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夏天的回忆

2022-05-14 16:20蔡烨怡
科幻世界 2022年3期
关键词:耳机神经意识

蔡烨怡

昨天清晨,窗外响起了一道惊雷,整个房间的玻璃都随之嗡嗡作响。我从睡梦中醒来,感受到一片无声的嘈杂。闭上眼睛,我看到一张揉碎的白纸上写满了无意义的符号,很多种颜色的水笔相互重叠。我沉浸在这片混乱中,知道我的身体正在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败。

我想我应该为我的人生旅途留下一些印迹,也为我惨淡的独居生活寻找一些消磨時间的填充物,以免我将时间全部花费在和自己纠缠不清的对话当中。因此,我动笔写下了这份关于那个夏天的奇妙旅途的回忆录。

我曾试图为理解人类的意识做出刻骨铭心的努力,但这是一种几乎陷入绝境的徒劳。因为人这个物种在理解自己,特别是自己的意识这一本质的问题上表现出了一种畏畏缩缩、踟蹰不前的怯懦。当我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像所有平庸的人一样停下了脚步。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毕竟我曾经离真相如此接近。

我曾经在一些零星的场合与人分享过这些经历,但是都只得到了听众隐匿的叹息或安慰性的附和。我将之归结于我对事件的前因后果的描述不够充分,让听众只见皮毛不见血肉。这次,我将在这份回忆录中努力将我的思想历程描述出来,尽量避免再犯这种错误。

二十五岁以前,我在攻读通信科学的学士和硕士学位。我的硕士课题是《通讯电路的码分复用技术》。这是一项极老的概念,我所做出的微小贡献在于采用了两种新的正交编码基,勉强完成了毕业论文。我的导师对我的评价是“踏实肯干,不求捷径”。

离开校园以后,我在一家路由器公司工作,负责大规模路由器通信协议的统一和规范化。这份工作枯燥且无趣,机器的对话只求快速准确,毫无情趣可言。支撑我在公司工作的唯一动力是部门中的另一个年轻人王哲。他负责检修公司卖出的路由器,常有出差的机会。他会在办公室里拿通信协议的梗和我开玩笑,比如把“去食堂吃饭吗”说成“径堂,饭否”,这种带有一点古汉语意味和机器语言外壳的句子。我往往接不上他跳跃而敏捷的思路,只是咧嘴笑着称赞他的幽默。

我和王哲合租在距离公司两站地铁的公寓。比起我来,他是一个更活泼多言的人,每次房东来检查水电安全和房屋设备,都以极高的热情与之寒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则坐在沙发或饭桌前赔笑,直到他们完成整个房间的检查。房东常被王哲逗得前俯后仰,心满意足地离开我们的房间。

“难怪你哲哥有女朋友,你没有。”房东说。

王哲的女朋友叫李琴,在我的母校攻读神经科学的博士学位。王哲不喜欢神经科学,但这不影响他将李琴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我们合租的日子里,王哲认为我应该多接触些人,不要整天和机器对话。他督促我关心科技,那几年流行的全息影院、VR游戏等都是他领着我第一次去体验的。他也不止一次敦促我丢掉我的第一代降噪耳机,换成最新的贴片式微型耳机。但我却因为害怕改变,始终用着我中学时买的降噪蓝牙耳机。

我对王哲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我不喜欢他用同等的热情对待房东和我,这让我怀疑他的善意和热情只是处事的一种惯性;另一方面,我也从心底里感谢王哲,如果没有他,我的生活会闭塞得多。

工作的第三年,我经常在恍惚中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了。我敲击键盘、浏览代码似乎都成了无意识状态下的行为。那些闪动的数字似乎不用经过我的思考,就能导出我的下一步行为。

那年入夏,王哲说他的女朋友在研究神经问题时需要一些信号处理的帮助。“他们提取了一些奇怪的神经信号,但是搞不明白,我瞬间就想到你了,或许你可以帮他们去看看?”

