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猴子

夏莉的哥哥死了。

回想起哥哥的一生，夏莉的脑海中只能浮现出“英年早逝”四个字——这可不是客套话，夏逸实在是太过太过出色了。他长相清秀，在幼儿园时就是妈妈们搓揉的对象，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便常年霸占全科成绩的头几名，什么早恋不早恋的，校花系花为了他差点儿决战食堂之巅……夏逸硕士刚刚毕业，便被“花匠”公司重金请去，搞起了当时正刚刚兴起的“卵生人”项目，没两年就帮助公司实现了核心组件的国产化，还大幅降低了成本，畅销全球。

就在他以二十七岁的“低龄”被任命为部门主管的同一天，张璐璐答应了他的求婚——没错，就是那个选秀节目亚军出道的所谓“才女歌手”，当时还有不少人在网上讨论谁配得上谁的话题，但六年后的现在，“花匠”的市值翻了三倍，却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当年选秀节目的冠军唱的是什么了。

总之，这门才貌双全的亲事上了新闻，并且很快“开花结果”——仅仅是一年之后，两人的女儿夏小美就出生了——或者确切地说，是离开了她的孵卵器，正式开始了作为人类的一生。别的不说，在生育这件事上，夏莉觉得哥哥和嫂子简直是绝配：妻子为了工作想要保持身材，丈夫为了让大家信任公司的技术，“卵生”显然是最好的选择。而夏小美也不负期望，生得可爱而伶俐，从出生到现在，几乎都没生过病。

与夏逸这堪称“人生赢家”的生前事相比，他的死可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他带着女儿去市郊的湿地公园过周末，从一个网红们以前经常打卡、现在已经乏人问津的小山崖上摔了下去，脊椎断裂，当场死亡——而据目击者说，夏小美那时离他好像只有几米远，应该是看到了一切。

不过有一说一，夏莉对哥哥的感情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好，实际上，也许是性格使然，她觉得自己同任何人的感情都没有太好过，除了爹妈，好像都是可有可无的样子。但真的“无了”时，还是会伤心落泪，尤其是在所有人都伤心落泪的时刻——比如在追悼会现场。

“那个……过几天，方便来我家一趟吗？”在殡仪馆的一角，张璐璐擦了擦尚红的眼角，“我老公……你哥他有件遗产，我想交给你。”

“不必了呀。”夏莉苦笑着摇摇手，“爸妈不要的话，就都留给小美吧，我不缺钱的。”

她倒并不是在装阔气——除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个略有些难堪的理由之外，打小开始，夏莉的物欲就一直不大，在哥哥所有令她嫉妒的优点中，“能赚很多钱”可能得排在十名开外。

“那个，对不起……”张璐璐捋了捋侧发，“不是钱呢。”

哥哥为她留下了一件特别的东西！听到这个消息时，夏莉不禁感到脸上微微发烫，她故作镇定地“哦”了一声，咽了咽喉咙。

夏逸的家位于城南的新区，是一座两层高的独栋洋房，交通不便利，但环境宜人，很适合那些想与“平民”拉开差距的“精英”。

夏莉上一次来这里做客，还是过年的时候。哥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而她只贡献了一锅西红柿鸡蛋汤——还是在嫂子的善意帮助之下。

与那时相比，房间里的陈设并无任何变化，就连夏小美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好像都一模一样——还靠着左边的扶手，那是她最喜欢的位置。

“你在玩什么呢？”夏莉摩挲着侄女的脑袋，指了指她怀里的平板电脑。

“嗯，‘戳泡泡’。”

夏莉记得自己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在玩线上对战游戏了，怎么二十多年过去，现在的小孩子反而玩起了……好吧，“戳泡泡”？

在来这里的路上，夏莉还一直在思索，哥哥到底留了什么遗产给自己，如果是一套房子，过户手续还挺麻烦;如果是车子，那还得先考驾照;如果是票子……不不不，嫂子不是说过了吗，不是钱。

夏莉跟着张璐璐走上二楼，在一间书房前站定。

“这是你哥的工作室。”嫂子原本还笑吟吟的脸上，突然就有了哭意，她咽了咽喉嚨，“他……这几个月，每晚都会来这里待上一阵儿……有时很久。”

夏莉刚打算开口发问，一个小东西带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迎到了门口，就站在她的脚边。

那是一只套了银色金属项圈的小猴，通体黝黑，但脑袋瓜子上却满是白毛，看起来就像是戴着顶白色的绒帽。它先是对张璐璐拍了拍腮帮，继而又转向夏莉，做了个像是端望远镜一样的奇怪手势。

“它说你很漂亮——”张璐璐解释道，“还有，饿了，想要吃饭。”

“啥？”夏莉有些吃惊地看着小猴，“它说我什么？漂亮？”

张璐璐掩嘴而笑，“它其实见到每个人都这么说，猴子嘛。”

“不，我的意思是……”夏莉突然明白了什么，“哦，这是宠物对吧？你们平时都是用手语和它交流的吗？”

“它能听懂一点儿简单的人话，但不会说，只能用手语回应。”张露露从冷柜中摸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纸盒，将里面的颗粒状饲料倒在食盆中，放到猴子面前，“它不是宠物，是珍贵的实验动物，夏逸从公司带回家里，说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办妥手续。”

小猴朝张璐璐做了一个估摸是“谢谢”的手势，不紧不慢地从食盆中捞起饲料，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它叫小毛，很乖的，而且还通人性，比猫啊狗的都好养。”

张璐璐的话让夏莉有了不好的预感，“嗯，所以你是想把它……”

“想把它托付给你……现在我和小美看到它，都会想起你哥……”张露露停顿了好一会儿，“而且夏逸以前经常说，你特别喜欢小动物，所以交给你应该没问题。如果不想要的话，我们就只有送它回‘花匠’公司了，总感觉有点儿可怜……”

小毛像是领悟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停止了进食，可怜兮兮地望向夏莉。

夏莉思考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不是房子也不是车子更不是票子，哥哥留给她的……是一只猴子。

