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代王若虚的议论之学

2022-04-29 00:44王永
文史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学术

王永

代表经学著述形式新变的“议论之学”起于唐而盛于宋,在金代为专门之学。金代学者王若虚为章宗承安二年(1197)经义甲科进士,长于经史之学,以“议论”之才著称于世,其《滹南遗老集》(又名《滹南辨惑》)的诸多“辨惑”式著述中,包含着对议论之学在观念、范畴、命题和批评方法上丰富的实践成果。

元好问的学生郝经说:“故学经者不溺于训诂,不流于穿凿,不惑于议论,不泥于高远,而知圣人之常道,则善学者也。训诂之学,始于汉而备于唐。议论之学,始于唐而备于宋。然亦不能无少过焉。而训诂者或至于穿凿,议论者或至于高远,学者不可不辨也。”(郝经《陵川集》卷一九)他把议论看作与训诂并列之经学表述方式,乃是宋儒义理之学的述学载体。元人刘因说:“六经自火于秦,传注于汉,疏释于唐,议论于宋,日起而日变。学者亦当知其先后,不以彼之言而变吾之良知也。近世学者,往往舍传注疏释,便废诸儒之议论。盖不知议论之学自传注疏释出,特更作正大高明之论尔。传注疏释之于经,十得其六七。宋儒用力之勤,铲伪以真。补其三四而备之也。故必先传注而后疏释,疏释而后议论,始终原委,推索究竟。以己意体察,为之权衡,折之于天理人情之至。”(王梓材、冯云濠《宋元学案补遗》卷九一)这是对“议论之学”较为全面的总结。

一 王若虚与金代议论之学

金人对议论之学地位的认识明显高于宋人,凸显了议论之学的独立功能。王若虚的学术前辈赵秉文云:“议论经学,许王从之(若虚字),散文许李之纯(纯甫)、雷希颜(渊)。”(刘祁《归潜志》卷八)此处议论经学与散文并用,议论应是与训诂有所区分的义理式述学表达方式,且与文学性较强的散文体裁不相同。王若虚同辈学人李纯甫《重修面壁庵记》自称:“屏山居士,儒家子也,始知读书,学赋以嗣家门,学大业以应科举。又学诗以道意,学议论以见志,学古文以得虚名。”(刘祁《归潜志》卷一)此处以赋、大业(应指经义)、诗、古文与议论并置。将两则材料合起来看,前则赵秉文所称道的李纯甫散文成就也即后则李纯甫自以为是的古文之“虚名”。至于“见志”之“议论”,仍是指学术思想表达所依托的形式,但又区别于经义之学。

王若虚对“议论”体更是有形式自觉。据王鹗:“壬寅之春,先生归,自范阳道顺天为予作数日留,以手书四帙见示,曰:‘吾平生颇好议论,向所杂著,往往为人窃去,今记忆止此,子其为我去取之。”(《滹南遗老集·序》)此处“议论”即是指以“辨惑”“辨”“话”等为体式的学术短章结集。后辈刘祁称道其“贵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词为尚”(刘祁《归潜志》卷八),这正是王若虚在辨惑体式中使用的学术语体风格。

李治基于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发出金代学术“惟于议论之学,殆为阙如”的慨叹,盛赞“滹南先生学博而要,才大而雅,识明而远。所谓‘虽无文王犹兴者也”(《滹南遗老集·序》)。从中可见,在金代能够发展议论之学的人物首推王若虚。王若虚不仅在“议论”的对象上由经史向各体著述及文章与诗歌批评上拓展,而且在议论体式上也进一步脱离训诂,形成了“辨惑”式的议论。

二 王若虚议论之学的理论追求

强调王若虚“议论之学”的李治在《滹南遗老集》序言中梳理了王若虚“辨惑”的学术渊源:“字长,实录也,刘子玄点其烦;孟坚,巨笔也,刘贡父刊其误;子京,俊才也,刘器之病其略。故史氏且如是,况杂述乎?然则有人于此,品藻其是非,诊缕其得失,使惑者有所释,郁者有所伸,学者有所适从,则其泽天下也,不既厚矣乎?”王若虚的“辨惑”式议论与刘知几、刘攽、刘安世对于《史记》《汉书》《新唐书》的质疑性批评一脉相通。对于王若虚辨惑式议论的时代背景,李治又说:“(王若虚)以为传注,《六经》之蠹也,以之作《六经》辨;《论》《孟》,圣贤之志也,以之作《论》《孟》辨;史所以信万世,为所以饬治具,诗所以道性情,皆不可后也,各以之为辨;而又辨历代君臣之事迹,条分区别,美恶着见,如粉墨然。”(《滹南遗老集·序》)李治基于对《滹南遗老集》的评说,建构了王若虚议论之学的学脉来源与基本特征。

