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千秋信史抑一孔之见

陈麟德

秦淮河乃六朝古都金陵名胜，频频呈现在唐宋元明清诗词曲赋中，而以小杜《泊秦淮》为弁冕而名噪文坛。清孔尚任《桃花扇·听稗》：“且到秦淮水榭，一访佳丽，倒也有趣。”《折桂令·问秦淮》：“当年粉黛，何处笙箫？”东塘所称“佳丽”“粉黛”，系指“秦淮八艳”，明清之际八位才秀人微的传奇式女子：寇白门、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柳如是、顾横波、董小宛、陈圆圆。吟家骚客畅游秦淮时往往触景生情，“秦淮风月忆繁华”，由衷发出：“十里秦淮今犹在，当年‘八艳何处寻？”“多情只有秦淮月，犹照当年‘八艳魂。”“八艳”事迹，广泛见诸文人笔下，琳琅满目，各有千秋。若“江左三大家”之一吴伟业赋诗度曲，叙事长诗《圆圆曲》，系讽刺吴三桂置国恨家仇于不顾，钟情于红颜知己陈圆圆。“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宫尹十绝》前四首是咏董小宛“恨杀南朝阮司马”，“高家兵马在扬州”。孔尚任借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反映南明弘光王朝的政治动乱，写成《桃花扇》传奇，在戏曲史上树立了不朽的丰碑。余怀《板桥杂记》、李清《三垣笔记》《南渡录》、王应奎《柳南随笔》、缪荃孙《艺风堂杂钞》等等，对“八艳”皆有或褒或贬、褒多贬少的零散记载。《影梅庵忆语》系明季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对宠妾董小宛往事的追忆，并开创为忆语体。《明史》《清史列传》《清史稿》所载冒襄、侯方域、钱谦益、龚鼎孳、吴三桂等人物列传中，或多或少都有关于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顾横波、陈圆圆的记载。

1953年陈寅恪先生看了不少中外参考书以作学术积累，写成长达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末尾所作偈语：“剌剌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文、史、庄、谐四字融会结合。陈誉柳如是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陈子龙为其《戊寅草》撰序誉之为“灵娇绝世之人”。王国维亦曾赋诗赞柳如是：“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郁达夫《娱霞杂载》录柳《春日我闻室》，赞柳为风尘侠女，女中豪杰。“八艳”皆是色艺双绝的佳人，虽然被生活逼进了勾栏瓦肆，沦落风尘，历尽坎坷，然而，从外貌到心灵乃至才艺，历来为人们所褒赞。倒是他们的良人，除冒襄之外，不乏微词。

按柳如是名隐，字如是，小字蘼芜，世称河东君、蘼芜君，明季浙江嘉兴人，幼孤苦，经江南名妓徐佛收养陶冶、授诗书画兼及琴棋，十四岁充致仕宰相周道登小妾，后遭诬被逐，仍自称“故相下堂妾”。俏丽多姿，性机警，饶胆识，不让须眉。牧斋倾慕，赋诗赞曰：“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如是亦慕钱“学贯天人”“当代文章伯”，愿执箕帚。钱许以正妻之礼迎娶，崇祯十四年（1641），二十三岁新妇下嫁五十九岁老翁，特筑一精舍为双栖之所，而颜之曰“我闻室”，以柳字如是取《金刚经》“如是我闻”之义也。后在虞山筑绛云楼、红豆馆，琅環策府，金屋藏娇。柳工诗，诗稿有《湖上草》《戊寅草》，婚后与钱唱和校勘为乐。董小宛得侍冒辟疆，河东君夫妇不乏成人之美。弘光时，福王授钱礼部尚书。明社屋后，柳诫钱切不可以身仕清，应义无反顾为皇明殉节。而以“清流”自居的钱谦益，却嫌水太冷，不能跳，柳奋身欲沉池水中，被钱托住，生拉硬拽上来，堪称：“千秋大义徒女子，四海须眉几丈夫。”柳侠而烈更显钱委而琐。后钱以头皮发痒为借口，剪发梳辫易服，变节降清得授礼部侍郎。著名文史学家汪曾祺先生在《红豆相思—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缘起〉》云：“谁使英雄休入彀”—“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知也”。显然，河东君之志为义不事清，节不可夺。然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继而首鼠两端，进退无据。旋因门生黄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狱，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柳扶病冒死从行，慷慨首途，无剌剌可怜之语。钱感愧作诗：“恸哭临江无壮子，徒行赴难有贤妻。”时彦赋诗颂之：“绛云红豆两相依，国难临头壮士稀。莫笑青楼多柳絮，须睁慧眼辨珠玑。”康熙三年钱病故，族人觊觎其丰厚家产，聚众逼索。柳从容自若，为保钱氏一门，以白绫投缳于荣木楼上，年仅四十六即香消玉殒。柳如是自缢前，给知府写了封信，只十六字：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逼死主母。知府见书遣差捕恶人。群小惊骇作鸟兽散，家始得宁。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七称：“柳如是、顾横波两夫人怡礼爱贤士，侠骨棱嶒。”柳如是举止实为“八艳”之首。从田夫野老茶馀酒后的民间传说到文章巨公的诗词曲赋、史料笔记对柳如是褒者众而贬者寡，不特对柳，顾横波亦然。

