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聊斋志异·聂小倩》看新旧《倩女幽魂》的电影改编

康文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被誉为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作品，但在他生前，由于受到“小说乃小道闲书”思想的影响，许多同时代的文人并不能真正理解《聊斋志异》的价值，进而限制了作品的流传。但是经过后世文人的加工及近现代的电影改编，《聊斋志异》中的部分故事得以广泛流传。本文将原著与电影改编相互映照，借此加深对原著的理解，讨论电影改编的延伸内涵。

一、从原著到电影改编的故事情节演变

《聂小倩》在《聊斋志异》中并不是最优秀的作品，相比经常入选各类教材的《婴宁》来说，聂小倩的女鬼形象似乎没有那么鲜明突出。但我们还是会发现，《聂小倩》在影视剧改编领域中堪称战绩显赫，数十年间相关的改编作品有十数部之多。本文探讨的重点在于1987年版和2020年版的《倩女幽魂》，因为这两部作品有剧本改编的直接传承性，能够让观众明晰故事情节的变化、人物形象的改变、主题曲演唱风格的变换等，也更有跨时代研究的价值。

（一）原著中的大团圆结局

《聂小倩》的故事情节完整，蒲松龄开篇即介绍了宁采臣慷慨豪爽、不贪财不好色的性格特点。他在去金华的路上，借宿兰若寺，晚间一女鬼进入其寝所以美色和金钱诱惑，但宁采臣坚决拒绝。之后，女鬼聂小倩向宁采臣诉说自己18岁夭折的过往和因为埋葬在寺侧，而被妖物威胁、被逼害人的经历。聂小倩字字泣血地说出：“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采臣毅然诺之，之后在同宿寺中的侠客燕赤霞的保护下，宁采臣躲过妖物的伤害，并成功取得聂小倩的尸骨。之后，聂小倩跟随宁采臣归家，在宁采臣原配妻子去世之后，与宁采臣结为夫妻，生下一子。至小说结尾处，聂小倩已经完全摆脱了鬼的身份，转变为一个正常的人间女子，并能助自己的丈夫专心治学，荣登进士。这样的故事情节，移植到电影之中难免重点不突出，因而我们会发现原著情节在编剧笔下发生了较大变化。观众更多看到兰若寺中，宁采臣与聂小倩情感的发生、发展与加深，还有树妖姥姥对聂小倩的百般刁难以及宁采臣、燕赤霞力斗黑山老妖的激烈场面。

（二）电影改编的故事情节

在电影剧本的改编过程中，剧情更加注重紧凑的情节和尖锐的矛盾冲突，以此凸显主要人物和影片主题。

1987年版的《倩女幽魂》将宁采臣设置成前往异地收取欠账的落难书生，因为账本不小心被打湿变花，无法完成收账，身无分文的他只好投宿到当地人闻之色变的兰若寺中，在这里遇到了避世而居的燕赤霞和受千年树妖胁迫、吸取阳气的女鬼聂小倩。张国荣将宁采臣的憨直表演到极致，几次遇险皆因傻头傻脑避过了伤害。他对聂小倩一见钟情却能抵御住诱惑，最终打动了本来就心地善良的聂小倩。只可惜，聂小倩还是被黑山老妖抢走成亲，燕赤霞与宁采臣勇入地府救人，最终二人一鬼合力斩杀了黑山老妖。就在观众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时，聂小倩被迫转世投胎，原本相爱的两个人不得不分离。

2020年版的《倩女幽魂》继承了1987年版的故事框架，也是以兰若寺为主要场景，展现了一人一鬼之间的情感纠葛。聂小倩对宁采臣由最初的恶意加害到之后的倾心相爱、多次相救。她因为不愿吸取宁采臣的纯阳精气，被树妖姥姥嫁给了黑山老妖。宁采臣孤身犯险，在燕赤霞的帮助下进入黑山界挽救聂小倩。黑山老妖最终被众人合力杀死，曾被他吞噬精气的人都有了投胎转世的机会，聂小倩也是其中之一。相爱的一人一鬼最终在“转妖轮”前松开了彼此紧握的手，宁采臣只是追问：“我是否还有与她擦肩而过的缘分？”

