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新批评视阈下的《水中之书》再解读

2022-04-29 12:41陈尔尼孟新东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赖声川双重戏剧

陈尔尼 孟新东

赖声川的《水中之书》以“快乐”为母题讲述了一个生命奇遇的故事,本文以英美新批评为视角,从双重情节设置、时空扭转、反讽和象征手法的运用几个方面展开分析,揭示该剧探寻快乐之源、表达生命之思的独特匠心。

一直以来,赖声川的话剧作品保持着对人类境遇的执着关注和思考,其戏剧《水中之书》也不例外。《水中之书》“源自赖声川对于金融海啸影响民生的一个朴素关怀”。故事以中国香港为背景,讲述了从小寄居于英国的何实不了解自己的身世,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在与同学研发出一套适合时下都市困境、充满商机的“快乐学”教材后,回国与合伙人小萧一同创办了专门讲授“快乐学”的教室,但实际上他却对快乐充满了疑惑。机缘巧合下,何实来到坪洲,与身份神秘的小女孩水儿结识,并从水儿那里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历尽挣扎和痛苦的何实获得了心灵上的释然和救赎,在这段传奇生命经历过后,明白了快乐的真正奥义。剧中,赖声川以微妙的人物关系和故事逻辑,将如诗般奇妙的穿越故事娓娓道来,而剧本在情节设置、时空扭转以及反讽和象征手法运用上的独特之处,为这个意蕴深刻的故事增加了许多奇幻和动人的色彩。

一、在双重情节中凸显丰题

威廉·燕卜荪曾将文本细读的方法划分为“语义分析批评” “词义分析批评”和“双重情节分析法”三种。与前两种方法着眼于对诗歌以及较短篇幅文本的分析不同, “双重情节分析法”更“适合于叙事性文学作品的分析”。“双重情节分析法”是从情节出发对文本进行解读与阐释的方法,是燕卜荪基于其对西方牧歌体裁发展的研究而提出。燕卜荪认为, “只要文学作品是作者经验的再现,只要作者试图把生活作为一个整体来处理,这部作品就必然是存在着双重情节的,必然在一定意义上是牧歌的变体”。他进一步指出: “双重情节具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并列性,即两个情节相对独立而又并行发展;第二是一致性,即两个情节相互吻合;第三是内在联系,即两个情节互为象征。”以燕卜荪双重情节理论观照《水中之书》,可达到对剧本主题的深人体悟与把握。

赖声川的戏剧创作少有连贯的故事逻辑,其通常借助剪辑拼贴法建构故事,将“不同故事、不同‘微型情节混合着交替进行,并穿插了复制、叙述、梦幻、陌生化、形体表演等手法”。在建构《水中之书》的故事时,赖声川采用了“平行式剪辑拼贴”的方法,即“将同一时空发生的多个故事情节‘剪辑拼贴成为整体,几个故事情节之间并不存在主次关系,此种方式与布莱希特强调的‘蒙太奇性质相近,给人以展示生活百态之感,并使观众/读者能更宏观地把握剧作内在的生命体验、历史脉络”[1]。

《水中之书》的故事以何实为轴分成平行行进的两个故事。故事一从何实自英国回到中国香港与合伙人小萧共同创立讲授“快乐学”的教室展开。何实虽讲授“快乐学”,但他自己却对快乐充满疑惑。合伙人小萧希望借助公子哥男友伟仔完成事业融资,但因为小萧的投机与功利,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让伟仔丢了公司职务,伟仔必须挣到数额相等的融资金才能恢复身份,小萧、伟仔陷入困境和焦虑中。与之平行的另一个故事则罔绕何实展开,他在前往坪洲海岛处理海边老宅的继承权时内心犹豫不决。在老房子里,他遇到了心思单纯的小女孩水儿,在和这个完全隔绝于现代生活的女孩的相处中,他意外发现自己与水儿的亲缘关系,也解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当何实知道了水儿正是幼年的母亲及其困境后,他想要挽留水儿,却因囚禁水儿致使她永远消失。

何实在香港与小萧、伟仔的故事和何实在坪洲海岛与水儿的故事构成了《水中之书》的双重情节,两个故事相对独立,并行发展。但并列性的两个故事内在又结合得非常紧密一一二者由何实联结;何实、小萧、伟仔需要的资金数额与变卖坪洲海岛老屋所得完全吻合,变卖坪洲老屋就能获得融资金解决困境;倘若变卖了老屋,何实就很难再见到水儿,更无法揭开自己的身世秘密。两个故事相互关联,造就了情节设置的“一致性”。与此同时,两个故事还包含着情节间的相互指涉,何实讲授“快乐学”但自己却无法参透快乐真谛的痛苦,与水儿因隔绝于现代化城市而流露出的对短暂快乐的挣扎有着境遇上的相似之处;何实今日对水儿的囚禁与昔日何实外公对水儿的囚禁亦相重合,出于挽留与爱的囚禁有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交融;小萧、伟仔被世俗功利囚禁与水儿被爱囚禁构成了象彳正关系。正是在上述的多重象征与呼应中,情节问的内在联系建立起来,故事也在双重情节的交织下向更深层次延伸。

