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闺秀才女创作的“竹枝词”

2022-04-29 14:03周淑舫
文史知识 2022年8期
关键词:薛氏杨维桢竹枝词

周淑舫

作为一种特定诗歌体制的“竹枝词”出现在唐代,刘禹锡在整理巴蜀民歌的前提下,凭借文人才学,用七绝创作出两组九首与二首的组诗规模,以吟诵当地风土习尚与男女情爱为特色。因取材与生活相连,景物可感,韵味幽远,语言明快,极受时人喜爱,“竹枝词”遂在诗坛上兴起。唐代有七人三十首,宋代有十七人一百五十九首,唐宋“竹枝词”作品中未见女作者。元代有“铁崖体”誉称的杨维桢,于钱塘举行“西湖竹枝酬唱”会,不但拓展了“竹枝词”的取材面向,而且出现闺秀才女的作品。曹妙清、张妙净参与唱和,遂有薛兰英、薛蕙英挑战杨维桢。这既开了女性“竹枝词”创作之先河,也使“竹枝词”在明清时期掀起了创作热潮。王利器的《历代竹枝词》辑录高达两万馀首,闺秀才女之作亦多所载。明代的朱妙端、徐媛、姚少娥、许景樊、沈宜修以及沈宜修女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三姐妹和其妹沈静专等,清代的毕慧、钱孟钿、董云鹏、钟筠等,各有创作。由元至清,中国古代闺秀才女创作的“竹枝词”,既代代相继体现着对地域文化风貌的观照,也以女性形象塑造的生活情趣显现文学演变的新意。

一 薛氏姐妹挑战杨维桢的《西湖竹枝词》

领先闺秀才女“竹枝词”创作的薛氏姐妹,挑战杨维桢《西湖竹枝词》而创作的《苏台竹枝词》,取材彼此并列,艺术表现力媲美生辉。杨维桢(1296—1370)是元英宗泰定四年(1327)进士,著名的文学家,字廉夫,号铁崖,会稽(今浙江诸暨)枫桥人。其诗最富特色的是乐府诗,既婉丽动人,又雄迈自然,号称“铁崖体”。时人敬仰,后人推崇,称“一代诗宗”。

薛氏姐妹生平不可考,创作的《联芳集》已佚,只有《苏台竹枝词》流传。行事见于明代瞿佑(亦作祐)的传奇小说。瞿佑(1347—1433),钱塘人,元末明初文学家,博学多才,受到杨维桢的赏识,著出《剪灯新话》,卷一《联芳楼记》载:吴郡富室,至正初居阊门外,鬻米为业。有二女,长兰英,次蕙英,聪明秀丽能赋诗。宅后建兰蕙楼,处其间日夕吟咏不辍,有诗数百首,曰“联芳集”。时会稽杨铁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馀家,镂版书肆。二女见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东吴独无《竹枝曲》乎?”乃效其体,作《苏台竹枝诗》十首。小说家言虽有“传奇”之嫌,但大致道出薛氏姐妹的基本情况与创作动因:感慨展现地域风土人情的“竹枝词”“西湖有”而“东吴独无”,遂挑战“铁崖体”的杨维桢。

杨维桢发起的“西湖竹枝酬唱”会,参与诗人之多前所未有,“元诗四大家”的范梈、杨载、虞集、揭傒斯皆来,唱和之作依次一首、二首、四首、二首。元顺帝至正八年(1348)秋七月,杨维桢应顾瑛邀请主持家塾,在顾家玉山草堂汇编唱和之作,名《西湖竹枝集》(一作《西湖竹枝词》),问世后坊间争相传刻。王辉斌《杨维桢与西湖竹枝词酬唱》之文考证说:“除原唱者杨维桢外,另有和作者一百一十九家,无名氏二人,共一百二十二人,诗一百八十四首。”杨维桢《西湖竹枝词》,四部丛刊本《铁崖古乐府》卷一〇载录。刘乐乐《论杨维桢与〈西湖竹枝词〉》云:“这九首诗都是以青年女子口吻写的,其第一首:‘苏小门前花满株,苏公堤上女当垆。南官北使须到此,江南西湖天下无。介绍了西湖的大致景物,为后面的诗做了一个铺垫,是后面几首诗的引子。其他八首都是女子的爱恋之词,其中有‘为郎歌舞为郎死,不惜珍珠成斗量的豪迈气概;有‘楼船无柁是郎意,断桥有柱是侬心的即兴埋怨;有‘南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催愁杀侬的缠绵情愁;有‘歌声唱入箜篌调,不遣狂夫横渡河的追悔莫及;有‘妾死甘为石新妇,望郎忽似飞来峰的痴情等待等。”虽是“男子作闺音”的传统,却有别魏文帝曹丕《燕歌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394页)“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的诗体,用“竹枝词”这种体裁来表达女子复杂多样的情感。