原著“大团圆”的结局满足了读者的心理期待，也更符合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模式;1987年版的《倩女幽魂》，聂小倩转世为人，宁采臣与燕赤霞策马前行，向着有彩虹的未来前行;2020年版的《倩女幽魂》结局颇类似沈从文《边城》的余音：“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二、从原著到电影改编的人物形象变化

除了情节的变化，我们也要注意到，从小说到电影改编中人物形象的演变。

（一）正义书生——宁采臣

宁采臣是蒲松龄心目中读书人的典型形象，不被美色引诱，不被金钱蛊惑，洁身自好，充满良知。我们也能从原著的描绘中看到宁采臣的智慧，他在了解了聂小倩的身世之后，决意帮助她拿回尸骨。在得知当夜会有夜叉前来加害之时，他明白只有正义凛然的燕赤霞才能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他准备酒食，阻止燕赤霞出门，并要求与燕赤霞同住，最终在燕赤霞的帮助下，他躲过了鬼魅的伤害。两人分别之时，燕赤霞还以破革囊相赠，也为文末聂小倩再次躲过金华妖物的追杀埋下伏笔。

当人物形象从文字变化成电影中可闻可见的影像人物时，对宁采臣性格的把握和表现也就成了演员们的首要任务。我们可以这样说，电影中的人物，其实是“作品人物+演员表现”的综合体现。

1987年版《倩女幽魂》中的宁采臣由张国荣扮演，人物帅气的外表、羞涩的眼神、傻里傻气的性格被他演绎得丝丝入扣。乱世中的小人物，需要躲避外界的各种伤害——目睹夏侯杀人的他，被喷溅了一脸鲜血;鞋子破了，馒头硬了，账本浸水，身无分文，所有窘况纷至沓来。因为无钱投宿客栈，他还被当地的老百姓骗住到兰若寺中。可是，这些磨难并不妨碍他对美的追求——路边画摊上美女浣发的画吸引了他的注意，也为他与聂小倩在寺院中的相遇埋下伏笔。

兰若寺中初见聂小倩的心动，再见时的心疼，为聂小倩宁愿舍弃自己生命的执着，都被张国荣表现到极致。宁采臣简单却坚定，全心付出，最终打动了早已看破红尘的燕赤霞，帮助他找回装有聂小倩遗骨的金塔，还一起深入地府战胜了邪恶的黑山老妖。相比原著，1987年版《倩女幽魂》中的演员将人物内心与对爱和正义的追求表达得更加生动。

2020年版《倩女幽魂》中的宁采臣由“95后”陈星旭扮演，在他身上有了更多的凡人气息。进京赶考的他迂腐、胆小、懦弱。第一次与聂小倩相遇，源自他对聂小倩寄身其中的画的怜惜。当聂小倩色诱他时，他不断地逃避与拒绝，场面颇有喜剧感。之后，两人慢慢加深了解，在得知聂小倩的不幸遭遇后，宁采臣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多次帮助聂小倩。片末，宁采臣科举高中，当上了他一直想要成为的清官，这样的剧情突破了1987年版《倩女幽魂》的结局，更好地回应蒲松龄原著的结局。

（二）多情女鬼——聂小倩

聂小倩的形象在原著与电影改编中具有一致性，后世的编剧们都沿袭了蒲松龄对聂小倩这一女鬼形象的定位。

首先，她美丽，虽然原著中只有寥寥几句，但还是可见其出众的容貌。如开篇有这样一段描写：

言未几，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

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

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

这一段对话从侧面烘托了聂小倩的美貌，给予读者很多想象，因而也有了电影改编中画像的来历。

其次，她善良，聂小倩之所以色诱男子，吸取精气，都是因为她被妖物威胁，一旦违背有千年道行的树妖姥姥的命令，轻则被皮鞭抽打，重则被迫嫁给黑山老妖。原著中的聂小倩无奈说出“腆颜向人，实非所乐”;1987年版《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也在遭到宁采臣指责后，字字泣血地说道：“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尤其是有些鬼，冤情未明，无法转世投胎，岂不是更加可怜。”2020年版《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出身名门，却不幸被仇家所害，家中一百多口人悉数被杀，自己也成为树妖姥姥的工具。然而她的善良本性从未泯灭，她多次帮助宁采臣躲过追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样的聂小倩是值得同情的。

