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部—辽西公国的建立与衰亡

2022-04-29 00:44王尔阳
文史知识 2022年11期
关键词:刘琨魏书晋书

王尔阳

《通鉴考异》卷四曾指出,唐修《晋书》“帝纪‘太安二年十二月甲子大赦,‘永兴元年正月大赦改元疑是一事”。太安、永兴,为晋惠帝后期年号。太安二年即303年,甲子为永兴元年(304)正月二十六日,照应同书《长沙王乂传》“乂以正月二十五日废,二十七日死”“草木萌牙杀长沙”的悲剧结局。两年间,河间、成都、长沙、东海四王等势力集团争夺执政权,合纵连横,屡兴战火,华北大受池鱼之殃,《晋书》叙事因此颇有错舛。紧接着有关大赦的记载,《惠帝纪》太安二年十二月出现的“丙寅……封鲜卑段勿尘为辽西公”,实则也当在304年改元后。丙寅,即永兴元年正月二十八日。

段勿尘,即段务勿尘,是鲜卑段部其时的领袖,西晋—十六国前期名将段匹磾的父亲,其名尚有务尘、务目尘等多种音译记法。此人何时受封为晋辽西郡公,在《晋书》中,加上此条,至少有三处记载。另两处是:

父务勿尘,遣军助东海王越征讨有功,王浚表为亲晋王,封辽西公,嫁女与务勿尘,以结邻援。怀帝即位,以务勿尘为大单于,匹磾为左贤王。(《晋书·段匹磾传》)

怀帝即位,以浚为司空,领乌丸校尉,务勿尘为大单于。浚又表封务勿尘辽西郡公,其别部大飘滑及其弟渴末别部大屠瓮等皆为亲晋王。(《晋书·王浚传》)

由此,晋廷认可段务勿尘为大单于,在怀帝永嘉年间(307—313),并无争议;受封晋辽西郡公,则有惠帝永兴元年、惠帝光熙元年(306)和怀帝即位后三种不同的记载。据《怀帝纪》,王浚为司空,在永嘉四年十月。以《王浚传》之说,则段务勿尘之封,恐在永嘉之末。

追溯唐前记载,可发现《魏书·徒何段就六眷传》称“穆帝时,晋幽州刺史王浚以段氏数为己用,深德之,乃表封务目尘为辽西公,假大单于印绶。浚使务目尘率万馀骑伐石勒于常山封龙山下,大破之”。此“穆帝”为北魏对拓跋猗卢的追尊。猗卢在位时期,约为西晋怀帝永嘉二年至愍帝建兴四年(316)。《魏书》系于王浚表封段务勿尘之后的常山封龙山(《晋书》称“飞龙山”)一战,在永嘉三年九月。依北朝人之说,段部受封辽西公在永嘉二、三年间,其大单于之号也系临时。《魏书》时有尊拓跋而贬抑其他鲜卑部族的春秋笔法:作为该书文例,这似乎不必明言,对解读史料却总会造成一些干扰。

仿佛要把有关段部的信息弄得更乱,《资治通鉴》卷八五将王浚嫁女于段务勿尘与表封段务勿尘为辽西公,同系于太安二年闰十二月。《通鉴考异》并未说明编撰者如此判断的文献根据。《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则称编撰者目的是“为王浚用段氏以攻成都王颖及石勒张本”,将关注重点转向《资治通鉴》的叙事艺术。

综合以上记载,大致能得出:段务勿尘被确认为鲜卑大单于的时间,争议较少,而其辽西公國何时建立,五段记载,看法则可谓众说纷纭。

围绕段部,说法不一的现象,并不只此。前引《晋书》原文中,王浚表封为亲晋王的鲜卑大人,究竟是段务勿尘,还是部族中的其他统帅,《段匹磾传》与《王浚传》所记全然不同。王浚嫁女于段务勿尘的具体时间,《段匹磾传》说在王浚表封段务勿尘为辽西郡公之后,《王浚传》则说在王浚担任幽州刺史之初、惠帝永宁元年(301)赵王伦篡位之前。王浚与段部关系极为密切。虽然《晋书》成于众手,但有关段部的歧见异文,成系列地出现在与辽西公国、与王浚相关的细节上,确实未可轻视为简单的技术失误。