从性别上说,酬唱会上仅有曹妙清、张妙净两位钱塘才女,巧在名字有“妙”字,留下和杨维桢《西湖竹枝词》之作。曹妙清,字比玉,事母孝,著有《弦歌集》。张妙净,字蕙莲,著有《自然道人集》。“二妙”唱和的《西湖竹枝词》分别曰:“美人绝似董娇娆,家住南山第一桥。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忆把明珠买妾时,妾起梳头郎画眉。郎今何处妾独在,怕见花间双蝶飞。”曹妙清“竹枝词”起句所言的董娇娆,汉代宋子侯有《董娇娆》诗,描写春天桃李同蚕姑的对话,用问答形式表达人物心理。“绝似”董娇娆的“美人”,“不肯过湖”而“自吹箫”对婚姻柔中有刚的态度,显现出众的才艺品格。这是自我写照,也是独立的才女形象。张妙净的“竹枝词”以三个“妾”字表达情感,“买妾”“妾起”是相遇相逢的当初欢爱。“妾独”“双蝶”的对比,表明郎已移情。“二妙”唱和的“西湖竹枝词”,是以才女的才思来写女子爱恋的情感,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薄情郎的谴责。

薛氏姐妹吟诵杨维桢《西湖竹枝词》,领悟诸多唱和之作中两位女性之名中间“妙”字拆开为“少女”的情感,以正当青春的妙龄,用组诗的规模挑战“铁崖体”而创作出的十首《苏台竹枝词》,仅举五首:

其一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

时还。

其二

馆娃宫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娘葬

虎丘。

其五

洞庭馀(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

上方。

其九

一凤髻绿如云,八字牙梳白似银。斜倚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

肠人。

其十

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姑苏台为春秋吴王阖庐所筑,简称苏台,曾是吴国都城;西湖所在地杭州曾为南宋帝都,故有《西湖竹枝词》。同为都城,岂能无《苏台竹枝词》?十首《苏台竹枝词》写出苏州风景物产与女子情思。如第一首起笔两句,用对比的艺术手法描写苏台上月、下水的景色。“团团”“潺潺”的叠词将自然现象引申到月落复升、水流不返的规律中,写出苏台风景,暗寓着珍惜光阴的思考。再如第五首前两句写出苏州的特产,“馀(金)柑”“银鱼”前冠以“洞庭”“笠泽”,表明出产之地,“三寸”“一尺”的极度夸张,突出“东南佳味”。虽流露出“无由”成为贡品的遗憾,心目却流淌着赞颂家乡特产丰美之情。

写女子情思的《苏台竹枝词》,既有信手拈来的历史美人,也有现实中望见“鸳鸯并宿”发出“妾似柳丝”“郎如柳絮”妾郎间情感的纠结。如第二首的开篇两句,西施入吴曾经富丽堂皇的“馆娃宫”,如今“麋鹿”出没般地荒寞,是“去泛五湖”还是“香魂何处”?谜一般无人能说清楚。后两句的闺秀女子胡瑞真,因战乱与未婚夫离散,为守住真情付出生命。天下闻名的西施,在真情如一的付出上远远“不及葬虎丘”魂依故土的“真娘”。再如第九首,起笔两句以“绿”“白”的色彩搭配,描写梳“凤髻”插“八字牙梳”的女子形象。收束两句点出妆饰美丽于朱门前“斜倚俏立”,将自己融入“多少断肠人”中,感悟着“来往”的生活,于无奈的相思间表达历久弥坚的情意。