再次，她多情，原著中，聂小倩色诱不成，又将“黄金一锭置褥上”，被宁采臣扔到庭中。“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在将自己的身世告知宁采臣后，聂小倩也将满腹柔情寄托在他身上，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电影改编也忠实于原著中对聂小倩的描写，在1987年版和2020年版的《倩女幽魂》中，我们分别看到王祖贤和李凯馨扮演的聂小倩，两个演员风格颇为不同，王祖贤版的聂小倩鬼气十足、妖媚动人;李凯馨版的聂小倩清纯可爱、娇俏调皮，但她们都把聂小倩美丽、善良、多情的性格通过自身的理解和演绎展现在观众面前。相较而言，王祖贤对原著中聂小倩身世的悲剧感还原得更加透彻，聂小倩被命运胁迫的无奈、无助、绝望与期盼都在她娇泪欲滴的眼神中被观众捕捉。而李凯馨版的聂小倩青春逼人，人物命运的悲剧感在她可爱的笑容中被消减不少，或许她与宁采臣之间的情感纠葛才是最能吸引观众注意的重心。

（三）侠义之士——燕赤霞

从小说到电影，侠士燕赤霞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原著中的燕赤霞在出场时描写得非常简单。最初，宁采臣怀疑他是进京参试的考生，但听他的口音不像江浙地区的人，燕赤霞淡然应对：“秦人。”此外，再无对燕赤霞来历的任何介绍。其抓鬼的经过也相当简略，未见其出手，只是革囊中的小剑已经足以制鬼。多年后，他赠予宁采臣的破革囊再一次抵挡住了金华妖物寻仇的攻势。

原著的语焉不详，给了电影改编极大的发挥空间，不管是1987年版《倩女幽魂》的燕赤霞还是2020版《倩女幽魂》的燕赤霞，都是武功高强且急公好义、热心相助的形象，当然，前后两个版本还是有明显不同的。

1987版《倩女幽魂》中的燕赤霞被塑造成一个看破红尘，甘心退隐捉鬼的侠义之士，他的真实身份是名震关东广西二十六省的辣手判官，最恨贪官污吏，因为奸臣当道，于是退出江湖。在影片中有一段燕赤霞酒后高唱“道道道”歌谣的场景，这是对乱世的无奈，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感慨。他曾对宁采臣说：“人的世界太复杂，难分是非，跟鬼灵在一起，反而黑白分明，清清楚楚。”因为人心叵测，所以在人面前当自己是鬼，在鬼面前当自己是人。

他本打算袖手旁观聂小倩和宁采臣的爱情，却被两人坚贞不渝的感情所打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宁采臣苦苦哀求给聂小倩一个做人的机会，燕赤霞被戳中泪点，当他放声痛哭、谴责现世的荒谬之时，一个乱世英雄的辛酸激起观众心中的感慨。

2020年版《倩女幽魂》的燕赤霞则多了些喜剧的意味，电影一开场便展现了燕赤霞被一个同道之人穷追不舍，只为在法术上一分高下的过程。这样的线索一直延续到影片结尾处，当两个道友并肩而立，共同对抗万年道行的黑山老妖时，曾经的恩怨被一笑置之。同样，这个版本中的燕赤霞也更有人情味一些，他同情和理解宁、聂二人的感情，帮助他们逃脱各种追捕，最后还以自己的法力帮助宁采臣进入黑山界，去挽救身陷危境的聂小倩。这里的燕赤霞虽然没有1987年版《倩女幽魂》中那样显赫的过去，但同样有退隐的无奈，有甘愿栖身鬼庙不愿与人为伍的坚决，延续了之前版本的思想定位。

最后，还应该提到两部影片的主题曲，2020年版《倩女幽魂》沿用了1987年版《倩女幽魂》的同名单曲——由黄霑作词作曲的《倩女幽魂》，张国荣当年用粤语演唱，而2020年版《倩女幽魂》分为阿云嘎的男声版和刘惜君的女声版，皆为普通话演唱。当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时，岁月风霜、红尘美梦、梦里泪光扑面而来，只问那“人间路，快乐少年郎”究竟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