借助双重情节, 《水中之书》呈现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由何实与水儿所构成的虚幻世界,关涉着快乐、价值意义、自我确认等人的精神生存;另一个是由何实、小萧、伟仔构成的现实世界,充满着功利、欲望、投机以及由此而生的苦闷与焦虑。两个世界由何实朕结在一起,后一世界提出问题,前一世界给出答案、提供治愈后一世界病痛的良药。在前一世界中,何实与水儿在年龄、身份、所处地域上相差悬殊,结局也是两人在不同的空间中走向彼此,但水儿却是何实的引领者,她帮助何实确认了身世,并助其完成了对人生意义、快乐本质的追问。在现代化生活中焦虑不安的何实与脱离尘世、纯净天真、拥有感受快乐能力的水儿构成了鲜明对比,水儿成为现代人反思人生快乐与意义的参照,借助这一参照,剧作达成了反思现代人自我迷失的主题。在后一世界中,何实、小萧、伟仔无一不置身于生活的困境之中,何实不仅有着身世之困、 “现实主义外带机会主义者”的小萧所带来的事业之困,更有着无法解开快乐真谛的精神之困;小萧和伟仔遭遇的更多的是金钱、地位等世俗欲望的困境,小萧攀附伟仔为的是完成融资任务,伟仔为恢复其在公司的地位觊觎着何实海边的老宅。挣扎于这种或精神或物质的困境中,人们无处去感受快乐、寻得人生的意义。两重情节、两个世界,以探寻真正的快乐挽结在一起,共同支撑起剧作的主题。

《水中之书》将两个平行发生的故事巧妙拼贴在一起,使得故事主题在娓娓道来中不断走向重合。在香港的何实关注的是迷茫生活中的快乐的意义,而在坪洲海岛故事里的何实铭记的是与水儿的快乐时光。《水中之书》就这样通过围绕何实展开的两个平行故事引领着人们见证了一场“寻求快乐的禅意旅程”。

二、在时空扭转中制造张力

优秀的文学作品多富有张力,英美新批评所说的“张力”指的是诗歌内部矛盾统一的辩证结构,即将人类经验中的不相容冈素统一起来,形成的一个完整、统一的结构。文学作品的张力结构促使人们去探究潜藏在文本中的多元意义,以完成对文本深层次的审美意味和艺术旨趣的体味。与诗歌借助语言组合表现张力不同, 《水中之书》的剧本张力更多表现在故事的结构中。

赖声川依托于剪辑拼贴手法,为《水中之书》增加了故事的层次。何实与水儿的初次相遇原本发生得逻辑自然、毫无吊诡,二人相处过程轻松美好。但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真相在中介太太与何实姨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完整,水儿与何实的身世之谜被揭开。由此二人的生命交集脱离了自然状态,演变为超时空的奇遇。尽管这种从常态到非常态化的故事推演在前期已经隐约铺就了线索,但当真相真正被揭开时,人们依然会感受到故事真相带来的强大冲击和震撼,也正是因为这样,叙事从平面向立体升级。成年何实与十岁水儿的相遇变成了成年何实与十岁阶段的母亲的相遇,故事从偶遇转换为何实对身世的找寻,这在一定程度上为故事增添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故事的立意也因此更加厚重。

有研究者提出: “赖声川剧作结构的叙事手法,最明显的特征是由原来线性的、连续性的时间性叙事结构转向共时态、多层次的空间性结构。这种结构所开发的新的空问模式,使其在传统平铺直叙的表现手段之外,开辟出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其结果是造就了一种新的审美形式,并为作品开拓出了更为宽广的意义空间。”《水中之书》的张力不仅体现在何实与水儿角色的扭转、日寸空的变换上,还体现在以何实为轴线的两个平行故事的融合上。当水儿离开与何实的单独故事线与小萧、伟仔产生交集时,两个平行的故事的时空隔阂被打破,情节间的因果关系自然呈现出来,坪洲老屋成了两个故事的关联点。在水儿、何实的身世故事逐渐清晰之后,两个平行故事的融会又把情节时空拉回现实。这种对原本扭转的时空的重新修正,不仅推动故事进入尾声,也促使何实、小萧、伟仔获得了成长和蜕变,有关人生价值和快乐意义的探讨从情节中凸显出来。这样一来故事的意蕴也就在无形中得到了彰显。

