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几年前,上海朵云轩拍卖过阿英致赵景深信札十二通。网站上公布的图片模糊不清,难以识读。最近面世的《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钱荣毅编,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开篇便是“阿英致赵景深(十四函)”,即原《阿英全集》里的两封,加上这十二封。书中各信的释文按时间先后排序,第一封写于1934年,当是目前所见阿英存世最早的一封信。
赵景深是阿英的小学同学,时为复旦大学教授,兼任北新书局总编辑。阿英写信给他,详细叙述了自己搜集、编选、研读晚明小品的所得所思,询问书局是否有出版意向。从这封信考察阿英在当年“小品文热”中的表现,或许可以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史增添一点细节。
循例寒暄之后,阿英写道:“弟年来研究明季文学,搜罗晚明集子不少,特殊是公安、竟陵二派。”接下来,他列举了一些书名,主要是袁中郎的著作,多为明刊本,其中包括“伪作”《狂言》。这段文字谈到的部分书籍,在他的书话名篇《海上买书记》中也有所涉及,可以相互参看。
阿英是当时知名的左翼作家、批评家,也是公认的藏书大家。除新文学史料之外,他的藏品集中在明清小说、弹词、戏曲等通俗文学方面。他对晚明小品的关注,应该是受到周作人的影响。1932年,周作人出版讲稿《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使沉寂了三百年的公安派、竟陵派文学再度引发文坛热议。阿英于1933年9月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读〈狂言〉》一文,便是针对周作人“极端推崇袁中郎”的回应。他以“不久买到的中郎的两卷《狂言》”为例,试图反驳周作人的某些主张。可惜,这部《狂言》虽是明刊本,却是坊间冒名的伪作,袁中郎的弟弟袁小修当年就已指出。阿英随即也发现了自己的这一疏误,一年后写给赵景深的信中方才特意注明。
不过,阿英对袁中郎的认知,却始终没有改变。1933年10月,他又在《申报·自由谈》上连载长文《袁中郎做官》,这回征引的材料是袁中郎尺牍。1934年7月,《人间世》第七期上刊出了他的《袁中郎与政治》一文,引用资料更加全面丰富,见解也更加明确。这两篇文章的标题,昭示了作者与众不同的独特视角和现实关怀。
阿英在信中还列出了他“精选”晚明小品的书目、使用的版本,说明了编选的体例和预期的读者市场,并谈到版税问题,可谓事无巨细。只是从事情的结果看,北新书局并没有采纳他的出版计划。
阿英设想的晚明小品选集,计十种,包括袁宏道、袁宗道、袁小修、钟伯敬、谭元春、陈眉公、王思任、屠隆、徐文长、汤若士。这份名单的选择,以手头现有的资料为依托,也体现了编者对各家文学价值的判斷。1936年,上海大江书店出版了阿英编选的四辑《晚明小品文库》,全书收录作者二十家,依次为徐文长、陶石篑、江进之、屠赤水、汤宾尹、袁伯修、袁中郎、袁小修、虞德园、李清、李卓吾、刘同人、张大复、汤若士、沈君烈、钟伯敬、谭元春、李流芳、周亮工、王遒﹝猷﹞定。两相对照,前述十家中,陈眉公和王思任两位被淘汰了。排除陈眉公,是因为阿英后来写过《明末的反山人文学》等好几篇文章,特别是他从鲁迅杂文里转引了那首讽刺陈眉公山人丑态的七言律诗;没选王思任,便不知何故了。
