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温泉疗养院

2022-05-14 16:20凉言
科幻世界 2022年3期
关键词:伊娃疗养院蜘蛛

凉言

用舌头尝一滴泪水,你能否分辨出那是喜悦至极,还是忧伤心碎?我不能,谁都不能。我早就注意到,相反的情感能引起相似的生理反应,比如,我的身体似乎无从辨别难以想象的快乐和难以想象的恐惧。此时此刻,面前是美人醇酒,我的身体反应竟然和某次矿难中与死神擦肩而过时的反应差不多。三年前的一天,在几十米的矿井深处,我听到了来自地下的一声叹息,那是小行星地层即将断裂的呻吟。一秒钟之内,我手心出汗,腿部的肌肉绷紧,接着,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身体已经在奔跑。而此时此刻,我的手和腿部肌肉又有了同样的感觉,福兮祸兮,在这一点上相通了。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我想我耗尽了今生的女人缘,也几乎耗尽了我积累十七年的笑话。坐在桌子对面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说:“还有呢?今天要将所有的笑话都讲出来,别藏着掖着的。”

我说:“真没了,再讲就是荤段子了。矿工的荤段子,你懂的。在繁星之间,面对着您这样一位清纯美丽的少女,讲荤段子真是亵渎了。”

少女笑着说:“没关系。星星听不见的,听见了也会原谅你,毕竟过了今天,就是有人想听,你也没法开口说了。”她一面说,一面往我的高脚杯里倒满了红葡萄酒。

她这话有些怪异,我有点儿吃惊地看着她,觉得她的笑容也有些怪异,是我喝醉了吗?

“不说了,不说了,看星星。”我端起酒杯,走到观景窗前。窗户觉察到有人靠近,将透明度调高,于是点点星光由暗昧变得明亮。尽管信风号行星际客船正在飞速驶向杜古德星球,但星星们看起来却一动不动,像钉在黑布上的一些银色钉子。冰冷的星光驱散了醉意,我清醒了也就更糊涂了,今夕何夕?此身何处?

这是信风号的VIP客房,它的奢华恰与其价格相称,在这里的沙发上坐上几个小时,费用抵得上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不应该在三等舱吗?哦,是那位少女邀请我来的。为什么她要邀请我?不知道,我和她只是在飞船酒吧里闲聊了两句而已,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切都很古怪。

我甚至被我自己惊到了。我曾经以为,除了伊娃以外,任何女性都不能让我产生异样的感觉。想到最快明天就能看到伊娃了,我的心沉静下来。我转身面对着那少女,说:“再过半个小时,飞船就要跃迁了,我需要去休眠仓了。谢谢款待。”

少女抿着酒,说:“这个房间就有休眠仓,而且有三个,别忘了这里是VIP客房。”最后那句话她是字正腔圆地说出来的,咬字很重。

我心里不快,有点儿生硬地说:“那我也得回去了,休眠之前我还有点儿事要处理。”

少女嫣然一笑,“你就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是什么意思?一个露骨的邀请吗?

少女又说:“没我的允许,你哪儿也去不了。”

我一愣,问:“什么意思?”

少女将手中的高脚杯向虚空中一举,做出一个干杯的动作,然后仰着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酒殷红如血,她的唇也殷红如血。抬手间,袖子从手腕处滑落,露出凝脂般的手腕,上面有着一个黑色的文身:一只蜘蛛。

我如坠冰窖。蜘蛛帮!我在矿上听说过他们,这是一群未成年流氓结成的犯罪组织,专门从事高智商犯罪活动。他们有时会用美人计让受害者进入陷阱,然后绑票,甚至杀害。他们的犯罪动机不是钱,而是好玩和炫耀。

我向门的方向疾步走去。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用的,只有我的虹膜能打开门。”

我转过身去,面对着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是蜘蛛帮的人?”

那少女没有回答,而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就是默认了。

我说:“我不怕你。你想想咱俩搏斗的话,谁能赢?我十秒钟就能将你打趴下。”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搏斗?你要和我摔跤吗?听着,我来,是为了告诉你真相,一些关于你命运的真相。”

“你到底是谁?”

少女转过身说:“我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你都很快会死,要死的人又何必问他人的姓名?”

这般笃定的语气让我愣住了。她指着椅子让我坐下,我顺从了。她晃了晃酒瓶,说:“这么好的酒不能浪费,要喝自己倒。”我没有答话,木然地望着她。

少女說:“我是蜘蛛帮的人,我知道你听说过很多组织的坏话,但你要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你,你不知道你是谁,我知道。”

“那你说我是谁?”

