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风尘误:读樊增祥《卜算子·火里种青莲》

2022-04-29 00:44李鹏
文史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北河诗文集卜算子

李鹏

樊增祥(1846-1931),原名樊嘉,又名樊增,字嘉父,号云门、樊山,湖北恩施人,清光绪三年(1877)进士,清末官至布政使,民国时期曾任参政院参政,著有《樊山集》等。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将樊增祥拟为《水浒传》中的双枪将董平,在赞语中说他“诗尚侧艳,自少至老,不变其体。京沪间多称为樊美人”(《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41页)。作诗尚且如此,填词自然更少不了绮语。不过,樊增祥词作中也有情意真挚得令人动容的篇什,《樊山集》卷二二《卜算子》即其一。

樊增祥将四首《卜算子》组合在一起,用联章体的形式写他听北河一名歌伎唱曲引发的感喟。词前有小序,叙写了樊增祥跟风尘歌伎的一次偶然相遇,樊增祥慰劳歌伎说“辛苦”,没想到歌伎微微叹了一口气,答道:“那是辛苦,直命耳。”(《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79页)樊增祥想到自己侍奉上官,而且每天有处理不完的各种文书案牍,就像汪中所说的,除了因为身为男儿,不受床笫之辱外,好像跟歌伎也没什么差异。酒后的樊增祥于是写下这组词,“既念此豸,行自念也”。“此豸”出自张衡《西京赋》“增婵娟以此豸”,意指姿态袅娜,后多以此指青楼女子。这份同病相怜,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序中提到乾隆时著名的文人学者汪中所谓“幸而为男,差无床笫之辱”,出自他的《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并序》。在这篇文章的序里,汪中凭吊明万历间秦淮名妓马守真,感慨老天既然给了马守真“百年千里”难得一见的才华,为何却要让她“托身乐籍,少长风尘”,加以如此摧辱,可他又想到自己虽然满腹学识才华,但作为“无以治生”的贫士,一样仰食于人,难以自立,自己和马守真的唯一区别在于不用以身事人而已(汪中《述学·别录》,《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0册,89页)。

第一首《卜算子》以歌伎的口吻写道:

火里种青莲,根蒂在何许。尽道莲心彻底红,谁识心头苦。   薄命始为花,何况花无主。除是应官走马人,知我伤心语。

《法华经·譬喻品》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佛学书局编纂《实用佛学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17页)词里借用佛典,把歌伎比作火里的青色莲花。上片以莲喻人,以火喻尘世忧患,歌伎沦落风尘,犹如青莲处于火中。火里所种青莲扎根何处,人人都说莲心红艳,可又有谁知道莲心里头的苦呢。这说的是歌伎辗转于欢场,日逐笙歌,看似风光旖旎,可内心的苦楚无人诉说。下片承上片,歌伎先说自己薄命才成为火里莲花,也没有一个可依托的人,接着说只有在朝廷任职的这位官人体谅“我”,知道“我”的伤心话。南宋刘翰《春晚呈范石湖》中有“五更枕上无情雨,三月风前薄命花”句,下片首句或源自此。而“应官走马”,源自李商隐《无题》里最后两句:“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有意思的是,李商隐诗里写的也是一场欢宴中一对落寞的男女虽“身无彩凤双飞翼”却心有灵犀。

第二首《卜算子》则以樊增祥自己的口吻予以回应:

卿是雨中花,侬是风中絮。花絮飘飖不自由,万事凭天付。   俱是不如人,岁月风尘误。红袖青衫泣数行,点点花梢露。

上片说,你是无情雨中的薄命花,而“我”则是狂风中的柳絮。无论是花还是絮,都在风雨中飘摇,无法自主,只能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老天。下片说你我都不如别人,生命在风尘奔波中白白耽搁,为此各自洒下几行泪水,滴在花梢上犹如点点露珠。“不如人”出自《左传》载烛之武推辞时所说的“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看似谦逊,实则吐露怀才不遇的怨愤。唐代罗隐《罗昭谏集》卷四《嘲钟陵妓云英》写道:“钟陵醉别十馀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唐才子传》卷七说云英是钟陵营妓,“有才思”,罗隐应举路过钟陵时见过她,十二年后罗隐再度落第,云英说:“罗秀才尚未脱白。”罗隐于是写诗回应说:“我”还没有脱去白衫,你也没嫁,可能咱们都是不如别人吧。樊增祥用了罗隐成句,但罗诗语气上既有自嘲,也有对云英的讥刺,而樊词则仅有感喟,并无讥讽。“风尘误”,则让读者联想到南宋严蕊《卜算子》词里的“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作为营妓,严蕊并不喜爱自己的生活,可受命运的摆布,无力脱身。虽然彼此不同时,但这份不自由却是一样的。显然,樊增祥之所以选择《卜算子》这一词牌,应该和严蕊撰写的这首著名词作有关。