相比“铁崖体”的《西湖竹枝词》仅以女子相思相怨为关注点的创作,薛氏姐妹的《苏台竹枝词》更为丰富,将女性置于苏台的不同生活场景,既展现苏台景色物产,也写出女子形象。特别是与第一首呼应的最后一首,用“百尺高楼”与“阑干曲曲”的吴地旖旎风光映衬着自豪不已的“苏台曲”,以“侬家”的才智心气媲美“唱《采莲》”的《西湖竹枝词》。杨维桢大加赞赏,题诗两首,其一曰:“锦江只见薛涛笺,吴郡今传兰蕙篇。文采风流知有日,连珠合璧照华筵。”诗中镶有“兰蕙”姐妹名字,认为其才情不逊色于唐代“女校书”薛涛(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三○一),诗名盛传开来。薛氏姐妹的《苏台竹枝词》语言生动,其艺术造诣所形成的妙境,不让唱和“铁崖体”的曹妙清、张妙净,更以组诗的规模产生深远影响,明清闺秀才女的“竹枝词”,或以才情观照着地域人文风貌,或以生活情趣塑造着女性形象,艺术地将其新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 明清闺秀才女“竹枝词”观照区域的风土人情

自明清以来的闺秀才女,上承薛氏姐妹之意绪,又紧紧围绕着生活环境而分别从自己亲身体验的角度,写出带有地域标志的“竹枝词”。张昊、杨琇、邵斯贞的《西湖竹枝词》,毕慧、钱孟钿的《青门柳枝词》,姜素英的《苏台竹枝词》,赵承光的《虎丘竹枝词》,董云鹏的《莺脰湖竹枝词》,张芬的《洞庭竹枝词》,纪映淮的《秦淮竹枝词》,等等。即使诗题无区域的地名之称,也在张扬着诗意里得以明快地表达,从中领略独有的风土人情的韵味。

西子湖头卖酒家,春风摇曳酒旗斜。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满堤山杏花。

横塘秋老藕花残,两两吴姬荡桨还。惊起鸳鸯不成浴,翩翩飞过白滩。

明代朱妙端的两首《竹枝词》,第一首“西子湖”的起句,交代所写为杭州西湖,妙用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欲把西湖比西子”诗句。在“三潭映月”“柳浪闻莺”等如数家珍的美景中,独以“行人沽酒”为着眼点,从“酒家”“酒旗”到沽酒的行人,纵笔写去,“唱歌”“踏碎”的鲜活形象。盛开的杏花随着春风飘扬,落满台阶山路,嗅着花香的“沽酒行人”悠闲唱歌而去。春风、行人、杏花,构成西湖的人文景观,呈现出欢快的生活格调。第二首“横塘秋老”的起句,点出收获的季节,打破夕阳宁静、“惊起鸳鸯”的是满载劳动果实的“吴姬荡桨还”。“两两”“翩翩”的叠词,秋天、飞禽、吴姬,构成又一幅西湖人文景观。杏花、鸳鸯,行人、吴姬,美景里男子、女子的神态,于“竹枝词”清新隽逸的意境中显现着地域独有的生活风情。

钱孟钿四首《青门柳枝词》,以“渭城风物又经春,嫩绿初齐客思新。记向大堤和雨折,泥他青眼盼行人”的首章引领,写出长安的风土人情。汉代帝都长安东南门青色,俗称青门。青门外的灞桥,送客至此折柳赠别。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有“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名句。朱妙端“竹枝词”观照西湖的风土人情,钱孟钿、毕慧的“竹枝词”描写的就是青门。同为观照地域风土人情的“竹枝词”,沈宜修二首、叶纨纨十首、叶小纨三首、叶小鸾八首,沈氏母女以家族群体的才力进行构思创作,从不同角度具体生动地展现吴江汾湖的秀丽景色、恬静的民间生活与才女的人生情趣。