夏莉早已过了“特别喜欢小动物”的年纪——可能已经过了最少十年吧。不过张璐璐确实也没有说错，小毛很通人性，夏莉还有点儿被它的智慧给吓到了——它不仅能够使用简单的手语交流，进食、饮水和排泄之类的小事更是教一次就会，大部分时间都很乖巧，闹腾与撒娇也十分有度，完全颠覆了夏莉对“猴子”的认知，简直可以说是完美的“全自动宠物”了。

最重要的是，养起来还真不算贵——市面上并没有专门的猴饲料，而作为杂食动物，它对夏莉平时所吃的正餐零食都来者不拒，既不需要猫爬架又不用狗屋，随便买个玩具就能快活好久。

在与小毛“同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后，夏莉已经习惯了自己写稿时突然出现在键盘旁的毛猴子。現在，这小东西蜷坐在屏幕前，正慢悠悠地啃着苹果。

“对了……”打算休息一下的夏莉，与小毛对视了几秒，“你到底是……什么品种啊？”

小毛做了个最最最常见的手语——“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当然，就算它能听懂，想必也给不出答案。

在百科上简单地搜索了一阵之后，原本斜靠在座椅上的夏莉突然坐正身体——她早就知道，养猴子可能会违反各种各样听都没听说过的法律，但怎么也没想到，这小毛竟然是“极危”评级的保护动物，光是把它放在家里这个行为，按理说就已经足够让夏莉吃牢饭了。

猴子的学名很长，不过中文名“白帽短尾猴”简单好记，而且非常贴切地概括了它的全部特征。

按照网络上的资料，白帽短尾猴只生存于南太平洋一个被称为“修姆鲁”的小岛上，数量虽然不多，但远离人类的喧嚣与骚扰，本不至于灭绝。只是因为海平面上升，整个小岛预计会在二十年内被完全淹没，说是“极危”并无不妥。

在对修姆鲁岛进行抢救性科考的时候，学者们发现这种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定名的猴子，竟然在不知何时学会了使用简单的工具——不是用于丢天敌或者砸椰果的所谓“石器”，而是经过了粗略打磨，像榔头一样的“小石锤”，既能防身又可捕猎，几乎是猴手一只。

看到这里时，夏莉才想起来，好几年前确实是看过这么一条新闻，说发现了一种疑似正在向智慧生物进化的灵长类，当时还挺轰动，但很快就又被专家们辟谣，声明这不过是一些“更聪明”的猴子，离“人”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毛看到屏幕上同类的照片，朝夏莉连续打了好几个同样的手语，前所未见，翻阅张璐璐提供的手语笔记，那应该是“家人”的意思。

“不，它们不是家人，我才是好吗？我供你吃给你喝的，是真正的家人，懂？”

夏莉抱起小毛狠狠揉了几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小毛能认出其他白帽短尾猴是“家人”，就说明它应该曾经在猴群中生活过，把它强行带到人类世界当宠物，感觉是有点儿不太合适。这想法原本只是一闪而过，但随着时间推移，夏莉越看小毛，越觉得同情，就连它进食时慢悠悠的样子，都有点儿楚楚可怜了。

最终，在夏逸去世整整一个月之后，夏莉决定带着小毛“回娘家”，去那个“花匠”公司走一遭。

单就硬实力来说，“花匠”远远比不上那些富可敌国的传统巨企，但投资者们向来看中的是潜力。记得夏逸在刚结婚那会儿就说过，未来每个人类家庭都会拥有一台“孵卵器”，他需要做的只是尽量让这些设备都贴有“花匠”的商标而已。

公司总部位于江北开发区的正中央，被一圈像是护城河似的人工水渠包围。由于事先已经打过招呼，所以夏莉没费什么工夫，就通过了层层门卫与安检，进入一楼大厅。

之前来这里时，都是哥哥亲自来接待——无论他有多忙。而今天，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胸口上别着新员工卡的书呆子，说话一板一眼，表情呆若木鸡，还不如银行的自助机器人。

夏莉很喜欢这里的草莓冰激凌，但在书呆子的带领下，两人不仅绕过食堂，而且还挑了一条逼仄简陋的所谓“安全通道”，漫长曲折地直接通向一个挂有“高级生物实验室”牌子的地方。

在一片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之中，任何人都能一眼注意到那个西装笔挺的金发男子。夏莉原以为他是“花匠”的某个高管，但当他转过身露出帅气的侧脸时，她还是一下就认出了此人——克里斯蒂安，世界上第一个“卵生人”，在“出生”时还进行了全球直播。夏莉记得当时的孵化器有半个房间那么大，就像是化工厂里的精炼设备。那好像是……十六年前？就算孵化器会让胎儿多发育两个月，这位克里斯蒂安最多也只有整十七岁才对，但外表已完全是成人的模样，而且据说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创业者——是搞科普节目还是教育软件来着？记不得了，反正和夏莉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不知是不是单身久了的缘故，夏莉觉得克里斯蒂安看向这边的眼神有些……特别——虽然只有一瞬，但就像是认出了自己一般。夏莉迅速偏过头避开了视线。

在傻等了五分钟之后，终于有人过来接待夏莉——这是一位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女研究员，身形微胖，面带疲态，表情冷漠。从员工卡的颜色来看，应该是个级别挺高的资深打工妹。

“你是夏逸的妹妹吧，”她一点儿客套话都没有，直入主题，“你是来还猴儿的？猴儿呢？”

夏莉指了指背后的旅行包。

“你心还真大，不怕把它给闷死了？”

“那我能怎么办？抱着它在街上走？”夏莉哭笑不得，“你知道这是保护动物的吧？”

研究员帮夏莉卸下了的背包，稍稍掀开封盖，与里面怯生生的小毛一眼对视，冲夏莉点了点头，“我叫林莎，是夏逸的同事，高级生物实验室的主管助理。”

“高级生物实验室……”在对方要把旅行包抱走时，夏莉却一把抓住了背带，“你们是……做什么的？”