我很迷惑王哲这种舍近求远的行为。

“你自己去帮他们处理如何呢?”我问。

“你知道我讨厌神经科学的概念。他们把人视为一种计算模式,神经元全是逻辑单元,这简直是玷污人类思维的神圣性。”王哲说。

“可是我以为他们研究的是生物问题。”

“是这样的,但她说他们提取到了一些信号,需要更好的手段来解析它。”

我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是王哲语焉不详。我看出他既想帮助李琴,又不想接触神经科学的心态。王哲的最后一条理由打动了我,他说:“而且她的导师会提供补助,我也可以跟公司的领导打一声招呼让你外派,你该出去换换心情了。”

仿佛是被另一股力量控制了,我脱口而出,“好。”

几天后,李琴带着我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她是一位高挑的北方女孩,说话果断、开朗。这里的人都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行色匆匆。我的蓝牙耳机中播放着一首轻摇滚,未开降噪模式的音乐和仪器轰鸣声混杂在一起,让眼前的一切有一种低成本电影中的不确定感。

“王哲可能没有跟你说清楚,我们采集的并不是动物或人类的神经信号活动,而是体外培养的类器官群体电位活动。”

“类器官?”

“是的,每一种干细胞都可以在特定环境下被诱导成为类器官。这些细胞在功能上出现分化,在空间上体现出规律性的排布,可以实现一些体内器官的功能。这都是一些很老的技术了,我觉得你应该在生物学课本里见过。再不济,自媒体的科普文章很喜欢这类概念。”

李琴带着我走进了一个细胞间的入口,递给我一套防护服和一副橡胶手套。

“我们最近在类脑器官的组织分化上实现了一些突破,这些细胞看起来能够产生一些自发的协调信号了。这种协调的活动波被认为是意识的一种重要特征。”

“所以我们在讨论一个可能具有了意识的器官吗?”我不禁惊愕地皱了皱眉头。

“你不用紧张,这种协调的电信号虽然可能代表着意识,但那也是一种低级的、混沌的意识,就像人在昏迷中的状态。人在清醒状态下的脑电波具有更高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

“即使我在昏迷,我也不希望成为一个缸中大脑。”我喃喃自语道。

我看到了我们谈论的类器官组织。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具象和科幻,只是一个几厘米见方的小细胞团,聚集在培养皿的底部,没有律动,也没有发光,看不出生命的迹象。一些电极贴在这些组织的表面,输出的信号显示在显示屏上。

李琴给我看了几天前采集到的神经信号。这是一个三十二位通道的电位信号。据李琴的描述,他们是将一个微电极阵列植入均匀分布的三十二个位点进行的采集。如李琴所说,这些信号之间表现出一种协调性。

“如你所见,它们显然有了某种‘集体规范’。”李琴说,“但是当你关注单个通道的行为时,却无法发现任何启发。就像是时间域上的随机徘徊。”

“你说的很对。”我注视着屏幕上的三十二条电位信号,表示赞同。

“这样的信号似乎是无法编码信息的。”李琴说,“至少就我们浅薄的信息学知识来看。”

“单就一个没有输入的系统来说,确实很难解析。”我说,“你们想过用外加的信号诱导它产生输出吗?”

“这是被禁止的。因为当这个系统接收了外界输入,就仿佛被从睡梦中唤醒了。很难预料在这种意识当中,它会面临何种体验。毕竟人类的五感本质上也只是外部信号转换为神经电位信号的输入而已。”

“没想到你们也是关心伦理的。”

“神经科学家内部有比你想象的更严格的伦理审查。”李琴有些不悦地说,“但这仅仅是奇怪之处之一。我们发现这种神经信号在时间上是非均一的。比如,这是再早一周我们采到的信号。”李琴将数据往前翻了翻,“你应该能感受到这种信号上的区别,它似乎是更密集、更不稳定了。”

“是的,频率更高了。”我总结道。

“但同样的,我们也无法从这些信号当中获取任何信息。”

“如果拒绝输入信号的话,当然是无法获得有意义的输出的。这就像是一本字典,你随机翻到了一页,当然无法知道这本字典的规范。如果能够循着顺序一页一页地往后翻,我指输入一些有代表性的信号的话,你对这个语言的语法规范就更加熟悉了。”

“这是不行的。”李琴的声音轻下去,“在神经科学这个研究群体当中,向类脑器官输入感知信号是不被允许的。”

