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的名字

2022-04-29 22:37陈小文
文史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贾政古意陆游

陈小文

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是唐诗中的名篇。“长安古意”这个诗名听起来可能有点陌生,但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这句诗相信不少人耳熟能详。比目、鸳鸯,这用来比喻深挚情爱的词语,就是出自这首诗。

我在高中的时候读到“长安古意”,深为其回环往复、一唱三叹韵律和汪洋恣肆、豪情万丈的意气所折服。“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在流连花丛中追逐爱情;“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在飞鹰走马中行侠仗义。不得不说,是青春少年读来血脉偾张的景色。然而,正当诗情进入轰轰烈烈之际,卢照邻却泼了一瓢冷水:“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就这样收了尾,实在让人不快。

到大学的时候,我读到了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文中说:“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首先已够教人们如大梦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车骑,载着长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全景)式的一幕幕出现……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这篇末四句有点突兀,在诗的结构上既嫌蛇足,而且这样说话,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态度的褊狭,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深有同感。

不过,我在这里要说的,不是这首诗,而是诗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中的一个字。一个“袭”字,曲尽意境之妙。可以想象一下,扬雄这个书呆子,隐居在终南山,有一天出来散步,发现桂花开放,香气弥漫,飘荡在空中的花瓣,像翻飞的蝴蝶,飞来飞去,出其不意地撞在他的衣服上,这是何等的温馨和浪漫。与上文长安城中的歌姬舞妓、浪荡公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袭”字理解为“飞撞”。后来我读到屈原的《少司命》,里面有“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的诗句。汉代王逸注释说:“袭,及也。予,我也。言芳草茂盛,吐叶垂华,芳香菲菲,上及我也。”朱熹的《楚辞集注》承袭王逸:“袭,及也。”料想卢照邻的诗句是承袭于此。那么,“袭”也有“触及”的意思。

“袭”字在脑海生根,是因为读《红楼梦》的缘故。我们知道,在《红楼梦》的莺莺燕燕中,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袭人”:

……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中华书局,2009,162—163页)

曹雪芹真是文章圣手,一个名字的由来,写得如此惊心动魄,跌宕起伏。贾政、王夫人和宝玉,三个人一场戏,心思的细密、情绪的变化,欲言又止的掩藏,真诚坦荡的阻隔,在几百个字之间,跳跃徘徊,震荡掩袭。

贾政本来对宝玉大起怜惜,听到袭人的名字,顿生警觉:“袭人是何人?”虽然觉得名字比较奇特,但是问话比较审慎。在大观园里,各色人物都有。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时不在,无处不有。能与宝玉交往之人,非亲即故。而一个人的名字,皆由父亲定取,极为重要。很多人名字看起来虽然怪异,但是深究起来大有深意。取名定字,在古代是大事。礼曰:“子生三月,父亲名之。二十则使宾友冠而字之。”一个人的名,是在出生之内的三个月内,由父亲确定的。古人二十行冠礼,标志着成年,成年后不便直呼其名,须得另取一个与本名含义相关的别名,表示德行或本名的涵义。与人相称,需用敬语,称呼表德之字,后称字为表字。一个人的字,一般是在二十岁的冠礼时,由重要的宾客或者朋友提出的,但是冠礼是父亲主持的,《孟子》就有“男子之冠也,父命之。”因此这字仍然是父亲认可的。

接着,王夫人道:“是个丫头。”丫鬟是奴仆,名字是可以由主人取的。贾政知道袭人的身份后,知道这名字是自己家人取的。大观园的丫鬟,名字也是有讲究的。嘴上虽说随便取个什么名都可以,心中实际上对丫鬟的名字有了定格。因此对于袭人这个名字,贾政很不高兴,不高兴的原因,不是这个名字难听,而是这个名字“刁钻”。所谓“刁钻”,一是怪异,与众不同;二是难以应付,不知如何处理。贾政初听起来,把握不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担心会引起不好的联想。所以书上说,贾政对这个名字感到“不自在”。

贾政的问话从警觉的“奇怪”到对“刁钻”的“不自在”,这心理情绪的变化,王夫人已经感觉到了。她担心贾政生气,就谎称这是贾母取的名。贾政知道贾母不会取这样的名字,知子莫若父,已经猜到是宝玉取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审慎地以反问的口气来追问:“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这话”即“袭人”这个词儿及其出处。这就说明,贾政心中已经有一个“袭人”名字的出处。这个出处应该不是很好,贾政已经开始生气了。

