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四）

叶嘉莹

光绪三十三年（1907）六月初六，秋瑾在绍兴的轩亭口被斩首，尸首曝露了一日，没有人敢收。后来大通学堂一个洗衣妇把她收殓了—是秋瑾很要好的一个女性朋友出了钱，请这个洗衣妇做的。由善堂葬在府山脚下了。七月上旬，秋瑾的家人将其迁厝严家潭，是年冬天秋瑾的好友徐自华冒着风雪渡江来到浙江，昏夜秉烛，入文种山探秋瑾棺柩所在，运至杭州，买了块地，在西湖越王坟侧葬之，题曰“呜呼鉴湖女侠秋瑾之墓”。

当然还有一个最有名的传说，说秋瑾临死的时候吟了一句诗“秋雨秋风愁煞人”，从来没有人考证过“秋雨秋风愁煞人”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可以给大家讲下这个故事。

当时审秋瑾的是浙江绍兴的山阴知县，很同情秋瑾，不想给她治罪，当时官府上的人却一定要治秋瑾罪。审案的时候，这个县官就问她：听说你参加了革命，有这回事吗？秋瑾说：是，有这回事。县官说：你知道参加革命是应该被处死的吗？秋瑾说：我所参加的革命是男女的革命，不关系国家的事情。县官又说：听说你很有文才，你可以写写你的自白。秋瑾就写了一个秋字，按照当时的情形，可能秋瑾是真的要写一个自己的说明，就提笔写了一个秋字。可是忽然，秋瑾改变了主意，不写什么说明，而写下“秋雨秋风愁煞人”七个字。这“秋雨秋风愁煞人”，是一个人的诗句。

那个知县的名字叫李钟岳。当时李钟岳在绍兴知府贵福的监视下，捕抓了秋瑾、程毅等师生八人，押至山阴县署。秋瑾被捕后，李钟岳尽其所能救护秋瑾及其家人，他对秋瑾说：“余位卑言轻，愧无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谅之也。”在贵福心腹的监视和催促下，李被迫押秋瑾步行至绍兴轩亭口赴刑。贵福不满李钟岳的表现，就罢了他的官。回到杭州后，李钟岳整日沉浸在自疚与自责中，经常独自咏念“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也对着秋瑾遗墨“秋雨秋风愁煞人”涕泪俱下。李钟岳渐萌以身殉道之念，自杀几次未果，后李钟岳乘家人不备之际，自缢于居所。李钟岳作为一位晚清时期的七品知县，他的良知、他的义举，让后世的人们永远记住了他。

嘉庆道光年间有一个娄江人叫作陶澹人，有一首诗叫《秋暮遣怀》：

人生天地一叶萍，利名役役三秋草。秋草能为春草新，苍颜难换朱颜好。篱前黄菊未开花，寂寞清樽冷怀抱。秋雨秋风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出门拔剑壮槃游，霜华拂处尘氛少。朝凌五岳暮三洲，人世风波岂能保。不如归去卧糟丘，老死蓬蒿事幽讨。

他说每个人为了利、为了名每天奔跑，就好像是秋天的草一样。秋草衰了明年还有春草呢，可是人衰老了以后，永远不会回来了。秋雨秋风之中，寒宵独坐，内心不平安。我也想出门拔剑到四海去游历，希望我的宝剑一挥，能够平定这些灾乱。接下来，作者表达淡泊明志之意：隐居蓬蒿之间，无名无利，舒心遂意。

我当年看秋瑾的传记，就常常想她为什么要写“秋雨秋风愁煞人”呢，临死的时候写的字应该是很重要的，我后来就查到了秋宗章所作的《前清山阴知县李钟岳事略》，本来是要秋瑾写一个自白书，可是她后来决定不写了，那么她想到什么了呢？可能秋瑾就想到这个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所以就写了这句诗。

我们简单介绍了秋瑾的生平，那现在我们就看秋瑾的几首词了。

先看第一首《鹧鸪天》：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这是很容易懂的，真是写得非常激昂慷慨。后边第三首的《满江红》说：

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杰出。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醉摩挲长剑作龙吟，声悲咽。自由香，常思爇。家国恨，何时雪？劝吾侪今日，各宜努力。振拔须思安种类，繁华莫但夸衣玦。算弓鞋三寸太无为，宜改革。

