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决定好愿望了吗?”
面前的女人似乎有些惶恐。
司文琪深吸一口气,重复了一遍:“您决定好自己的愿望了吗?在系统的算力范畴之内,一切愿望都可以实现。”顿了顿,她轻轻地补充,“任何三个愿望。”
女人略微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喃喃地说:“难不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司文琪报以职业的微笑,“您肯定看过我们的宣传了。不用怀疑,在这里,我们可以实现您任何类型的愿望。”她一边说着,一边按下面前的按键。几乎是一瞬间,巨大的曲面屏在虚空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彩色的窗口接连跳出,拼在一起,活像一块花花绿绿的大桌布。女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等看清楚脑袋顶上那些图案——只是些森林、大海和人造宫殿之类的场景——她才慢慢地又靠了过来。
接着,一个悦耳的女声回荡在空气中。
“在‘蓬萊仙园’,您可以自由选择您想去的地方,无论是微风轻拂的草原还是湖水环绕的孤岛,甚至是从未有人踏足的异界仙境……我们有多达二百五十六个具体场景供您选用。除此之外,您还将获得额外三个宝贵的愿望。只要内容是具体、明确而可操作的,我们都会尽力实现。在提出愿望时,请注意以下事项:
“您所给出的愿望是有严格数量限制的,不能是‘我想再要三个愿望’这样的愿望;愿望的内容必须明确,逻辑清晰,没有误解或者悖论,如‘我想要见到昨天的自己’;最后,愿望必须具体可行,不能是某种可持续生效的能力。例如,‘我想要预知未来’是行不通的……”
解读规则的过程是全自动的。司文琪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因久坐变得僵直的腰部得以在人体工学躺椅里舒适地陷落。司文琪翻开抽屉,掏出一只卡通保温杯,扭了扭顶端粉红色的猫耳朵,保温杯被激活了,发出了“喵~”的一声,迅速地显示出水的温度和最近的补水时间。其实,这些细节没有必要,甚至连喝水这件事本身也仅仅是仪式感,但司文琪还是动用了一丁点儿算力制作了这个随身装备,因为这样可以让她感觉到自己“活着”。
这个世界虽然永远艳阳高照,但她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
喝完水,冗长而繁杂的介绍也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司文琪透过观察窗瞧了瞧引导室外面的女人,祈祷着她能听懂所有的内容,这样就能省掉自己不少时间。
“简而言之,您现在可以提出自己的愿望了。”司文琪清清嗓子,冲着拾音器说。
女人还是显得很犹豫,“来之前,我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以为……广告里说的那些都是噱头。”
司文琪说:“现在,您可以认真思考了。”
女人真的开始思考了。
司文琪叹了口气。人们在刚来到“蓬莱仙园”的时候,大多都以为所谓的“三个愿望”只是宣传上的噱头,所以压根儿就没有认真思考过该如何合理地使用手中珍贵的愿望。其中有些人会比较戏谑地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或者试图刁难司文琪,这让她觉得挺可笑。她仅仅是坐在这里,而有些人却往往会把她当作是系统的化身,继而摆在一个与自己对立的位置,甚至是当作潜在的敌人。其实这对司文琪来说,不过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跟其他人的没有什么两样。她在这里上班,仅此而已。
有人说她这样的人是“圣诞老人”,有人则说是“订契约的魔鬼”,甚至是更难听的“地狱看门狗”。司文琪非常讨厌这类称呼。对了,好像还有“潘多拉”。这挺好笑,无论希望还是厄运,打开盒子的不还是人们自己吗?
“我……我离婚了。”女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我现在就进入‘仙园’,你能让我的丈夫回来吗?”
“这不难。”司文琪点了点头,鼓励地说,“很多人进入乐园以后,依然会选择跟自己的亲人在一起生活。但是对方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一定能够满足同行。他们会委托我解决这个问题。总之,你这是一个很普遍的愿望。”
女人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你真的办得到?”
“当然可以。”司文琪的手指快速而准确地操作着,“所以你确定这是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吗?请明确地告诉我。”
“是的!是的!对了,他的情况……”
“不用了。我的数据库里有所有的资料。我现在就查一查,只要等几分钟……现在,你可以说你的第二个愿望了。”
“……我想回家。”
“回家?”司文琪略微皱了皱眉,“你不是已经决定进入乐园了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女人的两个手指绞在一起,眼神变得有些哀伤,“我……我是想说,即使进入乐园,我依然想回到之前住的那个家。我知道他们有些人说‘你可以利用愿望,要个更好的房子,带好几间卫生间的那种’,可我不想,我只想要原来住的地方。”
“你是说,想要在系统里重塑一个小区吗?这并不是很难实现。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在现实中,你的居所坐标是……哦,你似乎搬过很多次家,尤其是在今年。这样的话,你得告诉我具体的时间点和地理坐标系,这样我才能为你准确无误地还原和重塑。”
“就是最初那个。”女人轻轻地说,“七年前,我跟我先生结婚,一起住的地方。”
“我明白了。”
“真的可以?”