这之后的交流中,我了解了类器官培养的规范和基本方法。这种操作生命体(或有生命体潜质的组织)的想法让我觉得很新奇,尤其是处理类脑器官的方法。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李琴告诉我,一旦类器官出现突破现在均一单调信号电位的复杂信号,比如在空间上出现明确的异质性,即出现高级智能的可能性,就必须将之麻醉,并通知伦理审查委员会审查。“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实验室做到这一点,伦理学家和哲学家对此很紧张,他们相信这会发生,并做好了各类预案和规划。”

“那岂不是封闭了自己向前探索的大门?”我问。

“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这扇门有重重枷锁。”

交谈结束后,李琴同意让我将数据带回家去处理。她同时递给我一塑料袋中药,要我带给王哲。“我们之间最近有些矛盾,”她说,“但请你提醒他还是要吃药。”

那天之后,我着手研究李琴采到的脑电信号。这就像是一头栽入一个外语者的聚集区,在没有任何向导提示的情况下试图理解这种语言。

我把中药给了王哲。王哲把它们放在电视柜里就不再取用。我虽然关心他的身体,但对中药一无所知。从包装袋上窥出病症的线索就此中断,我不知道如何礼貌地向他开口询问,只好一直保持沉默。

我起初用一些统计手段研究这些神经信号。这就像无师自通一门外语,虽然对这门语言的词汇和句法一无所知,但是通过观察在这个语言当中出现频率比较高的单位,就大概能够猜测出这种语言的功能性虚词等。

但是这段脑电信号在周期性上表现很差,如果比喻成一种语言的话,它很少说一样的词组。如果一个词组从不重复出现,那就失去了总结规律的可能性。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让我在那段时间经常头疼。我的蓝牙耳机恰巧在那时出现故障,屡屡出现杂音,我因此没法用轻音乐来排解烦恼。

我向王哲抱怨我的困境,开玩笑地指责他让我陷入这种难题当中。

“毕竟讨论这些神经信号有没有意义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我觉得你也不必跟李琴较真。”王哲说,“蓝牙耳机的问题,我倒是可以给你看看。你知道这种老旧的东西已经没有官方店铺维修了,不过谁让你的室友是专门修东西的呢。”

我确实想过体外培养的类器官产生的神经信号是否真的有意义的问题。但我始终觉得混沌状态下的意识也是一种意识,它必然在“想”着些什么,即使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一周之后,我在这个问题上获得了一些突破。虽然这段信号在时间上不知疲惫地徘徊着,但它在高维的特征空间中表现出一种中心特性,当提取出它的三种主成分的时候,我看到了单个主成分表现出的良好规律性。这很像我在硕士阶段曾经研究的码分复用问题。简单而言,就是研究如何在一根光纤上,同时让两种或者三种不同的信息进行流动而不让它们之间发生串扰,一种非常直接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信息说不同的语言。

举个例子,就像是一个房间里有三个人,如果他们都说中文,站在房间外的中文母语者就不知道应该听谁说话,从而错过信息。但是如果他们分别说中文、英语和德语,房间外的中文母语者、英文母语者和德文母语者都能听到带有一些无意义噪声的信息,只要他们足够专心,忽略掉这些噪声,就能与房间中的人沟通起来。这种技术在现代通信中被广泛运用,这也是为何我们铺设的有限的光纤能同时传输这个世界上数以亿万计用戶的信息流。

我先前一直以为由三种方式编码的神经信号的叠加是一种单一的信号,自然陷入了无法理解的迷茫当中。而当我分离了这三种成分以后,它们各自的结构单元就变得较为明朗了。我将这三种成分按照特性的不同命名为“主意识”“属意识”和“下属意识”。其中主意识的强度较高,电位信号的峰谷值比值较大,但动作电位出现的时间非常灵活且出现的频率较低;属意识和下属意识的强度都很弱,但频率较高。属意识的信号频率比下属意识更高一些,在单个动作电位的波形上也表现出更复杂精细的结构。

我兴奋地将这个结论与李琴分享。李琴对这个结果既惊喜又警惕,“虽然我不了解你的技术过程,但是你分离出的主意识的特性,已经超过了类脑器官上应该表现出的合理的神经自发电位。”

“你不用这么担心,毕竟这种成分的分离是无监督的聚类方法下的结果。当我们对信号的本质没有先验认识的时候,这恐怕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宽慰道。

“你是说你的这种分解是随意的,不可靠的?”