林莎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便抬手朝实验室的入口比了比，“想必你哥已经带你参观过不少机密部门了，我们这种没什么油水的小衙门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来呗，亲眼看看我们在干什么。”

毕竟养了小毛一个月，原本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夏莉，决定还是去探探虚实，万一这些人当真用保护动物做了什么非法试验，到时候找下媒体的旧人脉，搞它“花匠”一波节奏，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在经过克里斯蒂安身边时，夏莉特意看了他一眼，对方则非常小心地侧身回避——这反而更可疑了。

“克里斯蒂安，听说过的吧？”林莎注意到夏莉若有所思的表情，“世界上第一个卵生人。”

“他……也是来看猴子的？”

林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用员工卡打开一扇写着“主孵化室”的大门。这个名字可谓是言简意赅——在偌大的空间中，如墓园般排列着十数台冰箱大小的“孵卵器”，半球形的透明罩窗中，隐约可见一只只蜷缩的胚胎，其中一些发育已经完成，甚至在人工羊水中长出了毛发，明显能看出它们并不是人类的婴孩。

“这些是……猴子？”

“白帽短尾猴，全部都是。但它们和这小东西不一样。”林莎拍了拍旅行包，将它轻放在脚边，“它脖子上挂有项圈，所以是通过自然方式孕育出来的‘原生品种’，我们公司现在保有五只，马上还会再弄一些过来，以组成野生状态下的完整猴群。”

夏莉有点儿没听明白，“你们已经能够用孵卵器批量生产了，为什么还要去打扰保护动物？”

“你听说过交叉对照试验吗？”林莎在一台“孵卵器”前停了下来，弯腰看了看液晶屏上的参数，“在医学与社会学领域都有重要的意义，很多时候能决定一个商用产品的成败。”

“交叉对照……”夏莉觉得这四个字的意义本身已经十分清晰了，“是不是，像那个什么，试新药时搞对照组、喂安慰剂的意思？”

“自信点，别‘像’，就是那么回事。”林莎摩挲了两下孵卵器的外壳，“我们生产的东西不是儿童玩具，而是儿童本身，即使出一丁点儿小差错就有可能拖整个产业的后腿，所以每一次升級与改进都必须要进行反复的对比认证，确保从我们这些孵卵器中产出的东西和正常生育出来的东西没有任何差别，不——应该说，要更好才对。”

夏莉对“东西”这个词语多少有些抵触，“但是，人只能出生一次，你要怎么证明从你这东西里生出来的婴儿会更好？”

“我们不需要真的证明卵生人更加优秀，只要让父母们相信就算是用他们自己的器官去生，也不会变得更优秀即可。”林莎点了点自己的脑门，“从生物的本能来说，性是一种奖励，而生育则是惩罚，我们公司所做的，只不过是用科学的力量将这惩罚免除而已。人类比其他任何动物都更懂得趋利避害，也更贪图享乐，所以我们只要保证不犯错，迟早有一天，除了那些最愚蠢的极端分子以外，全世界所有的人类都会从孵卵器中诞生，这是一个拥有几十亿人口规模的市场，并且还能解决诸如老龄化、少子化之类的世界性问题，可谓百利而无一害……要让我来做决策的话，根本就用不着什么白帽短尾猴，应该直接用人类胚胎来进行改良设备的测试才对。”

看得出来，这女人对自己的工作相当骄傲。

“所以为什么非要用这种猴子呢？明明是濒临灭绝的保护动物。”夏莉歪了歪头，“我记得以前新闻里播过——早期的人造子宫都是用羊胚胎来做测试的吧？”

“‘人造子宫’这个词有歧视之嫌，现在无论大小一律改叫‘孵卵器’了——”林莎用手指了指天花板，“公司里面，羊胚胎的试验从未停止过，不过一般都是用在问题百出的原型技术上，不在我的部门。至于白帽短尾猴嘛，它们与人类的血缘关系虽然不像与黑猩猩那么近，但在孕育周期上和人类十分接近。”

“哦？它们也是十月怀胎？就这些猴子？”

“五个月，不过发育完成其实需要六个月，这一点和人类极像——”林莎示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小腹，“我们怀胎十月就可以生产，但胎儿实际上需要十二个月才能成熟，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为了拥有一颗聪明的大脑，人类的生产已经十分困难，如果再多发育两个月，咱们这个物种恐怕早就灭绝了。”

“嗯嗯，我懂，专家在介绍‘卵生人’的好处时提过这个，说可以缩短婴幼儿期，降低抚养成本和难度什么的……”

“正确的广告词是‘让你的宝宝早赢三年’……另外，除了生理方面，在行为上，白帽短尾猴也拥有许多与人类非常相似的地方。你肯定听说过的吧，说这些小东西就快要进化成人了？”

“那是自媒体哗众取宠吧？”夏莉摆了摆手，“不是都被辟谣了吗？”

“如果你天天像我一样和它们待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媒体其实说的还有点儿道理。不光是我们，世界上大部分正在进行卵生人研究的机构都在使用白帽短尾猴，不过据我所知，正在进行猴群规模交叉对照试验的，应该只有我们‘花匠’一家……”

听到“猴群”这个词时，夏莉多少是松了口气，“那……‘小毛’也会被送进猴群的是吧？和它的家人在一起？”

“是不是家人不重要，白帽短尾猴和人类一样，即便是一群完全陌生的同类，也会很快形成社群，分工协作，愉快玩耍……也就是选拔首领的过程比较暴力，可能还会见红。”林莎苦笑一声，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旅行包，“以你这‘小毛’的体型，应该连第一轮‘海选’都撑不过去，倒也会少受点儿皮肉之苦。”

“是有……多暴力？”夏莉想到了网上关于白帽短尾猴使用“石锤”的资料，“会闹出猴命吗？”

“野生状态的话，难说，而且也要看不同个体的体质。哦对了，说到个体……”林莎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下，“我还真不太清楚夏逸为什么会瞒着公司，把这只猴子带回家单独饲养，所以需要给它先做个全面检查，越快越好，您如果还有什么事情要谈的话……”