宝玉见状,连忙承认是自己取的名,出处是古人的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王夫人担心贾政动怒,为了平息丈夫的情绪,要求宝玉把名字改了。这个时候贾政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书中说,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贾政是因为“袭人”这个名字而起疑,经过宝玉的解释,这个名字不再“刁钻”,“究竟也无碍”。岂止是无碍,完全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又何用改”。按照贾政的端庄,这话其实即是命令:“不要改!”关于袭人的名字的疑问,贾政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照说故事到此应该结束了。贾政应该高兴,自己的儿子饱读诗书,虽然有些囫囵吞枣,究竟也是别有会心,更难得的是能够学以致用,将花气袭人用到人的名字上,饶有趣味。宝玉毕竟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难得有如此才情,理当奖励一番。可是贾政却转移了话题,从袭人的名字,转到了宝玉的学习上:“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贾政的情绪,进而由生气变成盛怒:“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

宝玉说袭人的名字取自古人之诗,贾政说宝玉所读之诗,乃是浓词艳赋。那么这诗到底是不是浓词艳赋呢?宝玉所说的古人是陆游,这句诗题为“村居书喜”。整首诗如下: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原诗是“知骤暖”而不是宝玉所说“知昼暖”。关于这一点,我们下文再说。梅市、樊江都是浙江绍兴的地名。陆游是绍兴人,这诗是他蛰居家乡时所作。诗描写的境况是,初春的早晨,梅市的红桥点染着远处的群山黛韵,樊江冰消的春水荡漾着岸边的白塔倒影。气温从冬天的寒冷突然回暖,百花开放,花香熏蒸,香气扑面而来。一场春雨过后,鸟雀在林中穿梭嬉戏,叽叽喳喳地欢叫,带着朝霞的喜悦,穿过树枝,悦耳动听。一年之计在于春,农人忙着翻耕肥沃的田地。诗人买回浊酒,自斟自酌,不觉熏醉。去年的收成非常好,缴足了官赋,还有不少盈馀。乡居和谐安宁,此乐何及!

整首诗描写的是乡村的喜乐场面。跟浓词艳赋没有一点关系。关于陆游的诗,正如钱鍾书先生所说:“他的作品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我们现在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爱国诗,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关注的是他的田园诗。尤其是在清初,这方面的诗尤其受到追捧,各种选本都选陆游的田园诗。人们从中寻章摘句,无数客堂、书房和花园中的楹联,都是陆游的诗句。

贾政并非不学无术的草包,而是饱读诗书的学士。书中说,贾政“自幼酷喜读书……原欲以科甲出身”(《红楼梦》,13页)。宝玉所引用的这句诗常见于堂屋、书房的对联,料想贾政也知道此诗出自陆游,绝非浓词艳赋。那么为什么贾政会突然翻脸大怒,不顾事实地说:“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其原因在于,贾政心中所想到的,定然不是陆游的这首诗,而是别的诗。而这别的诗,定然是“浓词艳赋”。与“袭人”相关的浓词艳赋,唯有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长安古意》的题材、用语,与梁简文帝《乌栖曲》等齐梁宫体诗非常接近。依闻一多的解释:“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如梁简文帝的《乌栖曲四首》之四:“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与上面所引“长安古意”诗句,异曲同工,这首诗被闻一多斥之为“病态的无耻”。长安古意的辞藻富丽,浓墨重彩。诗的写法铺陈渲染,与汉赋类同。诗的内容,第一部分铺陈长安高楼林立,车盖如云;豪门贵族,争竞豪奢。第二部分写娼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歌姬舞妓,竞艳争芳。第三部分写浪荡少年,骄奢淫逸;飞鹰走马,迷乱花丛。第四部分写文武权臣,飞扬跋扈;专权独断,互相倾轧。这首诗从形式到内容,正是贾政所说的“浓词艳赋”。

宝玉明明说了,袭人的名字取自陆游的诗,贾政也认可了宝玉的解释,认为这名取得不错。可是贾政仍然想到了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想到的是“浓词艳赋”。这种心理,弗洛伊德的过失心理学有很好的解释。弗洛伊德认为,过失是由于两种不同意向互相牵制的结果。一种叫作牵制的意向,常常处在潜意识中;另一种是被牵制的意向,常常处在表意识中。两种意向会在日常生活中“打架”,导致口误、笔误等等过失。贾政在一开始听到“袭人”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到的根本不是陆游的“花气袭人知昼暖”,而是卢照邻的“飞来飞去袭人裾”。这潜意识的“袭人裾”牵制了表意识的“花袭人”,所以才罔顾事实,说宝玉读的是浓词艳赋。