沈宜修的两首《竹枝词》描写隐居汾湖的生活场景。“八月湖边紫蟹肥,豆花棚底露痕微。但凭啸傲烟波阔,采得莼丝棹月归。”“清秋桂露冷寒香,一夜西风剪叶黄。湖水澄澄浸明月,月明何处不潇湘?”首句从汾湖特产写起,八月入秋,“紫蟹肥”的好季节。由“湖边”到“棚底”,再转到水中,比起陆地菜园的豆花,水里的莼丝更有味道。西晋张翰在洛阳为官,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文苑·张翰传》)前两句写景,是静;后两句写人,是动,动静结合的极美意境。第二首承“棹月归”之意,突出“桂露冷”“浸明月”不同白天的月夜美景,水色月光,浑然一体,突出汾湖景色之美与恬淡之情。

母亲领起,长女叶纨纨的十首《竹枝词》,前四首描写汾湖“水清”“绿树”“白鸥”“花开”的春色,与最后一首“湖边芳草年年绿”相映,宛如图卷铺开,美不胜收。中间五首描写“银鱼”“蓼花”“煮蟹沽酒”“渔翁抛网”“野老黍归”的秋景,突出“丰年有馀”的安宁生活。第十首是美好的祝愿。第一首起句“湖月团团湖水清”到第十首尾句“天际征帆日日悬”,渲染汾湖水资源的丰富,遂有活跃其间的“钓船”“鲈鱼”“银鱼”“移舟”“抛网”的日常生活的具体描写与汾湖岸边“良宵堪赏”“牧笛晚来”“一溪烟树”的生活情趣。仅举其一、其二与其七:

其一

湖月团团湖水清,春来春去几阴晴。不知多少风波起,断送行人白发生。

其二

绿树阴阴系钓船,渔蓑常挂夕阳天。门前野色时时好,湖上鲈鱼岁岁鲜。

其七

霜染枫林叶半疏,碧天寥廓雁初来。家家煮蟹沽村酒,遇得丰年乐有馀。

第一首先从“春来春去”宏观着笔,第二首转入“绿树”下系住“钓船”,还有“渔蓑”。船系住,蓑常挂,是主人懈怠么?“时时好”的“门前野色”和“岁岁鲜”的“湖上鲈鱼”,画龙点睛地解释出其中的奥秘,勤快的渔民既是早出早归钓得“鲈鱼鲜”的能手,又是善于安排耕种的好手。典型的写出汾湖这方水土养育凭勤劳而过着自给自足生活的人们。再如第七首,前两句描写自然,经霜染的汾湖枫叶如火,“碧天寥廓”,大雁从北方“初来”,地上的树木植物与空中的飞禽动物,构成汾湖壮阔的自然景色。后两句写出当地村居生活,“家家”忙着“煮蟹”,急着“沽酒”,处处忙碌,空气中弥漫着蟹香、酒香,“遇得丰年”,人人“乐有馀”。汾湖秋景富艳,笔法轻灵。

叶小纨的三首《竹枝词》曰:“汾湖之水碧于天,不数吴江第四泉。湖上人家何所有,家家有个捕鱼船。”“好景年年二三月,桃花开偏向春风。绛田红宅传名久,只在沿湖十里中。”“露渐浓时霜作威,低田收拾早禾归。新驺白酒芦墟好,小簖分来紫蟹肥。”第一首将“碧于天”的汾湖水与“吴江第四泉”相比,水质同样好,“湖上人”家家有“捕鱼船”。“好景年年”的第二首突出“桃花开”的二三月,是春光最好的季节,“绛田红宅”那样长久远扬的名胜在“沿湖十里”的湖光水色中也会黯然退去。“露渐浓时”的第三首描写收获,用“早禾”米酿出“芦墟好”的白酒,配上“紫蟹肥”的下酒菜。表面是夸芦墟酒好、汾湖蟹肥,实际上歌咏汾湖地域安乐庆馀的平常生活。

叶小鸾的八首《竹枝词》,虽与其母、其姐的主旨相同,却是别开生面,聚焦于花的描写。其一桃花、菜花,其三荷花,其四荻花,其六花,其七芦花。其二虽无花名,却有“昨日花”。其八“花遍野”与其一“春色年年去复来”相照应。昨日“花如雪”,在“无端”的不经意间“化作江头数点萍”,花开花落的“去复来”,流露惜春花逝的惆怅。仅举其一、其六、其七、其八:

