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如何论衡

2022-05-20 22:32刘芝庆
书屋 2022年5期
关键词:论衡鹏程中西

刘芝庆

一、从格义到逆格义

众所皆知,魏晋南北朝时期,有所谓“格义”之说。运用中国语汇行话,来解释佛教思想,例如以本无、自然来解释性空之类。时移世易,清末以来,逢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外患内忧一时并至,有志之士为解决问题,或引进西洋学说,中体西用;或药方只贩古时丹,从过去寻找答案。只是该如何变、要变些什么?是渐或骤?是救亡图存或是启发蒙昧?是船坚炮利还是政治体制?是复兴佛学还是批判孔教?是单线进行抑或是双重复调?言人人殊,但中国确实到了该变的时候了。

内忧外患的中国,究竟该如何拯救?是中体西用,史学经世,诸子学复兴,还是借佛学解西学?不管是何者,其中一个广泛的讨论焦点,就是西学与中学的问题。前已言之,这个变,自然也包括了中西比较,或曰充分世界化,或说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又或者“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不论是哪种主张,中西之间的鸿沟,该如何跨越,该如何吸收,中国文化与学术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显然都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挂怀于心的大事。

例如胡适,把“Epic”说成是“叙事诗”,他在《白话文学史》第六讲开宗明义就如此自道,胡适说,“故事诗在中国起来得很迟”,却又努力在《日出东南隅》《秦女休行》《孔雀东南飞》中找答案,换句话说,“故事诗”或是“叙事诗”,甚至是“Epic”在中国即便是难产,总算是生下来了。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應该要回到那时代去看:中西文化激荡,光明“西”来,中国已是半灰半亮,于是“古已有之”的心理状态发酵,一是为了证明西方有的中国也有,二是要说中国虽然有而没有继续发展。目的不同,手段则一,有的要中体西用,有的要发扬国故,有的是要全盘西化。这种情形之下,出现了比较、比附、比对,如此比照办理,当然也就“西方有feudalism,我们也有封建”“西方有Epic,我们也有故事诗”了。

近代已然,于今为烈。当下的时代,理论套用、参照西学,从当年的“尝试”,已变成一种“常识”了。在论文中、在课堂上、在演讲里,学者都要引用几个外文名词、讲几个西学人物,特殊术语要加个“()”,“()”里面又得运用各种语言。仿佛不露个几手,就与学界脱节、土里土气、出不了门、没见过世面似的。

学界对于这种现象颇有忧虑。毕竟理论不可乱套,过度使用西方的东西,抛却自家无尽藏。中国传统似乎只变成了数据库,抽取几笔文字,截出几段文章,作用只在于装进西学的框架中。林安梧称为“逆格义”,刘笑敢称为“反向格义”。可是,换个角度思考,我们也可以说,拆了门槛就无内外。从我们年幼识字起,到闭上眼的那刻,比较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时时刻刻,任何题材皆可为之。中西学也是如此,只要有道理,比较恰当,无所谓格不格义、新瓶旧酒的顾虑。钱锺书在《谈艺录》就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在不同文化、文学中找出共有、共享、同一的东西,非作调人,而是月印万川,借由支流脉络,寻觅互通处,来深化论述的力量,显然也是世界比较文学中的重点。其实,何止文学如此?彭国翔更是指出,中国哲学的诞生之初,从单向的“以西解中”“汉化胡说”“反向格义”,到双向的“援西入中”,自始就是一种比较哲学。文学、哲学如此,其他领域依此类推,同理可解(其实这也是一种比较)。由此可见,中西古今、自我他者之类的论衡大可一作。

世界化、国际化的比较,当然也很好。可惜正如葛兆光所说,很多时候,总是我们化过去,他们不化过来。总之,千言万语,说来说去,结论大家也都知道,理论不是不能用、比较不是不能比,而是该怎么比?该怎么用?“中”“西”学的定义在哪里?是什么?“削足适履”的生硬以及“未始出吾宗”深化,差距又在哪里?全用西方理论解释中国固然不可,拿中国理论来套中国,张飞打岳飞,又如何可以?例如“诗史”名词的出现、定义与流变等,或自唐宋始,我们硬说先秦文献里就有“诗史”,这可不可以?