对方的态度十分客气，但夏莉是个识趣之人，她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旅行包，而小毛正探出半个脑袋，回望着她。

有那么一两天，夏莉纠结着要不要向嫂子和侄女坦白，说自己把哥哥留下的“遗物”还给了公司，指不定现在已经被做成了猴肉切片……但说巧不巧，也就在这阵子，手头上的活儿突然多了起来，忙着忙着，就觉得这种事情说不说也已经无所谓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正在键盘前奋笔疾书时，手机屏幕亮起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反反复复叨扰了三五次之后，夏莉终于支持不住按下了接听键。

对方沉默了好几秒钟，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是……是夏逸的妹妹吗？”

是林莎的声音，这该死的女人，连“夏莉”这个名字都没记住，但听那伴着恐惧的语气，不像是在没话找话。

“是，咋啦？”

“不好意思，明天你……你能来一趟公司吗？”

夏莉一边打着字，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什么事儿啊到底？”

“电话里……不方便说。”

“我这两天有点儿忙，能改日吗……”

“……这事和你哥哥有关，不太好等。”

夏莉“啧”了一声，下意识地瞄了瞄屏幕的右下角，突然想起明天是周日——再结合刚才那句神秘兮兮的“电话里不方便说”，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行，明儿见。”

几乎是在同一个地点的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夏莉又一次遇到了克里斯蒂安——这次他并没有在门外驻足闲谈，而是单手插袋，从生物实验室中信步而来，眼神对上时也不再闪躲，而是像完全不认识一样，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

“今天是休息日吧？”见到林莎的同时，夏莉忍不住发问道，“那位克里斯蒂安还来谈生意，资本家都是这么拼的吗？”

“他是来检查合作进度的……”林莎领路时的步伐很赶，“下周一……不，明天他要向他自己的董事会进行汇报，所以一定也很急吧。”

“他不是做科普的吗？要怎么和你们合作？宣传推广卵生人？”

“科普的大头就是幼儿，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从孵卵器中诞生的孩子直接使用他的软件进行幼教，某种意义上也算一条龙服务了。”

两人绕过一排紧闭的房门，来到一处足有市民广场那么宽大的地下空间，在正中央被一条人行道分为均匀的两部分。两边的设施也几乎是完全一样——两座由封闭式钢化玻璃围成的“猴山”，总面积固然比不上动物园，但其中有草有木有假石有小溪，顶部还有液晶屏提供的蓝天白云，以猴子的标准而言，应该算是十分惬意的环境了……至少乍看上去，那里面的差不多十只白帽短尾猴正上蹿下跳，好不快活。

它们的脖子上全都戴着小毛同款项圈，有几只手里还攒着一块略微呈锥形的石块，或是在拨弄食物，或是在捣腾草叶，或是在……单纯地拿在手里瞎玩。

“这里是我们进行‘宏观考察’的试验场，”林莎刻意找到一个十米之内都没有其他员工的位置，才开口介绍，“每一只原生的白帽短尾猴都存于此处，它们的项圈必须用专门的工具拆卸，而且很难伪造。”

另外一座猴山里面，关着数量不相上下的白帽短尾猴，只是它们的脖子上并没有项圈，而且似乎对丢在地上的简易石锤也不是很感兴趣，三三两两地组成几对，有的在顺毛，有的在玩耍，还有两只挂在树枝上休憩。

“嗯？”夏莉注意到第二座猴山中的石锤摆放得十分齐整，在人造的小溪前列成一排，“这边的猴子……也是自己打磨石器的吗？”

“基本上是我们提供一个基本的形状，让猴子自己去随便折腾，两边都是……”林莎顿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石锤，不是我们员工的操作，是猴子自己摆的。”

“哦……”夏莉若有所悟地叹道，“果然，这些小东西还真的是像人啊。”

“不……”林莎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左看右看，“它们不一样……野生的猴子从来不会这么摆石锤，而且不止如此……在合群之后，我们发现卵生猴群具有一些完全不同的特性，其中最最反常的是……”她咽了咽喉咙，“它们从来没有为猴王的地位而争斗过，却仍然表现出了极为严明的阶级性，看不到任何争执，比野生猴群要稳定。”

“那不是好事吗？”夏莉轻轻格开凑上来的林莎，“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小声……”

“好事？！你懂什么？！这意味着卵生的猴子产生了变异！已经与原来的猴子不一样了啊！”林莎脸色发白地道，“这可能会导致整个产业链崩溃明白吗……算了，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总之，你现在能分辨出野生与卵生的猴子了是吧？”

“呃，看项圈？”

“是，除此之外，无论从解剖还是基因层面，两者都没有任何差异，从外观上更是无可分辨……你哥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经过巧妙操作，把其中一只猴子给调了包。”

“调……什么？调包？”夏莉眨了眨眼睛，“小毛是……”

說话间，一个怀里托着猴子的研究员朝这边走了过来，林莎立即闭紧了嘴巴，而夏莉也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哥哥留下的“遗产”。

林莎从研究员手里接过小毛，送到夏莉面前，猴子显然认出了曾经的饲主，小手乱挥。

“小毛是从孵卵器中降生的，它真正的名字是P1015。”林莎轻轻拉了一下小毛的项圈，示意道，“看，这里有被拆卸过的痕迹，我不确定它是什么时候被调的包，而更关键的是，也还不知道为什么被调包。”

夏莉伸手摩挲着小毛的后背，不无怜惜地道：“……哟，那咱家小毛这几天没受苦吧？没有被那群野猴子欺负吧？”

“问题就在于此——它完美地融入了猴群，只被猴王捶了一拳而已，现在和小伙伴玩得可开心了。”林莎指了指另一边的猴山，“但那个被当作P1015的倒霉鬼就没那么好运了。”

“它怎么了？”

“死了，被石锤砸死的，这也是卵生猴群目前为止，有记录的唯一一次暴力行为。”林莎摇摇头，“之前我们虽然进行了仔细的检查，但谁也没往‘调包’那个方向考虑。”

