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芳华热”背后的话语逻辑

2022-04-29 00:44姬冰雪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何小萍刘峰严歌苓

“芳华热”是因影片《芳华》的上映而掀起的一场文化热潮,这部电影为何能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焦点,其背后有着值得思考的社会以及心理原因。从外部来看,社会怀旧的需要是电影《芳华》的创作初衷,大众对于性别议题的消费心理是电影《芳华》的创作初衷与热映原因。从作品内部来看,性别体验的融入、身体的在场以及爱情现代性主题的出现与贯穿,都成为其重要的叙事策略及影像处理手段。《芳华》对集体与个人、历史与现实等命题的表达,为我们提供了处理创伤记忆并进行文化反思的路径。

2017年年底,经历撤档风波后终于上映的贺岁档电影《芳华》掀起了一场具有大众参与性质的观影热潮,同时带动了对于严歌苓原著的重读与关注。这一场充满怀旧风的“芳华热”在院线、媒体的联动下挑动了中国“老中青”三代人的热情神经,彼时“带爸妈看《芳华》”成为很多青年人的话语期待。从文化研究的层面,“芳华热”发生的背后有着怎样特别的社会、心理成因?电影是否有效地通过怀旧与追忆个体青春的表面去带动群体进行文化反思?在时代背景的能指通向创伤记忆(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所指路径中间,又如何通过镜头语言和叙事策略实现转喻?

一、对青春的追忆与想象

《芳华》诞生之初,拍摄完《一九四二》的冯小刚面临一个尴尬的题材空白期,经由王朔提示,他决定重新把自己青春时期文工团的黄金岁月搬上大荧幕,由同样有着文工团经历的严歌苓担任编剧。严歌苓曾谈到:“我希望它首先是在文学上获得一次诞生﹑一次生命,再把这个生命嫁接给电影。”电影《芳华》最终在商业上赢得14亿票房,小说《芳华》也因此得到更多的关注与重读。这一文化热潮背后,沿着社会与心理的脉络究其成因,可以大致寻找到以下方面:社会怀旧的需要以及大众对于禁忌的消费心理。

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并在20世纪90年代急速推进的中国社会商业化进程,成为社会层面推动怀旧发生的大背景。伴随着规模庞大的都市现代化推进,老城与新城的更迭推动着城市景观的同质化或无名化倾向,深圳、珠海、海口等一系列新兴城市在旧时小镇和村野间拔地而起。作为历史与记忆载体的老城市空间逐步消隐,高歌猛进的现代化中国正在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吞噬旧有的一切。尽管咖啡馆、健身房、摩天大楼等充满现代化标志的能指符号显示着场域的更新以及生活方式的改变,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20世纪90年代逐步形成的是一种“布满裂缝的社会语境”:一边是对现代化或启蒙情景的认同,一边是对现代化进步的质疑,一种不局限于生态意义上的焦虑。告别20世纪,新世纪的中国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从四大门户网站到搜索引擎再到社会化网络,一个令人应接不暇的崭新时代降临了。与之相应的,新世纪初的社会文化语境是一个亟需召回共同体的时代。对于所有亲临变化的当代中国人来说,不断演进的社会样态负荷了他们最为繁复的情感,诚如戴锦华所说:“怀旧如同一种陡临的需求,一个必需的想象与抚慰的心灵空间。”这也就成为20世纪50年代末出生的冯小刚与严歌苓此次合作的元逻辑:以一种文艺的、同样也是大众的呈现形式,追忆革命岁月里的青春芳华,为凝缩拥挤的社会语境解压,提供一个充满柔光的、抒情诗式的空间,一并盛放不同年龄段的人们对于革命历史的追忆与想象,借以消解充满冷漠与隔膜的后现代空间。

社会背景孕育的“怀旧”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大众以及精英知识分子们的情感空白,成就了“芳华热”。

严歌苓笔下的这段特别的记忆,携带着她自陈式的女性视角回望长达四十年的时代记忆,用追忆式的、怀恋式的笔调,书写了文工团一群青年男女在社会历史变迁之中的青春芳华与生命遭际。结合冯小刚导演同样不无沉醉的影像呈现与商业运作,终于在影片上映之初就紧紧地拉住了观众们的目光。

