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诗人的南唐三主

2022-04-29 00:44陈尚君
文史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后主李煜

陈尚君

今人谈词,多喜谈南唐二主,即中主李璟与后主李煜。中主仅存四阕,风流婉丽,自成家数。后主身历国变,沉痛伤怀,享千古之名。南唐立国三十七年,实有三主,先主李昪开创新朝,亦能为诗,不可忽略。中主、后主皆有诗名,后主存者尤多,风情不逊于其所作小曲,亦宜为学人所知。故今以三主名篇,于后主尤多致意焉。

一 先主李昪

先主存诗仅一首,且真伪莫名,本可不述,然不言其家世及开创之功,则不能尽知中主、后主,故首述之。

先主李昪(889—943),字正伦,小字彭奴,一般说是徐州(今属江苏)人,另作海州(今江苏连云港)或湖州(今浙江吴兴)人。仅知他少孤,流寓濠泗间,为吴王杨行密所获,寻为大将徐温养子,冒姓徐,名知诰。从他生年推测,那时黄巢平定已经五年,杨行密乘乱起兵,在江淮多年恶战后,渐成气候。中原到江淮富庶之地,历经十多年血战,早已不复往年之升平。按南唐人说法,李昪出于唐之宗室,或云为玄宗子永王李璘之裔孙。但安史乱后百年,并无李璘子孙的传闻。来自吴越国的说法,则谓其本姓潘,湖州安吉人,父本为安吉砦将,吴将李神福攻钱镠故里时,俘虏为仆隶。一切皆莫可究诘,传为潘氏子故出吴越敌忾,说出唐室亦不免南唐附会。比较有益判断的旁证则是《江南别录》载昪第四子信王景达初娶李德诚女,南唐开国后有司以同姓不婚,请判离婚,李昪诏谓德诚国之元老,“婚不可离”,信王妃可以德诚封爵南平为氏。虽说判得离奇,却也将冒姓李唐的底牌露出来了。

李昪何时进入徐温家,不见记录。《唐宋分门名贤诗话》卷六载:“南唐烈祖昔在徐温家,年尚幼,常有《灯》诗云:‘一点分明直万金,孤光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樽前不尽心。”《唐宋分门名贤诗话》仅韩国存残本,可以相信即是北宋末李颀《古今诗话》的转录本,且为时甚早。《诗话总龟》卷二〇引《诗史》:“李烈祖为徐温养子。年九岁,《咏灯》诗云:‘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温叹赏,遂不以常儿遇之。”此外,同书卷五引《古今诗话》,“直”作“值”,意同;“孤光”作“开时”,稍逊;“光”作“风”,当据改。此诗若真为其九岁所作,则知此前已辗转入徐温门下,且因其乖巧懂事得徐信任,成为近仆,进而收为养子。在唐存世之少年诗中,此首极堪回味。题目咏灯,唐时以蜡烛之灯为普及,其用则以夜读或夜宴为常见。诗首句说夜间点灯之珍贵,次句则说孤光如豆,残弱仅存,最怕夜来风起,则不免烛倒灯灭。以他的孤弱无依,这是最妥当的譬况。后两句说一灯虽弱,如果得到主人时时关心,就不怕冷风侵迫。末句更说感主人知己之恩,自当燃尽一切来回报。所谓“挑拨”指时时理拨灯芯,尊前尽心指在主人夜宴时燃尽不变。寄人篱下,孤弱无依,而能借小题传达忠于主人之赤忱,当然为主人所欢心。

乾宁四年(897),李昪九岁,这时杨行密割据淮南、皖南的格局已经形成,而徐温(862—927)则为其随身都知兵马使,最得亲信。天祐二年(905)杨行密去世,徐温拥立其子杨渥嗣位。五年,徐温与张颢连手,杀杨渥,拥立渥弟杨隆演,此后政归徐温。天祐十五年,吴国内乱,大将朱瑾杀温子徐知训,温与养子知诰平叛,此后吴主称帝,徐温总军国大纲,知诰主日常政务。此年知诰三十岁。吴国虽是杨家为帝,政归徐温,温诸子多庸常之辈,权归知诰。徐温去世,知诰掌朝政十年,方借谣谶有征、群臣拥戴、中兴李唐等种种名义,完成改朝换代。南唐开国,将杨吴一家,先迁丹阳,再徙泰兴,以重兵困守近二十年,后周南进时全部诛杀,为吴、唐禅代间最残酷的一幕。南唐后裔不昌,世以为作孽过分所致。