其一

溪水悠悠曲岸回,桃花落处菜花开。清波日日流长在,春色年年去复来。

其六

秋入湖边清若空,花摇荡浪花风。渔人网得霜螯蟹,深闭柴门暮雨中。

其七

芦花如雪稻初收,雁阵来时已暮秋。烟树参差绕湖际,浪痕来去送行舟。

其八

侬家门外对清溪,日日深林鸟自啼。春去春来花遍野,月圆月缺水平堤。

八首《竹枝词》中的第六首与第七首描写秋色。“秋入湖边清若空”的第六首起句,说明了湖边清空,湖面别有景色,“花”“浪花”相交织,原来是“渔人”在搏风击浪,“网得霜螯蟹”,从清早至“暮雨”归,付出何等辛苦!第七首起句的“芦花如雪稻初收”,由前首湖面渔人转到陆地农夫。除这两首外,其他的第一首至第五首,“溪水悠悠”“枝枝杨柳”“芳草萋萋”“滩息白鸥”“绿树阴阴”的春色。“桃花”“菜花”“荷花”“荻花”,乃至杨花柳絮所赋的灵性,都不避开“人来人去人自老”的自然规律,既写出小艇来去“满湖明月捉鱼虾”的紧张繁忙,也写出“侬家”对“雨后荷花色更妍”欢快喜爱,充溢着生命律动的灵性思考,这是其“竹枝词”的独特风格。

三 明清闺秀才女“竹枝词”塑造鲜活的女性形象

曹妙清、张妙净参与杨维桢“西湖竹枝词”的唱和,在一百二十位才子宏大规模的队伍中,以两位绝对少数的才女身份先于薛氏姐妹创作出各一首的“竹枝词”,有着或量身比喻,或心里涌动而出现“美人”“妾”的形象。兰英、蕙英薛氏姐妹组诗规模的“竹枝词”,浓墨重彩了“苏台”地域的风土人情,“一凤髻”妆扮与“斜倚朱门”姿态的女子,仅是勾勒式地带过。明清以来的姚少娥、钟筠、浦映渌、邵斯贞等,亦从不同视觉的感悟进行地域风物的大力开掘,塑造的女性形象越发鲜活,突出少女的青春活力,体现民歌的格调。

明代号青娥居士的姚少娥,槜李(浙江嘉兴)人,著《玉鸳阔草》诗集。她的两首《竹枝词》,都写到了“醉”字,前首“清泉醉”,后首“游情醉”,醉之因,是少女。其作不但描写出西湖风光,而且绘声绘色地描写出卖酒少女个体的美丽娇俏、相伴出游少女群体的活泼风趣,物态人情极尽审美神韵。

卖酒家临烟水滨,酒旗挂出树头春。当垆十五半遮面,一勺清泉能醉人。

燕晴花暖春色饶,游情欲碎魂欲消。红衣笑展绿阴畔,接袖纷纷渡小桥。

第一首的“卖酒家临烟水滨”,交代酒家坐落西湖之滨,绿树高处挑着酒旗。“水滨”“酒旗”的写景,距离由远及近,视野由大而小。卖酒的“十五”少女,侧立酒坛旁。其前女子卖酒典籍记载有两位,均在汉代:一位是十七岁“夜奔”的卓文君临邛卖酒,一位是“春日独当垆”(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卷七《辛延年·羽林郎诗》,中华书局,1983,198页)与“竹枝词”当垆女同龄的胡姬。及笄之年情窦初开,“半遮面”的羞涩之态,美色含而不露。言尽意未尽的尾句,一勺酒真的“能醉人”吗?回答显然是否定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因为酒是美色醉人的“当垆”少女舀出。“一勺”酒就是一个“清泉”,岂能不醉?羞涩“遮面”少女是清丽可爱的个体,与之对应的第二首“竹枝词”则是结伴游春的少女群体,前两句写景写感受,“燕睛花暖”,百花争妍,春色用“饶”来形容,也不能道尽说清的。有形的“一勺”酒能“醉人”,无形的“游情”使人“欲碎魂欲消”,比春色更让游人沉醉的是“绿阴”下那群欢声笑语的“红衣”女子,无拘无束地手牵手,“接袖纷纷”地从小桥逶迤“渡过”。绿树红衣,红绿相映,色彩鲜艳。后两句写人、写衣着。这群“红衣”女子的音容笑貌如何?任人如何想象都不过分。“春色”之饶与“红衣”之美自然相融,对“游情”的发挥留有广阔空间。这不但使女子形象艳丽鲜活,而且突出与“花暖春色饶”景色和谐“欲碎魂欲消”的欢快活泼气氛。