“是的,一会儿你只要推开那扇门,这两个愿望都会实现。”司文琪腾出一只胳膊,指了指右手侧的大门。
那扇门,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永远都不会忘记。门装饰得很华美,足有五六米高。站在门口,你会立刻感到自己的渺小。门是安装在更加高大的白墙之上的,墙的表面镶满了细碎的水钻,随着观测角度的不同,星星点点地闪着光。高墙向左向右都看不到尽头,似乎是无限的。
就好像是一条璀璨的缎带,把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司文琪轻轻地把女人的视线拉回到面前。
“我……我突然好激动。”女人醒悟过来,声音都在颤抖,“那个,那个,你能帮我打扮一下吗?”她揪了揪衣服,试图把上面的皱褶捋平。她获得了一些成效,然而稍稍一松手,衣料就又蜷曲成了原来的样子。隔着玻璃窗,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窘迫。
“如果这就是你最终的愿望的话,可以。”司文琪想了想,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以一个愿望来说,仅仅是把你装扮一下,似乎有点儿浪费呢。这样吧,我给你提供一套换装系统,一个不大的程序,这样你每天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形象了。这会是全自动的,而且没有时限,如果愿意,你可以一直用下去。”
“谢谢,谢谢!”女人抽泣起来。
“举手之劳。只是个小程序,不占多少资源。”司文琪不想看到眼泪,她快速地说,“现在,你可以去打开那扇门了。”
女人点了点头,有些犹豫,又有点儿欣喜。终于,她开始慢慢挪动脚步。
“最后还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现在,我只想早点儿见到他。”说到他,她突然又变得有些犹豫了,有些怀疑地问,“我的老公,他真的能回来吗?”
“一定可以。如您所愿。”
司文琪的余光瞥到了操作系统的一角,那上面显示着:
姓名 李某某
性别 男
年龄 享年33岁
去世原因 肺癌III期
……
“我去了。”
司文琪点点头,目送那个女人走到了大门前。她用右手的食指摩挲着大门的纹理,然后把另一只手也慢慢地放了上去。她用力地推开大门。
司文琪低下头,准备点录下一个人。正在这时,她感到了一丝拂过面頰的凉风和随风而来的一句话——
“再见了,世界。”
她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大门空空荡荡。
“三个愿望?真是够无聊的。”为首的胖子咋咋呼呼地,“你以为你在玩七龙珠呢?”
“先生,您想好自己的愿望了吗?”司文琪真的感觉有些疲倦了,但她脸上依然挂着职业的微笑。
“嘿,这娘们儿,还真是把自己当成神婆了。入戏挺深的哪!”他冲着后面排队的人喊,“瞧瞧,都瞧瞧,这神婆长什么样!”有的人附和着笑了笑,更多的不说话,就是远远地站着,在等着看戏。
司文琪叹了口气。最近,想到门的另一边的人越来越多了,自己这个司门人,工作量也越来越大。人一旦多了,就鱼龙混杂,就像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
“没关系,您可以慢慢想。”司文琪平静地说,“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耽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耽误别人了?”胖子不高兴了,“再说了,我看你这里也没几个人啊。有人排队了?”
司文琪耐着性子解释:“现在这个地方,你能看到的确实就四五个人,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她点了点图标,一组数据被投射在了半空中。数字是金色的,很亮,就像在纯蓝的天幕上烫了几个洞,只是单单盯着看,都会感觉到眼睛被烧灼。
数字在不断变幻。
“系统有个缓冲区。只有排队到即将进场的人才会送到这个场景来,这是出于隐私保护的考虑。实际上,现在后面排队的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人。你是在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胖子愣了愣,依然不服气地说:“谁信你那套鬼话。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整得就跟变魔术似的,谁知道这数儿是不是你造的,有没有掺杂使假?再说了,愿望什么的,谁知道那是不是些糊弄人的!”
“明天再来也可以。”司文琪说着,指了指屋外远处的一棵树——这是这个场景里仅有的布景物——“或者你愿意在这儿待着也行,只要不打扰到别人。”
胖子有些犹豫了,转身想要离开。结果跟着他一起来的瘦子却不满意了,一把拉住了他,“哥,你忘了?上个月,我大娘她就是因为受了蛊惑,来了这里,人影都没啦!你不是说,你来了找不到她,就砸了这场子的吗?”