“不能这么说。就像有一堆珠子,我将它们按照颜色、大小分成了三堆,但这是不是造物者的本意,还是它们本就应该被毫无区别地混在一起,我并不清楚。”

李琴匆匆结束了对话,并表示她会和导师庄老师讨论这个结果。

我也和王哲分享了我的发现。他不置可否,“很有趣,但是我疑心你对任何一种信号做聚类分解都能够得到类似的结果。你的‘主意识’‘属意识’和‘下属意识’的概念在我看来很武断。”

“是的,这种缺乏直观解释的聚类结果确实缺少一些信服力。”

“好消息是你的耳机我修好了,所有的元件都查过,之前应该是一个电容器短路,现在应该没有问题了。”王哲将我的耳机递给了我。

我将耳机塞入耳中,随后听到一阵由小到大的轰鸣声,嗡嗡不绝。

“你怕是得回炉重造了,我觉得这东西坏得更彻底了。”我戏谑着跟他说。

王哲奇怪地拿起耳机放入耳中。“我用着挺好的,你不是在产生幻觉吧?”他赌气道,仿佛是我有意欺骗他。

我又将耳机放入耳中。当我凝神细听的时候,那种噪声仿佛真的消失了。但当我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个由小至大的轰鸣声又从耳机里传出来。我摇摇头,把耳机重新放在茶几上。

几天后,李琴给我回复了庄老师的意见,“庄老师说,我们可以继续这项实验。因为你的信号分离方法只是一种信息后处理的方法。毕竟我们在人脑中观测到的脑电信号并不需要什么后处理就显现出规律性和复杂性,所以我们得到的结果可能并不说明问题。”

我为庄老师的说法感到庆幸。“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三种意识,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些神经信号真的表征了意识的话,同时存在的话,它们能够感受到彼此吗?”我问李琴。

“好问题。我觉得不能。”她说,“你可以将它们想象成说三种语言的异国居民。不懂彼此的语言保护了它们在传递信息的时候不相互干扰,并为它们同用一个物质载体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们应该是在用主意识相互对话了?”

“从它们的强度来看,应该是这样的。事实上,你上周发现的这些成分可能并不仅仅是三种。如果你降低要求的话,将这些信号拆分成五个、六个甚至更多的主成分都是可能的。只是它们的强度快速减弱,并且对无序性的改善没有那么显著了而已。”

“天哪,你真的觉得在这样的一个组织当中,包含了这么多的成分吗?我很难想象它们是和平相处的。”我说。

“和平相处的……”李琴停顿了一下,“或许恰恰相反,万一它们是在发生冲突和对抗呢。我们所观察到的神经信号的整体强度是有限的,这意味着当属意识和下属意识的强度越高,主意识的强度就越弱。它们之间相互竞争,一者的强大意味着镇压弱小的一方。”

“你的意思是,不同的意识共同使用一个物质基础,并且相互发生竞争和冲突,就像是丛林法则中的动物一样?”

“也不全是叢林法则,别忘了,它们说的是不同的语言,因此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存在。这种冲突更像是来自更高的自然法则的无形之手对它们的约束。”

这次谈话被王哲呼喊我下楼拿外卖的声音打断了。他正躺在沙发上研究我的耳机。我挂了电话之后,他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李琴更喜欢和你说话了。不过还好这就是一次短暂的外派而已,马师傅让你下周一回去报道。”

我感受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气恼和沮丧。王哲的这句话仿佛是在指责我和他的女朋友过分亲近了。在过去的一周里,这种探索未知规则的乐趣也让我燃起毕业之后未曾感受到的热情。我脱口而出地顶撞了一句:“至少我们在聊有意义的事情。”

王哲从沙发上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哈,你和李琴在聊有意义的事情,意思是她和我说的都是一些废话了?那你跟她聊就是。”他说完甩上了房间门。

现在回想起来,这恐怕是王哲发病以前我们产生过的最大的矛盾。一连几天我们都不再说话。我执拗地不肯开口与他和解,还是他在几天后借着还耳机的机会打破了僵局。“这个耳机没有问题了。”他说,“如果还有问题的话,你应该去五官科挂个号。”

“没问题。”我接过耳机,“哲哥说没问题那必须没问题。”