《晚明小品文库》新增的十余家,大体仍在周作人画定的圈子内。阿英似乎有意突出李卓吾、江进之,以纠正对袁中郎的片面强调。例如其《李龙湖尺牍小引》,劈头第一句:“如果有人同时举出袁宏道李卓吾两人,问我比较的﹝地﹞爱好谁个,我将毫不迟疑的﹝地﹞告诉他:我欢喜李卓吾,是远超过袁宏道。”其实,周作人对李卓吾的推崇,原本就“远超过”对袁宏道的推崇,尤其是在思想史的意义上。阿英称赞李卓吾的叛逆性,其实与周作人大同小异。
关于袁中郎著作的整理出版,阿英显然十分热衷。他在信中说,等将各种版本搜集齐全,准备编纂《袁中郞合集》系列,“依次刊行”,以便学者“考察作者一生思想的转变顺序”。
这一计划,同样没有付诸实施。市面上能见到的阿英编校的袁中郞专集,仅有《袁中郞尺牍全稿》一种,上海南强书局1934年8月出版。此书版权页上的标点者,署的是另一笔名“王英”。书前的“序”,后来收入阿英的《海市集》,题为《袁宏道尺牍全稿引》;书后的“跋”,《阿英全集》及附卷均未见,算是一则佚文。现全文抄录如下:
“右袁中郞尺牍五卷,据同治本《袁中郞全集》标点,并据钟伯敬四十卷全集本增补。参校之书为袁氏善﹝书﹞种堂原刻《锦帆集》(按即尺牍第一卷),《解脱集》(第二卷),《瓶花斋集》(第三卷),《潇碧堂集》(第四卷),明刻《三袁集》中之《袁中郞遗稿》(第五卷),及明板﹝版﹞《梨云馆类定袁中郞全集》原刻本。最初,颇有作一校勘记意思,排版既竣工,刘大杰先生改编全集计划已开始。刘本既有详尽的校勘记,尺牍单本大可不必,遂中止。关于标点,初稿成后,曾经少数友人校阅,但错误仍恐不能免,望读者随时予以指正,俾得改善。一九三四年七月校后记。”
鲁迅杂文《一思而行》中有“买袁中郞尺牍半本”一句,《鲁迅全集》注释里说“当时……上海南强书局出版过《袁中郞尺牍全稿》”,仿佛“半本”即是在挖苦“全稿”。可杂文写于1934年5月14日,书是8月才出版的,前者讽刺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如果一定要说有联系,或许是阿英得知鲁迅嘲笑过“半本”,便主张读“全稿”,也未尝没有可能。
阿英策划的《袁中郞合集》没有下文,估计与林语堂隆重推出有不为斋丛书《袁中郞全集》有关。该书分六卷,刘大杰标点,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4年9月出版第一卷。林语堂还邀请周作人、郁达夫、阿英、张汝钊,加上刘大杰和他自己,分别撰写序文。一书六序,声势浩大,轰动文坛。阿英在此信中业已提及:“语堂先生印中郞全集……弟已允作一长序矣。”
阿英同时谈到自己标新立异的观点,“世人竞说袁中郞,实则除极少数者外,大都是拧着中郞皮肉,与中郎肺腑骨骼无干”,而“中郞对当时政治态度,明白异常,决不似周作人先生等所提倡之中郞”。这里的“极少数者”自然包括他本人,或许也包括鲁迅;而“周作人先生等”的“等”是指多人,第一位无疑便是林语堂。近来有学者研究“晚明公安派及其现代回响”,论及现代各家对袁中郞的评价,认为以周作人、林语堂为代表的闲适派想强调他“瓶花”的一面,而以阿英、鲁迅等为代表的忧时派则试图凸显“瓶花”后面暗藏的“匕首”。这种对比强烈的说法,未免过于简单化,却令人印象深刻。
有意思的是,立场的不同丝毫没有影响双方的交往和互动。林语堂不仅在自己的杂志上发表了阿英持论迥异的文章,还把它当作序言,冠于《袁中郞全集》第四卷之首。阿英私下里对周作人、林语堂也是敬重有加,尽管他先后多次撰文,直言不讳地批评两人的文学思想。现代文学史上这类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实在耐人寻味。
阿英信中提及给林语堂的文章,《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的释文是:“即为一文给《论语》,语堂有后跋,下月五号本当可见也。”查《论语》杂志,当年未见刊发阿英谈论袁中郎的文章;倒是《人间世》第七期刊有他的一篇《袁中郎与政治》。此文后收入《夜航集》,题为《重印〈袁中郞全集〉序》。《论语》和《人间世》都是林语堂创办的半月刊,前者出版日期为每月1日和16日,后者为每月5日和20日。阿英说“下月五号本”,《人间世》第七期正是1934年7月5日出版的。可见,此处的《论语》有误,应为《人间世》。