胖子想起了什么,一咬牙,“对,把我老妈还我。”
司文琪不觉有点儿好笑,“对不起,任何人只要进入仙园,都受到程序的保护。您的母亲留下的讯息是‘进入仙园后,希望不要再有任何人打扰’,所以说……”
“胡说八道!她在哪儿?家都不管了?你告诉我,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对不起,根据虚拟世界管理条例,这是用户的隐私,我无权透露给你。”
“妈的!你还真来劲了!”胖子火了,“快点把那个破门给我打开,我要见她!”
“对不起,请你……”
司文琪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冲上来的胖子打断了。胖子的拳头砸在了观察窗的玻璃上,一下,两下。司文琪冷漠地透过玻璃看着对方的脸,胖子使出了全力,却没能砸出第三下。
这些人被强制下线了。
司文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下心情。也许会有投诉吧,她想,不过,这对她倒也无所谓。
说来好笑,有的人就是这样,嘴上说着不信任蓬莱系统,但是在司门人这里或者仙园里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委屈,都会立马跳着脚地跑去投诉。那又如何呢?司门人不会受到任何实质上的惩罚,而他们最终会明白,世界的运行规则,是不会永远围着他们转的。
无论在现实,还是在蓬莱。
……
头很闷,喘不过气。
四周很模糊,好像一切都在下沉。原本清透的玻璃仿佛涂上了厚厚的巧克力酱,在重力的作用下,一点点滑落,疲软,缓慢地堆积,把周遭的一切蒙上浓雾。整个世界变成了灰褐色的马赛克。唯一清晰的,只剩下手中的一团粉红。重力和浮力像两只巨手,压着胸部,顶着背部,扯着脖颈,推搡着意识。漫长的漂浮似乎没有终点,只有晃眼的水面。
冗长的归档与系统自查终于结束了。司文琪下线了,在现实中睁开眼睛。
失重感和麻木感一起袭来,让她的身体和脑袋都苦不堪言。自己的头脑在仙园已经连线工作了几百个小时,而在现实中,钟表仅仅过去了八个小时。
“喵~”
司文琪从床单上坐了起来,拿起搭在床头的一块已经褪色了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床头放了一盆水,是自己进系统之前倒好的。倒的时候还是热水,现在基本已经凉透了。氧化氢从皮肤的表面和胃管的内部一起滋润着躯体,这让她的感觉慢慢好了起来。
留言栏里有新讯息。是小艾留的,约自己到老地方去喝一杯。司文琪笑了笑,简单梳了梳头,走出门去。所谓的老地方,是一间街角的奶茶店。司文琪刚刚回到现实,脑袋还有点儿晕晕乎乎的。她挺享受这种状态,有点儿像微醺,这让自己的心情很好。在这条街上,自己不必再去想那些啰里啰唆的愿望,也不必用冷冰冰的外壳来伪装自己。这才是真实的感觉。闺蜜小艾每次都约自己在奶茶店见面,其实她俩心知肚明,店里的东西并不怎么好喝,只是做奶茶的小哥还算养眼。司文琪知道小艾就是冲他去的,而每次去了,自己多多少少就像个陪衬。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人陪,总比没人可陪要好。
“这地方越来越破了。”小艾喝了一口纸杯里的液体,撇撇嘴,毫不客气地评价道,“咖啡也越来越淡,就跟涮锅水似的。”
司文琪冲着店里的小哥做鬼脸,“喂,你听到没有?我家小姐姐不高兴了。你手艺太差了。”
小帅哥本来正在专心地给奶油打着泡,听到她这么揶揄自己,顿时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好啦好啦,不要欺负我家阿然。”
“阿然?好啊,我才睡过去多久,你跟人家叫得都这么亲热啦?”司文琪摇了摇头,“你这女人,哎。”
小艾不恼,顺势说:“你也多照顾照顾我们阿然的生意,点饮料喝啊,别老是喝冰水。”
“不想点。”司文琪指了指小艾的纸杯,“就看看你这咖啡吧,那么淡。要是喝咖啡光能补水的话,不如就直接喝水好咯。”
“小气鬼,铁母鸡!”
“重色轻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阿然却悄悄端上来一杯奶茶:“喝吧,我请客。”
“嗬,暖男耶。”司文琪颇感意外,赶紧谢过。这回小艾不干了,吵着也要请客,阿然溜溜儿地逃了,没一会儿,乖乖又端出来一杯。
奶茶的味道依然很淡,但热度透过纸杯传递到了手掌,很温暖。
“唉,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小艾突然有点儿失落。
“也还好吧。”司文琪说。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小艾说,“咱们小时候,一切多好啊。街上的人总是很多,到处都很热闹,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有。哪跟现在似的,就算还喝得着奶茶,可这里面既没有奶,也没有茶啊。”
“人要知足嘛。”司文琪嘬了一口。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司文琪都有些记不清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后来有人突然说,太阳就要毁灭了,然后整个世界就开始衰退了。没有世界大战,只有无休止的争吵,所有人都在抢资源,国与国之间的政客们闹得就像街头的泼妇一样。体面?尊严?不存在的。后来,大家闹腾得累了,也就都散了。有人说把整个地球带走,逃离太阳,可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有的人干脆窝在自己那块地盘里不出来,有的人选择了自己离开地球,豪气地飞上天去找新家,还有的人就等着散场之后一拥而上,试图捡些残羹冷炙。
手里的奶茶开始变凉了。
“你还好,起码还有工作可以做。”小艾感叹说,“不过我一直搞不清楚,那些家伙为什么不让计算机来做仙园司門人?”