蜘蛛女直视着我,“你的眼睛很黑,很亮,比我们人类的眼睛还漂亮。但你是个仿生人,AI是你的父亲,培养液是你的母亲。”

我说:“你说得对。但在你面前,我没有丝毫自卑。不错,仿生人被创造出来,是因为杜古德星球缺少劳动力,但我们是作为公民而不是奴隶被创造出来的,法律保障我们在一切方面的权利。”

蜘蛛女笑了,接着说:“可是你确实在矿井里,像牲口一样干了十几年。”

我被激怒了,“这是我自由选择的生活,我二十岁那年,自愿去做一名矿工,我是为人类奉献。你能理解奉献这个词吗?”由于激动,我的语速很快,肺部开始隐隐作痛。

蜘蛛女夸张地笑了,拿着酒杯的手抖动着,葡萄酒洒了出来。她说:“你以为你是在为人类奉献,那么有人感谢过你吗?”

我说:“我不需要别人感谢我。人类的自由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没有小行星矿井里开采出来的KD,飞船就无法跃迁,人类根本没有办法走出银河系,你也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蜘蛛女似乎有些动容,她沉默地看着杯中的酒,喃喃地说:“自由,自由!你认为真有这东西吗?”

我问:“什么意思?”

蜘蛛女说:“最自由的人是古代那些国王们。他们拥有整个国家,可以随心所欲,但即使是他们,也是奴隶,是自身欲望的奴隶。”

我说:“我没有兴趣讨论哲学问题。”

蜘蛛女说:“那你知道你此行的真实目的吗?”

我问:“什么真实目的?”

蜘蛛女说:“就是你来到天国温泉疗养院的真实目的。”

我回答:“当然是度假。”

几天前,小行星矿场组织例行体检,我检查出几个脏器出现问题,肺部的问题尤其严重,可能要换一个肺了。我的主管把我叫去办公室,感谢了我十七年来的工作,郑重地建议我提前退休。他说我的年金账户里已经存了一大笔钱,我现在是个富翁了,可以回到杜古德星球过富足的生活。他说这只是个建议,我可以拒绝。如果没有伊娃的那封信,我会拒绝的,我还想在矿场工作,我喜欢这种在世界上发挥作用的感觉。但是伊娃的信改变了我的想法。收到信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尽管十七年来没有见过她,但我仍然爱着她。她告诉我最近她离婚了。离婚女人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内心深处产生了保护她的欲望。于是,我表态说愿意退休。主管让我签署了一份文件,然后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红色的纸盒给我,说这是矿场送给我的礼物。我打开一看,盒子里是一张红色的邀请函,请我到天国温泉疗养院休息一周,那是杜古德星球上最奢华的酒店式疗养院。

蜘蛛女说:“你真的以为他们好心送你去度假?告诉你,你去那里是为了被杀,或者说自杀。”

我笑了,“你在设圈套来套我。”

蜘蛛女说:“那好,我就将你将在天国温泉疗养院里遇到的事情讲给你听。”

天国温泉疗养院里有一座钟楼,每天傍晚六点,钟声都会响起。就在今天钟声响起的时候,你将准时赶到疗养院的大门前,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晚一分钟。疗养院的铁门会认出你来,打开门邀请你走进去,并告诉你酒店的大堂怎么走。

你进门之后,要走过一座夹在两个金鱼池之间的拱桥,你穿过圆形的月门,会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中式的园林中。你知道中国吧?那是地球上的一个国家。一处处温泉散布在园林中,游客却很少,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尽情欣赏这美丽的景色。十五分钟后,你将走到一个凉亭,在那里,你会看到一个广告,内容是离这家疗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持有安乐死许可证的诊所。如果你对安乐死感兴趣,并且经过慎重的考虑,征得所有直系亲属的同意,那么你就可以在这家诊所里享受一次真正宁静祥和的死亡。在你三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想过要去安乐死,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会在自己的房子里、自己的床上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天,儿女绕床,让你在告别的那一刻感到充实与满足。但是,在你看到安乐死广告的那一刻,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会发生彻底的转变,你会马上想到自己疾病缠身、孑然一人,想要自杀的愿望会充满你大脑中的每一个细胞。

你认为自己完全符合广告宣传的所有条件。于是,你转身走出疗养院,按照广告中的地址,在一座不起眼的办公楼里面,找到这个叫作“宁静港湾”的诊所。一位漂亮的前台小姐已经在等你。你一推开门,她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惊讶的神色。等你说明来意,她会问:“先生,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年轻的人过来咨询。你的父母还健在吗?你问过妻子儿女了吗?”

