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旂《宪章录》的记事特点

2022-05-16 12:08刘梦楚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宪章边防

刘梦楚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薛应旂(1500—1574),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明代后期著名的理学家兼史学家,对晚明思想界有着重要影响。其著作涉及经、史、子、集四部,瞿林东先生认为“在四部书的著录中均有著述,这样的学人是不多见的”①。《宪章录》系薛应旂编撰的一部记载洪武至正德年间历史的编年体史著,是其《宋元通鉴》的赓续之作,共47卷。该著作成书于万历元年(1573),次年刊刻。学界关于薛应旂的研究,侧重于探究其理学思想,而对《宪章录》缺乏细致的考察。因此,笔者从其记事特点进行研究,以求教于方家。

一、重选举制度记载

薛应旂生活在明代中后期,他一生经历弘治至万历五朝。此时,明王朝已走过200年历程,恢弘的气象已成历史,正值由盛及衰的转折期。尤其至嘉靖年间,统治阶层的矛盾愈演愈烈,内阁官员之间互相倾轧,加之宦官专权,导致吏治腐败,世风日下。薛应旂在此时步入仕途,并亲身经历官场的险恶,深知吏治清明的重要性。他曾任南京考功司郎中,对五品以下官员进行考核,又任浙江提学副使,巡历岁考、科考各一次。他为官清廉,世人对其评价颇高。他还曾因秉公考察官员得罪严嵩而遭免官,此后又屡遭迫害,仕途艰险,直至严嵩失势才得平反。《方山薛先生全集》中《与徐阁老》一文描述其仕途:“旂生平蹇拙,动辄获咎,随在赖公扶援,其尤大者。乙巳年,监司考察南官,以不逐谏官王韬、孟大忤权要。”②其于《寄少宰龙湖座主》中曰:“选、考二司,俱各得人,士习渐觉可观。夫铨衡重地,君子小人进退,之关天下治忽安危之所由出也。”③因此,薛应旂有感于社会现实和自身经历,认为吏治关乎天下安危,便极为关注选举制度与官员调动,于是在《宪章录》中记载了大量有关选举制度和官员调动的事件。

首先,记载了大量官员任免的史实。薛应旂认为官员的任免直接关乎国家的治乱,故《宪章录》全书利用很大篇幅记载了官员的任免及调动信息,每卷近三分之一内容均为此类内容。如“洪熙元年二月”条:“改兵部右侍郎张信为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子孙世袭。升前光禄署丞权谨为文华殿大学士。”④“正德五年九月”条:“以梁储、刘忠并为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辨事。以傅珪为翰林学士,寻升吏部右侍郎。以国子监祭酒王云凤为南京右通政,石珤为国子祭酒,王瓒为南京国子祭酒。以罗玘为南京吏部侍郎。进杨廷和少傅、谨身殿大学士,刘忠少傅,梁储少保,并武英殿大学士。”⑤其次,详细记载了选举考试情况。薛应旂对选举用人制度较为关心,且很重视明代选举情况,对明代历次重大选举考试,如会试及殿试结果均予以记载。如“正统十三年”条:“三月,殿试礼部中试举人岳正等一百五十人,赐彭时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岳正一甲第三,又得王恕、刘珝、夏寅、陈俊。彭时上表谢恩之夕,坐以俟旦,隐几不寤,竟失朝。”⑥“天顺元年”条:“二月,会试天下贡士,以内阁学士薛瑄、侍讲学士吕原委考试官。三月,殿试,赐黎淳等进士二百九十四人,内杨继宗、彭韶后有令闻。”⑦“天顺七年”条:“正月,会试场屋灾,举子被伤者数十人。八月,礼部奏补会试,命太常少卿兼学士彭时、侍讲学士钱溥为考试官。时中试举人二百五十人。”⑧最后 ,注重记载皇帝言论或君臣奏对中涉及选举用人的内容,以君臣之间对选官取士的讨论来反映皇帝及国家重臣对贤才之重视。如 “永乐元年四月”条:“谕中外文武群臣曰:‘帝王图治,必审于用人,或取诸亡国,或举于仇怨,惟其贤而已。……朕莅祚以来,思惟文武群臣皆皇考旧人,推诚用人,纤悉无间,又何嫌疑之有哉!其各尽乃心,共乃职。朕言不再,其深体之。’”⑨“宣德元年四月”条:“礼部尚书蹇义等奏请选官,上谕之曰:‘庶官贤否,关国家之治乱。掌铨衡者,以进贤退不肖为职。……严选举,以遏冗滥。精考核,以防骄伪。毋俾小人贻患于民,斯其善矣。’”⑩此类事例颇多,不一一赘述。此外,薛应旂也对当朝选官制度进行评价,如“当时罢职官员唯无赃犯重请其有可用者并听举用,自严氏擅权,遂以考察中伤善类,倡为不许举用之说。自是玉石不分,一犯宰臣之怒者,皆禁锢终身矣”。明中期之后,吏治腐败越来越严重,面对如此情景,薛应旂表达了对选官制度遭破坏的不满。