“因为做不了吧。”
小艾摇了摇头。“别逗了,我的姐姐,现在还有什么计算机做不了的事儿吗?就算是做爱,它们也搞得定啊。不仅搞得定,而且比真人还更好……”
司文琪冷笑一声,“那说白了不过是些机械运动,有什么难的?根本也不需要多么高明的算法。”
“你这个人,还真是没有什么情趣。”
也许是为了让人们暂时忘却现实,他们搞出了仙园。
三个愿望,什么都行,只要是在算力许可范围之内。这听起来像不像是一个美好的童话?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到仙园去的。现实实在太无聊了。”小艾把手里的奶茶全部倒进喉咙,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神往,“毕竟还可以许三次愿呢。我说,大部分的愿望都能实现吧?”
“能实现的。”司文琪点了点头,“大约九成以上的愿望都能实现。其实,人们的欲望也就那么多。你呢,你怎么想?”
小艾认真地说:“要是我啊,就让上天赐给我一个大帅哥!”
“啧啧,啧啧!”司文琪取笑说,“能的你!你咋不要一百个帅哥呢?”
“一百个太多了,我吃不消。”她一脸无辜相。
“无可救药。真无可救药。”
“哈哈哈。”小艾绷不住,笑了起来。她伸过一只手臂,揽上了司文琪的脖子,“嘿。姐,说真的,要是你能实现三个愿望,你会怎么选择呢?”
司文琪一下噎住了,半晌,吐出几个字:“……我从没想过。”
司文琪说的是实话。尽管每天她都要在系统里工作上八小时,不,以感官来计算的话是好几百小时。工作一个星期,就是几千小时,几乎相当于过去人们一年的工作量。但她一直都在为别人服务,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愿望。
小艾眨着大大的眼睛,“那你觉得,仙园真的是乐土吗?”
司文琪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也许,它不是什么太好的地方,但对现在的生活来说,它起码是个答案。”
她望向奶茶店的外面。
那是一片灰色,除了人去楼空的房屋,空荡荡的广场,就剩下孤零零的几棵树。司文琪记得,从前的时候,广场不是这样的,尤其是晚上,那里总是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人。现在,即使偶尔能看见几个路人,也都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们的脸上看不到希望。
“时间到了,我又得去工作了。”司文琪说。
“你去忙吧,我还不想走。”小艾说,“我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好了,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
司文琪推开门,冲她挥了挥手,没有说再见。
司文琪吮了一口水,才注意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外面。
“请等一等。”司文琪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把水杯丢回控制台的角落。她清了清嗓子,打起精神,重新挂上了一副职业的微笑,“您好,先生。欢迎来到仙园。”服务器很快给出了这个人的讯息:他姓方,曾是个金融从业者。司文琪略微迟疑了一下,因为资料显示,面前这位方先生曾经拥有可观的资产,显然属于现实世界里的成功人士。一般像这样的人,即使后来过得不那么好,也很少会主动到仙园里来。
“你好。”男人的声音显得礼貌且温暖,“我想先找一个人。她是我的爱人,应该是去年就来了。对了,你有可能没见到她。她的名字叫……”
“我见过的。”司文琪快速地翻看数据库里的表格,不出几秒,就调出了资料。接着,她把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像投射在空气中。
“是这位吗?何女士?”
