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九）

吴藻写了一首《满江红》，这首词非常豪放，描写得是谢叠山留下来的琴。谢叠山是南宋末年的一位殉节死难的忠义之士，吴藻这首词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写得激昂慷慨，非常豪放，用字也都非常妥当，但是这不能算是一首好词。以前拿“口袋”作比喻来举例，你看它这么大，你把它拿起来一摁，里边是空的，因为吴藻与徐灿不同。徐灿的豪放之作“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永遇乐·舟中感旧》），真是有感情、有内容在里边。因为她身经离乱，感受了国破家亡的痛苦，徐灿也才能写出打动人心的、激昂慷慨的词。吴藻生在明代的中叶，她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的惨痛，只是找一个好题目来写词，要写得忠义奋发，虽然是表面上看起来很好，但是你一摁下去，它没有真的东西在里边。

等一下我们就要讲到吕碧城，吕碧城就只发表过一段议论，她说女子就应该写自己的感情，不用外表装作豪放。而吴藻的词虽然是豪放，但她的豪放也不完全是假装的，因为吴藻从小生长的家庭就是比较自由、开放的，而且吴藻是个有男子气概的人，她曾经写了《饮酒读骚图》。我们还讲了吴藻寄给张云裳的词，她说“西园联袂控花骢，儿女亦英雄”。不但如此，我今天还要带大家再看吴藻的一首词，就是《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

我在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举了很多西方的谈论到性别的书，我当时带来一本书，叫作Gender Trouble，是Judith Butler写的，书名直译是《性别的麻烦》。他是从现在的西方角度来说，讲你是单性的、双性的，还是中性的，他们注重于性别的这种情爱关系，而且有的时候他们说如果女子的打扮，总是像男子的样子，他们认为这个女子可能就是女同性恋中扮演男性的那一方，这是西方的性别。中国古代不是没有。

吴藻不甘心做女子，她常常喜欢穿男装，写了《饮酒读骚图》，也叫作《乔影》。现在我们就要看她的词：

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相见个侬幽绪。兰釭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吴门”，就是江苏;“青林校书”，就是妓女，妓女古人的客气称呼就是校书。吴藻就是认为，男子可以做，我怎么不可以做？而且她是跟很多的诗人文士往来，诗人文士往来的时候饮酒，饮酒时就叫一大群妓女来，妓女就是唱歌呀、倒酒呀，她也在文士中，就认识了这些妓女，所以她就写了一首词赠给吴门的青林校书。

你看她怎么说，她说“珊珊琐骨”，是写那个女孩子。我们不是说珊珊来迟吗，这是汉武帝的《李夫人歌》“翩何姗姗其来迟”。吴藻说“珊珊琐骨”，“珊珊”同“姗姗”，是女子走路走得很美妙的样子。“琐骨”，那种纤瘦的，“琐”，那种纤细的，女子的那种体态。

“似碧城仙侣”，她说这个女孩子就像那碧城里边的神仙的伴侣。“碧城”，我上次讲过，李商隐就有三首叫作《碧城》的诗，“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碧城里边住的都是女神仙。你看陈文述喜欢收一大群女弟子，他自己叫碧城仙馆。吴藻接着说“一笑相逢淡忘语”，我跟这个女孩子一笑相逢，她那种雅淡的姿态，我都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的。

“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她说这个女孩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她喜欢的是拈花、倚竹，“倚竹”，是杜甫写的《佳人》诗“日暮倚修竹”，而这个女孩子不跟人随便交往，所以“翠袖生寒，空谷里”，她是像杜甫诗中所写的那个佳人不跟世俗同流合污的。“想见个侬幽绪”，她说我一看到这个女子的这种神情、体态、风度，我就想象，“个侬”，就是那个女孩子，我想到她的感情，一定是非常优美的感情。

“兰釭低照影”，“釭”，是古代点油灯底下那个装油的灯碗，而灯油里边有时有她们加上一种香料，点起来散发香味，所以叫作兰釭，兰釭低低的光影，就照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上。

“赌酒评诗”，诗人文士们聚会就叫女孩子来，女孩子跟诗人文士们一起喝酒，也唱他们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这个女孩子所唱的诗就是江南断肠句，其实江南断肠句，就是很多诗人写的江南浪漫的、相思爱情的诗句了。

“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就是当时闺房的女子会作诗，很多歌伎酒女，像柳如是也都会写诗的，所以她说这个女子青林校书，跟她是一样的“扫眉才子”，描眉画鬓的可以是才子，所以就是“扫眉才子”。她说这个妓女也会吟诗，也有文采，跟我一样是女才子。虽然我们都是“一样扫眉才”，可是“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我就要叫这个女孩子把她的心许给我。

“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她说我们相见的时候，你看那茫茫的一片烟波，这是五湖的春色。她说你看现在这五湖的烟水这么美，我就想“买个红船，载卿同去”，我就把这个女孩子带回去。

我觉得如果说吴藻的词的话，如果一定要赞美吴藻的《满江红》，因为她写得好，是忠义奋发，她所歌颂、所赞美的是一个殉节的义士。要赞美这样的词，就不是从诗的感受来评论，而是从诗的主题来评论。吴藻这首《满江红》，不是流自内心深处的感情，所以我认为吴藻的词，写得最好的是我上次讲的《摸鱼儿》。“却埋怨东风，等闲多事，吹皱半池碧”，东风把一池春水吹皱了，是她内心，这就是章学诚为什么反对，因为男女互相来往就是有时候你总不能避免或者就有一点男女的感情萌生了，可是妙就妙在她只是有一点点的开始，并没有真正的事件发生，而且这是说不出来的，也是不允许的，所以她这首词感情反而写得好，因为那是她真的感情在流溢。（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讲授 叶嘉莹 整理 杨爱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