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学论文写作对理论话语的错误运用

2022-04-29 00:44张文曦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古代文学文论

张文曦

文学在中国是一门历史悠久且无比辉煌灿烂的学问,随着时代发展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但是,到了清代,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的国门,闭关了数百年的国人才开始真正清醒,但意识的觉醒却是伴随着国力的衰微。晚清民国生死存亡之际,大批有识之士认为文学乃是安身立命立国的第一大务,决定从文学开始,彻底变革与改造中国,挽救国家命运。

由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各种变革席卷了文化与社会领域,随着“民主”“科学”而来的,是西方各种文学理论,知识分子们极推崇这些理论,认为它们是改变国家前途与命运的关键。五四时期是第一个模仿高潮,各种文艺理论和思潮蜂拥而入,在浪漫主义“风靡全国青年”之后,现实主义又成为文坛主流,掀起了现代主义浪潮。此后世界格局变动,各国之间关系日密,文化交往日益深入、频繁。这些都深刻影响了学者们对古代文学这一古老领域的研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与苏联紧密的关系使文化界研究其思想理论时也带着一种极为推崇的态度,以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人为代表的俄苏“文学概念”体系被认为是最为正统的马列主义文论体系。这对我国的知识界、教育界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至今尚在。

20世纪80年代以后,西方文论的大规模模仿高潮再次兴起。这一次模仿的主要是现代派文论和成果斐然的当代西方文论。而当文论界尚未完全吸收这些理论时,“后现代主义”等五光十色的新理论又再次接踵而至……

就西方理论传入中国的整体情况而言,先是系统论研究方法、信息论研究方法、控制论研究方法——被称为“三论”—— 一度形成研究与应用的热潮,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便消退了。与此基本同期进入古典文学研究界视野的众多西方理论,如叙事学、主题学、原型批评等,则有一个不断翻新与淘汰的过程。因此仍需持续关注这些理论对于我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影响。

不过,叙事学、接受美学和主题学这三种西方理论却已成功根植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其中的有些研究方法甚至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不可缺少的研究角度。

西方文学理论的传入和接受如此繁盛,其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起到的重要作用、拥有的导乎先路的重大意义是值得重点关注的。只是,中国文学自有传统,古代文论虽以表面零散、含混的面貌呈现,但细加观察,还是可以找到其中自成逻辑的论述角度,实质上是自成系统的,具有极强的可阐发性。而就较正统的古代文学领域的研究而言,吴光正、李舜臣指出:“传统的古典文学研究格局,侧重于作家的考证、作品的笺注、史料的整理、基本工具书的编纂、文学史的撰著诸方面,运用的方法多为考据学、校勘学、训诂学、艺术分析。”这种研究更倾向于无限接近真实的历史情况,并将其尽可能还原至大众眼前,是一种非常基本且关键的工作。如果不能再现历史真实甚至“细节”,那么一切的“理论”都只是沙上之塔,是不能称为可靠的。

首先值得警惕的就是“系统论”。顾名思义,“系统论”认为系统是处于一定相互联系中与环境发生关系的各组成成分的总体。所以,研究者不能够再用以往较为机械的眼光看待研究对象,视野至少应该从作家与作品这种简单的二维层面转至作家、作品、传播途径、接受者、社会背景、政治状况等等更为广阔、 存在系统性并呈现出鲜明的动态结构的整体。在这个过程中对研究的对象加以把握和分析,才能够在拓展其参照背景的情况下来扩宽研究者本身的视野,并真正有效深入更为复杂深刻的研究层次。而最终,“系统论”凭借着自己在古代文学研究中的优异表现,催生了“宏观研究”的学术思潮。

只是,宏观研究并不是将所有古代文学遗留的作品一网打尽,不分主次地花费同样精力加以细致探究,而是在保证能够还原历史真实性的基础上,透过纷繁复杂的各代现象,抓住其间几乎微不可查的关窍,从而分析总结出一定的性质和规律。因此,研究者往往以某个时代为整体背景,选取某个时间节点内异常活跃的对象,比如说作家群体、作家流派、某种流行一时的思潮、某种极为突出的推崇或避讳的现象等等,通过这种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来把握此阶段内文学发展的特质。之后则可以将这些阶段性的研究成果进行整理与收录,从总体上发现文学发展的规律与其内在的特有性质。所以,这种研究不仅要求研究视野所处的背景宏阔,更对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对于作为整个研究基础的理论架构要求更是严苛。

但是,有些年轻的研究者因为还未能很好把握住这种宏观研究和其要求甚高的理论框架,往往注重整体框架,并热衷从西方引进在西方文论史上相对有限的理论,乃至是某种局部的理解作为基本架构,却并不注重所用的这种框架是否能够真正解决想要研究的问题,有时甚至连研究对象都呈现出一种界限模糊不清的状态,这样可能只是更换了原有问题的阐释角度,模糊了所要研究的根本问题,而没有真正对学术问题本身做出真正创建。这就导致了大量“新鲜”理论材料的堆积,但问题解决的过程,甚至是所提的论点最终表述得朦胧不清的不佳论文的出现。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研究者们为“大师的恐怖”所压抑,苦于寻求新的研究点,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如今急于求成的浮躁社会风气。由于受自身学养及研究时间所限,研究者无法深入研究与文学相关的各个领域,基本功夫做得不扎实,只能通过短期浏览搜集,直接引用大量二手研究资料来堆砌,完全以他人言语来自抒胸臆,最终导致了个人独立思考道路的直接阻绝。甚至有些研究者直接将较为普遍的文学现象通过刻意选择,以新潮的别国文学理论随意架构,改头换面进行总结和归纳,结果产生不仅重复,而且极为空泛的研究结论。

