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月生
第一次见到“傻子”时,我还是警备队的实习警员。
在例行的治安巡航中,前辈说有个解压的好地方能让烦恼烟消云散。
那是颗被冰雪覆盖的白色行星。记得第一次踏上它时,降落点在一方苍白无际的冰原上。离开飞船的瞬间,眼前的建筑瞬间吸引了我的眼球。
虽然被冰壳和积雪遮掩住了身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冰原上为什么有船?”困惑的我询问了前辈。
“据说很久之前这是一片海。”
“多久?”
“很久。”前辈回答,他也不曾见过这里海洋时代的模样。
这真是艘庞大的海船,上层建筑像是雪峰顶端的巍峨宫殿,气势之磅礴仿佛依然在破浪航行着。
我们登上了船,被居住其中的原住民款待,篝火、美食、独特的舞蹈,热情驱散了透骨的寒意。我明白了为何前辈喜欢这里——警备队的工作是在辽阔星域间反复巡航,在孤独寂静的船舱中面对虚无的深空。
在这里,我切实感受到自己真实地活着。
“烦闷了可以來转转。”
“我会的。”我点头,我已经爱上这里了。
篝火宴会中,一个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起眼,但却与众不同,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
历史记录显示这里曾是海洋,原住民的先人驾驶着庞大的海船追寻着洋流和鱼群。直到气候突变,冰河时代降临,海洋冰封,化为苍白的冰原,海船被冰壳禁锢。极寒剥夺了赖以生存的环境,能活下来的都是生存抗争中胜利者的后代。他们高大、强健,表皮上覆盖着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色绒毛。
而那个身影……佝偻、瘦弱,像只二足站立的蝼蛄。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前辈。
“傻子。”前辈回答,见我仍旧一脸疑惑,于是解释道,“这里的人就这么叫。”
“他从哪儿来的?”
“不晓得,印象中一直都在。”
“他是什么?”我自认为知识广博,但全然不知“傻子”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前辈回答。
“可能是海洋时代的遗留物。”
“从海洋时代活到现在?”原住民的历史存在大量空白,无法得知海洋时代的详尽信息。在银河联邦发现这颗星球时,这里已经是雪原了。原住民已经在冰河时代中生存了很久,活着的人都不曾见过海洋。
“那得活多久?”起码千年以上,什么生物能有这种寿命?!
“谁知道呢,也许他就活了那么久。”前辈对他没有兴趣。
宴会上,我的视线时不时地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这个蝼蛄模样的生物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宴会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有时候他蜷缩着身子,把自己塞进一个角落。两粒玻璃弹珠似的眼球直挺挺盯着面前的一串烤肉,直到那串肉从鲜红的血色变作金黄,淌下诱人的油水。
我看到他站起来,朝肉走去,步伐毫不轻快,每迈出一步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途中似乎还几次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这一小段路他走得很慢,慢到令人产生了余生流逝而过的错觉。当他伸出前肢想要抓取烤肉的时候,却被一个手脚利索的原住民捷足先登。
我看到傻子的前肢就那样悬停着,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久到几乎成了一尊塑像。变化的只有两粒弹珠般的眼睛。它们本是金黄色,如恒星般明亮。我看着它们逐渐冷却,衰退成黯淡的矮星。他又把身体塞回角落里。
有时我甚至怀疑只有我才能看到他。
第二次见到傻子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位独立巡航的警员。
我忽然想起那颗苍白行星,决定给自己放个短假。
我再次登上船,此刻自转正好将冰船推向午夜。
夜幕让这里比首次光临时宁静。雪霰交织着风声席卷耳畔,我走向一处透着暖光的屋子。是家酒馆,原住民的生活永远与美酒烤肉相伴。
推门而入的刹那,我注意到了门外一团蠕动的物体。我本以为只是堆砌的杂物,但事实上是一个活物。
酒馆中散漫的光使我得以看清他的面目。
是傻子,我几乎已经将他遗忘。他蜷缩成了一团,仿佛变成了一只鼠妇。弹珠似的眼睛没有眼睑,我无法分辨他是清醒还是安眠。他难道一直这样度过每一个寒夜?
