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的谥与名号

2022-04-29 00:44周书灿
文史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皇甫谧索隐史记

周书灿

周赧王为周王朝末代天子,其于公元前314年即位,公元前256年去世,在位长达五十九年。周赧王所处的时代,大体相当于战国中晚期,此时七雄并立的格局早已被打破,轰轰烈烈的合纵连横活动全面展开,天下一统的远景朦胧显现。该段时期正处于周、秦之际社会变革的关键时期,诸多历史细节和疑问,颇有继续深入细致研究的必要。

一 “赧”是否为末代周天子之“谥”

《史记·周本纪》记载:“慎靓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时东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赧王延立”一语下,司马贞《索隐》引皇甫谧云:“赧非谥,《谥法》无赧。正以微弱,窃逃债,赧然惭愧,故号曰‘赧耳。”《索隐》又云:“《尚书中候》以‘赧为‘然,郑玄云‘然读曰赧。王劭按:古音人扇反,今音奴板反。《尔雅》曰面惭曰赧。”综上可知,唐代学者司马贞据皇甫谧《帝王世纪》的意见,认为周赧王之“赧”,并非“谥号”,而皇甫谧的理由似乎很简单:“《谥法》无赧。”而周赧王之“赧”究竟何意,皇甫谧和司马贞意见基本一致,或曰“赧然惭愧”,或以《尔雅》为据,“面惭曰赧”。然在我们今天看来,皇甫谧的这一“理由”似乎问题颇多。兹且不考究《谥法》的写定年代,仅仅以“《谥法》无赧”断言“赧非谥”,显然是一种极不科学和健全的默证之法,如果我们按照严密的逻辑推理,则可以断言,“《谥法》无赧”,我们无法断定“赧是谥”,但也无法完全判定“赧非谥”。由此可见,皇甫谧以“《谥法》无赧”断言“赧非谥”,疑问是很大的。

皇甫谧、司马贞之后,尤其迄清代以来,反对“赧”为“谥”的学者越来越多,学者们补充的“证据”似乎日渐具有“说服力”。如赵绍祖说:“赧非谥。《竹书》既以梁襄王为今王,不举其谥。是书成时,襄王未卒,赧王亦未卒也。”(赵绍祖《校补竹书纪年》卷二,清嘉庆间古墨斋,42页)韩怡亦云:“《史记》赧王在位五十九年后,襄王四十年方灭于秦。《竹书》终于襄王二十年,当赧王之十六年,记者于襄王,尚称今王。赧王不应有谥。”(韩怡《竹书纪年辨正》卷四,清雍正间刻本,25—26页)陈逢衡亦认为:“是时赧王未卒,作书者不得预为此谥”(陈逢衡《竹书纪年集证》卷四八,清嘉庆十八年刻本,9页)。以上学者均认为《竹书纪年》成书时为魏襄王二十年(前299),周赧王尚“未卒”,“不应有谥”,故“赧非谥”。较之前人“《谥法》无赧”的“简单理由”,似乎“证据”多少增加了一些说服力。然而,魏襄王二十年,周赧王尚“未卒”时,周赧王没有谥号是没有多大疑问的,但讫《战国策》《史记》等文献写定时,周赧王去世已久,难道仍可以无谥?

综上可知,迄今为止,除了极少数学者模棱两可释曰:“赧,谥也,一曰名也”(《汉书》卷一四《诸侯王表》“颜师古注”),“赧非谥”的观点基本上已成为学术界的“主流”意见。迄今为止,这一“主流”意见,仍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然而,在我们今天看来,无论是“《谥法》无赧”还是魏襄王二十年周赧王尚“未卒”,都很难为学术界“赧非谥”的推断提供具有较强说服力的支持。

还应注意的,《史记·周本纪》“周君、王赧卒”一语下,《正义》引刘伯庄语:“赧是惭耻之甚,轻微危弱,寄住东西,足为惭赧,故号之曰‘赧。”引《帝王世纪》曰:“虽居天子之位号,为诸侯之所役逼,与家人无异。”《汉书·诸侯王表》也言及赧王时的天下情形:“既于王赧,降为庶人,用天年终。”显然,周赧王虽于文献中有天子之号,但早已“号位已绝于天下”,和普通人无异。清代学者崔述也曾指出赧王时的形势:“周既分为二而王但寄食于两君,则是非但政不在王,并地与民亦胥失也。筑台逼债之说虽传者甚其词,要已不成为天子矣。”(崔述撰著,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456页)徒有天子称号的周赧王似乎早已和普通百姓别无二致,但其地位是否低到足以无谥的程度,反倒值得进一步深入思考。和周赧王情形极其类似,《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宋国末代君王说:“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袭剔成,剔成奔齐,偃自立为宋君。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索隐》曰:“《战国策》《吕氏春秋》皆以偃谥曰康王也。”既然文献明确记载,宋王偃尚有谥号,末代天子周赧王无谥,则颇不可理解。迄今为止,以“《谥法》无赧”及魏襄王二十年,周赧王尚“未卒”作为“证据”,否定“赧”为末代周天子之谥,在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前,仍未免显得过于武断。