李昪除前引《咏灯》一诗外,仅存一则酒令。《五代史补》卷三《李昪得江南》载,李昪雪天大会宾僚,酒酣出酒令,须借雪取古人名,李昪先作:“雪下纷纷,便是白起。”白起是秦将。宰臣宋齐丘继作:“着屐过街,必须雍齿。”雍齿是汉初将。徐融好争胜,续云:“来朝日出,争奈萧何!”萧何是汉相,是说明天日出,白雪将化,萧萧能且如何!李昪大怒,连夜将徐融杀害,其专权及不能容人如此。

二 中主李璟

中主李璟(916—961),初名景通,改名瑶,又改璟,晚避后周讳又改景。字伯玉,为李昪长子。他出生不久,其父即掌控吴之大政,他十岁即除驾部郎中,长期在庐山读书,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

五代十国的割据者虽多数出身下层,似乎普遍以晋唐士人的习惯教育子弟。李璟之才情素养,久为世知,他的诸弟也皆有才情。璟三弟景遂,曾被封为太弟,赴镇润州时有诗:“路指丹陽分虎节,心存双阙恋龙颜。”仅存二句,知擅作诗。

宋龙衮《江南野录》卷二谓中主“音容闲雅,眉目若画。尚清洁,好学而能诗。天性儒懦,素昧威武”。《马氏南唐书》卷四引徐铉曰:“嗣主工笔札,善骑射,宾礼大臣,敦睦九族。每闻臣民不获其所者,辄咨嗟伤悯,形于颜色,随加救疗。”史某《钓矶立谈》云:“元宗神采精粹,词旨清畅,临朝之际,曲尽姿制。”这些都是第一手的观感,可以体会中主的文人气质,清秀仪表,儒者性格,亲民姿态。必须说明的是,先主在禅让后虽仅在位七年,此前已经实际掌控江南政局近二十年,开国后将杨吴残支彻底清除,开国老臣皆得为中主所用。据说中主十岁有诗咏《新竹》:“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是写竹枝初生,形态尚弱,成龙矫捷的发展趋势已经可以预见。也就是说,早在他十岁时,父亲的篡夺计划,以及培养他接班的安排,都已经在计划中。中主在位十八年,对外开拓方面得失相当,面对后周则遭到严重挫败,内乱偶有,没有动摇国本,谈不上大的建树,也没有国破身亡,这是他的幸运。

中主文学的主要成就是词,虽仅存四阕,皆属精品。流播很广的一则故事载:“元宗尝戏(冯)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马氏南唐书》卷二一《冯延巳传》)冯时为宰臣,君臣之间谈论的话题是小词,戏谑中互相激赏如此,确不可思议。冯词为《谒金门》:“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写一贵妇因望君不至而百无聊赖的心境,首二句既是游园所见之景,也隐喻女子内心不能排遣之波澜,含蓄如此。中主词为《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写女子深夜梦觉怀人,“细雨”两句高华隽永,韵味无穷,诚难得之佳作。

相比起来,中主存诗不多,成就较词作略显逊色。目前可见他的完整存诗仅有一首《保大五年元日大雪同太弟景遂燕王景逷齐王景逵进士李建勋中书徐铉勤政殿学士张义方登楼赋》:“珠帘高卷莫轻遮,往往相逢隔岁华。春气昨宵飘律管,东风今日放梅花。素姿好把芳姿掩,落势还同舞势斜。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诗题据《全唐诗》卷八,肯定有误。保大初李建勋以司空退归,何以称为进士?据《江表志》卷中所载,保大五年(947)元日大雪,元宗诏太弟以下皆登楼展宴,各命赋诗,且令中使就私第赐李建勋。李建勋方与中书舍人徐铉、勤政殿学士张义方会于浮亭,当即和诗奏进。元宗遂召建勋、铉、义方三人同入,至夜半方散。其后复命编成卷轴,绘为图咏,徐铉为前后序,太弟以下侍臣及法部丝竹由周文炬主绘,楼阁宫殿由朱澄主绘,雪竹寒林由董元(当即董源)主绘;池沼禽鱼由徐崇嗣主绘。元宗所作诗,据徐铉序,题当作《春雪》。原图咏应该规模宏大,四大名画师共同绘成,元宗与诸弟诸子参与唱和,极一时之胜。今存者仅徐铉二序及元宗与三臣和诗。元宗是此次唱和的主角,他的这首七律音节流转,属对工稳,写出新年雨雪、治国丰瑞的由衷喜悦之情。所谓“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二句,尤可回味,他全无人君居高临下的姿态,家人臣僚皆视作宾朋,宫廷也如山家般感觉清闲况味。