“肮脏尘寰”，这么污秽、杂乱的世界。“问几个男儿英哲”，有几个男子汉是真正有智慧、有能力的。“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杰出”，算来只有女子里边，还有些不凡的人才，有谁呢？“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良玉、云英这是两个有名的女子。“良玉”，是秦良玉，四川人，她的丈夫叫马千乘。明末，李自成、张献忠等纷纷起兵的时候，京师危险了，朝廷就号召各地方的人来援救。当时，秦良玉的丈夫已经死了，她只身从四川带兵来勤王，当然没有成功，明朝还是灭亡，崇祯皇帝也自缢了。战争过后，流寇奔逃，很多流寇来到了四川，烧杀劫掠，可是秦良玉所防守的地方没有人敢侵犯。“良玉勋名襟上泪”，秦良玉的事迹与功名真是让感动得流下泪来。“云英”，是沈云英，大家应该听说过，沈云英的父亲叫沈至绪，做道州的守备，也是在战乱之中死了，守将与她父亲都已经死了，沈云英披挂上马，拿着兵器冲到敌军，把父亲的尸首夺回来，之后与当地的人民一起守城，终于保全了这个城。这是明朝末年非常激昂慷慨的、能够杀敌守国的两个女子。秋瑾说“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她心中所向往的就是这样的女子。

“醉摩挲长剑作龙吟”，醉中我手抚长剑，摩挲长剑时，我的宝剑都会作出龙吟。古人传说宝剑可以化龙，我们以前讲过晋朝的时候张华的这些个传说。龙吟，是说宝剑的声音就是悲咽、激昂慷慨的。

“自由香，常思爇。家国恨，何时雪”，“爇”，就是燃烧。我要想点燃起这个自由的香，而家国的仇恨（那时候列强对于中国的侵占割裂）何时休。

“劝吾侪今日，各宜努力。振拔须思安种类，繁华莫但夸衣玦”，说妇女真的要兴起呀，你要“安种类”，你要为保全国家民族而付出你的力量，不要只去“夸衣玦”，就是你的衣饰的美啦、装饰的美啦、首饰的美啦。

“算弓鞋三寸太无为”，这女子还要缠足弓鞋三寸，连走路都不方便，所以“宜改革”。当然应该改革了，秋瑾的词就是写得激昂慷慨。秋瑾跟吴藻的创作还有一点点不同，她的词是激昂慷慨，没有很深远的意思。凡是这种词激昂慷慨直接感动你，你一念很感动就好了，她没有深远的地方让你去思索、让你去发挥，但是她确实是真实的感情，也确实是使人感动的。

关于秋瑾，我还要补充一些。很多人都认为她的丈夫是一个非常没有学识的、品性不是很好的一个人，真的是这样吗？秋瑾去世以后，她的女儿替她母亲写了一个传记。

秋瑾的丈夫是姓王，秋瑾的女儿叫王灿芝。秋瑾后来离婚了，没有跟丈夫住在一起，王灿芝很小就离开了她，其实她跟母亲在一起的机会不多，王灿芝对于母亲的认识都是从别人的述说中听说的，但是王灿芝非常仰慕她的母亲，她后来就改了姓，叫秋灿芝。她长大以后，曾经到美国去学习，学习的是航空专业。在美国她曾经整理母亲的传记，而且用的是英文。秋仙芝曾经写过几首诗，是她写完母亲的传记以后写的，我现在念一首，她是这样说的：

游子他乡感不禁，流亡海外少知音。客窗编就英雄传，写到伤心泪满襟。

她说，我是一个游子来到美国，心里思念家乡，很是悲哀和感慨，也没有什么人能够了解自己。当然对于她的身世，西方的人不是那么了解。我在客窗编写我革命英雄母亲的传记，写到伤心就流下泪来了。

还有一首诗她说的是：

负屈含冤四六年，恨无仙术起重泉。春晖欲报绝无日，一度思亲一黯然。

这里她说母亲是负屈含冤而死的，她写传记的时候，她母亲去世已经四十六年了，此时她也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她说我真是遗恨，我没有仙术，能够使我的母亲从九泉之下再复活过来。我是永远没有报答母亲的机会了。

秋灿芝在传记的后边又写了一段话，她写了鉴湖女侠秋瑾牺牲这一段惨痛的事实。因为她的母亲是浙江鉴湖人，所以人称她鉴湖女侠;她后面称她的母亲作秋烈士。她说关于母亲秋瑾烈士跟父亲王廷钧两个人之间并非不睦，不是感情有很大的裂痕，只是秋烈士因为倾向革命，而王先生思想是保守的。在中国旧社会的传统之下，男女授受都不亲，现在她居然跑出去跟男人一起去革命，所以在保守的家庭看起来秋瑾的行为当然是不对的。

清朝有捐官的制度，你捐钱，就给你官做，王廷钧曾经捐官，当时在兵部任职。他在清廷做官，而妻子跑去参加推翻清廷的革命。这不仅是思想相差，而且他的身家性命也处于危险之中，恐怕被株连。秋灿芝写道：秋烈士在外革命奔走，很久不回家。父亲才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启事，宣布了离婚，而且他宣布离婚也是怕受到牵连的缘故。关于这些女作家夫妻之间的感情生活，有时候各方面有不同的说法。秋瑾的词就讲到这里。（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