我走进酒馆。
“巡警先生,欢迎。”
“烤肉,冰壳酒。”
“稍后。”
我还记得傻子曾经执着的那串烤肉,我想满足他。
我拿着烤肉和酒壶走出了酒馆,伏下身,蹲在傻子面前,把烤肉递了过去。
肉香吸引了傻子,他舒展身体,眼珠忽明忽暗地闪烁。我当这是眨眼。
“拿着。”不知他是否听得懂。
他伸出前肢。和上次宴会中一样,他总在犹豫和踌躇。
前肢忽然缩了回去。
“拿着,给你的。”我重申了一遍,尽量温和些表现出友好。
“给傻子?”他开口了,没想到他会说话,这是我们首次交流。
“傻子”居然是他的自称。
“是的,你喜欢这个对吧?”
“谢谢,好人,傻子,高兴。”他接过肉,递到嘴边,四瓣型的口器一张一合,将肉块蚕食掉。
“好吃吗?”
“傻子,喜欢。”他的语句只有单词,缺少修饰和衔接,而且似乎没有“我”的概念,始终用“傻子”自称。以我对智能种族的了解,这些都是智能低下的表现,傻子也算实至名归。
“不冷吗?”换成我可没法在寒冷的户外过夜。
“傻子,冷。”
“为什么不进去?”我指的是酒馆。
“傻子,害怕。”他回答。
也是,他一定没少挨原住民的欺侮。职业道德让我怜悯之心泛滥,警备队就是要保护弱小者免受欺凌奴役。
“不用怕,跟我进去,没人为难你。”
和接过烤肉时一样,他踌躇片刻,然后跟我走进店里。
“不介意我带着他来吧?”
“您自便。”老板看了看我们,说。
“刚才的再来一份。”我指示傻子坐下,他左顾右盼了会儿,遵从了指示。
“久候了。”食物端了上来。
“为什么不让他进屋?”我拦住了酒保。
“谁?”
“他。”
“你说傻子?”
“不然呢?”
“没人不让他进屋,他自己不进来。”酒保回答。
真的?我环顾周围人的反应,确实没人对傻子表示厌恶。确切地说,没人朝这里看一眼,没人在意傻子,仿佛只有我能看到他。
“外面那么冷,为什么不进来,他们不让吗?”问问当事人吧。
“傻子,害怕。”
“为什么害怕?他们欺负你?”
“没有。”
“那害怕什么?”
“傻子,害怕。”
“为什么?”
“害怕。”
“原因呢?”
“害怕。”
我叹了口气,傻子的智力支持不了更深层次的交流。
“吃吧。”
“给,傻子?”
“我也吃,我们一起。”
“谢谢,傻子,高兴。”
“不客气。”
“你,吃。”傻子把一串烤肉递给了我。
“我会的。”我点了点头。
他虽愚蠢,却也懂得感谢和关心他人,我有点儿喜欢这个小东西了。
“你从哪里来的?”我也愈发对他好奇了。
大快朵颐的傻子听到了我的问题,停止了进食,弹珠似的眼睛盯着我,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接着他抬起了头,仰望着天花板,许久后又恢复了进食。
“嗯?”我不知道这些动作意味着什么,从天上来?或者不知道,不想提?还是他所表现出的智能不支持进行沉默的暗示或复杂的内心活动?
“傻子,忘了。”他说出答案。他的智能应该不会撒谎吧?