所以,宏观的研究由于限制条件较多且严格,难以形成有特色的严密体系,还不是一种完备而科学的研究方法,不应该不假思索地、轻率地直接套用在古代文学的相关研究中。

其次需要注意的则是当代的话语体系与古代乃至近代相比,都早已产生了明显变化,因此在对古代相关知识进行研究时,不仅需要在历史语境中理解古今均有的一些词语,更是要先掌握好本国在悠久历史传承中早已形成﹑并在后世不断发扬光大的经典文学理论。就后者而言,需要对诸如“言”与“意”的关系﹑“文”与“质”的关系﹑“形”与“神”﹑“风”与“骨”等等理论概念有清晰而明确的界定,了解内涵的同时也要关注后世的发展变化着的外沿,在此基础上再来借鉴吸收西方的文学理论,这样才能真正发掘新角度﹑拓展新视野,否则就很可能只是生搬硬套。但是就前面论述的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发展进程来看,“中国文坛尚未来得及从新文学创作实践中总结出一套文论规则之时,西方各种文论就早已抢滩登陆,牢牢控制了中国文坛[1]”。因此,现代中国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学理论话语体系,似乎一切更为科学可感的文学探究活动都必须先紧紧依附于西方,然后才能展开。而这显然是存在极大隐患的。

细究中国古代文论,其中实质上是有着与西方风格论相似的理论,但却因二者自身的文学理论各有特色,所以在古代的中国并没有与西方“风格”一词完全相对应的词汇。这本来是十分正常的现象﹐然而,由于长期的文论失语,学者们已经习惯了由西方引进的“风格”一词,甚至很有些人疑惑于中国古代文论没有“风格”这一术语。于是便硬去古书中搜寻,断章取义地寻求“风格”这个字眼。祖撰在《刘勰的风格论简说》一文中指出:“用‘风格一词来评文,当以刘勰为始,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使用了两次。二处分别出现在《议对》:‘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亦各有美,风格存焉。《夸饰》:‘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显然是指诗文的风范格局而言的。”这似乎能找出“风格”一词在我国古代的渊源,但详观对于二者的相关笺注,事实却并不是如此简单。《议对》篇的“风格”,与《章表》篇的“风矩”同义,与西方文化视野中“风格”的含义大不相同。至于《夸饰》篇的“风格”二字,“格”当属误书。据杨明照先生《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考定,“格”字应作“俗”,从上下文意来看,“风俗训世”才讲得通。此例由可见,即便是蜚声中外的大学者在进行古代文学研究时,尚且会因为以西方文论为价值导向而出现如此问题,那么年轻研究者们在试图以新视角研究时,也的确十分容易陷入此种困境中去。

现在的研究者们未能很好掌握传统经典文论,也尚未顺利吸收外来文学理论,但却急于突破前人研究成果,力图以新的研究方法作为新成果的关键。如此操之过急就难免造成论文基础不扎实,行文生搬硬套,甚至充满主观臆想等问题,不利于产生有价值的科研成果。

因此,古代文学“考古”式的研究,考证、辨伪、辑佚、收集整理作品编年等,都是十分必要的。再现历史真实甚至“细节”,首先要求“真”,倘若只注重追求新奇表达而不重视乃至忽视这些基础性的工作,研究就会成为“空中楼阁”,是不可靠的。理论无论来源,都只是为了解决问题所用的“技”而已,不同的理论可以起到不同的效果,但一定没有哪种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因此在运用理论之前就应该先弄清楚本学科的研究对象,以鲜明的问题意识来进行资料的整理与收集,再以合适的理论为辅佐手段,才更能做出有价值的学术成果。莫砺锋教授在山东师范大学的一场学术报告会上也谈到了他关于新理论运用的相关想法 :“假如你的基本功不扎实,假如你对传统学科的一些基本方法不太熟悉,你对你所研究的这个对象也缺乏理解,却试图把某个新方法拿来一用,就出一个好的成果,几乎是不可能的。”

陈寅恪总结王国维的治学方法有三点: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他曾预言:“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这个预言已经为将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文史研究实践所证实。这里固然强调了新材料与新理论的重要性,但若是一味追求新奇而忽视了自己的学科素养,那反而是舍本逐末了。

陈寅恪先生也说过:“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这便是强调了学术在新时代必然会随着研究者个人思想的不断进步与研究手段的持续更新有相应演进,无论是从其学术见解本身还是参照如今的学术研究的演进过程,都无疑是很有见地的。

所以说,若是要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则要求我国学者首先投身于古代传统经典的文论学习中去,其次以发展的眼光,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发展,聚焦经过时间沉淀后较为可靠的文艺理论,仔细甄别其他国家涌现的新型理论话语,结合当代文学发展的实际背景,尽量通过自己厚重不凡的学识,打通不同学科之间的壁垒,用动态发展的、包容的、全面的眼光看待如今的中国古代传统文学研究,才可能在新时代的背景下,最终融会贯通,形成本国的行之有效的话语系统。不可因为个人需要,不顾实际,将西方理论与现代新兴文论在行文之中强行加以体现。

本文通过研究现代青年研究者们在探究古代文学问题时频繁出现的西方文学理论与中国古代文学结合不当的情况,来为更可靠、更科学的研究路径提供一个可思考的角度。主要落脚在以西方“系统论”为代表的宏观研究在我国的运用现状和中西文学理论同异探索时将“风格”勉强套用进刘勰的《文心雕龙》的不当误用,以这两个鲜明而又具有典型性的例子来展现出目前的问题,并最终从本学科对研究者的根本要求与西方传入的文学理论二者之间的关系进行论证,希望能借此对试图在研究中引入西方新视角、拓宽自己学术面的同时,更好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后来者有所启发。

  1. 出自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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