我的耳机或许没有问题,但王哲在那不久之后出了问题。他在和一位客户商谈的过程中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医生说他脑部的一个肿瘤压迫到了血管,导致局部缺血。肿瘤切除手术随即展开。

手术室外,李琴双手环抱着她的双肩包,和我说起了王哲的病情。“四年前,王哲已经发现了这个肿瘤的存在。肿瘤在前额叶,是一个和理智高度相关的脑区。他拒绝通过外科手术切除这个肿瘤,因为他害怕这会让他‘不再是自己’。过去,前额叶的切除手术被用来治疗精神异常患者。这个脑区的损害会对人的心智和性格造成巨大的影响。”

“所以你们才选择用中药来调理。”

“不是我们而是他。他是个很执拗的人。我说了很多宽慰他的话,比如一个脑区即使有少量的损伤,也会有其他的脑区来承担相关的功能,但是他始终没有接受我的建议。他不喜欢神经科学,讨厌将思维定性为神经元的计算过程这种观点。”

“思想是不可用计算来衡量的,我也不喜欢这种观点。”

李琴不再说话,她紧紧地抱住她的黑色双肩包。我们一起听着墙上的挂钟铿锵作响。

手术持续了很久。手术结束后,医生告诉我们这次手术“还算顺利”,但是脑部手术的长期影响极为难料,因为每个人的脑区功能都互不相同。万幸的是,王哲在手术后四肢灵活,智力水平也未受损。

王哲在手术后的最大变化在于,他似乎不再能关心别人的感受,很容易为一些小事大发脾气。比如门口的快递沾上了灰尘、厕所的地上有没有擦干的水,都能让他大声抱怨甚至咒骂。他抱怨生活中一切不如愿的小事,试图将之归咎于某个人。而在之前,他会欢快地将它们收拾干净。他不再能处理人际关系,因此辞去了通信公司的工作,转而在一家医院的帮助下参加保洁和简单的护理工作。在那里他能够得到看护,也不需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

为了照顾王哲,李琴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将我的房间腾给她,在客厅里支起了一张军旅床。我们三个的关系稳固而又平和。王哲时常会生气,有时是生他自己的气,有时指责我和李琴。但多数时候,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聊天和打牌。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但是他们说这是我生病后的表现之一,我不再关心你们的看法了。”王哲在和我们的闲聊中这么说。

“是的,你有时显得很暴躁,不再能处理复杂的信息了。”我坦诚地说。

“但是我感觉不到。我记得以前的事情,我觉得现在的世界变简单了。”王哲说,“红色就是红色,冷就是冷。事情变得容易和明白。我喜欢那些直观的概念,有时候我能盯着一个电梯的红色指示灯看两个小时,只是因为我喜欢闪烁的红色。”

“你的意思是你对情绪的把握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也不是。你和李琴都很关心我,我能感受到。”他拿起桌上的一块饼干递给我,“我经常生气,这不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去睡个午觉吧。”

我在神经信号建模上的工作有了一些进展,庄教授同意为我提供一个助理研究员的岗位。我毫不犹豫地从通信公司辞职,全职投入到对类脑器官的研究当中。

在我们的努力之下,这块组织的分化更加复杂,各种脑区也呈现出类似于动物脑中的空间形态。我们发现,神经信号中的三种不同成分在空间上呈现出一些特异性。虽然主意识成分在各个脑区都占据了最大的能量,但是在类皮层的组织中,这种主导性最为显著。属意识的能量在类海马体组织中最高,下属意识则弥散在整个脑组织当中。而其他的一些更小的成分则成组地聚集在一些脑区中。前额叶在所有脑区当中表现出最为丰富的混叠性,不同的成分在这里交织、弥漫。这些成分在时间上充满了动态。一些原本占据小区域的信号可能会在一个阶段逐渐地外扩,并且增强能量。在扩至一些原本由其他神经信号成分占主导的区域时,则出現一种混杂的、交叠的、冲突的特性。

我将这些信号用伪彩的方式做了可视化,画面呈现出一种斑斓、混杂的特性。我常和李琴坐在屏幕前,观察这些信号的流动、交融、此消彼长。

“这不就是一片丛林吗?”李琴感叹道。

“这是一片昏暗的丛林。”我说,“它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因为它们互不理解对方的语言,但总在扩张的尝试之后失败。我说的‘理解’,或许真的是非拟人化的‘理解’,我们讨论的就是意识本身。”

“你是说我们的脑内就有如此多种的意识在流动?”

