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与徐志摩

2022-05-20 22:29肖伊绯
书屋 2022年5期
关键词:周瘦鹃志摩徐先生

肖伊绯

周瘦鹃(1894—1968)与徐志摩(1896—1931)时有往还,这是尽人皆知的旧事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周在上海文化圈子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身任多家报刊主编、主笔,与徐志摩、陆小曼夫妇是多有交往的,这在他的若干文章中皆有记录,在他主编的报刊上也多有发表。

譬如,1925年6月创刊的《上海画报》,起初由毕倚虹主编,1926年开始,周瘦鹃接任主编,直至1929年。在此期间,周有多篇文章谈及与徐志摩的交往,皆在《上海画报》上发表了出来。

周瘦鹃至迟在1927年间已经与徐志摩相当熟悉,彼此经常互访,甚至于还常去徐府吃饭。据周瘦鹃《曼华小志》一文(刊于1927年10月30日《上海画报》第二百八十八期),稱其曾“与小鹣、小蝶饭于志摩家,肴核俱自制,腴美可口。久不见小曼女士矣,容姿似少清癯,盖以体弱,常为二竖所侵也。女士不善饭,独嗜米面,和以菌油,食之而甘。愚与鹣、蝶,亦各尽一小瓯”。

周瘦鹃还经常出席一些有徐志摩夫妇参与的公益活动,诸如上海妇女慰劳会的演出等。据周瘦鹃《红氍真赏录》(刊于1927年12月24日《上海画报》第三百○六期),描述了他观看徐氏夫妇出演《玉堂春》时的情形,称“陆女士之苏三,宛转情多,令人心醉”,而徐志摩则“台步如机械人”,令人发噱。

因文献存世稀少,搜寻与汇辑本就颇具难度,加之周瘦鹃行文大多旁枝逸出,只是在其文章中略有拈提与徐志摩交往细节一二,并无总结陈述,所以要想从九十多年前的这些故纸旧刊中获知二人交谊概况并不容易,难免予人以“雾里看花”之感。那么,周瘦鹃与徐志摩究竟何时订交,二人私交究竟亲熟到什么程度,周有无专文交代呢?

“诗人之家”里的重逢

事实上,就在《上海画报》第二百五十七期(1927年7月27日)上,有周瘦鹃所撰《诗人之家》一文发表,文中即对二人交往有相当明晰、确切的记述。文章篇幅不长,不妨细细品读,原文照录如下(原文均以顿号断句,今按现行标点整理录文):

诗人之家

瘦  鹃

愚之识诗人徐志摩先生与其夫人陆小曼女士也,乃在去春江小鹣、刘海粟诸名画家欢迎日本画伯桥本关雪氏席上。席设于名倡韵籁之家,花枝照眼,逸兴遄飞,酒半酣,有歌呜呜而婆娑起舞者。当时情景,至今忆之,而徐家伉俪之和易可亲,犹耿耿不能忘焉。别后倏忽经年,牵于人事,迄未握晤。妇女慰劳会开幕之前一日,老友黄子梅生来,谓徐先生颇念君,明午邀君饭于其家。愚以久阔思殷,闻讯欣然。翌午,遂往访之于环龙路花园别墅十一号,繁花入户,好风在闼,书卷纵横几席间,真诗人之家也。

徐夫人御碎花绛纱之衣,倚坐门次一安乐椅中。徐先生坐其侧,方与梅生槃谈,见愚入,起而相迓,和易之态,如春风之风人也。

徐先生呼夫人曰曼,夫人则呼徐先生曰大大,坐起每相共,若不忍须臾离者。连理之枝、比翼之鸟、同功之茧,盖仿佛似之矣。

徐先生出其诗集《志摩的诗》一帙见贻,亲题其端曰“瘦鹃先生指正,徐志摩”。集以白连史纸聚珍版印,古雅绝伦,愚谢而受之。诗凡五十五首,俱清逸可诵,而悲天悯人之意,亦时复流露于行墨间。兹录其《月下雷峰影片》一首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愚于月下雷峰,固尝作一度之欣赏者,觉此诗颇能曲写其妙,而亦可为雷峰圮后之一纪念也。徐先生尝留学于英国之剑桥大学,又尝与英国大小说家哈苔氏、印度诗圣太谷儿氏相往还,于文学深有根柢,诗特其绪余而已。夫人工英法语言,亦能文章,新译《海市蜃楼》剧本,将由新月书店出版。自谓在女学生时代即喜读愚小说,颇欲一读愚所编之《紫罗兰》半月刊云。