这样的人君,在太平岁月当然能保持文人风味,可惜天下并不太平。五代十国的割据局面中,中原王朝实力最强,南方各国则以南唐最具实力。南唐自认唐裔,以恢复有唐强盛为立国目标,南奔士人也以恢复中原来鼓动人主,如韩熙载即久蓄此志。中原鼎盛,南唐当然不敢举兵,中原板荡,对南唐是机会,元宗似乎一直也下不了决心,当然一事无成。相邻的吴越虽实力稍逊,对中原称臣,与南唐则势如水火,南唐未必得到便宜。南唐窥视邻邦的内乱。闽末变乱,元宗听信冯延巳、陈觉的怂恿,仓促举兵,吴越乘机打劫,唐兵后勤不继,终于大败。马楚诸子相争,南唐派边镐取湖南全境,惜守不得人,未二年全部失去。中原经历晋、汉间的动荡,入周国力昌盛,周世宗在摆平北汉、西蜀的挑衅后,两度南下亲征,元宗初尚抵抗,不久彻底告败,以尽献江北之地、贬损制度的代价,换来暂时的存续。原来南唐之北境在海、楚、寿、光一线,至此划江为治,国境更为局促。南唐开国称帝,至此去帝号,南唐皇帝改称江南国主,撤年号,尽从中原正朔,对中主来说,是很大的挫败。

内乱也接踵而至。中主初以长子弘冀为太子,弘冀被废后立晋王景遂为太弟,弘冀却窥伺机缘鸩杀太弟,不久弘冀亦死。这是中主之家人仇杀。南唐以金陵为都城,划江为治后金陵即是前线,中主乃决意以南昌为南都,至建隆二年(961)迁都,至南昌后方发现新都迫隘,群下思归,因此心情大坏。他在临终前不久立第六子郑王李从嘉(即李煜)为太子,寻死于南昌,得年四十六。

中主最后两年心情抑郁,国事家事都让他不再如往常那样从容自在。他杀了权臣宋齐丘,认为是他耽误了国事。他责怪曾攻取湖南的边镐阿旨,吓得边镐自缢而亡。他身边的乐师或隐士,似乎还没有忘记要提醒他的责任。史虚白咏《渔父》诗,有“风雨揭却屋,全家醉不知”之句,将国家形势讲到危言耸听的程度,中主又何尝不知呢?乐师李家明在赴南昌途中,指着江北的皖公山,献诗中主:“龙舟悠扬锦帆风,雅称宸游望远空。偏恨皖公山色翠,影斜不入寿杯中。”大好河山已不为君王所有,这还要提醒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中主虽然谦虚地听取,其实心情大恶。晚年有两则残诗存留,一是《庐山百花亭刊石》:“苍苔迷古道,红叶乱朝霞。”是写景的好句,但也看到他的迷茫与失路。在南昌有句:“灵槎思浩荡,老鹤忆崆峒。”灵槎是登仙的宝船,崆峒是遥远的仙山。他的遗憾,他的失望,都可以体会。今后的责任,只能交代给与他气质相承的六子从嘉了。

三 后主李煜

李煜(937—978)为中主第六子,初名从嘉,即位后方改名。继位似乎根本轮不到他,因此他早年优游文艺,潜心情爱,自属本格选择。奈何诸兄或早亡,或因内斗而失位,到后周割江次年,选择二十三岁的他自郑王徙吴王,以尚书令居东宫。不久,中主迁都南昌,留他居金陵监国。中主选择李煜,当时非议者有钟谟,认为李煜“器轻志放,无人君度”,劝立第七子从善。谟曾与从善出使后周,过从亲密,他的建议不能不让人感觉有私心。中主大怒,将钟谟贬死。钟谟在周有诗献周世宗:“三年耀武群雄伏,一日回銮万国春。南北通欢永无事,谢恩归去老陪臣。”这样的诗据说世宗读后大悦,那么中主呢,能不怀疑他有通敌嫌疑吗?

建隆二年七月二十九日,后主即江南国主位于金陵,立即遣冯延鲁使宋告即位,其表云:“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徒因伯仲继没,次第推迁。臣既祀宗祊,敢忘负荷,唯坚臣节,上奉天朝。”所言都是老实话。宋太祖禅周自立,勇于自信,已经展开统一全国的计划,江南退居一隅,国势日见危蹙,无论后主能力如何,大的格局已经无法改变。后主得在位十四年,已属幸运,终为宋所灭,也非其罪,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大势所趋,非后主失德。

今人解说后主词,将其国亡前后分成两个阶段,前期多言宫中生活及男女情爱,后期多言亡国之痛与思乡之情。分析已多,毋庸赘述。后主存诗数量与词相当,所见他的感情与情怀,与其小词侧重有所不同,可分别述之。