“你有家人吗?”第二个问题,傻子的反应和前面不同,他告诉我有,但不知道家人在哪儿。
“你在这里多久了?”第三个问题。
“很久,傻子,忘了。”
从他的身上得不到答案,往后的岁月我时常向原住民打听关于傻子的事。得到的情报总结如下:
傻子生存了很久,原住民从有记忆开始就有傻子。有人曾经对傻子感到好奇,问询过父辈,得到的答案完全一致——他活了很久,父亲、爷爷甚至是更早祖辈的记忆中他就在了。
之所以是“生存”而不是生活,是因为他没有家,不从事任何工作,终日仅在冰船上漫无目的游荡,露宿户外,依靠残羹剩饭生存。没人知道他究竟依靠什么度过漫长的岁月,只能说他的寿命够长,环境适应力无可匹敌。原住民并不排斥他,因为他是傻子。无益,无害。毫无价值,也不会造成损失。
还有一个点——他独一无二。星球上不止一条冰船,它们是原住民的城市,散落在被冰雪封印的大地上,但其他船没有像傻子这样的生物。
他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没人知道。我曾问过他是否愿意离开,去更温暖适宜生存的星球。那里有难民收容所,即便是傻子也能得到好归宿,至少强过现状。
“傻子,不离开。”
“为何?”
“傻子,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傻子,忘了。”他用前肢抓挠起光滑的头壳。
“想不起来就别去想了。”
傻子可能原本不是傻子,或许是从前来到这里的外星生物。因某种原因遗留下来,受到刺激或是伤害,失去记忆变得痴呆。
所谓重要的事,大概是与伙伴的约定,比如接他回家之类。我在脑中模拟了若干种可能性,但没人知道他的同类在哪儿,又是否还存在于宇宙中。
银河漂流
恒星系华尔分附近活动的警員收到了紧急集合指令,我是其中之一。
通常,当某个人居行星遭受重大灾害,或是发生严重治安事故时,我们就会接到这种指令。通常不会告知我们原因,作为警员只需要遵从命令就足够。
具体集结地位于华尔分γ行星外空域,那是颗温和行星,建有联邦城市。我驾驶巡逻艇来到集结点时,队伍的规模着实令我吃惊——联邦海军也出动了,与庞大的战舰相比,巡逻艇似环绕巨鲸的游鱼。
“这是战争?”实习期的前辈也在集结人员之中,他或许有内幕消息。
“听说遇到了异形。”
“异形?”联邦将未曾接触过的智能生命体统称为“异形”,然后分门别类,有一些会被归为人类。
“很有威胁的家伙?”否则应该不至于惊动海军。
“肯定,附近海军太少,所以拉我们凑数。”
“战斗已经开始了?”
“不清楚,只知道有条太空船。”这意味着对方是高等文明。
“什么样的船?”
“不知道,一会儿就能看到。”
集结人员就位,海军给我们临时派发了陆战兵装,我和前辈编入了同一支陆战分队接受海军指挥。登陆艇降落在γ行星地表,降落集结地与γ行星首都距离很近。这个位置我能用肉眼看见远处矗立在地平线上的异形飞船。它像枚钉子,深扎进地壳里。这是用小行星改造成的飞船。
如果是无法沟通的敌对生物,首都可能会有灭顶之灾,难怪海军严阵以待。
一台铁骑攻击机从我们身旁走过,那是海军航空兵的主战兵器,一种人形载具,庞大身躯践踏地面时周围都会跟着微颤。
“小时候我梦想驾驶这玩意儿。”前辈一直注视着攻击机。
“那你不去海军?”
“这不是没考上所以就来警备队了嘛。”他大咧咧地说。
地面部队朝向异形太空船推进,进军速度不快,因为得保持低调,避免刺激对方造成局面失控。身后是γ行星的首都,短时间内居民还没来得及疏散。
“尝试过交涉吗?”