室中一圆桌,为吾辈啖饭之所。桌低而椅略高,徐先生因以方凳侧置于地,而加以锦垫,坐之良适。菜六七簋,皆自制,清洁可口。饭以黄米煮,亦绝糯。饭之前,徐先生出樱桃酒相饷,盛以高脚晶杯,三杯三色,一红、一碧、一紫。知愚之笃好紫罗兰也,因以紫杯进。酒至猩红如樱实,味之甚甘,尽两杯,无难色。徐夫人不能饮,亦不进饭,第啖馒首二,继以粥一瓯。会吴我尊君来,因同饭焉。

饭罢,复出冰瓜相饷,凉沁心脾。徐先生出示故林宗孟(长民)先生书扇及遗墨多种,书法高雅,脱尽烟火气。又某女士画梅小手卷一,亦遒逸可喜,卷末有梁任公先生题诗及当代诸名流书画小品,弥足珍贵。又古笺一合,凡数十种,古色古香。弸彪手眼间,摩挲一过,爱不忍释焉。

梅生偶言闻人某先生,惧内如陈季常,夫人有所面命,辄为发抖。徐先生曰:“此不足异,吾固亦时时发抖者。”语次,目夫人,夫人微笑。已而徐先生有友人某君来,徐先生欲作竹林游,拟与某君偕去,请之夫人,谓请假三小时足矣。夫人立曰:“不可,子敢往者,吾将使子发抖。”徐先生笑应之,卒不往。

月之五夕,徐夫人将为妇女慰劳会一尽义务,登台串昆曲《思凡》,并与江子小鹣合演《汾河湾》。想仙韶法曲,偶落人间,必能令吾人一娱视听也。

闲谈至三时许,愚乃起谢主人主妇,与梅生偕出。此诗人之家,遂又留一深刻之印象于吾心坎中矣。

上述一千余字的短文,将周、徐二人初期交往的情形交代得十分清楚。二人初次会面于1926年春,第二次会面就正是此文详尽细述的这一次——即“妇女慰劳会开幕”当天中午,周应邀赴徐府一叙,还与徐共进了午餐。为便于考述,这里还有必要约略介绍一下“妇女慰劳会”的简况。

所谓“妇女慰劳会”,乃是1927年夏由“亲蒋派”的何应钦夫人、白崇禧夫人、李宗仁夫人、郭泰祺夫人和上海地方审判厅厅长郑毓秀博士等发起的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该会择定7月16日、17日、18公开募集捐款,在徐家汇南洋大学举行游艺会,此即该会所谓“开幕”之活动。因此,周、徐二人的第二次会面,应当就是在1927年7月16日中午时分了。

获赠《志摩的诗》初版本

周、徐二人的第二次会面,距离初晤已一年多时间了。二人如故友重逢,相谈甚欢。值得一提的是,二人重会之际,徐还有一部诗集《志摩的诗》赠予周,周称“集以白连史纸聚珍版印,古雅绝伦”。须知,这一部被周赞为“古雅绝伦”的《志摩的诗》,乃是徐于1925年8月委托上海中华书局代印的聚珍仿宋版线装本,是此书的初版本。因是自费印行,并不对外发售,所以此书既无版权页,亦无售价,当年只是徐用于分赠亲友之物,印量稀少。

九十余年过去,这部“新文学运动”以来著名的线装本新诗集,如今已经颇难觅得了,实属时代造就的珍本。新文学版本专家姜德明曾称“朱自清先生……找新月书店版的《志摩的诗》,怎么也买不到,幸好从闻一多先生那里借来一本”。可见,即使在民国时代,此书确已颇不易得了。

