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一）

叶嘉莹 杨爱娣

补充一点，龚自珍（字璱人，号定庵）的《己亥杂诗》其一：

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这是龚定庵为了回忆宣武门太平湖的丁香花而作，怎么还说“一骑传笺朱邸晚”呢？后人猜测，他所说的丁香花，暗指的就是顾太清。

“空山徙倚倦游身”，大概道出了龚定庵是怎么认识顾太清的了。顾太清的丈夫奕绘文武全才，曾经掌管宗人府（宗人府者，就是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机构）。龚自珍就在宗人府里工作。龚自珍是很有才情的一个人，奕绘和顾太清夫妇俩也都喜欢文学，所以那个时候龚自珍是到过奕绘家里的，也跟顾太清见过面。通过这首诗，大家就猜测说宣武门内的太平湖，就是荣亲王府所在。

后来北京很多的王府都改成大学，如我的母校是辅仁大学。辅仁大学的女校是恭王府所在地。我小时候上课的教室就是在恭王府里边。曾经的“中国大学”，其学校的校址是在郑王府里边;还有“国民大学”，其校址就是太平湖的荣王府旧址。龚自珍说他回忆宣武门那个太平湖，那就是荣王府的旧址。读者就联想，说他怀念的不是一朵丁香花，怀念的是顾太清。因为龚自珍很早就辞官不做了，他到各地方去旅游，游山玩水，所以他说“空山徙倚倦游身”。

龚自珍写过很多首诗，都是在他《己亥杂诗》的三百五十首里边。比如龚自珍的诗句“我愿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个“格”字是入声，这是龚自珍的很有名的一首诗。

还有一首诗也是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也很有名，那首诗是曾被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引用的：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龚自珍很有才情，他很早就有了科第功名，在北京做官也做得很不错，跟这些达官贵人来往唱和。但不久后他就辞官赋闲了。“偶赋凌云偶倦飞”。龚自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他说“偶赋凌云”，喜欢青云就直上青云了，就是做官要做到很高;“偶倦飞”如果不喜欢做官了，就回来。

“偶然闲慕遂初衣”，偶然仰慕平常的生活那就辞官回来。“遂初衣”，遂初的衣服，是屈原的《离骚》“退将复修吾初服”，就说辞官不做了，这是屈原说的，意思是说他要穿回从前的衣服。

“偶逢锦瑟佳人问”，有一个会弹锦瑟的女子，她问道：你为什么辞职回来了？“便说寻春为汝归”，说为了寻找你这样的美丽女子才回来的。

王国维就说龚自珍写这样的诗，“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这人对于感情一点都不严肃，都是各种偶然的样子。所以龚自珍是个很浪漫的人，就是偶然写了这首诗。

龚自珍说“空山徙倚倦游身”，他辞官不做了，离开北京，可是他还记得北京的一些事情，“梦见城西阆苑春”。“阆苑”是王宫贵族的宅邸。“一骑传笺朱邸晚”，叫一个人骑着马送信到一个豪门贵族的家里。“临风递与缟衣人”，就是把这封信在风前递给一个穿着满身白色衣服的一个人，因为据说有的是白丁香，也据说顾太清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这个不可考，是传闻。

龚自珍还写了两首《桂殿秋》，前面有序，“六月九日，夜梦至一区”，因为太长把它删掉了。说梦见一个地方上面有明月，都是琉璃堆的，晶莹璀璨，非常美丽的地方，有人告诉他说，所梦见的就是佛教里的光明殿：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明月外”是一个到处都是琉璃的世界，没有红尘的干扰，那是“蓬莱幽窅”，那么幽深，那么安静，四面不见人影。“九霄一派银河水”，从天上的九天之下银河的水流下来，“流过红墙不见人”，流过了红墙没有看见一个人，他就梦到这么一个地方。

第二首说的还是这个梦。“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梦醒了，天上的月亮还很亮。天上的风已经刮过来，天已经快亮了，是五更的钟声。

“此生欲问光明殿”，一辈子就想要寻求光明殿，这个光明殿在哪里？

“知隔朱扃几万重”，是隔着“朱扃”朱门，大红的门。好事者就从“朱邸”

“朱扃”两词去想象：龚自珍曾经在贝勒奕绘的家里见过顾太清，他对顾太清有一份向往、仰慕。可是从顾太清的集子里边，其实是看不到这种感情的互动。

也只是人们的一种猜测，一个传闻而已。（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