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小海豹出生后能拖着脐带游三天

【日】吉美俊一郎 译/田田

本期“世界科幻”给大家带来的是日本第二届“辉夜科幻竞赛”的冠军作品，这是由日本新兴的科幻网络媒体VG+主办的大赛，以“未来的色彩”为主题，字数在四千字以内的微型小说。就如同译者所说（田田可是翻译了近期热卖大受赞誉的《机巧伊武》哦～），看标题以为是和海洋生物有关的创作，读完才发现这是“麻绳总在细处断”式的隐喻，海豹幼崽出生后，身上的脐带会吸引捕食者的注意，有着母亲保护这本不是什么问题，但环境的恶化让小海豹们失去了保护。这篇紧贴现实的作品，短短数千字就将架空未来的生存矛盾以并不激烈却韵味悠长的方式表达出来，能在幾百篇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实至名归。

“你们是社会一线工作者。”董事长在视频会议上说。

他演讲的内容仍旧是“提高公司食物自给率，为国家做贡献”那套老生常谈，也不知道是脑子出了问题，还是真心爱国。唯一有目共睹的，就是在当下这个特殊时期，只有董事长还活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而专务董事和总经理早就像冲刺终点的短跑选手一样，争先恐后地逃到高处去了。虽然国内也有高地，但保不齐会发生地震，还是逃到鲜有地震的国外更安全。其实，现在的有钱人已经全都搬到地基坚实的超高层建筑里住了——反正新闻上是这么说的。新闻还说，世界已经分裂成了高、低地两大阵营。与这个世界不同的是，我们公司里原本各自为战的三大派系，如今却反倒拧成了一股绳。他们摆起三人成虎的架势，在聚光灯下沐浴着掌声与喝彩。

董事长的演讲结束后，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我确实是在鼓掌，身边的伊尔也是，可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正在鼓掌的员工只有我们两个，其余的掌声估计只是播放的录音。这时，项目主管走上台来，戴着口罩就开始讲话。他首先要求检查我们的皮肤。由于药膏已逐渐生效，一些员工的脸上和身上长出了一层吹弹可破的光滑薄膜，乍看之下就像是在浑身流油——我也是如此。如果用毛巾使劲擦，那层膜其实是可以擦掉的，但现在这么做已经越来越难了。主管建议我们用药膏涂抹全身的百分之六十，但大多数员工还是涂到了百分之八十。药膏涂多了，衣服就会粘在身上。布料纤维会死死地吸附住薄膜，引起类似轻度烧伤的症状，让皮肤火辣辣地疼上好几天。因此，最合理的做法是只涂六成。但另一方面，能从海水中汲取氧气的皮肤面积自然是越大越保险。这点让人很是纠结。

“尽量别涂到手指上。”主管说，“如果不能保证双手的灵活度，海中作业的效率就会下降。还有，你们的工作服和内衣很快就能换成塑料的了！”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你们就偷着乐去吧”。接着，他让我们依次报告眼球的状态，从我开始。今天早上，我发现外眼角一侧的眼白上长了一个透明包块。它有一颗小串珠那么大，用手指一压就会变形，摸上去像是软滑的果冻。除此之外，我的眼角膜里就像是积了水，闭眼时总有种异物感，每眨一下眼都会很不舒服。其他员工的描述也都和我大同小异。听了我们的报告，主管解释说那是一种类似水泡的结膜浮肿。这套说辞我们已经听过不下一百万遍了，但谁也不敢当众指出这一点。

“你们的眼睛出现了一种类似特殊细菌性结膜炎的症状。别担心，就这么放着它，水很快就会被眼球吸收掉的。等什么时候你们的眼球不再吸水了，我们才能正式开工。”

他没说正式开工具体是要做什么，而是让我们用剩下的时间分组讨论近期遇到的烦心事。我们要统计出大家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再以小组为单位汇报。

“那就让我先吐吐苦水吧！”我们组的埃尔希率先发言。她说自己的孩子因害怕她的长相而不肯与她视频聊天，连她丈夫也是。

“我以前的同事也都不愿意跟我聊天。我约他们下次继续视频，却没人回复我。我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当然，这里的人除外。”

埃尔希没有解释为什么这里的人要除外，我们也没过问。我完全理解她的感受。我也想见我儿子，可线下见面在合同中是明令禁止的。就算是线上，我们也已经有一整年没见面了。妻子说是因为我的样子太吓人，所以儿子才不想见我。我让她教育教育儿子，告诉他应该尊重父亲，结果反被她训斥为蛮不讲理。