方先生愣了愣,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司文琪看到,似乎一直有些纠结的他,此时此刻已经放松了很多。
“何女士她现在过得很好。沙滩,海岛,别墅,鲜花,一切如她所愿。好了,您现在知道她的情况了。接下来……”
“不,不用通知她。”方先生连连摆手,“实际上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就这样过去找她。”
“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司文琪松了口气,“这位何女士,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想见到您。”
方先生有些意外,“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这里有何女士的一段留言。应该是专门留给你的。”司文琪把那段话也投射出来给方先生看。留言的字数不多,大意是自己过得很好,希望方先生不要担心,不过话里话外的重点是:她不想离开自己愿望里的世界跟他去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如果他执意想要来找自己的话,自己也会在海景别墅留出一个房间给他的。
“这是……为什么?”方先生不解地说,“不应该啊。”
司文琪一时有些拿不准到底该不该把实情告诉他。依照管理条例,司门人是不应该把客户隐私告诉他人的,可面前这个男人,又让她觉得有权知道真相。司文琪在内心挣扎了几秒,最终字斟句酌地说:“是这样,何女士的海岛上,其实不止她一个人……”说完,她迅速瞄了对方一眼,就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方先生的眼睛瞪圆了。他的嘴深深地瘪下去,挤在一起,似乎在努力克制,不想显露过多的情绪。继而,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要吐出肺腑里的话。司文琪安静地等待着,她暗暗从小抽屉里抽出了两页纸巾,攥在手里,只等方先生一落泪,就递上去。
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而后,方先生居然笑了起来。
“我想画画。”
“先生?”司文琪没弄懂这没头没脑的话。“您想要什么?我没明白。”
“我说,我想要画画。”
“画画?”
方先生笑着,眼角却挂着泪。
“你知道,我是做金融生意的。虽然不敢妄称银行家,但是积累的资产还算对得起这个行业。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这一行。”
司文琪安静地看着他。系统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亮起了一盏灯,提醒她这一客的时间已经超时,要她及时引导他进入下一个环节。她把那盏灯按灭,她想听这个男人说话。
“这些年,我好像已经迷失了自己,光顾着赚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连轴转的机器。好,我把自己变成印钞机,别人也就把自己当成取款机。后来,我才明白了,所谓的财富,也不过就是一些数字罢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长久的。包括爱情。现在,连老婆都跟别人……”方先生说着说着,停下了。
他看了一眼司文琪,重新组织起语言,“不说她了。说她,不如说说自己。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一本书,叫《月亮与六便士》。啊,对,我就知道你肯定读过。我这个人读书太少,不怕你笑话,是去年才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挺破的,也只有大半本,只有前面,后面的没有。不过没想到,我只是随便翻了翻,结果就被击中了。”
司文琪点了点头,她把纸巾塞回了抽屉。
“你知道吗?”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发出光,“在读了那本书之后,我才突然明白了,我真正要的是什么。那本书,简直写的就是我!这感觉太奇妙了,你能想象吗?不,你不能。但是我真的感觉到,那就是我的书,是命中注定要与我相遇的书。”
他激動起来,全身都抖个不停,“我想起了小时候。我每天就是画啊画啊,那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事。几点吃饭,几点睡觉,我全都不在意。太阳几点升起,月亮几点落下,我也毫不知情。我就是喜欢画画,没有原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活成了后来的模样。也许这就是成长吧。但是,但是——”
他突然转向司文琪,“你是说过,我可以有三个愿望吧?”
“是的,没错!”
“我要画画。”他说道,语气很坚定。“我要一间画室,不需要太大的地方。要有一张舒适的大桌子,光线,对,光线要好!还有,要有笔,要有纸……没有纸笔我怎么画画呢?你要给我足够的笔和纸,能让我一直一直画下去!”
司文琪的手指飞速地跳动着。
“有好几个标准模板可以选,凡·高的画室、达·芬奇的画室、毕加索……”
“不,不要现代的,凡·高的……不要,通通不要。要更原始一点的,就要小木屋,简陋一点也没关系,越简单越好!”
“如您所愿。”司文琪很快选择了一个场景,“还有吗?”
“够了,差不多了。”男人默默地思考了几秒,“我想要个空旷一点儿的地方。大一些的,户外的,风景漂亮的……我意思是说,在小屋的外面,空间要足够大,适合我去写生。”他的语速很快,脸上挂满了神往。
司文琪艰难地打断了对方的幻想,“对不起,这可能有点儿难实现。”
方先生似乎突然跌落回了现实。他显得很意外:“怎么呢?”
司文琪有些抱歉地说:“系统分配给每个人的算力有限。”
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请您理解。如果您愿意,可以考虑一下其他的愿望,或者稍微修改一下愿望的规格。”
他点了点头。
“算力资源的分配必须要符合经济学原理,这是对的。谢谢你的好意。”他说完,思考了几秒,默默点了点头,重新开了口,“但是我想要的愿望就是这个。其他的东西我不感兴趣,也没必要到仙园才能实现。看来,我只能把愿望稍稍改良一下了……你至少能给我圈一块地方,这一点是没错的吧?”
“没错。但是实际面积可能比您想象的要小不少。”司文琪心里很清楚这家伙想要的是什么。对于一个想要户外写生的画家来说,圈的地肯定是越大越好啊。她已经接待过不止一位有类似想法的画家了。
“这样吧。”他似乎已经有了决定,“我可以削减需求,这样就能节省算力。我只要一个空旷一点的地方,不需要很复杂的。比如就是一个寂静的山谷、一座小草屋,就可以了。”他顿了顿,“你们的系统里肯定存有这样的标准模板。”
他说得对。
“而且你給出的场景里,一般都有人吧?”