当然,也有一些欧洲哲学家致力于探索中国传统,借此反省自身,诸如尉礼贤、荣格、马伯乐、葛兰言、葛瑞汉、朱利安、钟鸣旦等汉学家;又或是如莱布尼兹、沃尔夫、伏尔泰、洪堡、黑格尔等。这种以“自我”探索中国这个“他者”的举动,例如朱利安就有自觉地高举“之间”“迂回”的方法论,引起许多争议或赞成。

二、以西方为方法

从上面的叙述可知,中西论衡,人人都知道该怎么说。真的做起来,言人人殊,大家“感觉”都不同。自己认为得心应手,别人说你在套理论;自己认定定义清楚,别人说你是中西不分。例如牟宗三以康德“自律”与“他律”之分,分析儒家哲学,判别异同。牟宗三的解释是,陆象山的易简“依意志自律原则而行”,所应有而必有者,决定意志的法则不是外来,是自我立法,自立以决定其自己;朱熹则否,其取格物穷理之路,道问学,重知识,理是存有论的实有,是形而上者,是最圆满而洁净空旷的,决定自我意志(心意)“以成为吾人之实践规律者乃是那存有论的实有之理(圆满之理),而不是心意之自律”。黄进兴觉得不妥,他认为如果把道德来源或基础建立在“道德情感”上,则无所谓自律问题。因为就康德看来,皆属他律,朱、陆二人,差异不管多大,仍不出孟子“道德情感说”的藩篱,都是他律才对。黄进兴更说,这是以西方观念解释中国思想之限制的例证。李明辉不赞成黄进兴的看法,康德哲学中的道德主体是道德法则的制定者,而道德情感并不参与法则制定,愈到康德晚年,其论愈显。道德情感是道德法则加诸心灵的结果,既有敬畏之情,也有愉悦之感。而自律者,便在于道德法则有普遍性,主体更是理性的,意志之自律,即意志之自我立法,在道德自律中,作为现象的我,服从作为物自身的我所颁定的法则,在此意义下,我们仍是自由的。类似的争论,从思维方式到语言定义,从术语理解到时代背景,多不胜数,有时也不是单纯的学理而已,牵涉到学科、门派、情绪、身份、喜好、人际、权力结构等诸多儒林内史。

龚鹏程老师的新著《中西论衡》显然不这样玩。在《自序》里,老师直说“以西方为方法”,他问:“例如:地球是圆的,中与西或东与西,怎么划分?为什么有人自认为居中,有人自称或被称为西方?可见中西也者,根本上只是脑子里的建构。中国人的西方观、西方人的中国观,乃至彼此的中西观,更是脑子里的事,与地理区块中的人情物事不一不异、亦合亦离。”龚鹏程又说:“现实生活中,自鸦片战争以来,中西亦早已不是两个区域、两个文化体系。‘西方介入我们中国人的生活领域甚深。食衣住行、器物、制度、思想、文化,中国哪一样不是处在一个‘中西共构的世界里?”食衣住行、人伦日用等又该如何从世俗到超越世俗,从物质性到精神性,在“中西共构”的世界中论衡、述义、阐释、发微呢?他以西方的图像、他界的想象为主轴,从中国文献中的“西方”谈起,到西方极乐世界,到中土外的西天,来做中西对比论述。

全书二十九篇文章,在首篇《西方人文主义这面镜子里有中国人的镜像吗?》中,作者指出,西方所谓的人文主义,发轫于文艺复兴时期,制造了一个“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名词概念进入中国之后,又开发了各种人文主义景观。综观其流传史,其中有众多非人文、反人文、异人文、超人文之处,笼统而奇幻漂流在一起。作者由此“西方的图像”入手,以人文主义的非人文化,谈及现代艺术与人文精神的冲突、美学的歧路等,别开生面,又能有当代关怀。

《定夺苏格拉底》,谈希腊哲学者不可胜数。龚鹏程说爱智,把重点放到“爱”字,既然谈到爱,正如当年他在《儒家的性学与心性之学》中的拿手好戏。愈是看起来神圣、愈不“俗世”的论述,他愈是要勾引潜藏其中的七情六欲,从凡入圣。《定夺苏格拉底》因为爱,成就了思想,引发了游荡者之歌与谈,所以游谈、游食、谈情说爱。他又以《宴饮》为例解释苏格拉底。在《宴饮》后半,有大量篇幅来赞美苏格拉底。《宴饮》借阿尔喀比亚德之口说苏格拉底相貌俊美,自述他如何勾引苏格拉底、如何与之宿夜、如何表白、如何献殷勤等。不过,龚鹏程可不是在写黄色小说,其实是以情色式的论述来讲理论智,花前月下,证明道在溺中,圣俗相即。而此类爱欲之论述,显然与儒、墨、道、印度教不同。龚鹏程强调,由此突显过去西方爱智之学,实有“主智而却爱”之弊,借此说明当时智者游辩于饮食男女之间的状态,由小见大。而过往的西哲史论希腊哲学的精神,首先就是强调希腊哲学之非宗教精神。殊不知这种分判,只是对宗教无知,又沿袭现代性的历史观,所以从革命、决裂、断裂的角度来讲发展与进步,我们不能只用“理性思辨/宗教迷信”对立的角度看问题。