第三首《卜算子》仍以作者的口吻诉说:

带露昨宵来,听鼓明朝去。不独卿怜我自怜,付与檀槽诉。   命也不如人,文采都成误。卿作鸳鸯我作仙,归结知何处。

上片讲良宵苦短,今晚过后,明天“我”又得随着更鼓报晓的声音去当差。不但你怜悯“我”,“我”也怜悯自己,这些全都交给琵琶去宣泄吧。下片则讲因为命运不如别人好,拥有的文采反而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将来你找到伴侣成家,“我”则寻仙,谁知道人生的终点在哪里呢。世路坎坷,想要跳出红尘去做神仙,这是中国古代士人心灰意冷之后常有的幻想,只是这种冲动往往最终被现实理性压抑,很少有人真的付诸实施。“文采都成误”一句,意思很像苏轼《洗儿》中所说的“我被聪明误一生”,其实都是空有才华却过得极不如意者的愤激之词。

最后一首《卜算子》以歌伎的口吻告别:

水驿蓦相逢,夜久疏星度。怀里逤迟烛下人,门外垂杨树。   生长北河滨,近在墙东住。二月梨花薄媚时,记我销魂处。

上片说二人在水路驿站偶然相逢,随着夜晚时光的流逝,天上疏落的星星都移动了位置。看着眼前烛光下的人,怀里的琵琶声慢了下来,可惜门外的垂柳也不能把你留下来。一番邂逅,为欢几时,转眼别离在即,却后会无期,人生聚散如斯,委实令人怅惋。下片说“我”就在北河边出生和长大,住得也很近。正是二月梨花淡雅妩媚的时节,记得“我”曾在此黯然神伤。上片中的“逤”,应该是“逻逤”省称,《明皇杂录》中有用逻逤檀木作琵琶槽格的记载:“天宝中,上命宫女子数百人为梨园弟子,皆居宜春北院……有中官白秀贞,自蜀使回,得琵琶以献。其槽以逻逤檀为之,温润如玉,光辉可鉴,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郑处诲、田廷柱点校《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94,51页)因此,“逤”当指歌伎弹唱时所用的琵琶。另外,唐代教坊曲调也有名为《薄媚》的,刘禹锡《曹刚》诗中便有“一听曹刚弹《薄媚》,人生不合出京城”句。

樊增祥出身于武官世家,祖上累世为将,但他自小便显露出过人的文学才华,后来深受张之洞、李慈铭等器重,授以治学为文之道。考中进士后,樊增祥又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肄业,但光绪六年散馆时,他竟被外放以知县用。后来在《挽潘伯寅尚书》诗的自注里,樊增祥提到自己当时对此的失望与怨愤之情。候选期间,樊增祥父亲去世,他遵例丁忧。服丧期满,他于光绪十年赴陕西宜川任知县,后又调任礼泉、咸宁、富平、长安知县。光绪十三年,因为母亲去世,樊增祥再度丁忧回籍。守制期满,他于光绪十六年入都补官。其间他在奉和李慈铭的《次均酬爱伯师二首》其一中写道:“家无二顷求官急,庭谒三公下拜难。鸣凤敢言栖枳棘,沐猴真自强衣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306页)诗中坦言自己为了养家急于求官,却又难以折腰侍奉大僚,声称并不敢觉得自己是像凤凰栖于多刺的枳棘丛中那样伏处下僚,自嘲真成了沐猴而冠。工整的对仗背后满是不平之气。光绪十七年二月下旬,樊增祥出都再往陕西任知县,途中经过北河,《樊山集》卷一八有《北河题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334页)。该卷诗编年起自光绪十七年二月至三月,该诗前有一诗,诗题为《将出都门爽秋以诗赠行车中次韵报之》;之后有五首诗,诗题中还依次提到作者经过沙河、辛兴滩、徐沟、清平等地,第六首为《旅中上巳》。结合诗歌编次及所提到的行程来看,尽管《北河题壁》中有“井桃淡白清明雨,水柳轻黄上巳天”句,但显然作于三月三上巳节之前的二月末。联章体《卜算子》为听北河妓度曲而作,应该也是这时写的,所以最后一首有句云“二月梨花薄媚时”。有年谱将这组词系于光绪十六年,恐是失察(程翔章、程祖灏《樊增祥年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08页)。因为该年樊增祥北上进京的时间是七、八两月,即使路过北河,也不是仲春时节。