“当然。在标准模式里,一个真人客户可以配比四十个左右的伪人。如果选择特别拥挤的场景,比如斗牛狂欢节或者明星音乐会的现场,人数可以最高配比到五千,但是场地就不能再有任何拓展。换句话说,如果您选择了明星音乐会,那就必须永远地待在那个场景中了,哪儿都不能去。”
他点了点头。
“不要人。”
“什么?”
“不要人,一个人也不要。”方先生慢慢抬起头,对上司文琪的眼睛,“全部换算到面积上!”
“也可以这么做。但是还会遇到其他的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
“标准模板都很小,而且缺少足够的变化,不一定能满足您作画的需要。而且,这么说吧,即使一个工具人也不要的话……”司文琪快速地计算了一下,“选用较粗糙的室外场景,极限大约是三点三平方公里。”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数字其实比自己预想的要大。
“大约三百万个平方?”
“是的。”司文琪快速地说。
“鸟儿,昆虫,动物,这些都有吧?”
“当然,不过数量不会太多,形态也都是些比较简单的。”
“我明白了。”男人说,“不要,都不要了。把那些动物全部去掉。”
司文琪现在明白了。她调整了参数,那个极限面积又提高了一些。犹豫了片刻,她试探着问道:“植物……是不是也可以不要?”
方先生想了想,然后坚定地说:“可以不要。”
司文琪点了点头,她猜对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完全懂您的意思了。”她轻轻地说,“我可以给您一片沙漠。”
“沙漠?”
“对,沙漠。”司文琪解释说,“如果您只是想画一些风景,或者其他非生物的东西,其实去掉所有的动物和植物,恐怕在任何模板下您都只能看到一些光秃秃的村落或是戈壁滩了。当然,大海也是可以的。但是系统还要模拟足够多的天气变化和海浪形态,剩余的算力不支持您再建造一个足够大的海岛。所以我在想,也许您可以试试沙漠。”
男人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沙漠不会是静止的,太阳依然会东升西落。流沙会有变化。风会改变沙丘的形态,有时候会是一马平川,有时候会是重重山峦,这只要用随机小程序来实现就可以了。所有的算力都换算成面积,您的视野会变得尽可能地大。前提是,您真的能忍受这个完全没有生机的世界。我会在沙漠的旁边给你准备一个小屋,面积不超过三十平方米。设施只能有最基础的……”
“够了!够了!”他跳了起来,激动得面色发红,“就是它了!沙漠,一座没有人的沙漠!请实现我的愿望!”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司文琪突然又有些犹豫了。
“您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是的,完全清楚。”他高兴地说,脸上浮现起一种神往的表情。
司文琪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第三个愿望呢?”司文琪说,“我必须提醒您,所剩的算力已经非常有限了。但是,您依然可以带上一些心爱的随身物品。”说完,她瞄了一眼自己的猫耳水杯。
“不用了。很好。谢谢您。”男人稍稍平复了,语气很坚定,“我已经不需要别的愿望了。我会爱上那个地方,然后永远在那里待下去的。”
司文琪把食指放在生成键上。
她忍不住最后问了一句:“真的要去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是的。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按下按键后,司文琪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
猫耳水杯发出了“喵~”的一声。
愿望变成了两个。
司文琪每天要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以外面的时间算,是十个小时,以仙园的时间算,则差不多有一千小时。随着人数的增加,系统的算力开始变得紧张,制度的调整是必然的。愿望数量的缩减只是第一步。其实,对于愿望内容的框束才是更大的变革。那些最早进入仙园的人都许下了三个愿望,这在后来人看来简直是大赚特赚。每天,司文琪要用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应付一些无理取闹、要求自己也许下三个愿望的家伙。对此,她已经开始麻木了,只会冷冰冰地通知对方:要么接受两个愿望,要么直接强制下线。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有个人只许了两个愿望,但是司文琪已经记不清他的面孔了。
每天人来人往,日复一日,时间长了,司文琪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欲望,说复杂其实也简单,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回事。她自己抽空整理了一下,做了一个小小的文档,编上号,以便遇到相似的案例时节约时间。
愿望,大部分跟金钱有关,这一类会占到大概百分之八十。形式呢,多种多样。有要美金的,有要人民币的,还有要电子货币的,最夸张的是要金砖的。其实,这类愿望是最没有意义的。也许,平时真的很少有人去思考:金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毕竟无论金砖还是美元,都是不能拿着吃拿着喝的。如果是想买豪宅豪车,那一开始就用愿望实现不更直接吗?炫耀?那更无趣,人们一旦进入仙园,基本就很少往来。何况,当金钱成了人人都可以拥有的东西,又有谁还会在乎呢?