顾横波，原名顾媚，字眉生，上元人，个性豪爽不羁，才貌双绝，南曲第一，工诗善音律，作《海月楼夜坐》《花深深·闺坐》《虞美人·答远山夫人寄梦》《千秋岁·送远山夫人南归》，著《柳花阁集》。擅画兰，有《兰花图》扇面、《九畹图》卷、《丛兰台卷》（与范珏合著）、《墨笔兰花》等。清余怀《板桥杂记》赞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崇祯十四年嫁龚鼎孳，龚赋诗赞曰：“腰妒垂杨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甲申之变，李自成陷京师，龚顾投井，遭俘拷掠，被迫接受直指使。后又降清，一生仕三朝，晚节不终。康熙三年顾病逝于铁狮子胡同，龚在京长俸寺建妙香阁以纪念。顾结局较柳幸运多矣！

综观以文描述或以史记载柳如是、顾横波的高手皆以褒笔居多，唯独乡贤史学硕儒李清用贬笔，一贬到底，一笔否定，几近诋毁，与其他史料笔记大相径庭，真伪待考。如在《三垣笔记中·崇祯》中，既贬钱谦益，又诋柳如是，把柳写成一位水性杨花的淫乱荡妇。“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李清所记似与柳如是侠而烈的立身行事不符。在《南渡录卷一》中，既贬龚鼎孳，又诋顾横波，把顾写成一位寡廉鲜耻的河东狮吼之人。“龚鼎孳降贼后每见人则曰：‘我本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为科臣时所娶秦淮娼顾媚也。”作为良史的李清，臧否论人，极其严谨，决不致诬罔风尘中人。但必须指出的是，李清对钱谦益、龚鼎孳素不相能，钱虽博学淹贯，李不屑一顾，却对他“诋东林，荐逆案”（《三垣笔记下·弘光》）深恶痛绝;更鄙视龚丧失气节，恬不知耻，历仕三朝，挑拨周延儒与吴甡二辅不和，形成江南北首辅集团，党同伐异，斗争激烈。李清深恶痛恨钱龚，柳顾难免池鱼之殃。究其原因，不难看出李清系史学大儒，深受儒家“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论语·阳货》）的观点，何况柳顾还是堕入青楼的烟花女子，一归下流则众恶皆归，百喙莫辩。野史作如是观，竟有正史步其后尘，按《清史列传·龚鼎孳传》载龚纵情声色，置丁忧于不顾。“前在江南用千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哄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及闻父讣，而歌饮流连，依然如故。”正野史所载略同，是否可视为信史？予不敢苟同。按《清史列传》系据清代国史馆所修大臣列传、《满汉名臣传》、李桓撰《国朝耆献类征》编纂而成。乾隆四十一年（1776），把曾是明朝旧吏而又在清廷为官者都打入另册—《贰臣传》，分甲、乙编，甲编收降清后兢兢业业、一成不变者，批其晚节不终而褒其对清统治者所作出的贡献，如洪承畴、刘芳名等;乙编收“品行不端”，降清后与前朝“藕断丝连”，与本朝若即若离，如钱谦益、龚鼎孳等，对乙编则竭尽诟污诽谤之能事，此其一。其二，《三垣笔记》《南渡录》成书在前，《清史列传》梓行在后，后者纂修时必参阅前者，何况李清当年身居要职，亲历其事。若对《三垣笔记》《南渡录》存疑，则《清史列传》更不足信。窃以为，对“秦淮八艳”特别是柳如是、顾横波的研究，仍须在大量的明清文史和诗文中钩沉索隐，作进一步的探讨，让事实说话。言之有据，信而有征。“不虚美，不隐恶”（《汉书·司马迁传赞》），而是“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唐·刘知几《史通》），决不能让富有民族气节却“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缘起》）。李清的记载可否作为深入研究柳如是、顾横波其人之重要线索，是千秋信史抑或一孔之见，幸方家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