“一年到头都不着家的人，就别干涉什么教育了！”她哭着对我说。

自那之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就算我主动联系他们，视频也会被拒接。我明明是为了他们才接下这份工作的！当然，这其中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我拥有全人类中十里挑一的基因。

“什么全人类中十里挑一的基因，都是骗人的！”米亚插嘴道，“你们看看吧，这儿有一个有钱人吗？！”

米亚说着，把长发拨到了耳后。员工里只有米亚戴着塑料手套，那是为了方便看书。米亚原来很喜欢看八百比丘尼①和小川未明②的故事集，最近却看起了有关全球变暖和人鱼基因发现的意义之类的学术期刊。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现在还在看书的就只有米亚一个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员工都是一见书就眼晕。“读那种满页是字的东西有什么用？能让灵魂上天堂吗？”当我们这样问米亚时，却得到了如下回答：“看书就是为了不去那该死的天堂。”

“我们不是要聊烦心事嘛！海里太暗了，一点儿颜色都没有，我不喜欢。”米亚噘着嘴说，“话说，来这儿工作的都是些穷光蛋。你们看主管，在这种破地方还穿那么高级的西装显摆，肯定是钱多得没处花了！”

“可主管说他的基因不合适。”

“埃尔希，我要是有钱人，肯定也会这么说。脏活儿、累活儿全都交给穷人去干就好了。有着全人类中十里挑一的基因的人全都是穷光蛋，这从概率上就说不通吧？这种事只可能出现在资本家的美梦里！而这儿，就是资本家们梦里的世界。从古至今一直都是！”

“那你想怎样，米亚？你有你的想法，然后呢？”

“我们去抢银行吧，得到的钱平分！幸好我们力气还挺大。”

“我们的体能确实增强了，但要破坏银行的保险柜还远远不够。况且……”埃尔希的脸扭曲起来，“银行里已经没钱了，那里存的全是食物。”

“什么食物？”

“还没吞食过微塑料③的鱼。”

“天，干脆把胃切了得了！”

我们终究没有去银行。大家依然睡在遍布霉菌的海滨旅馆，每天往身上涂五六遍药膏，并按照合同上的规定完成负重训练，点奇怪的眼药，然后下海游泳。

与家人联系的尝试总是以失败告终，几名员工已经宣告离婚。长在我们身上的那层膜已经变得很厚，皮肤的颜色也已经看不鲜明了。从某个时期开始，结膜浮肿也不再会在眼球吸去水分后消失，而是继续生长，越来越大，直到覆盖住整个眼球。因此，现在我们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向外凸出。闭眼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那感觉不太好受，我们常常一不留神就很长时间都忘记眨眼—— 一旦眼球不会干涩，眨眼的欲望自然也就没了。我们已经能在水下看清东西，并感受到光亮了。可之前我们明明不管多么努力，越往深海游都只会感到光线越来越暗。随着深海不再暗淡，游泳变得有趣了许多，我和其他员工间的友谊也更深了。我们比以前更喜欢摆龙门阵，比如那种药膏，有人说它的主要成分是深海管虫，也有人说它是人鱼肝脏捣成的酱。还有很多员工在私下议论，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提高公司食物自给率”而存在的，只是公司为搜寻海底资源抛出的弃子。他们之所以这么猜测，是因为董事长不可能仅仅为了食物花那么多钱。这个说法我是从米亚那里听来的，埃尔希表示她也一样，可米亚却不说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米亚那时已经不再看书，而是整天都陶醉在色彩的世界里。

“有位宇航员曾经说过——”米亚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外太空一片漆黑，没有颜色，人会感觉十分孤独。但只要看向地球，各种颜色就都有了。我现在深有同感，海里什么颜色都有！”

“我就看不到颜色，只是觉得变亮了。”

“试试这个。”

米亚为我介绍了一种能给影像着色的软件。安装到手持终端上后，它便能根据从网上学习到的数据给单色的物体着色。这个名叫“TiCTAC”的软件会把灰色的影像和着色后的影像交替显示。只要盯着画面训练一段时间，大脑就可以自动完成着色了。

“就像是眼睛看不到盲点，但大脑会自动修正我们看到的影像一样。”

“听起来好难。”

“睡前训练五分钟就行。只要找準大脑适应新眼睛的那个时机，至少就能先做个五彩斑斓的梦了。”