《水中之书》这种起伏变化、富有张力的时空扭转,正是赖声川戏剧作品的迷人之处,因为它“完全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完整性幻象,把整场演出变成了一个自我分裂的试验场。一切都处于随时变化的过程之中,任何一个小的细节都可以把戏剧带到一个新的方向”[1]。而随着传统戏剧完整幻象的打破,一切意义都涌现出来。这也就使故事本身获得了强大的戏剧张力,作品潜藏的主题意蕴因此更具有悠远的探讨意味。

三、在反讽与象征中表达哲思

在赖声川看来, “剧场就是一面橱窗,他(赖声川)在这面橱窗里提供了好看的故事,奉献了真切的人生体验,展示了精彩纷呈的剧场形式,但你在愉悦地观赏之后,回味是深远的,回想是沉甸甸的”。之所以能够产生回想,除了戏剧中蕴含的哲理之思,建构故事的种种技巧也颇值得玩味。反讽、象征的运用,在凸显着主题的同时,也制造着强烈的形式感。

反讽的运用,在何实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他作为讲授“快乐学”的老师,自己却对快乐充满困惑,更不知道如何才能真正获得快乐,其内心的迷茫和慷慨激昂的课堂讲授风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不仅彰显了何实形象的矛盾,也暗含着对当下荒诞社会的有力讽刺。随着水儿的出现又消失,何实在“快乐”层面的悖论也渐渐消失,他的人生从虚无开始走向充实,这一设置寄寓了赖声川对人们摆脱压抑真正获得幸福和快乐的期望。

《水中之书》在剧本的细节处隐藏着关乎现实的象彳正。香港部分的故事里频繁出现的“录音笔”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符号贯穿故事始终。录音笔首次出现是在第2场,它是伟仔记录自己心路历程的工具。在第7场中,水儿在前往香港游玩时得到了伟仔放在女友小萧身上的录音笔。后来在第21场故事的尾声部分录音笔又一次出现,它被何实发现并已经穿越时空留下了处在生命最后时光的25岁的水儿的回忆和声音。看似不起眼的录音笔,在故事的流转中记录的内容也在发生着变化,从开始时对生活在极度压抑状态中的伟仔的内心焦虑的记录,到后来留下了水儿最纯净的内心独白,它指引出了一条心灵解放之路,暗示出一种真诚直面自己后的坦诚和释然。

跳出具体的故事细节, 《水中之书》的剧目名称也颇具象征意味。 “水中之书”渗透着赖声川对佛法的禅意参照,这个名字“源自藏传佛法‘大圆满教义中关于‘观心的开示——‘当念头现起,让它立即消融,如水中写书法一样。在水中书写,字迹片刻之间就会消逝不见,无论如何下笔都能被水一一化解”[1],剧中也有对此的直接呼应: “在水中写字是什么感觉?稍纵即逝,瞬间消失无踪。既不留恋,也不执着。我们的问题是我们不懂水中写字的道理。我们总是把字写在纸上,在电脑里,在微信里,并且要留存……”作为本剧剧名, “水中之书”本身就带有隐喻和象彳正的意味,它是对现实人生的提醒和警示。世俗人生在匆忙中追逐、焦虑,忘记了生活的初衷,丢失了自我,甚至连快乐都丧失了,“水中写字”则暗示着人们应放下执念,去拥抱真正值得珍惜的,就像何实一样,在寻找到自我后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四、结语

《水中之书》在赖声川的戏剧作品中并非最杰出者,相较于《如梦之梦》套层架构式的生命追寻、《如影随形》在悬疑与幽默交错中对现代人心灵的哲学关怀, 《水中之书》的故事并不宏大壮观,如它的名字一样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但从这个故事里我们仍能感受到赖声川对现代社会的反思以及为迷失自我的现代人指示获得快乐的智慧与方法的努力。剧中双重情节的设置、时空的扭转、反讽和象彳正手法的运用正是基于上述心灵关怀的禅意表达。

[1] 出自穆瑞锋、张婧瑶《浅析实验戏剧形式与内容关系——以(水中之书)为例》, 《戏剧文学》2019年第3期。

[作者简介]陈尔尼,女,汉族,河北枣强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当代戏剧。孟新东,女,汉族,河北衡水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基础文论。[1] 出自李鸿祥、古秀蓉《现场性:论赖声川的现代

剧场艺术》,《华文文学》2005年第5期。

[1] 出自王晓红《赖声川剧作的后现代倾向》,《戏剧艺术》 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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