你会回答:“我没有父母,我是个仿生人;我没有妻子儿女,我是个单身汉。我浑身病痛,早已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接着,你会啰里啰唆地叙述你的病痛,从关节炎到布满囊肿的肝脏,从积满矿尘的肺,到被辐射伤害的免疫系统……总之,你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希望了此残生。前台小姐会睁大眼睛看着你,说:“我很同情你,但是你还这样年轻,现代医学可以让你……”

你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法律上有规定年轻人不能做安乐死吗?”

前台小姐会涨红了脸,说:“那倒没有。但是……我觉得你是个懦夫!”

你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暴跳如雷,几乎喊起来:“懦夫?!这不过是我的一种选择罢了!你在侮辱顾客!我要向你的主管投诉你!”

前台小姐会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她低声道歉,然后,她告诉你,你必须过了心理治疗这一关,才能为你提供服务。接着,她领你到心理咨询室。

记住,你和前台的对话过程是录音录像的。

你在心理咨询室坐了五分钟,会有一个心理医生出来和你谈话。应该是个男医生,也有可能是女的,这不重要。医生会先提醒你,你在这个房间里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录音录像,这是法律上的要求,当然,这些资料绝对保密,只有你本人有权查看(不过死人能查看资料吗?),你会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接着,心理医生开始从各个角度出发,了解你企图自杀的真正原因,并且试图说服你,而你会坚决地拒绝他。他不住地摇头,表示很少见到像你这样顽固的人。然后他要对你进行催眠,在催眠状态下,你要回忆童年中最微不足道的琐事,说出心底隐藏的秘密,以便医生能明白你渴望自杀的真正原因……在毫无意义但法律上又绝对必要的一通折腾之后,连心理医生似乎都被你说服了,认为你非死不可。医生的脸上充满沮丧和焦虑,他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而你从催眠中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恰好看到墙壁上的一幅宣传画,这幅画的主题是建议人们在告别人世之前捐献器官。看到这幅画你会怦然心动,你会要求捐献所有在医学上还有价值的器官,以及所有的财产,也就是杜古德公司要发给你的那一大笔年金。心理医生用钦佩的目光打量着你,然后他叫来助理,助理拿来一大摞法律文件,有几百页,你一一签字之后,助理会问你签署这些文件是否是你真实的意图,你会坚定地回答“是”;助理又问你,你有没有受到过胁迫,你会坚定地回答“否”。之后,助理会引你到麻醉室,在那里,你会沉入昏睡当中,机器人医生开始摘取器官,有用的器官会用液氮封冻,准备回收利用。

在杜古德公司的精益生产系统里,你将会被打上“已回收”的标签,你一生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听完了蜘蛛女的讲述,我在震惊中沉默着。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吧,我感觉却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最后我说:“你在编故事。为了替杜古德公司省一笔钱,多几件可以重复使用的器官,我就会去自杀?谁也不能强迫我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蜘蛛女说:“你能肯定,你的意愿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我反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只是个提线木偶,我做的事情,不是我自己想做的,而是别人要我做的?”

蜘蛛女摇摇头,“不,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你自己想做的。但你想做什么事情,是别人决定的。杜古德公司在所有仿生人的大脑里,都安装了一个叫作欲望管理器的芯片。”

我焦躁起来,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我一直相信,我有自由意志,我也相信,我的人生道路是我自己选择的。但我如何证明我的意志是我自己的意志,我的欲望是我自己的欲望?

大约从八九岁的时候开始,我已经决定做一名矿工。小时候,幼儿园经常放映一部老掉牙的电视剧,叫作《星际迷航》。老师说,这部电影里有一句很好的话——“勇踏前人未至之境”。如果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有什么使命的话,就是自由地探索宇宙,将文明散播到宇宙的每个角落。这个使命,在跃迁的原理被发现之后才得以实现,而跃迁必须使用KD。在此之前,宇宙航行艰辛、漫长而又危险,当年人类从太阳系开往杜古德星球的三艘宇宙飞船,只有一艘平安到达。从那时候起,我就认定,做一名开采KD的矿工,是世间最伟大的事业。

但是,那真是我的愿望吗?还是我大脑中欲望管理器的驱使?如果我的愿望不是我自己的,那我又是什么?在迷惘中,我想到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我咆哮道:“这不可能!文明世界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

我咳嗽起来,肺部剧痛。

蜘蛛女回答:“在杜古德星球,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原生人,就是当年从太阳系来的殖民者的后代,也是统治者阶层;另一种是仿生人。杜古德公司是全民所有制的股份公司,也就是说,所有原生人都有一份股份,都是分赃的人。所以,你看,让文明世界允许这样的事情也很容易。”

我冷笑着说:“你应该也是分赃的人之一吧?”