二 周赧王的名号及“赧、隐声近”辨正

学术界普遍注意到,《竹书纪年》无“周赧王”,而有“周隐王”。南朝学者沈约《竹书注》谓:“赧、隐,声相近”。这一解释遭到过一些学者的反对,如梁玉绳指出,“沈约《竹书注》谓:赧、隐,声相近,非也”(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周本纪》,中华书局,1981,114页)。赵绍祖亦表示,“其称为隐王不可解,谓赧隐声相近而误者,亦非是”(校补《竹书纪年》卷二,42页)。韩怡解释说:“赧、隐声相近之说,非也。所谓隐者不敢直斥时王之意云尔”(《竹书纪年辨正》卷四,26页)。陈逢衡更明确表示,隐王“当是王、陟二字……一本无隐王二字”(《竹书纪年集证》卷四八,9页)。然迄今为止,沈约“赧、隐,声相近”的意见,在学术界仍有不小的影响力。诸如在“赧非谥”的“主流”意见误导下,又衍生出“隐王卒于西周武公、东周文君之前,安得无谥”(《史记志疑》卷三《周本纪》,114页),“惟‘赧非谥,不书其谥‘隐,而书号曰‘赧,以失国贬书‘卒”(《史记志疑》卷三《周本纪》,117页)及“赧与隐皆非谥也”(朱希祖《汲冢书考》,中华书局,1960,6页)两种异中有同的观点。两种不同观点的同,则和前举学者的意见完全一致,亦即“赧非谥”,唯前者以为末代周天子以“隐”为谥,后者则认为“赧与隐”皆非末代周天子之谥。由于“赧”“隐”涉及周赧王的名号问题,所以,颇有必要仔细一辨。

《史记·周本纪》中或称“赧王”,或称“王赧”:“慎靓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时东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周君、王赧卒,周民遂东亡。”《索隐》《正义》均引皇甫谧《帝王世纪》曰,赧王“名诞”,唯梁玉绳怀疑皇甫谧说法“恐误”(《史记志疑》卷三《周本纪》,169页),尚不知其有何根据。“延”“诞”或系文献流传过程中,形近致误,孰是孰非,大可不必细究。显然,赧王名延,或诞,文献记载颇为清楚,并不存在异议和分歧。钱大昕曾在《史记·周本纪》“王赧时东西周分治”一语下,颇为肯定地讲道:“‘赧非王名,当云‘赧王。”(钱大昕著,方诗铭、周殿杰校点《廿二史考异》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6页)若比照前举宋王偃,《史记》等古代文献中韩王安、魏王假、赵王迁、燕王喜、齐王建、楚王负刍及秦王政等,“赧王延”之称谓颇合情理。由于《史记》及晚出文献均未明确“赧”究竟是否为周赧王的谥,在皇甫谧等“赧非谥”及沈约“赧、隐,声相近”等“主流”意见的长期影响下,周赧王的名号问题,不断在学术界引起诸多混乱。

诸如朱希祖先生在学术界以往争讼的基础上,继续发挥发展旧说:

古称赧王为“然王”。考“然”字“赧”字,与“延”音近相转,然则王赧即王延也。《史记》称:“王赧卒”,不书“崩”,已降同诸侯,与春秋隐公三年经书“宋公和卒”同科。《史记》慎靓王尚书“崩”,而《春秋经》书天子崩,皆曰“天王崩”,不称名,诸侯则称名。王延卒书为王赧卒,以王延生时七国之人均以小国诸侯视之,故往往称其名为王延,或为延王。然周究为宗主之国,故以同音之字书之,聊为避讳。于是或书为“然”,或书为“赧”,或书为“隐”。自晋以来,学者往往不明古音韵,昧于延、隐、然、赧四字音韵相通之理及当时称谓书法升降之故,辄望文生义……此皆不明古音韵、古书法之例,辄妄相推测,纠纷错乱,古史为之蒙蔽,千百年来莫之能明。(《汲冢书考》,7—8页)

朱氏以“避讳”及“音韵相通”来解释“王赧”“赧王”及其名号“延”之间的关系,但这里仍有不少疑问。如朱氏所言,“王延生时七国之人均以小国诸侯视之,故往往称其名为王延,或为延王”,那为何古代文献中韩王安、魏王假、赵王迁、燕王喜、齐王建、楚王负刍及秦王政未见有韩安王、魏假王、赵迁王、燕喜王、齐建王、楚负刍王、秦政王等称谓?显然“王延”又称“延王”,并不符合战国时期国王人名称谓的历史实际。又如朱氏所说,王延或延王之“延”,或书为“然”,或书为“赧”,或书为“隐”,“以同音之字书之,聊为避讳”,按照朱氏所说,则延、然、赧、隐均为末代天子之名,既然如此,为何《周本纪》还有“赧王延”,同一人两个人名称谓?综前可知,沈约误以“赧、隐,声相近”解释周赧王和原本写作“王陟”的所谓周隐王之间的关系,朱希祖更在此基础上,不加分析,继续发展旧说,滥用声训,结果反而将原本并不复杂的问题引向新的混乱,从而失去历史真相。无独有偶,陈梦家亦未对前人的各种观点作认真思考,不加分析地批评学者:“‘诞‘延‘赧古音近,又转而为然为隐,并误以为谥法”自己却误判“今本《史记·周本纪》称赧王延而下屡称王赧,则赧是私名而非谥法”[陈梦家《六国纪年表考证》(上篇),《六国纪年》,97页],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三 《周本纪》“周君、王赧卒”的断读及相关问题