以司马光为首的《资治通鉴》编撰者显然认为,《晋书·惠帝纪》太安二年最后一句,落在“封鲜卑段勿尘为辽西公”,必有唐人深意,于是作了自己理解下的阐发。而若段务勿尘确实是在太安二年底,或永兴元年初,得到王浚上表请封,则段部非止“助东海王越征讨有功”,恐怕更应当先“助成都王颖征讨有功”。这段时间,段部有可能获得军功的机会,就是作为王浚部下、司马颖军的一部分,参与太安二年八月至永兴元年正月的洛阳战役,并有突出战绩。司马颖对战役首任最高军事统帅陆机,曾有“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晋书·陆机传》)之语。段务勿尘并未留下是役担任统帅的记载,若以战功封公,其功必如前年获封堂邑郡公的王彦,足以奠定胜局。

洛阳战役历时半年,过程很是惨烈。军事方面或有一 二可圈点处,但此战因河间、成都两王与洛阳执政的长沙王争权而起,政治评价通常比较负面。虽然陆云《登遐颂》之“鲜卑务尘”,实为拓跋沙漠汗之从者(《魏书·释老志》有其事迹),并非段务勿尘,但《南征赋》夸称:“四海之内,朔漠之表,蒸徒赢粮而请奋,胡马拟塞而思征。”“悠悠华戎,时罔不承。”似乎此役军中不只汉族士众,只是无法确知族属。

唐修《晋书》成于众手。如何看待段部,编撰者们并未达成一致。《段匹磾传》将王浚表封段务勿尘为郡公的理由,归于段部对司马越夺取执政之位的帮助,淡化王浚的影响;《惠帝纪》则认为需要保留所见文献中一条段部介入“八王之乱”时间更早的记载。总之,段务勿尘辽西郡公之封,是由此役,或在此后,所牵涉者,应当不止王浚一人。

洛阳战役结束后,“八王之乱”后半段动荡愈演愈烈。永兴元年八月,王浚“大营器械,召务勿尘,率胡晋合二万人,进军讨颖”(《晋书·王浚传》),“遣乌丸骑攻成都王颖于邺,大败之”(《晋书·惠帝纪》),为段部可确定的、参与“八王之乱”的最早一战。翌年,曾随府主参与太安二年洛阳战役的范阳王虓幕僚刘琨“说冀州刺史温羡,使让位于虓。及虓领冀州,遣琨诣幽州,乞师于王浚”(《晋书·刘琨传》)。“王浚表虓领冀州刺史,资以兵马”(《晋书·范阳王虓传》),“得突骑八百人,与虓济河”(《晋书·刘琨传》),“东海王越将迎大驾,浚遣祁弘率乌丸突骑为先驱”(《晋书·王浚传》),连续击败成都王司马颖与河间王司马颙的势力,至光熙元年五月,攻下后者大本营,“弘等所部鲜卑大掠长安,杀二万馀人”(《晋书·惠帝纪》),付出极其酷烈的代价,换得“八王之乱”渐入尾声。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就是所谓段部“助东海王越征讨”之功。而王浚以段部“攻石勒”,始于永嘉二年二月所谓“石勒寇常山,安北将军王浚讨破之”(《晋书·怀帝纪》)。《晋书·王浚传》是役统帅称是段务勿尘之子段文鸯。翌年九月封龙山(飞龙山)之战,王浚一方获得大胜,《魏书》《晋书·石勒载记》均记载指挥者为段务勿尘。永嘉四年,在石勒等步步围逼之下,王浚部下的段文鸯等继续奉命领兵征讨,连续击破石勒进逼洛阳的战术行动,为洛阳和司马越解围。《魏书》将段务勿尘受封辽西郡公一事,记在永嘉二、三年间;《晋书·王浚传》系于永嘉四年十月后。二者虽然都提及段部与王浚的特殊关系,但恐怕也都希望将段部赖以获封晋朝公爵的“功劳”,塑造成如拓跋、慕容等,是“助晋平叛”,而非活跃在“八王之乱”几乎所有争权夺利的大战中,至少需要为两场后果严重的劫掠和屠杀负责。这两种故事和段部的本来面目,因此不尽相同。

由于永宁元年湨水之战,太安二年洛阳之战与次年的荡阴之战,已逐步摧毁西晋禁卫军中的突骑,而突骑使用得法,又常能左右战场形势,“八王之乱”主题由政争转向战争之后,来自幽、并二州的鲜卑突骑的重要性便迅速上升。对王浚麾下的幽州段部,西晋执政司马越显得尤其看重。也许这正是对王浚和段部的一种回报,或向“同盟者”示以信任的姿态—客观上,可能需要中原士民的生命安全来做赌注。