“没有回应。”不回应通常会被视为敌意。
“那为什么不直接发动攻击?”先发制人是掌控局面的最佳选择。
“这得问制定‘郑和法’的老爷们。”
“郑和法”指的是银河联邦宪章的第八条,因为条例的精神与地球文明史中一位航海先驱者的精神相吻合,于是联邦便用那位航海家的名字命名了这条法律,其内容是:
“全体联邦成员不得以任何理由在未尝试交涉的情况下率先对首次接触的人类文明发动攻击性行为。”
这是条有趣的法律,因它引起的纠纷浩如星海。无论你身居何位都得谨慎对待,这关乎联邦“博爱、平等”的统治基础。未知的异形会被优先视为人类,在这条法律面前,人类是社会学概念,泛指一切具有自由个体意识、可交涉的高智能生命。
法律让我们只能被动反击,不准开第一枪。
太空船进入了有效射程之内,但依然维持着静默。我们仿佛被彻底无视了。
指挥官下令暂时待机。
“我们需要交涉专家或者从事异形交涉工作的人员!重复……”通信器没有征兆地响了起来。
“我是负责治安巡航的银河巡警,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发出了回复。
“来临时指挥中心报道。”
“你小子……”前辈有些担忧。
“没事的,就想做点儿事。”我不习惯干等着,那令人窒息。
指挥部决定组建一支分队进入飞船,直接与异形当面接触。我成功入选,因为确实有交涉经验,而且具备应急战斗能力。
我们对异形飞船进行了扫描,构建了内部三维模型,发现了疑似舱门的构造。我们将乘坐悬浮机进入内部,到达舰桥的位置。
好消息是,通过扫描,我们确认异形技术与主流文明技术有些相似。技术相似意味着意识形态相似。他们很可能是人类,这会降低冲突爆发概率。
分队进入飞船内部,技术的相似让我们能轻易破解各种闸门。唯一的遭遇是飞船里弥漫的臭气。仿佛有人对着铁罐头放了个屁,然后把罐头密封,等一百年后再打开。
“但愿这不是他们的香水。”
异形依然没有回应,先前的扫描确认飞船中存在生物信号。可我觉得它像条幽灵船。
“这扇门之后就是舰桥,里面有生物信号,他们在里面。”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检查武器,不要轻易开枪,但如果对方袭击,别顾虑。”
“交涉在确保安全后才能进行,你去队伍最后。”分队长告诉我。
我闭气凝神,等待着舱门打开的关键时刻。
一团一人高的黑影在门开的一瞬间扑向我们。
“别开枪!”如果不是分队长喝止,我会扣动扳机。
黑影径直拍向地面,倒了下去,然后没了动静。
“死了?”
“好像是。”
“没人开枪啊。”
“本来就是死的。”
“确认情况!”
舱室内漆黑、死寂,体表覆盖着甲壳的外星生物或倚或窝,但无一例外全是死尸。
“没有外伤,不是争斗。”医疗兵检查了尸体。
“那是集中处刑?”
“喂!这只还有一口气!”
有人发现了一个活着的异形,还会动,外壳附着一层灰白的霜,犹如秋蝉褪下的壳。
一双弹珠似的眼睛正盯着我们,他伸出了前肢颤抖着对准我们,这是祈求帮助。
“看来我们需要的是医疗设施和医护人员。”分队长垂下枪口,盯着那个异形说道。
我明白现在的情况了,这是一群远航的人类,遇到了瘟疫或饥荒,不得不迫降。没有回应是因为他快死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第一眼我就主观地把他们当成了人类。他们和傻子太相似了,但体型更大,外壳的颜色也有区别。
四个月过去了。
我们从尸堆里翻出了百余名尚未咽气的异形,将他们收容进医疗设施。
所幸他们只是饥饿与营养不良,不是传染病,救助工作会很容易。
存活人员包括船长,他是领袖。除了人道主义救助,我们还对他们的意识形态、技术力及语言做了解析,他们是人类没错。
今天将要进行一次深入的会谈,更深入地了解这个种群。此前船长的健康状况不足以进行会谈。
我是最早发现并接触的人员之一,有幸成了代表團的一员。
会谈交流被安排在临时医院的会客间。
“我是船长,喀咔恩卢,感谢你们的救助。”他说的是本族语言,解析工作早已完成,通过翻译器可以进行无障碍交流。
“联邦的宗旨。”领队回答,此前我们已经对他们普及了联邦的宇宙观。
“谈谈您的族人,以及从哪里来?”