王若虚对两宋学术是有明确质疑的。《论语辨惑序》云:“尝谓宋儒之议论不为无功,而亦不能无罪焉。彼其推明心术之微,剖析义利之辨,而斟酌时中之权,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过深,揄扬过侈,以为句句必涵气象,而事事皆关造化,将以尊圣人而不免反累,名为排异端而实流入于其中,亦岂为无罪也哉?至于谢显道、张子韶之徒,迂谈浮夸,往往令人发笑。噫,其甚矣!”(马振君点校《王若虚集》卷三)元好问《内翰王公墓表》更以知交身份透露出王若虚的本意:“学无不通,而不为章句所困。颇讥宋儒经学以旁牵远引为夸,而史学以探赜幽隐为功,谓天下自有公是,言破即足,何必呶呶如是?其论道之行否云:‘战国诸子之杂说寓言,汉儒之繁文末节,近世士大夫参之以禅机、玄学,欲圣贤之实不隐,难矣。经解不善张九成,史例不取宋子京,诗不爱黄鲁直,著论评之,凡数百条,世以刘子玄《史通》比之。”(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元好问全集》卷一九)王若虚《文辨》在学术上秉持“真”的原则,有“宋末诸儒,喜为高论而往往过正,讵可尽信哉”(马振君点校《王若虚集》卷三四)之讥。正如元好问和李治等人关注到的,“公是”也就是合理观点的推出,是王若虚发议辨惑的目的。

当然,质疑宋学并不能全面涵盖王若虚发议辨惑的价值。正如四库馆臣所评:“《五经辨惑》颇诘难郑学,于《周礼》《礼记》及《春秋》三传亦时有所疑,然所攻者皆汉儒附会之词,亦颇树伟观。其自称不深于《易》,即于《易》不置一词,所论实止四经,则亦非强所不知者矣。《史记辨惑》《诸史辨惑》《新唐书辨》皆考证史文,掊击司马迁、宋祁似未免过甚,或乃毛举细故,亦失之烦琐,然所摘迁之自相抵牾与祁之过于雕斫,中其病者亦十之七八。《君事实辨》《臣事实辨》皆所作史评、史事,《议论辨惑》《著述辨惑》皆品题先儒之是非,其间多持平之论,颇足破宋人之拘挛。《杂辨》二卷于训诂亦多订正,《文辨》宗苏轼而于韩愈间有指摘,《诗话》尊杜甫而于黄庭坚多所訾议,盖若虚诗文不尚劖削锻炼之格,故其论如是也。”(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六六)正如《提要》所云,王若虚的议论不无偏颇琐屑之处,如对《史记》《新唐书》宋祁列传部分的批评,就引得诸多非议。但对传注之学的质疑、对附会之学的攻击等,传承了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学术精神,且在表达上有所创新。

三 王若虚的议论批评实践

《滹南遗老集》设《议论辨惑》专卷,涉及经、史和集部中的议论文字,命题主要来自史论、专论、笔记以及司马光、苏轼和郑厚等人的议论。他的论证结构一般是引论—立论—驳论—申论。以第一条(马振君点校《王若虚集》卷三〇)为例:

范晔史论云:“义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义,全生可也。”(引论,纳入讨论的命题)夫义当生则生,义当死则死,义者所以主生死,而非对立之物也,岂有时而轻重哉!(立论,提出自己的观点)“义重于生”已为语病,又可谓“生重于义”乎!(驳论,回到命题,辨别其谬误)虽然,此自汉以来学者之所共蔽,晔也叛人,何足以知之!(申论,推原谬误产生的原因)

其馀条目或有环节不全或有结构变化之处,但大体遵循这样的议论理路。

引论环节,王若虚的特点是语气多带强烈的否定色彩。如评价苏颋论夷齐四皓优劣所云“四皓见贤于子房,夷齐称仁于宣父。与其称仁于宣父,不犹愈于见贤于子房哉”为“鄙哉斯言”;评“司马君实正直有馀而宽假曹操,苏子由道学甚高而奖饰马道”皆“缪戾之见”;评“温公排孟子而叹服扬雄,荆公废春秋而崇尚周礼,东坡非武王而以荀彧为圣人之徒”为“人之好恶有大可怪者”;评“子由杂志记道犯人罪不可加刑事”为“其言甚鄙,非惟屈法容奸有害正理,而区区妄意于神仙殊为可笑,盖苏氏议论阔疏者非一而此等又其尤也”……这样批判态度鲜明且多用语助词的表达,可见其不仅是“有感而发”,而且是“不平则鸣”。