不过,司马越或西晋朝廷,对王浚和段部也称不上完全信任。

司马越老部下戴渊,同刘琨、段部皆参与过司马越与河间、成都两王的攻战;战后叙功封爵,戴渊与此役“统诸军奉迎大驾于长安”(《晋书·刘琨传》)的刘琨,均为县侯:其与司马越私人关系,应当较为密切。永嘉时期戴渊担任过一段时间骠骑司马。这段时间,担任骠骑将军或骠骑大将军的,正是王浚。戴渊此时任务,应包括替司马越监控王浚及其部下。

对段部,以司马越为代表的西晋朝廷的手段更为隐蔽。

《晋书·王浚传》:

会洛京倾覆,浚大树威令,专征伐,遣督护王昌、中山太守阮豹等,率诸军及务勿尘世子疾陆眷,并弟文鸯、从弟末柸,攻石勒于襄国。

《十六国春秋·后赵录·石勒》系此事于晋永嘉六年,并与《魏书·徒何段就六眷传》《晋书·石勒载记》等文献一样,记载段匹磾参与了这次半途而废的军事行动。段务勿尘为大单于,段匹磾为左贤王;段务勿尘为辽西公,段匹磾之兄段疾陆眷(又称段就六眷、段眷等)为辽西公世子。西晋授予段部的单于、左贤王等号,拟于匈奴。而早在西汉时期,中原王朝就已了解,匈奴人“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史记·匈奴列传》)。魏晋之际,世人仍有“其左贤王最贵,唯太子得居之”(《晋书·匈奴传》)的印象。慕容廆曾祖因军功获封曹魏的“率义王”,其子木延“从毋丘俭征高丽有功,加号左贤王”(《魏书·慕容廆传》,《晋书》同样提到木延“为左贤王”),而后木延之子涉归嗣位,即慕容廆之父:木延“左贤王”号显然参与了部落首领合法继承序列的建构。时间稍晚于段部的受封,东晋元帝初(约317),慕容廆拜为单于、辽东公,其子慕容皝即为左贤王、辽东公世子。再晚一些,慕容皝称单于、燕王,其子慕容儁即为左贤王、燕王世子。左贤王未必都成功继任单于,但无论晋人、鲜卑,总归都还记得匈奴人的旧例。段务勿尘在世时,左贤王和辽西公世子不是同一人,客观上增加段部分裂的风险,很可能是西晋故意的。

以单于号统率部众,通过封爵确认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在魏晋时是一种双轨制度,鲜卑各部较能接受。往常中原王朝所授,多为有“率善”“归义”等嘉号的民族公侯。仍以慕容氏为例,慕容廆“曾祖莫护跋,魏初率其诸部入居辽西,从宣帝伐公孙氏有功,拜率义王”,“父涉归,以全柳城之功,进拜鲜卑单于”(《晋书·慕容廆载记》)。西晋建立后,有意进行了些重建分封制的尝试。非汉民族领袖以军功裂土封公,便算一种高级勋贵,不再只是西晋朝廷的羁縻对象;动荡之中得到封邑,同时也能获得土地,进而获得收益,扩张影响,建立根基。怀、愍之際,拓跋猗卢受封代公,将拓跋鲜卑实际控制范围向东扩张到与幽州接壤,向南推进到雁门山。其后不久,便有段疾陆眷等不应召,王浚“怒,以重币诱单于猗卢子右贤王日律孙,令攻疾陆眷,反为所破”(《晋书·王浚传》)的事件发生。段部起家与主要活动范围,本在辽西。段务勿尘之受封,当不至“去国悬远”。至元帝建武元年(317),务勿尘之弟段涉复辰(一名段辰)已封广宁郡公(参《晋书·元帝纪》),段匹磾被封渤海郡公(参《文选》卷三一七刘琨等《劝进表》,《晋书·元帝纪》),则已渐入幽、冀二州传统的农耕地区。西晋政治文化正统价值尚存时,以斗争求接纳,以军功求认可,谋取更大生存空间,是这些鲜卑部族更愿意选择的策略。