在这原因之上,我们还需要再追问一个为什么。第一个问题是:贾政为什么对“袭人”这个名字如此敏感?即便他所理解的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袭人裾”,按照王逸、朱熹对“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的解释,袭字的意思是“及”,即触及,“袭人裾”说的是香气触及人的衣服,是一个很好的意象。“长安古意”的前面固然是宫体诗的景色,但是最后四句,用闻一多的话说,“恰是反艳情的人性清醒”。照理不会引得贾政突然发脾气,大骂宝玉是“作业的畜生”,“袭人裾”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触及了贾政的敏感神经?第二个问题是:袭人温柔和顺,心地纯良,善解人意,贾宝玉为何从“花气袭人知昼暖”中给她取名字?从陆游的诗来看,“花气袭人知骤暖”,气温的骤然变暖,对应的文意当然是香气的扑面而来。“扑面而来”的形象是王熙凤,而不是花袭人。若说曹雪芹真的是因为她姓花,随便取的名字,谁也不信。更何况,红楼梦里如此众多的人物,谁的名字也没有像花袭人的名字那样,引出这么大的一件事来。

这问题盘旋在我的脑海有些年头了,近来读到马茂元、赵昌平的《唐诗三百首新编》,看到“长安古意”这首诗,书中解释说:“袭:钻进的意思。裾:衣前襟。”再查词典:“衣襟:衣服当胸前的部分。前襟或者胸襟是指从脖子下方到胸部,小腹以上,脖子以下部分。也分左前襟和右前襟,以乳沟为界线。上前襟和下前襟,基本以乳头为界,前襟对应的是后襟。”如果“袭人裾”的意思是“钻入人的衣襟之中”,一个女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当然非常不雅。贾政说是“浓词艳赋”,而没有用“淫词荡语”,实在是在王夫人面前出不了如此脏口。料想任何一位父亲,想到这样的情景,没有不大发脾气,加以教训的!

陆游的诗句与卢照邻的诗句大不相同。卢照邻写的是桂花,发生在秋天。陆游写的是春天的花,至于是什么花,他并没有具体说,从花香让人“知骤暖”,料想是各种花香在一起,随着春风一起扑面而来。因此这里的“袭”字同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袭击”的意思,即乘人不备而骤至。这么说来,是不是宝玉真的是搞错了诗的意思,胡乱给袭人取的名呢?深究起来,并非如此。我们一定要注意到,曹雪芹是用改了字的陆游的诗句的。这句诗的“知骤暖”改成了“知昼暖”,这一字之差,意思大变。“骤暖”是猛然变暖。“昼暖”则是气温慢慢变化,到了中午才升高。中午时分,被气温熏蒸发散的香气,被人们吸入,让人陶醉,沁人心脾。宝玉给花袭人所取的名字,是按照“知昼暖”所取的,因此花袭人的意思是,花香怡人,沁人心脾。这个意思与袭人的人设就完全一致了。宝玉讲了袭人名字的由来以后,贾政没有追究,这说明贾政也知道陆游这诗的意思是花香怡人。

这么说来,宝玉取名没有错。贾政借题发挥,大发脾气也没有错。他们对袭字的理解,都是正确的。倒是王逸和朱熹,对屈原的“芳菲菲兮袭予”的“袭”字作“及”讲,不甚恰当。这里的“袭”也当作“入”讲,意为香气怡人,沁人心脾。马茂元《楚辞选》对“袭”字的注释为:“袭”,侵袭。这里是指秋兰和蘼芜的香气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侵入嗅觉。马茂元把“侵袭”解释为“侵入”,“袭”即是“入”的意思。“及”与“入”的差别在于,“及”是触及,是外在的接触。“入”是进入,是内在的深入。其意境之不同,具有本质上的差别。

“袭”字无疑兼有“飞撞”“触及”“沁入”的意思。三个意思具有本质性的差别。诗无达诂,我们如何领会一个字在诗中的意思,全然在于阅读时的心境,而我们的阅读心境,再现的是我们的生存历程。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通过一个简单的场景,再现了贾政年少时的轻狂、年轻时的博学和人到中年为人父的持重。 看似贾政心境瞬时变化,实则是他“袭”字的阅读史,是他的生存史和存在史。

(作者单位: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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