大约四周以后，深海有了颜色。那个软件已经像流行病一样在员工间传播开来。色彩的出现激发了人们的斗志，海底世界越是绚丽，陆上的生活就越显乏味——在陆地上，浑浊的角膜让我们看不清东西，还到处都长着绿色的霉菌。我依然联系不上我的家人，反正只要挣钱就行了吧？妻子和儿子都只想要钱。不过也可能，他们想要的是我从前的外表。

一切都变了，只剩下灵魂无处可去。

当我们往一杯水里投入一枚硬币，水尚且不会溢出。投两枚也不会。继续投入第三枚、第四枚，水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仍然不会溢出来。直到投入了第五枚硬币，水才会溢出。关键在于，在整个过程中，第五枚硬币和第一枚硬币其实并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的叛逃也差不多，两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只是因为表面张力达到了极限。

第一个叛逃的不是米亚，不是埃尔希和伊尔，也不是我。那个员工从规定海域毅然决然地游向了外部大洋。他的速度很快，身影立即隐没在了暗流之下。

米亚跟了上去，埃尔希紧随其后。

我也拼尽全力游了出去。身边，大家的欢声笑语依稀可闻。

回头看时，陆地已然化为摇曳的暗影。再向前看，世间的色彩一应俱全。应着灵魂的呼唤，我伸展双臂拨开海水，用力将它们向后蹬去。

评委点评：

井上彼方：不论是主题的契合度，还是故事的展开都非常不错。尽管故事中“确定的信息”非常少，却能以不到四千字的篇幅，展现出主人公与登场角色们抱有的闭塞感与无力感，就反乌托邦与契合小说主题的意义而言，我认为作者已经充分发挥了其能力。富裕阶级与贫困阶级，前者有着更多选择空间，而后者却处处受困——通过阅读本作，能让人深刻体会到这种社会现实。只是故事结尾稍显仓促，让人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对于逃亡的描写，作者只通过比喻的形式来进行表现，让人感受到他的勇气与实力。

奥村胜也：本作以“社会一线工作人员（essential worker）”“视频会议”“专务董事和总经理”这类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词汇开篇，让人以为会是个颇具现实性与时效性的故事，实际上却完全并非如此。本作以区区四千字的篇幅，将读者们带向了远离人类与人性的远方。我认为，科幻的一大魅力就是能强制性地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束缚，将读者带进作者的世界中去。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本作堪称杰出，本次的征稿主题，也在故事末尾得到了升华。结局给人开放式的感觉，至少就我而言，算是一片混沌中的一束光明。

坂崎薰：包括标题在内，故事中很少有言明的事情，始终保持着一种“朦胧感”。这类作品往往一不小心就容易变成“自我满足”的产物。而本作之所以没有这样，我想得归功于其贯彻了主题。就构思而言，作者似乎是在表现资本主义的阶级矛盾，但又并非单纯的反体制，这使得本作显得比较独特。故事中的“我”，乃至米亚和伊尔，都并没有明确地向体制发起反抗，自始至终都只是谈论那些传闻，就连结尾率先逃向外海的人也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尽管故事结尾给人以清爽的感觉，但细想起来，似乎并没有谁得到了幸福，最终留下的是满满的闭塞感。主题是“未来的色彩”，却是彻头彻尾描写现代的作品。

桥本辉幸：在本届大赛中，有不少来稿都以自由和选择为主题，本作也不例外，只是以其独特的闭塞感与“憋屈感”让人印象格外深刻。当世界降下危机之时，无人能够幸免，只是为了躲避灾难，世人也需有相应的地位与经济实力。尽管遭受不可理喻的状况，是科幻的常见套路，但本作反套路的地方在于，故事中的实验对象都是“自愿”参加的，他们不得不涂上药膏，去改变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只能依靠不明确的信息进行交流，甚至无法得出该找谁来问责的结论。我想，这种憋屈感是很多日本人都有所共鸣的吧。作者将自身的不安与愤怒，很有分寸地活用到了小说之中。我想，这就是本作有血有肉的体现吧。

【荐稿人：冰 棍】

【责任编辑：衣 锦】

①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据说她吃了人鱼肉，因而活到八百岁，脸上还依然保持青春美丽的模样。

②小川未明（1882-1961）是著名日本童话作家，代表作有《红蜡烛和人鱼》等。

③直径小于5毫米的塑料碎片和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