蜘蛛女点点头,说:“不错,我也是分赃的人。不过,我还有一点儿良心,我知道真相之后,一直在想办法毁灭这个制度。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几十个,我们组成了一个帮派,人们称呼我们为蜘蛛帮。我们解救过或者说劫持过十几个像你这样的矿工,他们个个骨瘦如柴,身体里多个器官都处于崩溃边缘,离被回收也不远了。我们给他们干净的食物和饮水,让他们在干净的床垫上好好休息。但他们受不了这种有尊严的生活,这让他们极度痛苦,他们不停地乞求我们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到矿区劳动,还想要逃跑。我们只好杀掉他们。”

我问:“你杀过人?”

蜘蛛女点点头,说:“我亲手杀过两个,都是像你这样的矿工。”

我问:“你今天会杀我吗?”

蜘蛛女摇摇头,说:“不会。但我希望你自杀,因为这是你唯一可能的反抗手段。你身上的器官没法回收利用,杜古德公司会损失一大笔钱,你的主管也会被解聘。”

说着,她掀开沙发垫子,下面有一支手枪。她将手枪递给了我。那是一支银色的手枪,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怎样使用。我打开保险,将枪口对准了蜘蛛女。

我说:“你在骗我。你在用花言巧语骗我自杀。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枪崩了你?”

蜘蛛女笑了,好像对着她脑袋的是一把玩具手枪。或许这真是一把玩具手枪,这一切都是蜘蛛帮的恶作剧?蜘蛛女说:“如果你能开枪崩了我,我会很高兴的,那证明你确实有能力反抗,但你做不到。你是杜古德公司的资产,而我是杜古德公司五十万股东中的一个,也就是说,你身体的五十万分之一是属于我的。你没法向主人开枪,你做不到。”

我拿着手枪的手在颤抖,几分钟后,我放下枪,呆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

蜘蛛女站起来,走出包厢,将包厢的门轻轻关上。“好好想想。”她临走前说。

跃迁之后半个小时,信风号客船和杜古德星球的天空电梯对接了。我夹在人流中,在人工重力中走出船舱,进入太空电梯。我一边走一边左右环顾,没有看到蜘蛛女。随着太空电梯下落,我感觉到重力越来越明显,这不是加速度的关系(客舱在匀速下落),而是因為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近了。下落的过程持续了几个小时,我走出电梯客舱,进入太空客运站,在出口处有很多人举着牌子迎接。我从通信手环中调出伊娃的3D照片,端详了片刻,然后在人群中寻找伊娃,心里明白这种寻找必然徒劳无功——已经说好她不来接我。伊娃果然不在人群中,我的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失落。

走出客运站,今天的天气很好,站在温暖的阳光里,我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其实我知道,这阳光是假的,一张薄膜笼罩着整个城市,将没有地磁场阻拦而横冲直撞的宇宙射线挡在外面,并且按照地球的古老节律制造出清晨、中午和日暮,让杜古德星球上的居民安心享受旧梦。但是这人造阳光真好,在阳光中,我愈发觉得刚才和蜘蛛女的谈话犹如一场噩梦,如果不是大衣口袋里的手枪提醒我刚才的事情是真实的,我几乎认为那真是一场梦。的确,有不少人在飞船上经历跃迁后,会有一两天经常做梦,这种现象的原因目前没人知道。

按照和伊娃的约定,我今晚会入住天国温泉疗养院,明天是周六,我会和伊娃在一个购物中心见面,伊娃会对我退休后的生活“给一些建议”。我站在大街上用通信手环给伊娃发了条信息,告诉她我已经平安抵达。她的回复很快来了,“我在上班,工作好无聊,我一直在想着你。明天早上见面,我会将自己打扮得美美的!”