为了确定,我上网查阅朵云轩拍卖行的页面,找到往期预展图片。虽然不太清晰,放大后还是隐约可辨,“论语”两字上画了横线,上方注有“人间世”三个小字。笔迹显示,是阿英本人书写修改的。
此信落款只有日期“十八日”,并无年月。《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编者将其定为1934年,月份存疑。如果能够确认阿英文章发表于7月5号,据“下月五号”四字,当可断定此信写于6月18日。
书信手迹释读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字迹辨识和史实考证都非常烦琐。《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已经做得相当好了,偶有失误也是难免,所谓百密一疏。笔者现将阿英此信释文稍加修订,并改正个别讹字,附录于后,敬请原书编者和读者批评指正。
附录:
阿英致赵景深函
(1934年6月18日)
景深兄:
久不晤矣,想一切佳勝也。弟年来研究明季文学,搜罗晚明集子不少,特殊是公安、竟陵二派。如中郎集子,弟收得者即有明版《梨云馆袁中郎全集》二十四卷本,明版钟伯敬增刊遗集《袁中郎全集》四十卷本,清代重刻二十四卷本,明版初印《敝箧集》《解脱集》《瓶花﹝斋﹞集》《潇碧堂集》《锦帆集》《瓶史》《德山暑谭》及各种全集未收之明版《珊瑚林》,以及明版《三袁集》中之《中郎稿》及伪作明版《狂言》等。他如《白苏斋集》《王季重集》等明版本亦都搜到。数月来锐意精选,得小集十种,闻北新有发行旧书意,此种集子不知亦愿承印否?弟所编者为:
1.袁中郎集选(袁宏道),据以上此辈书及《十六家小品》本。
2.白苏斋集选(袁宗道),据《白苏斋集》二十二卷足本。
3.珂雪斋集选(袁小修),据《珂雪斋集选》及《十六家小品》本。
4.隐秀轩集选(钟伯敬),据《隐秀轩全集》及《十六家小品》本。
5.谭友夏合集选(谭元春),据《谭友夏合集》。
6.晚香堂集选(陈眉公),据《陈眉公集》本及《十六家小品》本。
7.王季重集选(王思任),据《王季重全集》及《十六家小品》本。
8.屠赤水集选(屠隆),据《由拳集》《鸿苞》及他种选本,《明十六家小品》本。
9.徐文长集选(徐文长),据《徐文长集》《徐文长佚稿》《徐文长佚草》及《十六家小品》本。
10.玉茗堂集选(汤若士),据《玉茗堂全集》及《十六家小品》本。
以上十种,每种不过四万言,皆弟所精选者,有标点,书前有序,书后附传,以之供中学生用,颇为恰切。北新有意,当让北新。此书抽版税,如印,当面谈也。现中郞各集,尚缺一二种,俟收全后,拟纂《袁中郞合集》一种,依次刊行,俾学者能顺序的考察作者一生思想的转变顺序,较四十卷本强多矣。好在《袁中郎遗集》(明刊)已收到,缺《破砚斋》一集,不难买得也,但此是后话。语堂先生印中郞全集兄得知否?大约即可成事实,弟已允作一长序矣。世人竞说袁中郞,实则除极少数者外,大都是拧着中郞皮肉,与中郎肺腑骨骼无干。弟最近搜得袁集,发现四十卷本未收稿数篇,关于中郞对当时政治态度,明白异常,决不似周作人先生等所提倡之中郞,即为一文给《人间世》,语堂有后跋,下月五号本当可见也。此事何如,昨兄一讯,并为函复。兄近况如何,文学方面的趣向何如,能略示一二否?此书编者,即署“阿英”。复函地址如信封,小峰先生不另。
弟 阿英 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