二、叙事策略与镜头语言

回到作品本身,探讨《芳华》——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如何在创作中以怀旧与追忆个体青春的表面去带动群体进行文化反思,完成文化意义上的巧妙转喻,不妨从小说的叙事策略以及电影的镜头语言谈起。

首先,《芳华》特别的性别体验填補了特殊时代叙事的结构性空白。在叙事视角上,小说使用了以萧穗子为主体的第一人称内视角,电影中则保留了这种女性自陈式的内聚焦视角,辅以全知全能视角,打破了以往革命题材经典叙事中的权威视点。以萧穗子的眼睛进入那段往昔岁月,作者与故事中的人物相见﹑对话,这种布莱希特“间离式”的叙事手法早在严歌苓早期的作品《雌性的草地》中就曾出现。严歌苓在创作谈中亦提到:“我喜欢作者既是剧中人,又是创造者,还是观众的感觉,这样会产生在场感。”“间离效果”的形成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与作者、故事中的人物共同建构一种叙事链条,破开线性历史叙事的局限,与书中人物一同思考,间或产生与书中人物、作者不同的心理体验。在执导电影时,冯小刚亦保留了原著中的这种叙事手法,从文工团时期的青春岁月一直到解散后各奔东西,电影中始终贯穿了由钟楚曦扮演的萧穗子的人物旁白,在最大限度上保留了作者创作时的结构铺陈。

另外,《芳华》以身体的在场、爱情现代性主题的现身与贯穿,对抗以往意识形态规约下“欲望的悬置”,在某种程度上冲击了集体主义父权权威。从电影的可视化特点来看,冯小刚恢复了镜头语言中必需的“欲望目光”,电影开篇就有女兵们在舞蹈室身着短襟排演节目,女兵们排演结束后在更衣室准备洗澡,身穿紧身港装的萧穗子在镜前不断端详自己的身姿……如果说这些镜头难免极端化地落入“男性看/女性被看”的窠臼之中,那么,更值得被关注的是作品中对于爱情这一现代话语的书写与呈现。《芳华》描写了处在青春年华的文艺兵之间朦胧的情愫。刘峰帮林丁丁挑脚泡,背着她行军。一直对刘峰有着惺惺相惜之情的何小萍(小说中为何小曼),当刘峰因“触摸事件”下放伐木连,她毅然独自去送行。影片最后,她终于向刘峰说出当年的话:“你可以抱抱我吗?”一个始终得不到善待的人最能识别也最能珍惜善良。小说中﹐刘峰因绝症去世,何小萍一直守护他到最后。

显而易见,爱情现代话语的融入,对抗着彼时绝对忠诚的、去性别化的文化规约。在我们普遍讨论的这段特定的历史时空中,个人欲望以及个人主义完全被否定和压抑,然而《芳华》却拨开了这种话语禁锢,以个体的女性视角的陈述打破无性别的规约,以身体的在场、爱情的绘画等青春年华的美好鲜活冲破了无欲之境,消解了革命历史叙事的严肃之义,在原有的叙事结构中添加了一抹诗意特质。

三、人性书写与创伤记忆

如果说,《芳华》仅仅停留在追溯历史记忆场域里相对柔美的一个特定群体,以散淡的笔调和怀旧的光影重塑一个想象空间,那么其无异于一个特殊时期版本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芳华热”之所以能够在普通观影大众以及学院派之间形成探讨热潮,还在于它以个人的方式与历史对话,并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追问。在有限的社会叙事空间中,严歌苓通过主要线性人物刘峰和何小萍的个人遭际,探讨了时代背景下英雄命运的问题,从侧面把人性书写到了极致。在这里,英雄的诞生与降落同构了人们对民族创伤记忆的深刻反思。

