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士人心居的境界

2022-04-29 22:37刘希庆
文史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辛夷王维人居

刘希庆

古代士人的住居在居住环境、建筑本身以及陈设之物上都深深地打上了居者的烙印。由于居者的主观投射,它们被赋予或显或隐的心性追求。在自然物质和精神品性共同营造的人居空间里,居所真正成为“我”的居所。这是心灵的栖居,是谓心居。

士人们栖身于尘世之中,尘世中的住居有简陋与华丽之别。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世人多为此发愁,而颜回却乐呵呵的。这份安贫乐道的心境,或是传承于夫子。《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陋与不陋,并非由物质条件判定,乃是看居者是否有君子之德。有则不陋,无则必陋。这活脱脱就是心灵之居的写照。颜回安于简陋,实则内有强大的心灵之道的支撑。由是,物质性的简陋之居在心理空间上则是异常丰满的。

人居史上同此凉热的还有唐代的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居室之陋实乃物质的表象,而心灵空间的简陋与否,则并不以物质为界定。孔夫子问“何陋之有”,实则是对心灵的拷问。因为有仙和龙,是以山水闻名;因为有德之馨,是以居室不陋。天下之大,陋室不孤,诸葛庐和子云亭皆是。当然,这个“不孤”还是“孤”的,也许只有孤家寡人才能体会到这个心灵空间的意蕴,否则就不用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罕有人迹了。当然,刘禹锡亦强调了其士人的身份,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此简陋之居升腾起的惬意也以社会对立的方式凸显出来,此处是“调素琴,阅金经”的地方,这里“无丝竹之乱耳”,也“无案牍之劳形”。

如果论到人居之于社会对抗性的特征,又可以上溯到东晋时期的陶渊明。他把世俗官场的生活同乡间之居的生活做了对比,实则通过对乡村田园之居的赞美回应了官场之居的污浊,并将官场生活归为“樊笼”“尘网”之居,而居者则成了“羁鸟”“池鱼”。于是有“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饮酒》第一九)的感慨,在充分强调“误落尘网”的遗憾与悔恨之后,依然不在乎乡村之居的简陋、寒酸与辛劳,并将之视为自己心性惬意的理想之居,是谓“旧林”和“故渊”。《移居二首》之一说:“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并不在意“草屋八九间”的“敝庐”,在意的是与素心人言说务谈的快乐。同此心情的还有《归园田居》中的描述:“野外罕人至,穷巷寡轮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虚”。

陶渊明的乡居也少不了人居环境给居者带来的安然。“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和郭主簿》其一);“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其一)。当然,在城乡二元对立的社会中,士人对人居的价值追求中充满了对于乡居生活的赞颂。田园诗人描绘的村居生活,或者成为他们对抗仕途官场的反讽,或者也是所从本心。真如陶渊明所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感悟本心,境我合一,所以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真意”的存在。

在颂扬田园生活的基础上,陶渊明将心灵的栖居之地外化为形象逼真的桃花源。《桃花源记》以行走者的视角对一个聚落做了完整描绘。这个聚落中有交通系统,那是溪水和阡陌;有进入聚落的开口,后人附会说是村落的水口;有土地;有建筑;有美池桑竹;有家禽;有男女。如此怡然之地,人间真有存在?尽管现代社会的人们把很多江南山地村落看作桃花源的现实版,但毕竟不是文中所描述的如影印一般的再现版。因为桃花源是陶渊明的理想之地,陶渊明的心灵居所,所以,在现实世界中,它是找不到的,它仅存在于人的脑子里。所以文中有“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在众多的士人之居类型中,还有以居住之艰难生发出的天下之忧,这种天下情怀就是“中国人的脊梁”,是由扫屋而至扫天下的进阶。唐代诗人杜甫的一生充满了家国情怀,时时由感慨己身推而外化为社会苍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描述了茅屋之破陋和居住之艰难,处于天、人双重打击下的艰难之境,人们该怎么办?杜甫却由小我之惨推及大我情怀。我受苦或者死亡都不足道,如果以我之性命换来广厦千万、天下为安,我亦足矣。

士人们也有单纯的山野乡居之乐,这便是田园诗中描述的境界。这些乡居诗通过描述乡村聚落的环境和人事,以再现居者或恬淡、舒畅、质朴,或愁绪满满的情感。这里的人居环境和人居生活较少有所谓的心意寄托,大多是一种纯粹的适合心意的投射。南宋时期的范成大可以算作此类情形的集大成者。

范成大隐居在石湖别业的十年中,写下了大量的田园诗。透过他的诗歌,尤其是《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我们能够窥见一个知识人对于乡居生活的喜爱。石湖就是范成大的人居空间,这里有人居的自然环境、建筑物、支撑网络、人和社会活动。你可以想象,在石湖,这里有自然的山水湖泊、动物、植物,房舍、道路和交通工具、水渠,家畜禽,农家成人、儿童,农事工具和生产活动,车马行人,社会活动,等等。当然,你还可以看见一位游走于其间的居者,周遭的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和心里。

春日之一:“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一个自然与人文杂糅的人居空间:柳花与桑叶,深巷,鸡声与蚕。既有视觉的,也有听觉的。居者闲适的情意来自坐睡醒来,在这晴好的日子里,透过窗子盯着蚕的新生。