二、着重记述边防军政

明中后期,尤其是嘉靖年间,正是南倭北虏对明朝威胁最为严重的时期。此时边患频仍,北边蒙古不断进犯,东南沿海亦有倭寇侵扰,后来女真势力崛起,更是对明朝边防造成了严重威胁。而且自明中叶始,由于政治日益腐败,未能实行及时有效的边境民族政策,且卫所制逐渐衰落,边地武备几近废弛,军队战斗力削弱。在此情况下,立国以来一直困扰明廷的“北虏南倭”问题凸显。明代边防发生的军事危机在唤起世人深深的忧患意识的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军事防务问题的重视,并形成一时的风尚。此外,为防止武将擅权,明中后期大量文臣加入军事防务部门,儒家思想中的入世精神和忧患意识使他们能自觉地从历史理性的角度探讨边防危机问题,从而促使对边防史地研究撰述风气的兴起,大量边防史地著作出现,如《九边图论》的作者许论及《九边考》的作者魏焕等都是进士出身并以文官担任军职或督办军务。嘉靖三十四年(1555),由于陕西边患频仍,朝廷起用薛应旂任陕西鄜州兵备副史和陕西按察司副史,竭力整饬边防。薛应旂虽未著有边防史著作,但他在《宪章录》中对明边防史事着墨甚多,且据展龙考证,《宪章录》中部分史料参考了《九边图论》,可见明代边防史的勃兴对薛应旂编撰《宪章录》是有影响的。

薛应旂重军事史实的记载,对明边防境况尤为关注,在《宪章录》中着重记录历朝边防军政,如洪武至永乐年间对云南、四川等地的情况多有记述,成化年间注重西北边防等。值得注意的是他非常重视西北地区军事问题,由于薛应旂曾任陕西鄜州兵备副史,对西北地区边防情况较为了解,故成化年间对此记载颇多,所占比例达一半以上。仅营堡兵备一事,便有多处提及,“成化二年三月”就有数条,如“巡按延绥都御卢祥等言:‘营堡兵少,而延安、庆阳府、州、县边民多骁勇,习见胡虏,敢于战斗。若选作士兵,练习调用,必能奋力各护其家,有不待驱使这。’兵部复奏请勅御史往,会官点选。……由是士兵盛强,而毛里孩连年入寇皆退却矣”,“兵部奏延安知府王鉴言:‘神木、府谷等县堡以至安边、定边等营寨相去千有余里,抚、按、分巡等官罕有至者。其边塞士卒为官旗侵渔虐使,以至衣食不给,战马不暇,器械不得修整,莫能御虏。乞行抚、按、分巡等官时常巡边,禁革奸弊。’诏可”,等等。

