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词的“头巾气”

2022-04-29 00:44马大勇
文史知识 2022年4期
关键词:气格格调词人

马大勇

尽管我们一直抨击“诗庄词媚”这种早就过时了的说法,但从尊重历史事实的角度看,词体的一大半确实是女性创作的。女性的词创作代有人才,伴随着词史的历程,而能构成单独的“女性词史”规模则要等到清代,同时也就衍生出不大不小的“清代第一女词人”之争的公案。简单归纳,似乎认同顾春“第一”的最多,认同徐灿的次之,还有一小部分是认同贺双卿的。

文学史的所谓“第一”,是无法像体育比赛一样量化的,见仁见智、公说婆说而已,但也多少需要有一些理路。首先,因为其人之子虚乌有,我们要取消贺双卿的“参赛资格”(说详另文);其次,徐灿的水平很高,但闺阁气、脂粉气还是嫌重了一些;再次,笔者认为顾春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是满洲女词人第一没问题,冠于清代远远不够。

顾春的词集《东海渔歌》六卷向来得到很高评价,“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这一句最为有名,但略嫌笼统。我们来看近现代的几家评说。况周颐说:“深稳沉着,不琢不率……绝无一毫纤艳涉其笔端。”“今以(容若、太清)两家词互校,欲求妍秀韶令,自是容若擅长;若以格调论,似乎容若未逮太清。太清词,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俞陛云:“清代闺秀词有三大家:湘特起于前,顾太清、吴香扬芬于后,卓然为词坛名媛。”朱庸斋:“其词刚健奇丽,无闺秀词常见之荏弱格调……于满族妇女中当为第一。”这些评价都不低了,至于叶嘉莹先生主编《历代名家词新释辑评》,于清词入选五家,清代女词人前有徐灿,后有顾春,勇夺两席,这显然也是把顾春当成清代最优秀的女词人来对待的。

但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钱锺书在《容安馆札记》中就讥讽赞赏顾春词的人如王鹏运、况周颐、冒广生等是“追逐美人花絮”,周劭在《向晚漫笔》中更毫不留情地说:“(第一)这个美誉和……纳兰性德大不相侔,更不要说抗手两宋之际的李清照了,其实在她之前的柳如是与徐湘也远胜于她。”

怎样看待两种差异不小的评价呢?笔者认为焦点可以聚在况周颐所说的“格调”或“气格”上面。

说顾春词“无一毫纤艳”可能夸张了些,但她很少那种“盈盈粉泪”的笔墨则是事实。即便是可以写得很凄凉、甚至很凄惨的题材,在她笔下,也多有克制,并不纵情放笔。比如《定风波·恶梦》: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尝尽苦酸辛。望断雁行无定处,日暮,鹡鸰原上泪沾巾。 欲写愁怀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恶梦醒来情更怯,窗下,花飞叶落总惊人。

《诗·小雅·棠棣》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鹡鸰在原”是比喻兄弟友爱之情的专有成语,这首词应该是为兄弟之死别而作,然而痛伤之馀,也别有一种刚健的类乎诗的味道。这就是顾春特有的“格调”。

再如她的名作《烛影摇红·听梨园太监陈进朝弹琴》:

雪意沉沉,北风冷触庭前竹。白头阿监抱琴来,未语眉先蹙。弹遍瑶池旧曲,韵泠泠、水流云瀑。人间天上,四十年来,伤心惨目。  尚记当初,梨园无数名花簇。笙歌缥缈碧云间,享尽神仙福。太息而今老仆,受君恩、沾些微禄。不堪回首,暮景萧条,穷途哀哭。

这样沧桑感浓足的题材也是很容易“煽情”的,但顾春只是以“人间天上,四十年来,伤心惨目”“不堪回首,暮景萧条,穷途哀哭”做一点染,并没有放纵笔墨,长歌当哭。这就是况周颐所称许的“气格”。

这样的格调下,顾太清是能写出一些好词的,除了上面两首,《醉翁操·题云林湖月沁琴图小照》和《金缕曲·红拂》两首长调也颇为可观:

悠然。长天。澄渊。渺湖烟。无边。清辉灿灿兮婵娟。有美人兮飞仙。悄无言。攘袖促鸣弦。照垂杨、素蟾影偏。  羡君志在,流水高山。问君此际,心共山闲水闲。云自行而天宽,月自明而露。新声和且圆,轻徽徐徐弹。法曲散人间,月明风静秋夜寒。(《醉翁操·题云林湖月沁琴图》)

世事多奇遇。快人心、天人合发,英雄侠女。阅世竟无如公者,决定终身出处。特特问、君家寓所。逆旅相依堪寄托,好夫妻、端合黄金铸。女萝草,附松树。  尸居馀气何须惧。问隋家、驱鱼祭獭,为谁辛苦。况是荒荒天下乱,仙李盘根结固。更无奈、杨花自舞。悔不当初从嫁与,岂留连、一妓凭君取。达人也,越公素。(《金缕曲·红拂》)