“哟，那真是悲剧，只是……”夏莉蹙眉问道，“你说的这些……到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首先呢，你毕竟做过小毛的主人，我想让你再见它一面。”

“嗯……嗯？”夏莉一惊，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小猴紧紧抱住，勒得它胡乱挣扎了几下，“你要对它做什么？！”

“我打算在下一次的‘交叉对照试验’中，把它放进卵生猴群，这其实是常规操作，以前都没发生过特别严重的暴力事件，但现在已经死了一只猴子，说不定会有风险……”

“那就别啊，连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楚，为什么还要做那什么交叉试验？”

“这不就是为了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毕竟是你哥调包了猴子，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夏莉欲辩无言，只是反复搓揉着小毛的白脑袋。

“另外，我这还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

“……请说。”

林莎沉默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道：“目前‘花匠’这里，知道P1015被调包这件事的，只有我和我手下的实习生……在了解夏逸的真实动机之前，我没有上报的打算。”

“真实动机……”夏莉苦笑，“这个你要怎么去了解？问他本人吗？”

“我检查过夏逸的电脑，没有发现关于P1015的资料……”林莎似乎有些迟疑，“我想让你去夏逸的家里，看能不能在他的私人设备上找到情报，然后直接给我，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哦……这倒真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呢……”夏莉叹了口气，“只不过，让你失望了啊，我哥的电脑密码，我也不知道……”

“试试大写XIA，空格1202，这是他公司电脑的密码……应该是女儿或者老婆的生日吧。”

夏莉感到鼻头有点儿微微发酸，“嗯”了一声，将视线移到小毛身上——不是女儿也不是老婆，12月2日，那正是夏莉的生日啊。

坐到电脑桌前时，夏莉才发觉哥哥用的是人体工学键盘，找起字母来还有点儿别扭。

张璐璐端着果盘走进书房，后面跟着女儿夏小美，两人虽然不知道夏莉此行的真实意图，但都好奇地盯着屏幕。

“姑姑你知道爸爸的密码？”女孩将下巴抵在电脑桌上，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能……能告诉我吗？！”

“我其实也不确定……”

她打开密码显示，慢条斯理地输入了“XIA 1202”，电脑卡了几秒，出现了布满各种文档、乱糟糟的桌面，她轻出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斜了一眼身旁的两人，张璐璐心领神会，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走啦，小美，让姑姑自个儿忙吧。”

这位前偶像还真没什么心机，夏莉只是随便找了个“清理私人照片”的理由竟然就给糊弄了过去，把她单独留在书房……但问题在于，即便现在获得了这台电脑的操作权限，她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来寻找情报。

夏莉漫无目的地瞎点了一会儿，并没有找到关于“小毛”的任何记录，倒是发现了几部毛片——原来哥哥的喜好是纤细的小鸟腿，难怪会和张璐璐结婚……

这是什么？在播放器的播放列表里，她发现了一个标题为“行为对照A”的视频，赶紧点开。

出现在画面中的猴群没有佩戴项圈，应该全都属于“卵生”，它们的小手攥着石锤，有节奏地轻敲着地面，起先节奏凌乱，但渐渐变得一致起来。夏莉对自己看到的东西一头雾水，只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

之后的画面，则是几头戴着项圈的猴子在互相顺毛——夏莉觉得其中的一头极有可能是小毛。它们玩耍、进食，在实验室的草木假山间上蹿下跳，做着“正经猴子”应该做的事……看进度条，这视频足有三个小时之久，而在“行为对照A”的标题之后，还有名为“行为对照B”“行为对照C”的视频……一直延续到I。

夏莉苦笑着摇摇头，掏出了移动硬盘——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检查如此庞大的数据，更何况还看不懂……不如直接拿给林莎交差就好。

按照林莎的“指示”，夏莉在一间喊杀声四起的网咖里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忍受着烟熏雾绕，看着众多少年壮年中年玩那些令她鄙夷不已的垃圾游戏。

林莎剪了短发，又戴着口罩，夏莉一时没能认出是她。两人找了个角落里的豪华包厢，开始检视从夏逸家带出来的移动硬盘。

“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行为对照ABCD的？”

“看上去应该……”林莎一边盯着三倍速快进的屏幕，一边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不，说实话，我也不明白……有些看起来像是试验室里常见的录像，但又经过了剪辑，这个动作……”她把视频又拉到开头，指着屏幕，正是猴群集体敲打石锤的画面，“这个动作，就几天前，出现过一次……那时我们刚把两个卵生猴群合并，它们就开始胡乱敲石锤，大概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天前？那这录像是……”

“这显然不是我们公司的猴子……”林莎凑近了些许，“话说，你这录像是从哪儿搞来的？”她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猛摇了摇头，“不，夏逸他为什么会有其他机构的录像……而且从来都没和我们说过？”

“……这动作怎么啦，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权且当作是卵生猴的异常行为之一，由于目前只观察到过一次，所以也没有引起太大注意。不过……”林莎抿了抿嘴唇，“如果其他卵生猴群也会出现同样的行为，那就很有研究价值了……问题是，为什么在合群以前都沒有出现过呢？”

“也许就是因为合群的关系？”说到这里，夏莉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小毛呢？你们把它送过去卵生猴群以后，它怎么样了？”

林莎愣了几秒，缓缓仰靠在座椅上，若有所悟地道：“它好像也……敲了一会儿石锤，不过只有它自个儿在敲，所以我们都觉得那是日常的玩耍，没有干涉。”

“我才不管它敲不敲石锤，我问你它怎么样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林莎冷冷地斜了夏莉一眼，“它好像，是新的猴王了。”

夏莉离开网吧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而林莎却还在包厢里废寝忘食地看着录像，连外卖都没点，倒是买了三瓶罐装咖啡……看来，现代的“科研工作者”，确实是个需要“拼命”的职业。

只不过，夏莉低估了“拼命”这个词的含义，三天后她再联系林莎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带着哭腔的死讯。