《中西比较文化学到底该比较什么?》则是说西学东渐以来,胡乱比附、套用、优劣比较的论述实在太多。余光中年轻时,曾有《儒家鸵鸟的钱穆》,批评中西比较的思维方式过于混乱盲目,没有标准,随意拉扯。余光中的批评有没有道理,以及儒家鸵鸟之类的说法,到底是真的骂到对方痛点,还是其实是伤到自己,表现出无知与人品,急于求名,可再讨论。不过,中西比较的标准,倒是呼应了龚鹏程的题目:中西比较文化学到底该比较什么?龚鹏程以中西人神关系、天人关系、天命与命运观,分述神话与神学、不同的天帝、不同的命运观。其中交光互影,或独化,或传播,分合同异之间,大有可说。他认为世界有许多文化起源点,影响渲染,互为作用,可是各民族又自具特色,各有各的一套,不离不杂。该怎么以动态的眼光随时调整,在文字典籍与相关见闻中来理解、比较,显然还可以更深入强化。而且,这可不是象牙塔,因为了解一些学术上的路数,其实也是生活上的必需。

《何以内地没有史诗》,史诗(Epic),与诗史恰好相反,它不但是个文类的观念,还是属于叙述文类之一,用以区别抒情诗体或其他文学类型。史诗非诗史,诗史仍旧是诗,而史诗则不是诗。并且从宗教性、批判性、记录历史、借资吟唱、神秘色彩,比较两端。龚鹏程所言,所谓的诗史,睽诸中国传统文献,非常有道理,论述也深刻。可是也别忽略了,在藏族、傈僳族等少数民族中,确实也有如《格萨尔》之类,既是传唱,也是歌颂、叙事的英雄史诗。

《中西论衡》篇幅太大,难以一一述及。不过,从西方到西学,从图像到想象,中西之间,或如鸿沟,差异极大;或相关联,彼此渗透。以西方为方法,对于“中”“西”之间有自觉的意识:我知道要讲什么、我知道该怎么讲、我更知道该如何故意这样讲……诸如此类,《中西论衡》之殊胜,常也在此。

三、跨文化的另个出路

乍看之下,《中西论衡》题目都很大。大题目容易写,找些数据,简而化之,笼统涂抹,成了一篇文章。可是,脉络要特殊,论述要有新意,大题目其实很难写。龚鹏程在书中抓住些线索铺展开来,有时长驱直入,有时蜿蜒委蛇,重点在即事言理,从代表性的人事物中看出端倪,点出“西”的某些面向,同样也不放过“中”的形式或义理。

当然,要能比出个所以然来,牵涉到学力、眼光、裁断、才性、阅历、目的等。有了这些功夫,才能在理想意义上的“互为主体性”中,去了解、涉入、同情、想象、批判、赞成“我”与论述的对象、时代、思潮,异体同质,如两束芦互倚而不倒。毕竟,每个线索相应于被研究者,都有各自的历史事件与场景可说,构成了行动世界与思维世界意义的豁显。换言之,在各自的言说行动中,有特定的脉络性,每个人牵涉到的情况,可能类似,也可能不一样,原因也不止一种。具体因应的事件,更是属于他个人与相关人物遭遇所致,这就是差异的特色,就是“处境分析”:“所谓处境分析,不是说我们必须以同情的心境重复古人原初的经验,而是指研究者对于历史上那些行动者,他们所身处的环境与行为,找出试验性或推测性的解释。这样的历史解释,必须解说一个观念的某种结构是如何形成、为何形成的。即使创造性的活动不可能有完满的解释,但仍然可以用推测的方式提出解释,尝试重建行动者身处的问题环境,并使这个行动,达到‘可予了解的地步。”行动者,既可以是單数,可以是复数,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群体。

反过来说,因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予了解”之后,这些差异也可指向共同的目标,例如生死、人神、命运、饮食男女、法治社会、科学与科学主义等问题,就有了可以比对的基础。在分合同异聚散之间,如钱锺书所引的名言“同时代者之不同时代性”“同时代者与不同时代者之并存”,如此一来,不论中西论衡,还是古今对比,或是自我与他者;不论从传播角度,还是迂回之间,又是文化的“相遇”、创造性诠释等,我们借着自觉的方法论,或集中火力,或开枝散叶,以分析的有效性,产生意义的重叠或分离,辨人物,析臧否,说近义,谈曲直,进而深化、厚化命题的强度。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管研究的是中还是西,或许我们都得学会去论衡──比较,毕竟是人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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