《史记·周本纪》记载,周赧王五十九年,“周君、王赧卒,周民遂东亡”。《集解》引宋衷曰:“谥曰西周武公。”《索隐》则辨之曰:“非也。徐以西周武公是惠公之长子,此周君即西周武公也。盖此时武公与王赧皆卒,故连言也。”事实上,迄清代,崔述虽对《集解》《索隐》中文字的矛盾产生诸多疑问并提出种种推测,但终究未能给出较为令人满意的解释:

唯“周君王赧卒”一句,殊欠分晓。《索隐》谓“西周武公与王赧皆卒,故连言之”。不知其果然邪?抑《史记》即谓赧王为周君邪?或“君”字为衍文邪?[《崔东壁遗书》(上),456页]

此后,梁玉绳继续对《集解》《索隐》中的以上文字进行质疑:

《集解》引宋忠谓王赧谥西周武公,固误,《索隐》谓周君即西周武公,斯时武公与王赧皆卒,亦误。盖东西二周各自有君,王赧特居西周耳,乌得合为一人。且果是西周,不应连书君王,《国策》吴注辨之矣。而西周武公并未偕卒,故下文云“迁西周公于惮狐”也。《索隐》谬以武公与赧王同卒,遂移东周之文君,指为武公太子,以当下文之西周武公,李代桃僵,岂不乖乎?(《史记志疑》卷三《周本纪》,116页)

梁氏对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以上文字的批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与此同时,梁氏亦批评《史诠》据徐广之说而发挥出的“周君乃别一人”之说:

《史诠》又据徐广说东周惠公薨于显王九年,惠公与武公兄弟,计武公当卒于显王世,此周君乃别一人,《史》失其名谥。亦未然。东周只惠公、文君两代,而历一百十九年之久,本有可疑。但东周惠公是西周惠公之少子,虽与武公同为兄弟,年岁悬殊。疑东周惠公是庶生。而《六国表》中徐广所引《纪年》,今《纪年》所无。竹简出于汲冢,断烂倒错,其岁次年数大半不足信,兼有伪乱,当慎取之,《史诠》据以为断,谬矣。然则《史》何以书“周君赧王卒”?曰:《史诠》引吴文学云‘君字羡文,是也,盖后人传写羼入。奚以征之?《楚世家》顷襄王十八年,周王赧使武公说楚相昭子毋图周,此称周王赧之明验也。《论衡·增儒篇》述《史记》云“王赧卒”,《御览》八十五卷引《史记》云“周王赧卒”,此《史记》元本无“君”字的证也。(《史记志疑》卷三《周本纪》,116—117页)

梁玉绳旁征博引,批评《史诠》据徐广之说而发挥出的“周君乃别一人”之说,并结合古代文献记载,以证元本《史记》“周君、赧王卒”以下并无“君”字,可谓破千古之秘,诚为卓识。然梁氏坚信“惟‘赧非谥”,殊不知“赧”更非赧王之私名,晚出文献所记“王赧”自应当“赧王”讹误,始终在疑惑中打转转。如在《志疑》文尾,梁氏并引“《六国表》书曰‘赧王卒”,从而陷入前后矛盾、进退失据的境地。

司马迁历来被誉为“良史”,《史记》是二十四史中可以称为《实录》(张守节《史记正义序》)的一部优秀史书。然自汉、魏至六朝,由于学者辗转抄写,流传下来不同版本的《史记》,文句之间已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梁玉绳著述《史记志疑》,匡谬正俗,探本溯源,做出了重大贡献。然由于“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史记·太史公自序》),战国末期的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及相关人物、年代等屡屡发生错乱。诸如《史记》中有关周赧王的若干记载,多纷淆杂乱。早在古史辨兴起之前的清代,学者们已经认识到“盖自周贞王以后,国史散佚,文献无征”[《崔东壁遗书》(上),456页]。如崔述曾另批评《周本纪》“西周君事移之赧王之非”:

倍秦者西周君,非赧王也;顿首献地者亦西周君,非赧王也。周室既分,王无地矣,何献之有?……顿首献地者必非赧王。《通鉴》乃云:“赧王恐,倍秦,与诸侯约从。”又云:“赧王入秦,顿首受罪。”《纲目》亦书云:“秦伐韩、赵,王命诸侯讨之;秦遂入寇;王入秦,尽献其地;归而卒。”皆以西周君事移之赧王,误矣。[《崔东壁遗书》(上),456页]

《史记》中诸如此类的错讹,肯定还有不少,限于本文讨论的主题,兹不一一详举。本文仅仅从以上举证的与周赧王相关的三个问题的讨论,继续获得启示,疑古辨伪,考而后信历来是中国古典学的优良传统。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社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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