“什、什么？事、事故？”夏莉攥紧了手机，“什么时候？”

回话的人，是林莎手下的实习生——说是实习生，但也是早稻田大学的归国博士，只要入职，想必也是会拿一手夏莉这辈子都不敢想的高薪。

“就昨天……出了交通事故，车子撞上了高速公路的护栏。”

夏莉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短短的两三个月内，这全国闻名的大企业里竟然接连有两位骨干死于非命，按这个死亡速度，说是高危行业也不为过。

作为一个曾经的小报记者，夏莉对八卦或者阴谋论之类的东西向来敏感，如果林莎与夏逸的死真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理由到底是什么？是“花匠”想要隐瞒用猴子做试验的事？还是当真孵卵器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质量问题？

“那个，林莎有没有……有没有给你一个移动硬盘之类的东西？这两天？”夏莉承认这句话有赌的成分——如果公司的电话被监听了，那危险的可不只是实习生，连自己都有可能被灭口。

“硬盘？没有……她只是给我了一个表格。”

夏莉一颤，“干什么的表格？！”

“让我向上级申请一批新的‘卵生猴’，准备尽快再进行一次合群试验。”

夏莉皱起了眉——她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几条线索，但又没法把它们联系在一起……而且，现在就下结论说是公司下的毒手还为时尚早，毕竟夏逸坠亡的时候，他女儿就在现场，警方也做过了仔细的勘察，确定是意外没错。

挂上电话之后，夏莉立即动身前往林莎发生车祸的地点，但也不出所料，啥都没有发现——这里是绕城高速的交叉口，所有残骸与痕迹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为了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夏莉买了一堆零食和啤酒，回到家里，打开电脑，准备开心畅玩，但在真正进入游戏之后，却发现握在手里的鼠标，竟然止不住打起颤——这一旦冷静下来，整个事情就感觉越来越瘆人了。

待到夜深时，连秋蝉有气无力的鸣唱都让夏莉觉得分外可疑，吃了两片褪黑素都不顶用，辗转反侧之余，禁不住又在心里把来龙去脉理了一遍——假设真有这么一个“凶手”要对哥哥夏逸与林莎的死负责，而他又有办法制造足以骗过警方的意外，那为什么不一起动手？为什么中间还隔了两个多月？然后，理由呢？当真是因为那些标着“行为对照ABC”的录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移动硬盘肯定是已经下落不明，凶手应该也不至于冒险来灭一个连录像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都看不懂的平民的口。思考到这里时，夏莉终于有了点儿睡意，她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双眼。

嗯？不对？！睡什么呀睡——

她像一根弹簧那样从床上猛跳了起来，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这事还没完啊！那录像的“原版”，还保存在哥哥的私人电脑里啊！

一想到自己的愚行有可能危及嫂子与侄女的性命，夏莉急得是整夜未眠。大清早天刚刚亮，她便火急火燎地直奔城南新区，赶到哥哥家门口时，刚好八点半。

她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可疑人士”盯梢之后，才用力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夏小美。

“你……你妈呢？”

“她说有个小彩排，中午应该就回来了。”

把刚上小学的女儿丢在家里，自己出去干活……夏莉情不自禁地心生感慨，这单亲妈妈的周末还真是不容易。

小女孩的警惕性倒是很高，并没有立即解开门链，夏莉顺水推舟，说是要“找张璐璐聊聊”——既然她人中午才回，那在此之前，留在家里等她也合情合理吧？即便是这个说法，夏小美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放夏莉进门。

也许是因为忽悠了自己的侄女而感觉到有一点点负罪感，夏莉并未直奔主题，而是与小美瞎聊了一会儿，但后者明显对平板电脑上的“戳泡泡”更感兴趣，夏莉便不再搭话，溜进了哥哥夏逸的书房。

密码没变，文件夹也还在，但让夏莉目瞪口呆的是，原先的录像完全不見了踪影，空空如也，甚至连毛片都没了。她仔细回忆了一阵，确信自己当时使用的是“复制”而非“剪贴”。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夏莉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了脚步声——明显是成年人的脚步声。她赶紧起身，一边跑下楼一边想着要怎么向张璐璐解释，但当她看到来者的面目时，感觉好像被人照脸打了一棒，脑海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是……是克里斯蒂安？！

“你……”愣了好半天之后，夏莉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夏小美走到克里斯蒂安身边，但还没开口，就被后者轻轻抬手挡开，又退回到客厅的沙发之上，乖巧地坐下，再次抱起平板电脑。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克里斯蒂安冲楼道比了比，“书房就挺好。”

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就像是在这个家里已经生活了好多年，甚至还在拐角的饮水机里抽出了两只纸杯，给自己和夏莉倒满了水，那动作和表情里，带着一丝微微的不耐烦——就像是在说“让我们抓紧时间谈正事”。

喝了一口水之后，夏莉冷静了下来——作为“花匠”的合作伙伴，这位“克里斯蒂安”认识哥哥夏逸似乎挺正常，只是像现在这样反客为主未免也太不合礼数了……等等，莫非，这家伙和张璐璐有一腿？！不……也许反了，是和夏逸有一腿？！

“事先申明——”也许是看出了夏莉正在胡思乱想，克里斯蒂安率先开口解释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和你哥哥也只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

他的中文非常流利，只是在断句上有点怪异，听起来就像是地图软件上的导航语音一样。

“但你……你认识夏小美？”

“对，是她帮我开的门，”克里斯蒂安指了一下夏逸的电脑，“录像和资料也是她删除的，还得感谢你提供的密码，之前试过好多次都没有成功……当然，只要硬盘还在，想要恢复数据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眼下知道这数据存在的人，只有夏莉女士你一个，只要你不说，这事就等于是完全没有发生过了。”

夏莉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了书柜上，“是你……是你杀了我哥？还有林莎？！”