拓跋猗卢长子“日律孙”,《晋书·怀帝纪》记为“利孙”,《魏书》记作“六修”;猗卢拜单于,其人为右贤王(参《魏书·序纪》)。而同时的左贤王,为猗卢兄猗迤长子普根(参《魏书·徒何慕容廆传》)。猗卢“少子比延有宠,欲以为后”(《魏书·穆帝长子六修传》),而黜六修之母、出六修于外,频有扬幼抑长之举,从而激化父子矛盾,猗卢、比延皆为六修所害,六修亦为普根所杀。普根得以胜出,同时继承了部族与代国。

故事里,猗卢欲立比延,首先与六修—而非普根—发生冲突。六修与比延的矛盾焦点,应当是晋朝所封代国的世子之位,而非单于继承权。此时,我们仍可注意到,猗卢对代国世子人选有决定权,但臣于西晋的拓跋部—代国,已确定的左贤王,也并非潜在的世子候选人。游牧民族或有兄终弟及、叔侄相继之制,中原权贵也有诸子分袭父亲爵位之例,但此处,恐怕还是西晋有意而为,与段部情况相若。

猗卢获封代公,《魏书》称在永嘉四年,《晋书》说在永嘉六年;猗卢晋封代王,《魏书》《晋书》均系于愍帝建兴三年。刘渊死于永嘉四年,恰在辽西公国与代公国建立之间。作为屠各匈奴的领导人,刘渊决定改造匈奴传统,以期真正入主中原。不过,熟悉西晋朝廷内部施政风格的他,似乎有意绕开段部—辽西公国模式的风险,临终决定将大单于之位授予太子之弟、他称北单于时的右贤王。事与愿违。在他身后,太子刘和、大单于刘聪仍然手足相残。最终获得帝位的刘聪,决定将大单于之位改授储君—此方案日后成为汉赵、后赵、前秦、后燕等民族政权的常例。

无论段部是否注意到这些,围绕继承权的种种问题,都因段务勿尘离世而快速爆发。

《晋书·段匹磾传》记载:“务勿尘死,弟涉复辰以务勿尘子疾陆眷袭号。”此处所袭,仅为辽西郡公之封,并不是同时继承单于之位。刘琨《劝进表》中,段匹磾依然是左贤王,担任晋朝幽、冀二州军政要员。而《晋书·元帝纪》记载,与他同时劝进的,尚有“单于、广宁公段辰”和“辽西公段眷”,即涉复辰和疾陆眷。这两位段部王公已不再担任晋朝官员。官职、爵号的变化,曲折反映出叔侄兄弟之间关系微妙、势力范围也交错层叠的客观现实。

当此时,段匹磾曾与刘琨联名,约集段部王公共击石勒大本营襄国,而石勒内应段末波,“乃间匹磾于涉复辰、疾陆眷曰:‘以父兄而从子弟邪?虽一旦有功,匹磾独收之矣”,令两位王公各自收兵。刘琨、段匹磾也被迫停止计划。

正击楫中流、慨然北上的祖逖,终究无法与刘琨会师中原。

段末波的谗言,只是西晋分化基础上的顺势发挥。司马越一面授予段部封国,一面设下分化段部之策,其主观目的是更好地控制这支鲜卑劲旅。段部发展,因此受到内部隐患掣肘。晋朝陷入大难,需要强援,段部却兄弟阋墙,自顾不暇:人算不如天算,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历史的黑色幽默,有时实在颇为残忍。起初相逢,就称不上义夫投节,未必识君,烈士赴危,非期要利;曲终奏雅,便只能冀望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

段部—辽西公国之后的故事,是疾陆眷病死,段末波驱逐段匹磾,又杀涉复辰,自立为单于。辽西公国和段部,终究都掌握在段末波手中。而他的部族,在征战频繁的十六国已日益边缘化。一再亡国,一再复国,先败于石虎,再败于冉闵,又败于世婚之家的慕容儁。三十年挣扎求生,直到最后一丝浪花掀过,渐渐沉没在时间长河中。

被驱逐的段匹磾仍然担任晋朝官员。他继续与刘琨合作,但双方的互信,因为段部内部分裂而受到极大破坏。听得兄弟一句“吾胡夷耳,所以能服晋人者,畏吾众也。今我骨肉构祸,是其良图之日”,原本敬爱刘琨的段匹磾也动了杀机。或许他已明白司马越们的用意,却因此无法了然刘琨的心。缢杀刘琨,晋人离散。段匹磾仍愿为晋效力,但他的路却越走越窄:一再战败,被后赵俘虏,直到意图组织反抗活动未遂,被石勒杀死—至死,常持晋节。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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