这年,樊增祥四十六岁。岁月蹉跎,年近半百,却仍然只能再度回到偏远的西北担任小小的县令,而当初和自己同科应举的有不少已经身居要津,两相比较,他内心自然是失落的。正如樊增祥的弟子余诚格序《樊山集》所说:“盖自其少时已蓄远志,负干略,视碌碌者无足比数。中道舛迕,黜为外吏,而同时应举之士置身清要、拥旄持节者殆非一人。自以门望、才地全不后人,而沈滞若此,意忽忽不乐。”(《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217页)余诚格后面接着说樊增祥四十岁以后“滑稽玩世,忘情得失”,滑稽可能是真的,因为樊增祥性好谐谑,但说他忘情于得失则未必然。如上所述,仅从这组《卜算子》就不难看出他牢骚满腹。樊增祥在《樊山续集·自叙》里说:“自甲申冬讫丁亥,星纪再周,余自宜川而咸宁,而富平,而长安,易地者四,劳形案牍,掌笺幕府,身先群吏,并用五官。”(《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511页)案牍劳形、五官并用,刻画的是下层官僚在繁忙政务重压下身心俱疲,个中甘苦樊增祥一一亲尝。如今,熟悉的这一切又要回来了。于是,北河歌伎一句“直是命耳”,瞬间点燃了樊增祥积压已久的情绪。

余诚格给《樊山集》作序时也曾提到樊增祥算命:

湘人赵元臣者,善相人。先生诣之。一见叹曰:“终身不得志也。”先生谩曰:“吾宁穷饿死耶?”赵曰:“非也。他人求之不得者,子得之皆若不足,是宁有满志时耶?”先生以为知言。有日者谓先生权极重,当秉戎节。诚格私问乡人之善言命者,则曰:“非也。阶不过四品。所谓权重者,譬如数人共事,必彼一人尸之,人常逸而彼常劳,彼常发谋而人常退听。此为权重耳。”先生亦以为知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217页)

擅长看相的赵元臣说樊增祥永远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哪怕这在别人眼里是求之不得的,这种不得志的感觉因此注定要伴随樊增祥一生。樊增祥觉得对方说到自己心坎上了。而另外一个算命的则说樊增祥是劳碌命,因为他太有想法谋略了,结果共事的人就等着他给出问题的解决方案。樊增祥觉得这人说得也很对。实际上,连张之洞都跟自己族侄说过:“云门智数过人,真幕府才,惜吾不能留耳。”(《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217页)樊增祥有《樊山判牍》《樊山政书》等传世,吏才可见一斑。问题是,一个能干的人,长期以来,独自做了本应该大家一起做的事,付出诸多心力却又郁郁不得志,怎么可能不心生怨望?眼前的歌伎固是薄命,可千里奔波的樊增祥自己又何尝不是命蹇?前程到底何在,又有谁知道呢?一切都只能交给老天。当时的樊增祥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将来有一天,他会因为另一个女人慈禧太后的赏识而位至方伯。

樊增祥这组《卜算子》在艺术技巧上颇为用心,既有恰切的比喻修辞和精巧的一语双关,又通过化用语典将词作与众多其他经典文本构成互文,极大地扩展了意蕴空间,因而给读者带来更为丰富的阅读感受。但这组词真正动人的地方在于作者对歌伎的平等对待。作者难能可贵的同情心体贴歌伎生涯的苦处,给予了对方少见的温情与尊重。整组词笔致端庄,不带一丝轻浮气息,深情见于言外。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将自己和曾经的倡家女相提并论、共伤沦落,在同类作品中就显得极为另类,闪现着人性的光芒。樊增祥这组《卜算子》在这点上和《琵琶行》是相通的,怜人复自怜,既见仁者情怀,又有不平之气。

在《樊山续集·自叙》中,樊增祥自述少时家中“架上所有,自太白、香山、放翁、青邱而外,惟袁、蒋、赵三家。余不喜蒋而嗜袁、赵……自丁巳讫己巳,积诗千数百首,大半小仓、瓯北体,自馀则香奁诗也”(《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511页),坦承他受袁枚、赵翼的影响颇深。赵翼《瓯北集》卷三七有《赠当筵索诗者》:“盈盈十五出堂时,妙转歌喉劝客卮。也是人间生活计,老夫和泪写胭脂。”该诗没有任何轻薄口吻,对迫于生计而不得不沉沦欢场中的歌伎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同情和理解。也许,樊增祥《卜算子》的写作也受到赵翼这首诗的涵养。

(作者单位: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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