“至少我现在无法放弃这种猜测。这些意识共用一个躯体和物质基础,但是它们无法互相沟通。现在和你说话的我代表着一种主意识对躯体的操纵,这个主意识并不能感受到其他意识的存在。事实上,它们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可能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比如,我的主意识无法控制我的心脏停跳,但事实上我的心脏在一刻不停地跳动着,必然有一种动机驱动它这么做。再比如,你或许有过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当你回过头去确实有人在注视你。但你的主意识当中并不存在这种五感之外的第六感,而这或许正是另一种意识的接收器传入的信号。”

“你说的很精彩,但你或许忘了,我们在活体动物的脑电信号中,并没有提取到这些成分。”李琴微笑着摇头。

“或许是提取到了但视而不见。我猜想,在动物的脑中,不同成分的比重差异更为悬殊,或许是十的五次方量级。因此在我们所有的仪器当中,都只能测到主意识的成分。而其余的所有意识,都被视为噪声,在采集仪器的重重放大滤波当中被我们忽略,但它们却暗中存在。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些类脑组织之所以没有显出成熟的意识,就是因为它们之间还未有主导的成分出现,所有的这些信号都还处在相互争夺主动权的阶段。那些所谓的主意识还处在一种婴幼儿的懵懂期,努力从其他的意识成分当中夺取能量。”

“但什么会让它们产生等级和服从关系呢?”李琴问。

“刺激信号。”我迎着李琴的目光,看到她眼里露出了躲闪和犹豫,“一个温和的、没有扰动的系统是没有办法产生等级关系的。只有当它们受到外部扰动的时候,意识的物质基础神经元发生响应,它们的结构才发生重塑,有效的连接被增强,无效的连接被削弱。那些高效编码、有生命力的信号成分就更容易被生成,逐渐在这个系统当中占据主导。胎儿在母体当中吸收的养分,感受到的振动,出生之后的五感输入,都是意识的丛林在完成这种权力争夺过程。”

“输入信息是被禁止的。你难以知道你引起的是何种意识,或许是痛觉,或许是恐惧。”李琴以一种信徒般平静的目光看着我。

“但我总想,如果王哲的状态是因为主意识和多种多样的属意识的平衡关系被打破了呢?那些负责感性和共情的属意识似乎在他的大脑中消失了。或者说,它们失去了进入前额叶的途径,于是他的前额叶被主意识完全占据了。他能感受到更加清晰的信号,比如红色、寒冷,但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消失了。主意识是感受不到其他属意识的存在的,所以他感受不到他对世界的感知失去了什么成分。他就是变得不一样了。”

李琴不说话,只是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就像那天我们坐在手术室外时一样。

我和李琴坦诚地和王哲说了我们的发现。王哲在听取这些发现的时候表现出一种难得的理性和平静。

“这很有趣,也很符合我的情况,或许这是真的。”他说,“我最近也有一些新的发现。”

“什么发现?”

“你的耳机。我之前总想,是耳机出了问题,让外部传入的微小噪声出现了自激振荡的正反馈。但我后来意识到,这是一个降噪耳机,从外部输入的信号是不应该被放大,而应该被负反馈抑制的。但有一种信号截然不同——来自内部的信号。如果那种声音来自内部,我指,颅内呢?”

“你的意思是我的脑子在嗡嗡作响吗?”我笑着说。

“或许是你们的荒谬故事开始影响我了,我觉得这是可能的。而且你这位大神经科学家可别忘了,电信号是会产生电磁感应而在线圈当中产生电流的。降噪的特性让耳机能够放大内部的信号而抑制外部的信号,因此,如果你颅内的电信号引起了耳机线圈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扰动,就可以让它产生逐渐放大的声音信号了。”

我惊异地和李琴对视了一眼,“意思是说,我们听到了属意识的声音?”