少部分愿望跟健康长寿有关。提出这种愿望的客户往往年纪已经比较大,跟上一个愿望一样,这是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因为不论你在现实世界里的生存质量如何,一旦进入虚拟系统,全都是一样的。生命就好像被塞进了一只小小的冰箱,从此以后,无谓少老,不知生死。
剩下的则是一些奇葩。
有的人,幻想当帝王。司文琪依次建造了故宫、埃及卡纳克神庙和古罗马哈德良离宫的微缩仿版。徒有外形,没有内设,因为其余的算力都用于放置工具人了。他君临天下,威风八面,貌似掌控一切,却只拥有三座城。于是他每天不知疲倦地奔波往来,在风格迥异的城池里反复出演大同小异的权谋故事。
有的人,则被复仇的恶意控制了头脑。他们把仇恨的人放在密室里,用尽所有的恶意去折磨对方。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但确实是最可悲的。在虚拟实境中的所作所为无法伤及实体的一分一毫,这么做的人,只能是反复揭开自己的伤痕,而且永远摆脱不掉。
有一类人,数量不少。他们在现实里的群体名称是程序员。至于需求,也出奇的一致,居然要求开个办公室方便写代码。其实在虚拟世界里写代码,又有多少现实意义呢?
还有一些,数量也不少。他们年岁不大,是以打着各种名号的团体的形式来的。
“我们永远在一起!”
“为了……!”
他们往往这样说着,就走进了那扇门。
司文琪知道,这样子的人大抵不久之后就会反悔。现在口号喊得越亲密,日后别离的时候就越彻底。
还有一类人最有趣。
他们会抱着怀疑的态度,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你,然后挑衅你,试图玩弄些不成熟的逻辑,就好像是小孩子试图跟大人玩猜谜。至于愿望,他们也会绞尽脑汁,掏出一个自以为让你难办的想法,号称那就是最最想要的东西。
他们每一个都以为自己是最标新立异的那个,想要挑战已有的规则,殊不知仅仅是消耗掉了标准模板而已。
那完全不是什么特别的,他们的方向错了。最特别的人,其实都很普通。
记忆中,有一个年纪挺大的人说要一条拥挤的街道,要人,要各种人。人越多越好。街坊邻居,贩夫走卒,小商小贩,什么都行。司文琪满足了他的愿望,把算力统统都换算成了工具人。事后,她查阅了他的资料。他离婚,膝下无子,晚年在养老院度过。司文琪知道那种养老院,看护都是全自动的机器,没有任何一个活的人类。他在那里,独自生活了接近七年。
还有一个人,最特别的。
他号称是个作家,没有任何特殊的愿望,只想听听司文琪讲自己的故事。
“您是想要我个人的履历吗?这个我当然可以复制一份给您。可是,您真的要把这么珍贵的愿望用在这种……这种小事上吗?”她友善地提醒了对方。
他笑了,那笑容似乎能穿透所有的时间。
“这不是小事。对我来说不是。”他说,“因为这是我所追求的,所以其实是最重要的事。你在这里待了很久,见过很多人,你不知道这是一份幸运。会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非常非常羡慕你的。”
司文琪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幸运。这是她的工作,她有义务尽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仅此而已。
于是,司文琪把上面所有那些人、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都讲给他听。
作家很满意,但这消耗了司文琪太多的时间。后来她表示,可以把所有的数据都复制给他,让他自己到自己的小世界里面,去慢慢听。
作家拒绝了。
“不,故事始终是要有人来讲,才是有温度的。”
不知为什么,司文琪感到脸上有些发烫。
思考了很久,她最终提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想过的大胆想法:制造一个伪人,承载着自己的所有记忆,跟他走,去给他讲故事!
作家思考了几分钟,同意了。
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模板,带上司文琪的复制体离开。临行前,他对她说:“你的故事很精彩,可惜到目前为止并不完整,从整体上说只有上半部。也许继续聆听下去,我会遇到一个很美丽的结局吧。”
司文琪追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回答,只说,他是这个世界的游者。
跟每个人一样,来过,看见,记录,存在。
小艾不见了。只留下一条讯息。
司文琪知道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地看通讯机里的字,这居然是一条纯文字的信息,并不是音频,也没有图像。司文琪只能想象着小艾正坐在自己眼前,用自己的嘴在跟自己发声。
文琪:
我们走了。
我最終还是决定不去仙园。阿然很赞同我的意见。
这个世界很寒冷,但毕竟还是有温度的。如果选择进入仙园,也许我们也会很满足很快乐吧,但是一想到在冰冷的世界里沉睡着的自己的躯体,就会觉得身体太可怜了。
……仙园虽然安乐,但毕竟是虚幻,就好像蓬莱,是只属于梦中的楼阁。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小艾 阿然
我们。她用了“我们”?