“从母星。”
“母星在哪儿?”
“无从知晓,我不是首任船长。”
“那么?”
“可能是第几百任。”
“几百?”
我打了一个冷战。
技术解析显示这条小行星改造的航船没有空间跳跃功能,只能依靠常规动力在遥不可及的星域间航行。这种方式所花费的时间令人不敢想象。
地球历史上,跃迁机动技术发明前,我们从未进行过载人深空航行。
“你们航行了多久?”
“太久了,也许上百代人。”
“为什么要进行这次航行?”
船长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
他们也曾经生活在温和行星上,氦聚变爆发令母星被膨胀的红巨星吞没。为了生存,他们在没有空间航行能力的情况下开始了迁徙,寻找栖身之所。这种没有明确目标的迁徙更像是漂流。
“我们以为我们在宇宙中是孤独的。”船长说这里是迄今为止他们发现的唯一温和行星。
持续几周的星际巡逻就能让我感到焦躁不安,而他们航行了几百年。
技术人员分析过飞船的动力系统,是一种重聚变熔炉,任何物质都可以作为燃料。长期缺乏补给的环境中,岩石矿物是唯一能长期提供的燃料。
这条船一直是“焚烧”自身航行的,它原本的体积比现在更大。
约十五个地球年前,他们探测到了这颗星球,但他们已经趋近极限,船已经无法继续依靠熔炉航行了,因为继续挖掘船体将导致结构性破损。
于是他们引爆了一块船体,依靠爆炸惯性进行最后的航行,这是名副其实的“漂流”。
“食物、水、药品,都到极限了,我们无法维持,多亏你们,我们能存活下来,再次感谢……”
“还有其他的迁徙飞船吗?”我提出问题,依然惦记着傻子。
“从残存的记录上看,不止一条,但从没取得过联络。”
他们真的可能是傻子的同类。
“感谢您配合,我们想在近期安排您前往联邦的首星地球,您能正式向联邦国民介绍自己的族群……”一个种群经历了漫长的漂流,在联邦的帮助下获得了安身立命的家园,这是绝佳的宣传。
“前往地球,我一个人吗?”
“是的,其他人可以继续休养。”
“那不行,我不能离开他们。”没人想到他会拒绝。
“您有顾虑吗?”
“不是顾虑,如果脱离族群,我会失去智慧。”
“什么?”
船长说出了他们独一无二的特性——这个种族除了外形与甲壳纲昆虫相似,大脑也拥有类似的特性。除了语言,种群间会采用信息素进行“信息互换”,这种交互“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它使得整个群体形成信息共享网络,独立个体的思维能力是种群中所有大脑的叠加,所以只有在大量聚集的情况下他们才拥有高度智能。
“如果离开种群,我就会变得愚蠢,无法交流、丢失记忆。”
“而且形体上也会变化,体型收缩,需求降低,但能提高环境适应力,这是为了生存。”
“所以寿命会变得很长?”
“是的,过去的资料这么记录,为了提醒我们不能离群。”船长回答。
“也就是说你们共用一个大脑?没有个体意识?”如果共享大脑,就意味着没有独立的个体意识,那就不是“人类”。温和的联邦从不允许非人类智能生物存在。
“那倒不是,互相借用彼此的脑袋思考而已,我并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船长只是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告诉“新朋友”,没有意识到他的回答关系整个族群的命运。
“好吧,那今天到此为止,感谢您的分享。”领队站起来,深鞠一躬。
“我要感谢你们。”船长模仿了我们的举动。
目前为止,他们依然被判定为人类。
朝闻道,夕死可以?
“真的?傻子,族人,回家?”
