慰的事,那就是从事了特殊教育。”
无意中,紫微见我把她的名字错写成了“紫薇”,就悄悄纠正我,她的名字不是“紫薇”,而是“紫微”,跟紫微星同名。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传说紫微星就是北极星,北斗七星绕着它四季旋转,而自闭症儿童常被比作“来自星星的孩子”。在辽阳市特殊教育学校,紫微如同紫微星,“一闪一闪亮晶晶,挂在天上放光明”,有着超强的能量,闪耀着独特的光亮,吸引着“好像千万小眼睛”的星星宝贝萦绕在她的身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星宝们被她的光芒吸引、温暖、照亮、成长,找到如国家《“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中描述的“人生出彩机会”,成为更亮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紫微与星宝们的日常,映照着教育发展的高质量,折射着社会文明与进步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