立论环节,王若虚多有精彩之论,涉及他个人对议论的本体认识之处也较多。如:“为论不求是非之真,而徒倚古人以为重殊,可笑也”,“是非有定理前后反覆以迁就己意,此最立言之大病也”,“辨无太深,法无太尽,论其当否则可矣”,均是对议论表达的理论看法。

驳论环节,王若虚常以修辞学、文章学等细节批评以及引证法、理证法来实现目的。这一环节的句法及用词,有“已……又”“必……固”“徒见……遂敢”“是何”“抑不思”等。

申论环节,王若虚则多有“此秦、汉以来学者所大蔽”,“汤武之是非古今多疑之予不可不辨”,“战国诸子托之以寓言假说,汉儒饰之以末节繁文,近世之士参之以禅机玄学,而圣贤之实益隐矣”,“而今世人往往主其说,凡有以议论入者辄援此駮之,亦已过矣”这样的表达,说明了他议论辨惑所针对的学术传统和学术语境之深广,虽然其学术背景相对薄弱,学术成果尚不厚重和系统,但这种批判精神值得传承。申论环节,在揭示谬误产生背景时,王若虚的用语时常是尖刻的,如“晔也叛人,何足以知之”;“苏氏喜纵横而不知道,故所见如此”;“书生之迂阔如此”;“乃知其所见之蔽盖终身也”;“乃知秦汉诸儒迂诞之病,虽苏氏亦不免也”。

王若虚特别不满于郑厚之论,常常痛加指斥。如“厚之鄙见如是耳”;“厚虽鄙薄圣贤,其于孔子犹若有所惮者,至是说则并孔子而不取矣。小人无状,一至于此!天下之事亦有非,书生所知者名教之理,而书生不知则谁复知之!且厚独非书生邪?何其背本之甚也”;“郑厚小子,敢为异论而无忌惮”;“世惟知其讪薄汤武伊周之非,而不知此等尤名教之罪人也”。与王若虚同时稍长的议论名家李纯甫以郑厚的传人自居,推扬郑厚之论,自称“自庄周后,惟王绩、元结、郑厚与吾”(刘祁《归潜志》卷一)。王若虚对郑厚的批评,客观上包含了对李纯甫议论虚名的揭露。

《滹南辨惑》中的《史记辨惑》共十一卷,分为采摭之误、取舍之误、议论不当、文势不相承接、姓名冗复、字语冗复、重叠载事、疑误、用虚字多不安、杂辨十类。《史记辨惑四》“议论不当辨”,批评对象为《史记》中的议论之语,尤其是“赞”的部分。常见批评用语为“非所宜言”“失言”“谬妄”“陋”“疏”“费辞”等,句式上常用“岂”字领起的反诘句,语气上甚至有“迁之罪不容诛矣”的过激之语。

结语

对于“议论”的操习,使王若虚成为一代话语领袖。他擅长谈辩,议论公允透彻。“李屏山杯酒间谈辩锋起,时人莫能抗,从之能以三数语窒之,使噤不得语,其为名流所推服类此”,“自从之没,经学史学,文章人物,公论遂绝”(元好问编《中州集》“己集”第六)。在学术上,王若虚以议论之长,成为继赵秉文后的学术界领袖。王若虚学术著述的文体是“随笔”“读书笔记”“读书札记”,但从表达方式上来说,其述学短章之形式本身属于“议论”。元人王旭云:“玉堂遗老滹南翁,平生景慕恨莫从。著书辨明经史惑,议论至今学者宗。”(王旭《兰轩集》卷二)王若虚的议论之学虽不乏毛举细故的碎屑和掊击过甚的严苛,但视野开阔、方法丰富、立场独立、思想鲜活。尤其是在表达体式上,王若虚以短札式著述为根基和形态,吸收古文论、辨体之长,发展出以驳议为主的“辨惑”体式,代表了金人的学术特色。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

猜你喜欢
学术
学术支持回顾
学术是公器,不是公地
学术动态
学术动态
如何理解“Curator”:一个由翻译引发的学术思考
对学术造假重拳出击
学术动态
学术动态
遏制学术造假需多管齐下
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