姚少娥以西湖天然的美景与活动其间的少女为取材对象,艺术展现各有侧重,洋溢顺其自然、陶冶性灵的愉悦之情。失去名字的嘉兴人姚氏,著《玉鸳阁遗稿》,别集载其《竹枝词》:“卓氏家临锦江滨,酒旗斜挂树头新。当垆不独烧春美,便汲寒浆也醉人。”两位姚氏才女取材“酒家”同韵的《竹枝词》,描写的两位卖酒女:“一勺清泉能醉人”的“半遮面”,“便汲寒浆也醉人”的卓家女,不是酒醉而是人美,妙在塑造女性形象的异曲同工。

家住横塘白石矶,门前春水浣罗衣。朝来系着木兰棹,闲看鸳鸯对对飞。

已喜灯花灿蕊红,不劳乾鹊噪纱窗。可中三日郎相见,重绣锦囊锦带双。

这是黄幼藻(1600—1639)的两首《竹枝词》(黄秩模编辑,付琼校补《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卷二七,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237页),黄幼藻,福建莆田人,著有《柳絮编》,嫁举人林仰垣。“鸳鸯对对”“囊锦带双”,描写“喜灯花灿”的新婚夫妻的情投意合,回忆家园景物与向往美好未来。南宋范成大《横塘诗》曰:“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妙用其诗意,塑造的喜爱“春水”美景的少妇形象跃然而出。

清代闺秀才女钟筠的九首“竹枝词”,四首为《西湖竹枝词》,五首为《姑苏竹枝词》,既体现杨维桢“西湖”、薛氏姐妹“苏台”所写各自所在地域风景、人情之长,又兼而有之地彰显拓展创新的优美意韵。在跨地域名胜特产的背景描写下,塑造出不同情态的女子形象。《西湖竹枝词》从第一首“十二桥边花满堤,画船箫鼓闹芳菲”的起句到第四首“团团萍叶随人意,争似郎行不掉头”的尾句,将闺阁女郎的相恩与已婚少妇的恋情写得具体生动,处处显现思春女子的憧憬。再如第三首的前两句,“楼头少妇自填词,移换宫商唱竹枝”。填词弄弦唱竹枝,大胆自由地倾吐真情。与西湖“竹枝词”对应的苏台“竹枝词”,钟筠仍然着眼于少女。她的五首《姑苏竹枝词》移步换景,写“来凤桥头”“石湖堤畔”“虎丘山下”等诸多美景,折射着“女儿十五恁娇羞”“惜春女儿闲倚楼”“女伴踏行护浅沙”“背人自折樱桃花”的少女情怀,活泼风趣。

著有《绣草集》的浦映渌,所写的三首《竹枝词》(采莲),亦是与钟筠的创作同调,无论是第一首“半溪柳色碧于烟,叶叶低枝绾钓船”的开篇,还是第二首“荷叶田田水满矶,荡舟惊湿女儿衣”的承接,乃至照应第三首“白绫半臂杏红衫。半里归来汗一担。输却鸳鸯无别事,醒同游戏梦同甘”的采莲少女,身着“杏红衫”,肤色如同“白绫”,为避“惊湿衣”挽袖露出的“半臂”,红白相间,不但美景中人花相映,而且有着见鸳鸯“醒游梦甘”的大胆直白的爱情追求,使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既鲜活亮丽,又显现着民歌的欢快情调。

本文系2021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古代闺女才女文学演变研究”(项目编号:21FZWB013)的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湖州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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