“怎么说呢……动手的不是我，但硬要追究责任的话，我不会推卸。”克里斯蒂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是，不光是他们，我在美国也杀了几个，他们都和你哥一样，是非常优秀的科研工作者，同时，也都是既不能说服也没法买通的死脑筋。”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夏莉一脸迷惑，“只是一些破猴子的录像吧？林莎都看不懂的录像！”

“那个录像的意义，正是在于专业的研究人员都看不懂这一点上。这也是科学家比商人更难对付的原因——商人对现象上的可疑之处毫不在意，如果会影响到利润，他們甚至会选择主动隐瞒，而科学家则有更大的概率刨根问底，哪怕会毁掉整个公司也在所不惜。”

夏莉想起了林莎之前的话——果然，这一切背后，说到底也只是金钱而已吗……

“你……我知道了，”夏莉感觉有点儿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是做卵生行业的人吧？！就算‘花匠’，或者其他所有类似的公司都出了事，跟你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吧？！”

“可惜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我并不打算和你探讨很久。”克里斯蒂安摇了摇手，“就直接从结论说起好了——卵生人出了很大的问题，但只要‘不说出来’，就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希望你能够保持沉默，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顿了顿，“我看人很准，知道你既能被说服，也会被买通，因此不如节省点儿时间，为自己的沉默开个价，如何？”

“开价？”夏莉愈发觉得这位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年轻人精神不太正常，“你刚刚才承认是你杀了我哥对吧？现在却……却想要收买我？让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这样吧，让我先报价——”克里斯蒂安微笑着晃了晃手指，“你可以活下去，我保证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你性命。”

“伤我性命……”夏莉咽了咽喉咙，“……那如果我说‘不’，你就要杀了我？在这里？”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话，冷冷地盯着夏莉，约莫半分钟后，夏小美出现在了书房门口，手里面，攒着一把足有她小臂那么长的菜刀。

“小美……你在干吗？”

“你会死，是的;在这里，也没错;但并非由我下手。”克里斯蒂安点点头，“我知道事情一定不会变成那样，不过……既然是谈判嘛，那还是先说清楚我这边的底线比较好。”

夏莉完全没有在意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她双眼发直，死死盯着夏小美手里的菜刀，“小美……莫非我哥……不，你爸他，是被你……”

“别说了，姑姑，”夏小美慢条斯理地摇摇头，“别说了，你会伤心的。”

夏莉茫然地看向克里斯蒂安，“……你到底，到底对小美做了什么？”

“我只是向她分享了我的想法，仅此而已——”对方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她明白我在做什么，也懂得为了更大的利益而做出必要的牺牲。相应的，我们也会竭尽所能弥补她的损失……以她的年纪，就算要对杀人的罪行负责，至多也就是在特殊学校里住个几年，说不定还能找到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症之类的借口，早早放出来，换个身份继续人生，不难。”

“别信他！小美！”夏莉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但绝对是在骗你——”

“嘘！”

夏小美和克里斯蒂安同时抬起左手，放在唇上，几乎是异口同声：“请不要说‘骗’，我们两人之间，没法做到这件事。”

比起莫名其妙的话语，夏莉更震撼于两人宛若一体的语气和神态，此时此刻，她突然有种感觉，觉得现在并不是一男两女三个人类在谈话，而是一只羔羊正面对两头掠食者。她不禁两腿发软，用手撑着书架才勉强不至于瘫倒。

“你听说过吗，有一种说法，说人类并非独立物种，而应该算作是第三种黑猩猩……但在婴儿的发育周期上，我们其实与白帽短尾猴更加接近——”克里斯蒂安用手掌轻压自己的肚子，“我们全部都是‘早熟’的产物，在‘孵卵器’投入使用之前，没有任何办法去验证人类‘本应该’是哪种模样……而我作为第一个卵生人，有幸知晓了这个已经被掩埋数十万年的答案，同时也明白了自己有义务把这个答案继续隐瞒下去。”

“答案？”

“语言、动作、表情——这就是人类所拥有的全部沟通方式，有些不够准确，而有些不够快捷。以中文为例，一分钟能够传达的话语，大概只有250字左右，这实际上远远小于神经系统和大脑的处理速度。”克里斯蒂安继续道，“而发育成熟的卵生人，拥有一整套完全独立的沟通方式，它不仅速度远比语言要快，而且最重要的是，附带了说话者的情绪与思维本身，真话还是谎言，当场就能知晓。也正因为此，我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分享彼此的整个人生，也就能够轻而易举地互相信任。”

“独立的……沟通方式？”夏莉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你们难不成会心灵感应？”

“可能是信息素也可能是脑电波，具体的原理还在研究，但请原谅，我实在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克里斯蒂安做了一个似是鸟儿翱翔的手势，“你也没有办法向一个盲人解释彩虹是何种模样。”

“也就是说，你们……多了一种感官？”夏莉似懂非懂，“是进化了吗？”

“确切地说，是科技的‘进化’还原了我们的本来面目——人类的本来面目。”

“那……那是好事呀不是吗？！”夏莉一步上前，摊开颤抖的双手，“这有什么要隐瞒的呢？为什么不惜杀人也要隐瞒呢？！”

“正是由于我看人太准，才确信这是唯一的选择。”克里斯蒂安无奈地面露苦笑，“仅仅是因为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不一样，纳粹就可以把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其他人做成肥皂，如果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人人都拥有‘心灵感应’的种群，会发生什么？”

“纳什么？纳粹？纳粹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好吗？！”夏莉简直是哭笑不得，“现在全球的卵生人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了吧！怎么？你难道还怕我们对你们进行种族灭绝吗？！”

“恰恰相反——需要被种族灭绝的，是你们。”克里斯蒂安有意停顿了几秒，用力点了点手指，“假设我们的问题被发现，所有的‘卵生人’企业都会立即停工，就算将来东山再起，也会受到种种限制，用卵生人代替旧人类的计划，将会推迟几十年、一个世纪，甚至永不发生。”

“代替旧人类？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说的‘旧人类’现在有多少吗？七十五个亿好吗？！你要让这七十五亿人，全都变成卵生？！”