尽管并不相信蜘蛛女的话,我还是决定今晚不去天国温泉疗养院了。现在是下午四点钟,从太空客运站到疗养院步行只需要二十分钟,一直向西走就行了。我决定向东方走,天黑以后随便找间旅馆住下。

我在路边找了辆助行车,两脚踏了上去,导航系统问我要去什么地方,我说:“一直向前。”

助行车问我:“到什么地方停?”

我回答:“该停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助行车启动了,一栋栋楼房以缓慢的速度从身边掠过。据说,和地球上的大城市比起来,这个城市简直小得可怜,只能算“城镇”,但这是杜古德星球上唯一的城市,因此它甚至没有单独的名字,我们叫它“城市”,或者干脆叫它“杜古德”。星球的其他地方,被广阔的荒原所覆盖,一个个村落散布其中。荒原正在地球化的过程中,能种粮食的只有一小块地方。

助行车开过一座灰色的小楼,我喊了一声“停”,车停了,我走了下来,望着那座小楼,这里是孵育院。我就是在这里孕育出生的,一批批的仿生人,从这座小楼二三层的羊水室里破壳而出。十七年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甚至那紧闭着的铁大门上那道油漆的污痕也没有变。这里为这个星球创造了数百万人,是星球上最重要的地方,此处应该有一座纪念碑,但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块牌子都没有。

我突然想到,我可能遗漏了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自由纪念碑。我一定经过了那里,只是没有注意到。于是,我调转方向,向来时的方向走。十几分钟后,我在路边看到了它,和我记忆中的位置有一段距离,要么我记错了,要么由于马路拓宽或者什么市政工程的需要挪动了位置。纪念碑做成宇宙飞船的形状,主题是纪念当年从太阳系出发前往杜古德星系、中途失事的两艘飞船,以及飞船上在沉睡中丧生的几千人。纪念碑上铭刻着几个大字:为了自由。

我站在纪念碑下思索着。在杜古德星球上的人们看来,人类离开舒适的故乡太阳系,向遥远荒凉的宇宙殖民,确实有利害方面的考量。听说开往杜古德星球的飞船出发后不到一百年,太阳系就进入了一大堆星际漂流物的轨迹中,太阳系的所有行星都经历了陨石雨的轰炸。但是杜古德星球的人们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类将探索宇宙看成是拓展自由的一种方式,而追求自由,正是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这也是我在幼儿园和学校,所有老师都不停向我灌输的观点。我绝不相信热爱自由的杜古德星人,会做蜘蛛女说的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一定是在骗我。

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距离自由纪念碑约一千米,是自由公园,这是这个城市里最大的街区公园。我信步走了进去。我一边走着,一边回忆往事。当年,我和伊娃也曾在这个公园里散步,想象着未来。十几年来,这个公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当年,我们觉得这个公园很大,现在,经历了小行星矿场上寂寞而辽阔的生活之后,我只觉得这公园太小太小。几株古树(据说是从地球上移植过来的)、一方池塘、两座凉亭、一个假山、几座花坛,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踩着脚下的青砖地面,我想起当年我和伊娃也在这里徜徉,一边散步一边争论。伊娃希望我像原生人类那样,找一份办公室工作,尽快和她结婚,养育两名子女,而我则向往着去小行星当一名矿工。

伊娃用尖利的语气问我:“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要你去吗?”

我回答:“只有我们仿生人的体魄,才能承受住小行星上那恶劣的环境。原生人类不行的,这是独属于我们仿生人的使命。”

我们从激烈争论到恶语相向,最后只剩下沉默。就当我以为要和伊娃分手的时候,她却改变了主意,说愿意和我一起到矿场去。没想到,她却在体检环节被淘汰了……

回忆往事,我感到一些悲凉。我不想在這里多停留,从公园的另一个出口出去,也不再乘坐助行车,用疾步快走排遣情绪。我一边走一边咳嗽,那是我的肺在抗议。不管它,它会习惯的。我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这空气在小行星上是呼吸不到的。走着走着,我发现路渐渐变窄了,前面是一个高墙围住的院子,大铁门旁边有一块牌子,写着“天国温泉”。

我竟然走到了天国温泉疗养院门前。

高墙遮住了院子里的景色,但我听到似乎有潺潺流水声。在紧闭的铁门后面,一座钟楼矗立着,我能看到楼顶巨大的时钟。时针正指向五点五十五分,差五分钟到六点。

我将手插入大衣兜里,摸了摸蜘蛛女送给我的手枪,向来时的方向折返而去。

【责任编辑:邓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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