1.夫妻之情。

后主先后娶周宗二女为妻,初婚者谥昭惠,世称昭惠周后或大周后,续娶者为其妹,世称小周后,且陪他入宋。他的婚姻生活应该曾充满美好的回忆,他的存词中如“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如“刬袜出香阶,手提金缕鞋”,这些天真无邪的少女,未尝不可作为他的美好回忆来读。大周后生三子,皆秀嶷可立,乾德二年(965)因幼子死亡,伤心过度逝世,对李煜来说是一生最大的伤痛,他写了许多诗倾诉自己的悲怀。如《感怀二首》:“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栏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池上哭蛾眉。”但凡花发旧枝,月曾共观,佳节忆游,凭栏独立,怀念与悲苦无所不在,难以排遣。见到梅花,他写道:“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人不在了,花开谁赏,春归无情,清香依旧,自己已经失去所爱,一切美好都无从体会了。乃至见到夫人用过的手巾、弹过的琵琶,他也都见物怀人,不能自已。“浮生苦憔悴,壮岁失婵娟”,是人生一大悲剧。

2.丧子之痛。

后主与大周后生有三子。后主最喜欢的是幼子宣城公仲宣,小字瑞保。据说三岁读《孝经》,能成诵。听闻奏乐,能分别音调,宫中言行,颇合礼度,可惜四岁就夭亡了。后主为此子名取魏王粲字,也见期待,可惜苗而不秀,更因此而使母亲周后哀苦增剧,随即故去。悼妻悼子,后主悲怀难以排遣。他作《挽辞二首》云:“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后人解二诗,以为母子同悼,是正解。这一年是乾德二年,是后主即位后第四年,国事并无危机,家事悲凉如此。第一首几乎每一联都在写前哀后感,珠碎是子亡,花凋是妻死,层层推进,以“无泪可沾巾”作结,是说泪都哭尽了,伤心至极。次首感伤生命之脆弱,与治道略同,天理有是非吗?其间有可言的道理吗?后主是绝望的。

遭如此挫折,后主精神接近崩溃,据说在宫中经常只是默坐饮泣而已,也就是独自闷坐哭泣而不愿为他人所知。有《写志》诗:“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他是君王,他的痛苦没有人能理解,孤怀难以释解,秋雨寂寞,病体缠愁,“穷子正迷家”,他突然觉得失去了一切,只能从佛书中得到一点点的慰藉。

3.兄弟之情。

中主生有十子,后主为第六,长兄们先他而亡,他特别珍惜诸弟之情。由于身份特殊,他多次派弟弟作为自己的使节北使于宋,有时不免被扣留而久不得归。开宝间(968—975),九弟从谦奉币入汴,兼贺宋之诞节,据说宋太祖喜其善于应对,久留不遣南归。后主无可奈何,某日酒席上恻然伤感,即席赋《青青河畔草》诗,以“王孙归不归,翠色和春老”之句作结,满座感动,诗也流传一时。

即便在南方,兄弟也难免因出守而分别。当八弟邓王从镒出守宣城时,后主赋诗为别:“且维轻舸更迟迟,别酒重倾惜解携。浩浪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宣城离金陵虽然不远,毕竟无法朝夕见面,后主很动情。首两句所写其实就是后来柳永《雨霖铃》“骤雨初歇”的场景,离舟再等一等,别酒再斟一壶。其后两句渲染别后的相思,末有宽勉之意,强作慰解,正因为相思之深。

4.宫人之情。

宫人卑微,君王能平等相看,可称难得。宋人曾见后主在黄罗扇上撮襟书诗一首赠宫人庆奴,其诗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后以小字书:“赐庆奴。”宋人以为“庆奴,似是宫人小字,诗似柳诗”(姚宽《西溪丛语》卷下)。诗说自己年岁渐增,春日也怯于出游,殆因所到之处,都会触动对往事的回想,令人怅惘销魂。后两句中的“长条”即指柳枝,似曾相识,不断招惹自己,更增愁绪。无论庆奴是婢女还是小厮,大约就是随身的一位跟班,诗中表达的情感是平等的。后主辞庙词云“垂泪对宫娥”,世斥其亡国之态,其实他的悲苦只能对宫娥倾诉。