“用你们的故事来说,或许确实如此。”

我拿起桌上的耳机放入耳中。但在长久的沉默当中,我只能听到一片寂静。我摇摇头,“它好像消失了。”那之后,我经常戴着这副蓝牙耳机,试图重新捕捉到那种来自自身的陌生而又熟悉的信号。但每当它出现的时候,我一旦凝神,这种声音就迅速地消失了。这就像是在丛林当中与一个黑色的影子捉迷藏,它似乎无处不在又遥不可及。

我们的类脑组织研究也陷入了这种迷茫的寻找当中。数学的工作已经做到了极致,而哲学的启示似乎也穷途末路。我们对着那些不断刷新的信号陷入深思,相對无言。我有时看着李琴穿着白大褂的侧影被笼罩在仪器指示灯冷色的荧光下,回想起她穿着家居服蜷在公寓沙发上的样子,会涌起一种怜爱的情绪。这种情绪迅速地激起我的内疚,让我嫌恶自己的精神品质。

我们每周和庄教授交流一次工作。他是一位耐心而和善的老头,总是用鼓励的语气评价我们的工作,“你们做得很不错,要是再这样试试就更好了。”他总是这么说。庄教授希望我们能够改变培养基的成分,增加更多的细胞因子,诱导类器官发育得更为完全,进而从这个层面上获得更为复杂的、接近自然状态的神经信号。

我一再跟他解释信息输入对系统平衡打破的必要性。

“我们知道这是一种捷径。”庄教授说,“但是不求捷径是有它的道理的。我们不应对创造物施予结果不确定的刺激,即使是一种最简单的意识也应享有不被伤害的权益。你我与之相比并无高贵性。”

“我们能够站在这里对话,而它在培养皿中一动不动,这难道不是一种高贵性吗?”

“或许在它的世界中,它正是一个国王。”庄教授指着皿中的类脑组织,“我们站在这里只是你我的世界中——如果我们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的话——的一种表象而已。”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真相就像一个苹果,挂在最低的枝丫上,伸手就能够到。但是一道神谕将我们束缚在原地。我在那段时间常常去听学术讲座,一些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们反复地阐释着意识在构建这个世界时的唯一性。这些理论深深地影响着我,让我成为和李琴一样的信徒。

我们在这种矛盾和割裂当中度过了整个夏天。那段时间,王哲喜欢上了画画。他几乎控制不住他作画的欲望,完成了几百幅墨彩画。画的内容千奇百怪,有独眼的女人、矮脚的棕马、打着雨伞的巨人等等。李琴会善意地催促他吃饭、睡觉、去医院工作。王哲讨厌被打断,总是和我们生气。

“你们管我做什么,我吃饭我自己操心。”他说。

后来,李琴就不再去打扰他,而是用手机给他发消息。但是后来有一天,他又过于沉迷,画画错过了早饭。

“以后你们俩吃早饭,都不用叫我。”王哲一边穿外套,一边赌气地说。

李琴要上前去安抚他。我伸手拉住了她,示意她不要上前。我难以解释是出于什么考虑,但我还是牢牢抓住了李琴的胳膊,直到目送着王哲赌着气走出门。

李琴手里拿着本要给他的便当盒,略有指责地说:“他是病人,你不该和他计较。”

我没有反驳的借口。事实证明,生命中的很多重要决定,或许都不是主意识做出的。在意识的丛林当中,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意识到的东西影响着我的人生和我所能感受到的世界。

那天下午,当我在实验室里望着神经信号的监视器出神,李琴在漫无目的地做着培养基的配比和细胞因子筛选时,一个电话打破了沉默。

“你快来吧,王哲从医院厕所的窗口跌落了。”电话那头说。

李琴手里的镊子坠落在她面前的培养基上,金属的镊子跌落在类器官的表面,像插入了胸膛的某种利器。神经信号的接收器观测仪上的曲线疯狂地跳动起来,它们发生混杂,重新组织,然后找到某个中心,并快速地向其输送能量。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高能级的、鲜明的、复杂的神经信号。

我们曾经编写过一个监视神经活动的报警系统,此刻它发出尖锐的鸣叫。

实验室中的所有人都向这个房间奔来。李琴慌乱地伸出手来,又不知如何拿起镊子。她无助地站在那里,眼里噙着眼泪,手足无措。片刻后,主意识似乎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放弃了取出镊子的念头,脱去了白大褂,拨开人群离开了实验室。我快速地跟上了她,留下身后一片兵荒马乱。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警员给我们看了一眼王哲的尸体。他的头骨摔碎了,粉红色的脑组织露在外面,有一些砾石混杂进去,显出一种黏稠的不纯净性。阳光打在上面,露出一个鲜红的空腔,深不见底。