英雄或许会落难,但人性中的“芳华”将亘古永存。刘峰作为大家口中最无私的人,被叫作“雷又峰”。“触摸事件”是英雄的第一次降落:邓丽君的歌声犹如蔓延进文工团里第一股自由的春风,触发了刘峰对林丁丁再也按捺不住的爱欲。那个慌张的拥抱也瞬间凝结成了刘峰“本我”里最盛大的快乐,但扭曲的道德规约扼杀了刘峰最原始的爱情梦想,故事再次强调了时代的性别阵痛。最终刘峰被下放伐木连,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被炸掉触摸过林丁丁的左臂,商业潮来临后,他成为一个普通的书商,终因绝症去世。在电影没有详细展现的情节里,落难后的刘峰依旧携带了他的悲悯与善良,为了拯救妓女小惠,即使不爱她,也不惜与她同居——隐喻着刘峰不仅在精神上爱情的死亡,同样还伴随着灵与肉的割裂。刘峰的一生在“普通文艺兵—英雄—劳改犯—战士—普通人”的曲折路径中走过。

与刘峰单纯的英模形象不同,何小萍身上展现了更为复杂的人物性格与英雄成长之路。何小萍瘦弱、孤僻、倔强、不幸,因为体味和军装事件受尽排斥和孤立。其中,军装事件是影片着重呈现的何小萍的第一次“遭遇”。为了让自从6岁就“缺席”的亲生父亲在平反后还能认得出自己,何小萍加入文工团后,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寄一张自己身穿军装的照片,不得已偷穿了舍友林丁丁的军装,被发现后受到了排挤。在这里,军装象征着荣耀与身份,军装照寄托了何小萍自我救赎的希望。在电影中,何小萍的出身只被简单地介绍:亲生父亲受到冲击,最终在获得平反前去世,母亲带着她改嫁。而在小说中,严歌苓对何小曼的成长历史进行了更细致的呈现,比如“小耗子行为”与“毛衣事件”等。在压抑的家庭氛围中挣扎成长起来的何小曼,在文工团中终于恰逢了他者的良善与美意:即使有腰伤也为她奋力一举的刘峰,在托起她瘦弱身体的同时,也几乎负荷起她所有精神上的寄托与重量。因此,她不顾别人的眼光单独送别刘峰,后来在慰问演出时装病而拒演A角的心理动因也就顺理成章。作为违背命令的惩罚,演出结束后何小曼被调派野战部队后方医院救助伤员,因为保护小战士又成了战斗英雄,接受前所未有的鲜花与肯定,最终何小曼以精神的分裂宣告了她从“普通人—英雄—精神病患者”的飞跃与坠落。

经历从普通人到英雄再到普通人的跳跃,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不免被迫害、被抛弃、被压抑,作者在对英雄命运的书写中体现了反思。《芳华》的最后,刘峰拯救了无父状态下漂泊的何小萍,何小萍也陪伴了独身、残疾、身患绝症的刘峰。她让两个人既互相救赎也互相陪伴,以平凡的姿態走完不平凡的一生。或许英雄的崇高之义被消解,符合后现代解构规则,但严歌苓真正想为我们呈现的,依旧是通过个人命运的遭际描绘集体记忆,触动人们进行反思。无论经历多少苦难与波折,人性中的良善和美好仍会被坚守和延续。如孟繁华所评:“人生之短暂,人生之无常,是任何人都无从把握的。但是,好人会被记住,他合乎人性,他会温暖我们。”

20世纪90年代,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和阿莱达·阿斯曼夫妇提出了“文化记忆理论”并指出,“记忆中的历史”作为“公众生活和意识的一部分”以及“国家的共同情感基点”,在个人、时代、大众媒体及各种公共展示中表现为“一个不断持续的自我审视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得以保持其“生动性”。《芳华》正是基于这样的起点,以个人记忆引发集体的情感共鸣,在回顾历史的过程中反思当下,探讨“爱与良善”的永恒,启发人们思考存在的意义,肩负起了批判现实与召唤记忆的重任。在当代,文学与艺术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构建顺应新时代发展的创伤叙事,在历史的缝隙中荷重,以坚毅深刻的姿态做人类精神微火的持炬者,沿着注视创伤的圆圈外侧,深入记忆的穹宇。从铭记历史通向疗愈创伤,温暖大地上历经苦难的人类,成为未来那些不可预知的时空中矗立的灯塔。

本文获“天津市高等学校创新团队培养计划:国际汉语文化教育与传播(津教委科函[2018]3号,TD13-5079)”基金支持。

[作者简介]姬冰雪,女,山东聊城人,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女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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