这一部《志摩的诗》,辑录徐氏诗作五十五首,首篇诗作为《这是一个懦弱的世界》,最末一首则是《康桥》。周瘦鹃颇为激赏的《月下雷峰影片》为书中的第二十六首诗。至1928年8月,此书由新月书店重印,则一改初版线装仿宋活字排印的款式,变为普通的平装小本,正式对外发售,印量也有所提升。重印本删去了初版本中所辑诗作十五首,又增辑了一首《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不过那首《月下雷峰影片》未被删除,只是排序稍有调整,排在了第十六首的位置上。从徐在修订重印自己诗集删除了初版诗集四分之一份额的原作之际,却保留了周所激赞的那一首《月下雷峰影片》的情况来看,周与徐的美学趣味是比较近似的,二人在文学创作上的领悟确有某种默契。

徐志摩致陆小曼的九十九封英文情书

应当说,周、徐二人的重会,是相当欢洽的,彼此都留下了友好的默契。在之后数月时间里,作为《上海画报》主编的周瘦鹃,多次与徐氏夫妇出席各种社交活动,并亲撰记录予以报道。周、徐二人,还与江小鹣、黄梅生等专门策划、编辑了一册《上海妇女慰劳会剧艺特刊》,徐充任编辑兼撰文,周也撰文还兼校对,通力合作之下,特刊图文并茂,引起了社会各界的相当关注。

关于周、徐二人在上海的交往事迹,仅就笔者所见,目前能够找到的最后一篇记述文章,亦是周瘦鹃自撰之文,题为《樽畔一夕记》,刊发于《上海画报》第四百一十四期(1928年11月21日)。文章开篇即语:

徐志摩先生自海外归,友朋多为欣慰,畴昔之夕,陆费伯鸿、刘海粟二先生设宴为之洗尘,愚亦忝陪末座。是夕嘉宾无多,除主人陆、刘伉俪四人外,惟徐志摩先生、胡适之先生、顾荫亭夫人,与一陈先生伉俪而已。

周文所谓徐“自海外归”云云,乃是指徐于1928年秋,曾有赴印度、英国之旅。二人此次会面具体时间未详,或即在1928年11月某日。周文随后又提到“入席之前,胡、徐、刘、陈四先生方作方城之戏,兴采弥烈,四圈既罢,相将入席”,又称“肴核为南园酒家所治,精洁可口,中有脍三蛇一器”云云,记述了不少用餐时宾客之间打趣应酬的细节。可见此次会面,席间友朋众多,且皆是为徐洗尘而来,周、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不过,周文末尾还是写到了一段二人单独对话的内容,颇值得细读详究一番。转录这段原文如下:

徐先生为愚略述此行历五阅月,经欧美诸大国,采风问俗,頗多见闻。在英居一月,在德居一星期,而在法居四日夜,尤如身入众香之国,为之魂销魄荡焉。归途过印度,访诗哲太谷儿于蒲尔柏,握手话旧,欢若平生。印度多毒蛇猛兽,其在荒僻之区,在在可见。惟民气激越,大非昔比,皆见他日必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时也。愚问此行亦尝草一详细之游记否,君谓五阅月中尝致书九十九通与其夫人小曼女士,述行踪甚详,不啻一部游记也。愚曰:何不付之梨枣,必可纸贵一时。君谓九十九书均以英文为之,移译不易,且间有闺房亲昵之言,未可示人也。

据周、徐二人的这一段席间对话可知,此次短暂的海外之旅,徐曾游历英、德、法、印各国,还曾有九十九封致陆小曼的英文信。这些细节,对于研究徐的生平及著述,都有一定参考价值。

此次会面约两个月之后,随着周于1929年从《上海画报》离任,因工作交集渐少,二人的交往也随之减少;至1930年冬,徐赴北平任教,“诗人之家”已风光不再,二人交往遂趋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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