“是的,我找到了。”
“傻子,回家,傻子,回家。”
我第一次看到傻子流露出欢喜。他在原地颠簸,挥舞着肢体,活像一只粘上杀虫剂的甲壳虫。
船长告诉我,回归种群就能让离群者恢复正常,这意味着傻子能变得高大、聪明,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留在这颗星球上。
对傻子来说这是最好的消息,没什么比这更能让他快乐了。
“别急,有些事我得告诉你。”
但并不只有好消息。
离群的个体会变得佝偻瘦小,适应力和寿命都会极大提升,而返回群落就会恢复正常。傻子已经生存了太久,超出了正常的寿命,恐怕傻子一旦回到族群里,残留的寿命将立刻消耗殆尽。
“你说,傻子,回家,死?”
“是的。”我点点头,他能找回失去的,但会丢掉生命,我必须告之真相。
“傻子,回家,死。”他停止了“舞蹈”。
“考虑清楚吧。”
“傻子,回家。”他的思索只持续了几秒。
“你确定?会死的。”
“回家,傻子,回家。”他坚定不移。
傻子的族人被临时转移到了附近的星城之中,位于γ和δ行星的轨道间。其内部环境模仿γ行星气候,是该恒星系最早锚定的人工天体,接近使用年限了,拆除之前还能发挥下余热。
在正式加入联邦前,他们还需要在这儿度过一段考察期。
我将傻子介绍给船长,而傻子已经是个千百岁的老人了。但当我将他托付给船长时,这场面仿佛一名走失的孩童在巡警的帮助下找到了失散的家人。他们向我道谢,船长说很快傻子就能恢复正常。
我会在星城停留几天,我在休假,有的是闲暇。我也想见见傻子原本的模样。
他没让我久等。
次日清晨,我租住的旅店迎来了一位访客。
見到他的时候我没有立刻认出来。他身形高大,褐色的外壳油光发亮,弹珠似的眼睛散发着温热的光。
“你是……傻子?”
“没错,老友。”不光外貌,他连声音都变了,还有自称,他不再用“傻子”称呼自己了。
“你变回来了?”
“嗯,原来的样子。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哦?”
“我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请我吃烤肉和酒,后来每次都是如此,这次让我招待你一次怎样?”
“好啊。”他的变化令我欣喜。
“哦对了,我想起我的名字了,叫咖呣。”张合的口器中发出清脆的音节。
“那,请多指教了。”我意识到不能再用“傻子”称呼他了。
一间餐馆里,我们面对面坐着,宛如当年的那个寒夜。
“你能想象吗?一个夜晚,就一个夜晚,醒来的时候我找回了所有失去的。”他抓起几串烤肉丢到烤架上,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应该能。”我点点头。
“不,你不能的,完全超乎想象的感觉。”他的眼珠忽闪了几下。
“总之,恭喜你,该怎么说?做回自己?”
“谢谢,我还记得以前你常问我关于过去的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说着,他举起一串金黄的烤肉。
傻子,现在我应该叫他咖呣,他开始叙述自己的过往:
“你曾经问过我在那顆星球上生活了多久,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也答不上。但我记得我从哪里来,我族的过去你是清楚的,红巨星爆发、被迫迁移,我出生在移民船上,从没见过母星的模样,有记忆以来一直在漂流。那些岁月会是什么样你应该明白。直到我们发现了那颗行星,那时候它还全都是水。
“你知道当时我们有多兴奋吗,我们没人见过那么多的水。我们第一次接触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类,那时候他们还在海中航行。回想起来,其实他们也在漂流,不过环境要比我们好得多。可惜我们毫无和异族交往的经验,我们爆发了冲突,冲突演变为战争。你知道当时我们怎么称呼他们吗?‘野兽’!当年我们狂热地坚信,只要消灭所有‘野兽’就能迎来永恒的丰饶。
“但漂流让我们非常虚弱,我们无法在正面对抗中取得彻底胜利,于是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见过移民船的引擎吗?母星时代遗留的技术,我们打算利用那个东西改变星球的黄赤交角,让冰河期提前到来。在我们的推算中,‘野兽’会因此灭亡,而我们能生存下来。你说我们成功了?不不不,没那么简单。我在一次作战中被原住民俘获了,确切地说是他们救了我。
“那是个规模很小的船队,什么?哦,抱歉我没解释,那时候原住民是依靠航船在海洋上漂泊的,他们会把船连接起来变成船队,就像漂浮的陆地。你知道吗,那个小船队边缘化到什么程度,我们和原住民的战争已经进行了数年之久,可他们居然一无所知。所以我没被他们大卸八块。我受了伤,养伤期间原住民一直照顾着我,我和他们共同生活,那段岁月让我真正了解了原住民。当他们也被卷进战争时,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你猜猜是什么?