《醉翁操》是很难操作的词调,顾春笔下显得游刃有馀,一如琴声琅琅,气度高华,很有几分苏轼名作的遗韵。《红拂》一篇最有见地处还不在于称道红拂夜奔、自己“决定终身出处”,而在于后文对“隋家”、对杨素的讽刺。像红拂这样的奇女子,越公杨素先生居然没有明媒正娶,早定身份,反而留着她最终被李靖轻松娶走。先生啊,你也真够心宽了!以诗词写“风尘三侠”事,这样刻骨的讥讽之前似乎还没有过。

那么,凭借这种“格调”/“气格”下的几首好词,顾春能否与纳兰平分秋色,甚至“锁定”清代第一女词人的美誉呢?笔者认为还差得远。其原因恐怕还在于“格调”/“气格”,这也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首先,格调高一些当然是好的,可是高格调要以自然为前提,不能硬端起架子来,把自己架上那个勉强的高度。其次,高格调还要以“有情”为前提,如果情韵不足,只剩下一副高格调,那这格调/气格也就不值钱了。再次,况周颐说顾春词“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殊不知如果字句不佳,常有疵句、累句、弱句,气格也必然不能佳。笔者读顾春词,就常常有一种“端着”的感觉。因为“端着”高格调的架子,那就不免有一种本不属于她的“头巾气”。比如《驾圣朝·秧歌》:

满街锣鼓喧清昼,任狂歌狂走。乔装艳服太妖淫,尽京都游手。插秧种稻,何曾能够,古遗风不守。可怜浪费好时光,负良田千亩。

“秧歌”是不错的题材,可以从很多角度来写,顾春却偏偏选择了“乔装艳服太妖淫”“负良田千亩”的指责。这样的词出自迂腐腾腾的学究之手我们并不意外,来自顾春笔下就不免令人太失望了。再如《风光好·春日》:

好时光,渐天长。正月游蜂出蜜房,为人忙。探春最是沿河好,烟丝袅。谁把柔丝染嫩黄,大文章。

这首词前面都写得不算好,煞拍二句则常常为人称道,笔者则认为这两句有点突兀,一下子“升华”到“大文章”的高度也有一种迂腐的“头巾”之感。

顾春词的疵句、累句、弱句是很常见的。比如《定风波·谢云姜妹赠蜜渍荔支有感》:

冰雪肌肤裹绛纱,者般滋味产天涯。二十七年风景变,曾见,连林闽海野人家。  何必更求三百颗,珍果,数枚直比服丹砂。恰好嫩凉秋雨后,消受,感君高义转咨嗟。

这首词里的“者般滋味产天涯”“数枚直比服丹砂”就是弱句,过于率意,没有推敲。“感君高义转咨嗟”也是非要“升华”出“大意义”,说得过头了。《喝火令·己亥惊蛰后一日……》是她的名作:

久别情尤热,交深语更繁。故人留我饮芳樽。已到鸦栖时候,窗影渐黄昏。  拂面东风冷,漫天春雪翻。醉归不怕闭城门。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

总体还是不错的,但煞拍三句的“琼瑶”和“玉乾坤”两个词太隔,也太俗了,不仅大大削弱了空灵感,而且把全篇的“档次”大大拉低了。《糖多令·十月十日,屏山姊月下使苍头送糠一袋以饲猪,遂成小令申谢》本来是个很新颖的题目,能写出不错的感觉,词的前面也铺垫得不错:“风起又黄昏,鸦栖静不喧。拍幽窗、霜叶翻翻。把卷挑灯人未睡,酌杯酒,悄无言。明月满前轩,天高夜色寒。有苍头、待月敲门……”,已经写到这个程度了,我们期待着卒章显志,在煞拍“升华”一下,结果她写出的是“一袋糟糠情不浅,感君赠,养肥豚”,这也未免太煞风景了!这样的题目,没有点感慨,没有点弦外之音,实在是可以不写的。我们可以比较一下龙榆生1961所作谢友人刘啸秋惠寄猪油的《浣溪沙》:

自笑平生为口忙,花猪肉味扑帘香。松柴活火快先尝。争得酒狂仍故态,欣闻韶乐在他乡。感君相厚寄脂肪。

虽然也没正面说什么,但点染苏轼《初到黄州》中的名句及发明东坡肉的典故,再加上“故态”“他乡”的对比,人生感慨就全出来了。笔者认为这是龙榆生平生学苏轼最像、写得最好的作品之一。龙榆生毕生张扬东坡词风,结果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料到,正是在这首不经意的小词中,他终于出色地完成了向东坡的致敬。

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可以对顾春作出“终评”:说她是清代最好的满族女词人,没问题;说她是清代女词人之名家,也没问题,但说她“清代第一”,笔者是不认可的。笔者支持胡云翼《中国词史略》中的意见,最终把这张冠军票投给吴藻。至于详细原因,那是需要另一篇专门文章来说的了。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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