5.多病的国主。

前述种种,多数是李煜亡国前所作。他虽身为国主,其实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文人,且似乎一直多病忧患,心情并不太好。他有《病中感怀》:“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不知作于何时,几乎是前引伤子言怀诗的翻版,是一位病入膏肓者的呻吟。此外,他还有《病中书事》《九月十日偶书》《秋莺》《病起题山舍壁》等诗,都是伤时感怀、叙述病愁的作品。所存残句,《病诗》有“衰颜一病难牵复,晓殿君临颇自羞”,“冷笑秦皇经远略,静怜姬满苦时巡”,“病态如衰飒,厌厌已五年”,可信皆为他在江南时所作,充满衰瑟之感。《落花诗》云:“莺狂应有限,蝶舞已无多。”他似乎已经预期来日无多。他也关心历史上的亡国故事。《题金楼子后》云:“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不是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金楼子》是梁元帝的遗著,元帝在北周军入荆州时,将平生所藏七万卷典籍全部焚尽,后主当然知道始末,他为此诗加一自序:“梁孝元谓王仲宣昔在荆州,著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帝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尽今夜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慨之。”元帝对王粲之自焚所著书,有所感慨,而临己之难,则尽焚公私古今之书。仔细体会,后主是真的爱书,对前人之所为颇不以为然,其间虽不必拔高到守护文化的高度,但好书应该存留给后人,他还是有认识的。

《渔父词》:“阆苑有情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五代名画补遗》说此二诗为后主金索书题于卫贤《春江钓叟图》上,体式源自张志和《渔歌子》和船子和尚《拨棹歌》,对渔父之快活、自由充满向往之情。可惜他是国主,肩负家国的重担,只能临江羡鱼而已。

6.归宋后之落魄与凄凉。

李煜归宋后,宋太祖对他还算客气。内廷曲宴,也约李煜参加。一次问李煜:“闻卿在国中好作诗。”请举得意者一联。李煜沉吟许久,诵《咏扇》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两句分别写持扇之姿态,即退逊时握扇如满月在手,将扇扇动,可得满怀好风。相信李煜之沉吟是在斟酌在此场合,举何诗为合适,很怕涉及不合时宜的诗句。此二句从唐于良史《春山夜月》“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化出,有退让适意之感。太祖即兴点评:“满怀之风,却有多少?”是说他所见甚小也。他日复宴,顾近臣曰:“好一个翰林学士。”是说此才可为学士,难以做人主,所见当然也正是李煜希望太祖对自己之认识。此节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四与王陶《谈苑》所载微异,此取前者。

金陵城陷在开宝八年十一月,后主于次年初入东京,到该年十月太祖崩,此一时期太祖因他曾为国主,不能用为学士,但待遇礼数还算周到。后主心情不好,“务长夜之饮”,内廷每日给酒三石,供他消遣。太祖知道后,觉得过分了一些,命停止供酒,后主上告:“不然何计使之度日?”心情不好,度日如年,没酒如何打发时光?坦率如此,太祖也不怪,照旧数给酒。

太宗即位,李煜还活了十九个月。后世多以为太宗为人忌刻,甚至以为后主最终死于太宗所赐牵机药。具体原因,或云徐铉看望后主,后主相持大哭,有“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之说,又以为其在赐第七夕命故伎作乐,声闻于外,又以为所作词“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而惹祸。凡此诸说,皆属传闻,至今未有确证。记得香港学者阮廷焯早年在台北求学时,曾撰文对此表示质疑。李煜曾上言甚贫,太宗诏增给月俸,赐钱三百万。太宗幸崇文院观书,也曾邀李煜同行,且说:“闻卿在江南好读书,此简册多卿之旧物,归朝来颇读书否?”也还算关心。更显著的例子是李煜死后,徐铉受诏撰墓志,铉乃上奏请允准在墓志行文中存故主之谊,得到诏许。如果太宗蓄意谋杀,旧臣避之唯恐不及,哪还敢存往日君臣之义。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可能是李煜晚年的心境。在江南当国主尚且觉得不愉快,归宋后更不得自由,了无生趣。他在汴京整日借酒浇愁,且再三说酒恶,即酒质不好,当然可以理解。过分饮劣酒加速了他的死亡,也在情理中。

宋张君房著《乘异记》,说贾黄中守金陵,恍惚有清瘦道士自称“前国主李煜”来见,且说“某幼择释氏,未至通达,误有所见,今为师子国王。适思钟山,故来相见”。怀中取诗一首云:“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未闲。风涛千万里,无复见钟山。”其人倏忽不见,诗亦随手灰灭。故事有些诡异,后人视为鬼诗。鬼当然不可能有,可能李煜真有此诗,希望死后魂魄能回归钟山,或者时人同情李煜,借鬼诗传达他的愿望。皆有可能吧!这位多才情种,不幸国主,诗词得以留存后世,值得后人给以同情和尊敬。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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