“这比你想象得要快——整个世界的结婚率越来越低而离婚率越来越高，单身的人口越来越多，生育的意愿也越来越小——”克里斯蒂安放慢了语速，耐心地解释了起来，“女人觉得妊娠产子太过辛苦，男人觉得照顾孕妇费时费力，当‘卵生人’形成稳定而成熟的产业，不愿承担生育之苦而又想要后代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地选择使用‘孵卵器’，而‘卵生人’本身所具有的优势，也会让我们很快攫取更多的话语权，从而大大加快这个进度，更不要说随着科技的进步，孵卵器还会加入诸如基因优化之类的强大功能……按照‘花匠’高层的预测，最多一百年之后，百分之九十的人类都将会通过孵卵器降世。到那个时候，人类将会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他显得稍微有些激动，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在卵生的白帽短尾猴群中，几乎没有任何争斗，甚至连拥有特权的猴王，也不是通过暴力产生——这个现象被美国的研究人员认为是豢养环境下的异化，并没有引起重视，只有像我这样的卵生人才知道真相。想象一下，如果人类也能进化到这一步——没有争斗，互相理解，彼此信任——世界会是何种模样？这难道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业吗？难道不值得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来实现吗？”

“所以我哥就成了‘代价’？而你杀他，是为了全人类？你是这个意思吗？”

“首先，我从没有说我是一个好人，我只是害怕，我们都只是害怕，害怕受到压迫甚至沦为试验品，我们与其说是为了全人类，不如说是为了自保;其次，你哥远比你想象中复杂——他在国际交流中接触到了一些卵生猴群的录像，隐约察觉到了异状，便偷偷把‘小毛’调包，准备用它进行独立的对照试验，再根据结果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克里斯蒂安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他找到真相，必然会明白这是个足以让他留名青史的发现，无论用任何方法，都不可能说服他放弃，即便暗中破坏试验或者干脆杀死小毛，也只会激起他的好胜心与求知欲，最终，还是得杀他灭口。”

“你难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确实没有试着说服过你哥，一次都没有，但我也十分确定那不会成功。我说了，我看人很准……”克里斯蒂安摇摇头，“这不是套话，你就把它当成是……是‘心灵感应’的附赠品好了。”

“那你跟我说这些……就那么确定我会听你的话，守口如瓶？”

“对，而且在跟你面对面地谈过之后，就更加确定了。”

夏莉又斜了一眼夏小美——侄女手里仍旧捧着菜刀，“……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我怕死？”

“你怕死，但也没那么怕——”克里斯蒂安爽朗地露齿而笑，朝夏莉比出双指，“只不过你非常自私而又足够聪明，绝不会为了‘让世界知道真相’或者‘为哥哥报仇’这类愚蠢的理由而牺牲自己。”

“自私”这个词，就像是某种密码，起先让夏莉仿佛被刺痛了般猛打了个颤，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是啊，就算旧人类真的在一百年后灭绝，那又关她何事呢？至于为哥哥报仇就更无从谈起——毕竟真正动手把哥哥推下悬崖的人应该是侄女夏小美，这仇得怎么个报法？

半分钟后，夏莉点点头，露出苦涩的浅笑，“你都说完了吧？我現在能讨价还价了吗？”

克里斯蒂安嘴角轻扬，朝夏小美扫了一眼，“丫头，去给你姑削个梨，我们要谈大人的事了。”

其实，克里斯蒂安并没有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他隐瞒了最重要的环节。

他所谓能带来“新时代”的卵生人，并非天生就能掌握那什么“独立的沟通能力”，而必须在群体中经受一种类似于“启蒙”的训练——这也就是卵生猴群会用统一节奏敲打石锤的原因。只是对于拥有自我意识、逻辑思维和语言能力的人类来说，光是一起敲打半个小时石锤可远远不够。

为此，在几位坚定支持“人类进化”的专家帮助下，克里斯蒂安研究了一整套复杂的“训练”方案，再借以“幼儿教育”的名义，向所有从孵卵器中诞生的婴儿普及……其中就包括风靡全球的“弱智”电子游戏“戳泡泡”。

这一切，都是夏莉在加入了克里斯蒂安的公司之后才被告知的……权且不说工资高低，她还拿到了一点儿股权，虽然不多，但换算成现金的话，已经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巨款了。

“下午你去和大中华区的总监商量一下演讲稿的事——”手机屏幕中的克里斯蒂安显得有些疲惫，“我这两天得集中精力，伺候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

夏莉点点头，“明白，那演讲稿我改好后就——”

“不，你觉得OK就行，不必再给我过目了……自信点儿夏莉，你可是我亲自挑选的心腹。”

夏莉关上电话，看了一眼放在客厅角落的孵卵器，这是“花匠”生产的最新型号，据说已经卖出了两百万台。只不过现在那里面还没有胎儿，夏莉也并不确定到底要不要采取卵生的方式来繁衍后代……不，应该说，连是否要繁衍后代都不能确定，她小时候听说全球生育率都在下降的时候，还担心人类会不会有一天就这样越来越少，直至最终消亡，但现在看来，说不准一百年后，人类全都会变成从流水线里批量出厂的工业制品，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数量和品质都可以精确调控……就和牛肉罐头差不多。

至于什么新时代不新时代的……百年之后的事，哪管他洪水滔天？想到这里，夏莉又坐回到了电脑桌前，继续刚才那局尚未结束的游戏——

她抖开左轮手枪的弹巢，里面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而不远处，响起了敌方坦克的轰鸣……

【责任编辑：尾 巴】

墨熊，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南京作协理事，80后科幻作家、轻小说作家。于2008年在《科幻世界》杂志上发表处女作中篇科幻小说《末日祷言》，并正式创立了“混沌之城”系列作品。先后出版十余本作品，于不同杂志发表若干独立科幻短篇。作品多次入围或获得银河奖等国内顶级科幻奖项。获奖作品有《斑鸠》《苍发的蜻蜓姬》《绿海迷踪》《消失的边界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