薛应旂发现明代边防危机实质上是自身政治、军事上的腐败和边防军事策略的不当所致,此时明朝的政治、财政、边防等领域均遭遇了前所未有之危机。北边地区边防松驰,边备未修,而且边防将领没有实权,加之吏治腐败,边费被部分官员侵吞,致使军队战斗力大为削弱。因此薛应旂根据其亲身经历,在多处按语中对西北边防状况带有鲜明的批判色彩。例如:“尝巡历延绥、庆阳诸处,张傑之言迄今未尽举行,督抚诸臣率皆推托,而边方有司又多无赖淹延度日者,惟恃国家庆泽之宏远也。上祭先农之神,遂躬耕籍田。”“尝巡历斯地,营堡、墩台仅有遗址,率多废弛,虏人出入如履平地。当事者自传塘驰报、收敛人畜之外,一筹莫展。纵有请缨系颈之心,而委任权力则实有限,言之督抚,漫不为意,求如王复者且不可得矣。”“成化间程万里之言不行,嘉靖间曾铣之计不竟,自是无复敢为复套之议矣。捐千里可耕之地,贻各边多事之虞,惜哉!”而且,针对边防危机问题,薛应旂亦能提出自己的建议。例如:“后来用车战者,不唯失利,且车亦牵制难行,至目为鹧鸪车,谓其行不得也。李贤、余子俊、丘浚犹陈车战之利者,岂亦未尝试与。”“白圭搜套之策,王越沮尼不行,而余子俊修筑边墙之说,先后相踵费财何止百万,而浮沙易倾,边墙实未尝有。唯铲削设险之法,庶几可行耳。边臣屡以筑墙为请,朝廷屡发帑金,辇载相继,至今并无一人敢言边墙虚费者,此诚不知其何谓也。自非躬历其地者,固难言也。”以上所举均为薛应旂根据亲身见闻对历史事实进行的反思和评价,体现了薛应旂不满现实弊政、要求改革的深意。愤懑之情,跃然纸上。

三、大量收录诏书及奏疏

大量收录诏书、奏疏及君臣对话也是《宪章录》一个较突出的特征,且这些内容涉及明代社会各方面,如典制、吏治、军事、君臣德行等,并随社会情况的变化而进行内容调整。明前期政治清明,国家整体形势呈上升趋势,故收录关于皇帝厉精为治的谕旨、诏令及君臣对话共400余条,内容多为治国之道,以巩固明朝统治。然而至中后期正统、景泰年间始,由于当时皇帝个人和其他原因影响,《宪章录》所载皇帝诏旨明显减少,而大臣奏疏相对较多,内容主要涉及明王朝所面临的问题与危机,如宦官专权、蒙古进犯等内忧外患,其目的是警醒世人,以挽救明朝统治。

如洪武四年(1371)记载皇帝谕旨9条,君臣对话5条,如论宦官制度:“命吏部议定内监等官品秩。上因谓侍臣曰:‘古之宦竖在宫禁,不过司晨昏、供役使而已。自汉邓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阉人为常侍、小黄门通命,自此权倾人主。及其为患,如城狐社鼠,未可易去。朕谓此辈但当服事宫禁,岂可假以权势,纵其狂乱。吾所以防之极严,但犯法者必斥去之,不令在左右。戒履霜坚,冰之渐也。’”又如论礼乐:“上命协音律者歌之,谓侍臣曰:‘礼以道敬,乐以宣和。不敬不和,何以为治?元时古乐惧废,惟淫词艳曲更倡迭和,又使胡虏之声与正音相杂,甚者以古先帝王祀典神祗饰为队伍,谐戏殿廷,殊非所以道中和、崇治体也。今所制乐音颇协音律,有和平广大之意。自今一切流俗喧淫亵之乐悉屏去之。’”再如论群臣道德:“上御奉天门,谓吏部尚书詹同曰:‘论事当鉴往古,卿儒者,宜知古帝王为治之道,试为朕言之。’同对曰:‘帝王之治,无过于唐虞三代。’上曰:‘三代而上治本于心,三代而下治由乎法。本于心者,道德仁义,其用无穷;由乎法者,权谋术数,其用易败。为治者达乎道德仁义,必入于权谋术数,择术不可不慎也。’”由以上几例可以看出,明前期帝王无论是颁布谕旨还是与臣下商讨,多以古为鉴,提出诸多治国之要术,以求实现天下至治。