夏日之一:“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梅子、杏子、麦花与菜花,篱笆、院落,蜻蜓、蛱蝶。一幅生动的人居生境图画,而着墨点却在环境的无人,实则处处有居者。

秋日之一;“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们筑场,趁着霜后的晴天打稻,欢歌笑语里枷声如轻雷,整夜不辍。

冬日之一:“斜日低山片月高,睡馀行药绕江郊。霜风捣尽千林叶,闲倚筇枝数鹳巢。”在冬日的一个黄昏时刻,日斜月高,山峦低矮;霜风也让树木叶落。在这样的时空里,一个居者睡醒后绕江行药,闲来靠着筇枝数数林中的鹳巢。居者冬日闲居之态跃然欲出。

范成大的石湖乡居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居住空间里单纯的自然之物、建筑物和人事活动。实际上,这些他目之所及、耳力所达的物象,均已经沾染上他个人的心意,变成一种自己熟稔的,备感闲适、恬淡的外化情志。他的居住空间已经不是单单的物质性的,而是充满了诗人的个人情怀。

不像范成大一类的士人把居住空间施以人的投射,还有的士人把住居生活外化为观照,能够把或驻足或长居的地方视作是内心与天地自然对话的空间,真正拥有了物我统一的境界。所谓处虚室之中,增生白之思。这些居所或者曰停留之地能够促使居者沉浸其中,生发出对天地的参悟。唐代诗人王维的辋川之居,着实印证了天地自然,物我统一的最高人居境界。

对于王维而言,辋川是一方人居的空间。然而,它又并非单单是一个纯自然的地理空间。辋川不仅有别业这些人造物,但更多的是在这个空间中处处留下来的王维的情思观照。

《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王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流于舍下,别涨竹州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王维自天宝三载(744)至十五载常居于辋川。对王维来说,辋川就是他这十二载的常居之地。这里的自然地貌、地势、动植物、建筑以及往来酬唱之人均构成了这个独特的人居空间。按照《辋川集·序》的说法,作为辋川的居者,王维所到之处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

在这些或游历,或歇脚,或居住的处所,无不见着王维的观照,这些观照或者是生发感怀,或者是禅意的参悟。

生发感怀的,如《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华子冈》:“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岗,惆怅情何极。”孟城坳和华子冈,作为人居空间,它们周围的环境催发了居者的感怀。古木衰柳,后继前者,叹息逝去的一切;华子冈上下,飞鸟与群山,不穷与连绵,惆怅之情如此,哪里是终点。情感来自周围的环境,环境催生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反思。

有参透禅意的。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木兰柴》:“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栾家濑》:“飒飒秋风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这些诗中描绘出的居住环境充满了天地之间的神秘意境,这些境界无法言说,任凭居者参悟。空山、反景、深林、复照、青苔;秋山、馀照、飞鸟、彩翠、夕岚;秋风、石溜、跳波、白鹭等。这些居住环境的构成要素,实则纯为自然所赐予。然而,这些自然景物在居者的观照下似乎是蕴含了天地万物的隐秘之道,值得这个人居空间的拥有者永远玩味。

《辋川集》中的诗歌,虽然是王维酬唱裴迪之作,但是就具体的诗歌而言,以人居空间的角度观察,诗中既有居者出现的情况,也无居者出现的情况。居者出现之例,如《欹湖》:“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南垞》:“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些诗中描摹了具体的行为动作,有动作就一定会有这些动作的发出者,谁人吹箫、送、回首?谁人去、即、望、识?谁人坐、弹琴、长啸?这就像一个居住空间中,既有环境中的物的因子,也有这个空间中的人的行为动作。作为一个跳出此空间的观者,所见之环境就是丰满的,既有物也有人。而且,这个环境中的动作和景物都充满意趣。

当然,环境中也有不存在人的情况,这就是居者隐去的情形。如《北垞》:“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阑。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这里的环境中不见居者,但是不是没有居者呢?当然不是。居者描摹出来的环境当然是居者所见所想的。这种情形让环境中的居者的因素更加隐晦,但却朝向了人居乃我心之居的最高境界:物我天地皆一体。如《临湖亭》:“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最后一句“四面芙蓉开”中,仅“开”一词,就展开了居者的心意境界。荷花的开是一个过程,同时又是一种状态。居者的心意从无中生发,再到如荷花一样盛放,这种心意与芙蓉是合一的。实则,天地之间,人心与万物皆可以相通。不惟芙蓉是芙蓉,人心是人心。再如,《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中,有辛夷树。辛夷花如芙蓉,年年发出红萼,然后静静开放,再静静凋落。这样一个沉寂的过程,并不因为有人或者无人就会改变什么。人何尝不是如此,生生死死,如世界万物,不会因为别人观照与否,就会发生改变。这里的无人实则有人,只不过人就是辛夷,辛夷就是人。或者说,居住的环境就是人的投射,人就是居住本身。

追溯过往,漫漫历史长河中,种种士人之居或消遁,或繁花似锦。那方空间里曾经存在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人的一颦一笑均成了中国古代知识精英所追求的人居文化的结晶体,它们曾经的存在显现了这一群体的心灵诉求,我们把它们称作心灵的栖居地。

(作者单位:北京城市学院经济管理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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