读信的过程,司文琪一直在抖。这些句子很短,但在司文琪看来,却好像短刃的匕首,在一刀一刀划伤自己的身体。她用力把通讯机打翻在地,又狠狠地在自己的枕头上捶了几拳,可身体里的抑郁发泄不出来。她想把自己灌醉,可是找不到酒精。
司文琪失魂落魄地跑到大街上。奶茶店还在。不过,就跟这条街上其他那些七七八八的店一样,冰霜和尘土落满了原本光洁的窗户——这里已经没有了主人。
环顾四周,司文琪这才惊恐地发现:原来街道上的人已经这么少了!
其实回忆起来,奶茶店的生意一直就不怎么好。也许是自己太过迟钝,对有些事从来没有注意到。店里面似乎永远只有两个人,小艾和阿然。小艾永远在自怨自艾,阿然则永远在忙碌着。不管有没有客人,他一直能找到事做。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表演?可能他们早已商量好要离开吧,只是自己没察觉罢了。
司文琪这才明白,也许,自己也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了。她相信希望,也相信未来。她知道让自己的躯体陷入长眠,只把思维投入仙园之中,看起来像是一种逃避,但是自己绝对做不到像小艾那样,勇敢地、孤独地在杳无人烟的世界里活下去。不,她还有阿然,她并不孤独,可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做。恍惚间,她想:如果未来还有人类,他们会怎么看现在的我们呢?手腕上的计时器第三次响起,提醒她早已经过了交班的时间。
太阳已经很冷了。司文琪突然开始羡慕那个拥有一大片沙漠的人。整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如果现实中寻找不到温暖,那自己至少还可以在仙园中获得希望。
请求驳回,请求驳回,请求驳回。
暂停业务,暂停业务,暂停业务。
司文琪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她无视着周围的一切。系统显示,此时此刻外面排队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五千,但她却什么也不想做。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她。
也许工作起来,就会忘记这一切吧。她抬起手,想要强迫自己去按动按键,让排队的人进来。她知道,只要人们向仙园涌过来,用肤色各异的面孔填满自己面前的这块小窗子,自己就会被忙碌的工作填满。争吵,讨价还价,挖苦,骄傲,自以为是……各种情绪会占据自己,从而让她暂时忘掉痛苦。
手指最终没有按下。
就在这时,她看向了窗外。
她突然看到了那棵树。
似乎很久很久之前,那棵树就一直在那里。某种东西突然把自己击中了。她推开门,朝着那棵树狂奔了过去。这是她第二次站到大树下。记不清是多久之前,自己第一次来到司门人的小屋,就看到了这棵树。她没办法不看到,因为这棵树是视界里唯一可见的东西。除了那棵树,那扇门,那堵白色高墙,一切都是沙子。
只有这样孤零零的一棵突兀的树。
记得她曾经问自己的上级:前一任的司门人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去了仙园。上级没有直接回答她,只告诉她一句话:他选择了见证。
现在,司文琪明白了,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有的人选择逃避,有的人选择勇气;有的人选择毁灭,有的人选择创造;有的人选择遗忘,而有的人,选择见证。
突然间,她的内心燃起一把火。
她说不清那火焰是从哪里来的,好像那火苗一直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它蛰伏着,蛰伏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等待着有什么东西可以把自己唤醒。现在,它不再昏睡,它成长,它放肆地蔓延,燃烧,绽放,迸发!从里到外,几乎把整个人烤得通体发亮。她知道了为什么有些人会笑着走进那扇门,因为他们也曾经这样燃烧过!
她一直在回避,在压抑。这压抑持续了太久,是时候彻底释放了。
她面前有一叠厚厚的文书,和一张薄薄的纸片。
“你确定自己的愿望了吗?”
“确定。”司文琪说。
“可是……这比较难办。”窗子里的人轻轻皱着眉头,“请给我些许时间。”
“没有问题的,我自己核对过每一行计算。”司文琪微笑着鼓励自己的继任者,“你可以慢慢来,我可以慢慢等。”
对方笨拙地操作着。
“你确定不要空间?”
“是的。”
“……而且绝对不会打扰到被观测者?”
“不会。我只想做个旁观者。”
“可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
司文琪笑了。
“我想到每个世界去看一看。远远地看一看就可以。因为即使有一天,整个世界都不在了,也应该有人去记录所有的故事。”
门很高,站在门口,无论是谁,都会立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然而墙更高,平静,威严,一望无际。高高的白墙后面,则是无数的世界。
粉色的猫耳水杯,发出了“喵~”的一声。她笑了,把它攥紧,充满勇气。
她迫不及待地站在门前。
她期待着与每个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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