反观成化年间,以成化二年至三年为例,《宪章录》记载皇帝的诏令和谕旨无一例,然而大臣奏疏共26条,均是针对当时的社会问题,如论士风问题:“御史杨琅奏:‘天下之士气与国家之元气相为流通,士气之壮弱,国家元气之消长系焉。皇上即位以来,颁布明诏,广开言路,以振作鼓舞天下之士气。未几而王徽等以进言远斥,士气为之一沮。至是,罗伦又以论事补外,士气为之再沮。夫士气之在国家,鼓舞振作尚恐其不振,况从而沮抑之,将谀佞成风,聪明日壅,甚非朝廷之福也。’”关于北虏问题:“平虏将军总兵官杨信等奏:‘虏酋毛里孩进虽北巡,然畏迤北强虏,复回河套驻扎。请更调大同、宣府等处马队官军与臣等原统官军,计有十万,以来春三月初旬会合,尅期进兵,并力剿绝,以除边患。’”又如关于灾害问题:“巡抚河南都御史王恕奏:‘开封、彰德、卫辉地方蝗蝻伤稼,固虽天灾,实关人事,良由臣巡抚失职所致。况河南地方连年水旱,加以荆、襄盗起,军劳征调,民困转输。……伏望将臣罢黜,别选贤臣能代理。仍乞去奢崇俭,除祭祀、军需之外,一应不急之务悉从停止,庶几天意可回,灾沴可弭矣。’”可见至明后期君臣关注的焦点已发生转变,且群臣多通过上奏提出明朝所面临的问题及建议以挽救弊政。通过对比这两部分内容,亦可清晰了解《宪章录》欲通过对比明朝前后期君臣对待国事态度的变化,显现明朝国势渐衰的原因,由此达到警醒世人的目的。

四、结语

史学往往随忧患而来。明中期后,在事变日亟、忧患频仍的环境下,朝野内外的有识之士把目光集中于社会现实,探讨本朝的治乱盛衰及政治得失成为当时学者的共同选择,由此掀起了经世史学的浪潮。“唐宋元时期史学的特点,以总结历代历史经验教训为主,明代史学则以反映当代历史为主,虽然也总结前代历史,但主流却着重于当代历史的编写。这和当时的政治斗争、阶级斗争和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有着密切的关系。”

嘉靖年间是薛应旂一生的重要节点,在经历了国势盛衰和官场浮沉之后,面对江河日下的明王朝,他慨叹:“夫书监成宪,诗率旧章,岂其为训若是之拘系哉!实以隆古盛时,其君臣之交修以图至治者,皆有此道,而事不诗古,鲜克永世也。”以古鉴今、经世致用是薛应旂修史的根本出发点。一方面有感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他认为“司马光《资治通鉴》,上起战国,下终五代,先后贯穿而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事迹,灿然若指掌矣”。他对《资治通鉴》的编年体例极为推崇,故而选择以编年之体来撰写此书,以表现历史的盛衰通变。而且,薛应旂从社会现实出发,对《宪章录》的内容加以斟酌,侧重政治、军事等关乎国家存亡的历史事实的记载,借以警醒世人。

总之,《宪章录》不仅可以为现实政治提供最鲜活直接的借鉴,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抚平薛应旂经世之志未酬的感伤。此外,该著作也为后世史书提供了借鉴,对明当代史的繁荣,尤其是明代编年体史书的发展具有促进作用,它在明代史学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视。

注释:

① 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63页。

②薛应旂:《与徐阁老》,《方山薛先生全集》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134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19页。

③薛应旂:《寄少宰龙湖座主》,《方山薛先生全集》卷6,《续修四库全书》第134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2页。

⑤薛应旂撰,展龙、耿勇校注:《宪章录校注》卷44,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600页。

⑥薛应旂撰,展龙、耿勇校注:《宪章录校注》卷25,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327页。

⑦薛应旂撰,展龙、耿勇校注:《宪章录校注》卷28,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366页。

⑨薛应旂撰,展龙、耿勇校注:《宪章录校注》卷15,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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