“是的,我打算帮助他们,我们是失去了家园,但不代表我们就能抢夺他们的家园。我站在了‘野兽’那边,用武器对准了自己的同族,我得阻止海洋变成冰河。没错,我失败了……冰河期还是提前降临了,但实际上这场战争不存在什么赢家,我的族人被消灭殆尽,作战成功了,但我们没有取得‘胜利’。只有我幸存了下来。随着族人全部死去,我变成了傻子。时光流逝,少量的原住民后裔在冰河期生存了下来。当然他们早已忘了那场战争,忘了我是谁,对他们而言我只是‘傻子’罢了。”
“所以,我是个叛徒。”他放下了肉串。
“我觉得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嘛,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谢了,老友。”
言毕,他伸出前肢想要抓起酒杯,但我察觉到他在颤抖。他握住酒杯,想要举起却无法做到。他似乎在一瞬间变得虚弱。
“怎么了?”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得有人听我讲完这一切。我的时间不多了,幸好有你在。”
此刻我才注意到,咖呣油光发亮的外壳已经变得干枯灰暗,犹如蒙上了一层秋霜。在γ行星发现那些垂死同族的时候他们也是这副模样,我问过船长原因,答案是他们在死亡前就会变成那样。
他的眼珠也已经变得暗淡了,声音也开始嘶哑。然而他的故事让我沉迷,我一度忽略了这些变化。咖呣活了很久了,久到无法计算流逝的时光,回归族群的时候就将面临死亡。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你的样子不对劲。”
“我知道。”他的眼珠再次忽闪了几次,朝阳似的光明已经若有若无。
“别说了,你需要医生。”我扶他起来。
“谢谢你,还有……再见了,我的老友。”
他的前肢耷拉了下来,失去了筋骨,从我的肩上滑落。我感觉到某种事物已经从身上这具躯体中离开了。
“再见,老友。”我向他告别。
“小行星已经进入了预定位置,等待您的指示,长官。”
“执行作战。”
“明白!”
一周前,在咖呣的葬礼结束之后,我获得了晋升,并且成为本次作战的指挥官。
那是一场符合他们传统的葬礼——他的遗体伴随着鲜花和香料,被装进棺椁里,然后抛入太空。我和他的族人们向他致敬,并做了最后的告别。我想这应该是漫长的银河漂流中形成的传统,万物诞生于星海,也将回归星海。
其实早在联邦得知他们的特性,并决定让他们转移到星城上时我就已经猜到意图了。在我递交了关于“傻子”,也就是咖呣的报告之后,联邦彻底下定了决心。
这是一个带有侵略性的种群,曾经对他族发动过种群灭绝战争。眼下这个族群虽然虚弱不堪,但如果他们的人口持续增长,共享思维和记忆会让他们的智力提升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他们会成为宇宙中所有种族的威胁,甚至动摇联邦的统治基础。所以不能让他们活下去。
可是如果直接进行打击,联邦对待人类种族“平等、包容、博爱”的形象会遭到破坏,那会动摇联邦的根基。所以我们必须把这次作战伪装成一场“不幸”的事故,诱导小行星撞击星城,让即将退役的星城成为这个种群最后的坟场,送他们回归星海。
但我不会悲伤,我知道那座星城只是个空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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