我搀着李琴,她显出一种麻木的坚韧。“是的,是他。”她说。

我的耳机轰鸣起来,四肢仿佛瘫痪似的又酥又麻。那些属意识在嘶吼着和我的主意识发生斗争。它们在相互撕扯和斗争,仿佛一场革命。

那天留在实验室现场的人告诉我们,当那些近似在体状态的神经信号在大屏幕上涌动的时候,所有人都静默地站在屏幕前,处在一种宗教式的肃穆当中,仿佛是一个文明遭遇了另一个文明。在这个时空中的我们站在实验室中,观看这堆细胞发出的电位信号,揣测着我们野蛮的信息输入,引发了这个意识主体怎样的感受。而在这些类脑组织所处的时空当中,或许它已经拥有了记忆和纷繁复杂的人生。在那里它有实体,有肉体器官,有完整的对于它的世界的认识。而这次意外或许仅仅是一次早餐中窗外响起的惊雷,引起它微不足道的侧目。

在庄教授赶来以后,那个被镊子击中的类脑组织在麻醉之后进行了转移研究。我们再也无从得知它后续的命运。

李琴因为这次事件被调去了课题组的另一个小组,不再接触类脑组织。事实上,庄教授终止了类脑器官体外培养的研究。在一次对意识这扇大门的冒失触碰之后,我们彻底地失去了探索它的权力。我自然因此失去了助理研究员的工作。

我选择搬出公寓,李琴却执意留下。

搬家的那天,李琴默默地帮我收拾着行李。“你那边的公寓联系得如何了?”她问我。

“已经定下了。”我说,“离公司很近。可惜是一个半地下室,有一些阴湿。但是租金也很便宜,和我们合租时的租金差不多。”

“那挺好的,或许我也可以去串门。你也随时可以来这里。”

“当然了,我们随时联系。”

在和李琴说话时,我感受到一种温热的、酥麻的冲动从指尖弥漫到颅顶。我不禁想到王哲生前和我的争吵,指责我和李琴走得太近。虽然这是莫须有的事情,但我总是担心他是不是怀着这样的疑虑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李琴毕业后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有时也给少年宫的小孩子上写作课。她已从王哲离开的悲痛当中恢复过来,现在已经是一个可爱的三年级小姑娘的母亲。我们时常见面。她说她在整理旧物时找到了王哲当年留下的画,希望我来保管它们。我将它们放在房间的角落,我感到它们就像一双眼睛,从那里注视着我。每当我回望它们,就听见耳机中传来隆隆的回响。

那个夏天以后,我在我的半地下室的出租屋中度過了漫长的岁月。但我并不感到在独处,我在感受我的颅内那些嘈杂又神出鬼没的邻居。我感受它们驱动我的肠胃、血肉、心脏,感受空气当中的气味和温度引起的微小波动。在这种沉默当中,我用我的主意识揣测属意识的存在,试图找寻它们的思绪。

我总能在半梦半醒当中看到那个存放有类器官的培养皿,在梦境当中,我的颅腔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培养皿。我的大脑悬浮在其中,各种意识在其中暗流涌动。在我生病、困倦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另一种意识试图接管我的身体,它们让我的身体对情绪、热量更加敏锐,同时让我动作迟钝、思维停滞。我就在这个时候,与我的属意识们进行无声的对话。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雷声滔天。我听着窗外的雷声,又想到那把插入类脑器官的镊子。我同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和疲倦,似乎有一股电流在身体当中穿梭。一些声音在告诉我,如果不赶快记录下我曾经经历的这一切,或许再无机会。

因此我将这些呈现给你。在我的人生中最接近真相的时刻,我曾做出很多或许不属于我的主意识的决定,这隐隐决定了我的人生轨迹。它们或许正确,或许并不,但这并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因此,如若你将面临重要的决定,或许也不必苛责自己,交由你颅中那些无声的伙伴决定。

而对于我而言,即使看到了眼前的或许被麻醉的命运,我也将坦然地生活下去。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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