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代落第别离诗管窥唐代士人科场生活

2022-04-29 00:44孙艳红
文史知识 2022年9期
关键词:孟郊士子科举

孙艳红

中国传统的血缘宗法制度铸就了中国人的家庭伦理观念,人们有着强烈的安土重迁和故土宗族意识。古人常把生离与死别对举,在他们看来也许一次不经意的别离便会终生难聚,于是别离成为人生中的大事。在我国古代,交通不便,别离容易相会难,以送行饯别表达深厚的情谊便成为一种习俗,送别也因此成为诗人笔下常见的题材,是古代文人墨客借以表达情感的重要形式。在中国古代文学的长河中,抒发离愁别恨的诗词俯拾即是。既有送别时的依依难舍之情,也有别离后的辗转难眠之思和相阻相隔的哀怨叹息之声。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而事实上征戍、迁谪、行旅也都与别离有关,这些题材既丰富了别离诗的内容,又是唐代别离诗繁荣的基础。唐人“非歌诗无以见惜别之志,不可以不赋”(梁肃《送窦拾遗赴朝廷序》),也就是说凡是离别场景,赋诗赠别已经是一般的社交礼仪,这又大大地促进了别离诗的创作规模。“送行数百首,各以铿奇工”(孟郊《奉同朝贤送新罗使》)的局面自然得以形成。也正因为诗歌在当时崇高的地位,才使亲人朋友在离别时以诗相赠成为习俗,诗歌也成为离别时赠给亲朋师友的一份厚礼。

在唐代,同道挚友的别离有一种特殊形式,即科举落第之后的分别。傅璇琮先生在《唐代科举与文学》中对此种现象有过评说:“当时以长安为中心,在通往四方各地的大道上,有多少来往奔波的行人,商贾不必说,应考的士子一年有几千人,还有如下面所说的,为数众多的应吏部铨试的地方上各级基层官员。至于州刺史以上大员的调动及随从人员,就更不用说了。”(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503页)科举考试中设立了“以诗取士”的制度,天下文人(特别是那些希望进身仕途的文人)就更加热衷于诗歌的创作,以诗会友成为当时社会生活中的一种习惯,离愁别绪用诗来表达也成为一种必然。科举士子久困场屋,放榜之后的落第士子痛苦绝望、心灰意冷。在唐代,因落第而产生的离别诗大体有三种类型。

一 落第者的留别诗

举子落榜归乡,心中的万般滋味不免也要发泄一番,临行前会与同道挚友作留别诗,表达内心的无限凄凉与怨愤之情,如孟浩然的《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这是孟浩然四十岁进京应进士不第,回归襄阳时写给王维的。诗人孟浩然向王维吐露由于没人引荐,缺少知音而失意的哀怨情怀。全诗在怨怼的基调中,折射着辛酸苦痛,感情真挚动人,耐人寻味。

唐代士人举试不第写诗留别的代表作还有孟郊的《赠别崔纯亮》:

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有碍非遐方,长安大道旁。小人智虑险,平地生太行。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始知君子心,交久道益彰。君心与我怀,离别俱回遑。譬如浸蘖泉,流苦已日长。忍泣目易衰,忍忧形易伤。项籍岂不壮,贾生岂不良?当其失意时,涕泗各沾裳!古人劝加餐,此餐难自强。一饭九祝噎,一嗟十断肠。况是儿女怨,怨气凌彼苍。彼苍若有知,白日下清霜。今朝始惊叹,碧落空茫茫。

孟郊两试进士不第,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此诗为德宗贞元九年(793)孟郊再下第后作。宋代彭乘《墨客挥犀》卷三亦将此诗题作《下第诗》。孟郊此时生活困顿,心情抑郁,遇隙辄发,乃借送友倾吐愁肠。其中“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数句,为孟郊嗟悲叹苦之名句,为封建社会中寒士失路、仕进无门之形象写照。

清代郑修楼曾有“千载谪仙携手笑,李家天上两诗人”的赞语,他把李频和李白并举,可见李频在后世的影响。但李频的科举之路也是一波三折,这从他的《下第后屏居书怀寄张侍御》可见一斑:

刖足岂一生,良工隔千里。故山彭泽上,归梦向汾水。低催神气尽,僮仆心亦耻。未达谁不知,达者多忘此。行年忽已壮,去老年更几。功名如不彰,身殁岂为鬼。才看芳草歇,即叹凉风起。骢马未来朝,嘶声尚在耳。

会昌四年(844),李频约三十四岁,在长安游历很久,几次下第,有感而发,写作此诗。其中的“低催神气尽,僮仆心亦耻”写出了诗人科考不第垂头丧气的状态与无力回天的无奈。“功名如不彰,身殁岂为鬼”两句则透露出诗人对功名的热切追求。从这首诗中,我们深切地感受到科举制度下文人士子的心酸血泪。

二 落第者的互赠别离诗

同是落第者,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心境,这样的赠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更能让作者心有戚戚。如贾岛的《送康秀才》:

俱为落第年,相识落花前。酒泻两三盏,诗吟十数篇。行岐逢塞雨,嘶马上津船。树影高堂下,回时应有蝉。

据说贾岛在洛阳的时候因当时有命令禁止和尚午后外出,贾岛作诗发牢骚,被韩愈发现其才华。后受教于韩愈,并还俗参加科举,但累举不第。这首诗的首句直陈诗人与康秀才同年不第的不堪事实,同病相怜的人生感怀自然流溢于笔端。诗中的“落花”“塞雨”“蝉”等意象,不仅渲染了凄清的环境,还借之点明了时令是秋天,又为全诗增加一丝悲凉。这种造境正好与诗人和康秀才的心境暗合,其中的心酸苦楚便不言自明了。

如果说贾岛是通过造境抒怀的话,那么李益在同样境遇中却是另一番情态。试读他的《送同落第者东归》:

东门有行客,落日满前山。圣代谁知者,沧洲今独还。片云归海暮,流水背城闲。余亦依嵩颍,松花深闭关。

“落日”“独还”虽然也是孤单悲凉况味,但诗人笔锋一转,从“片云归海暮,流水背城闲”的自由萧散中找到人生的另一种生活状态,表现出诗人希望落第友人像自己一样退隐田林,寻求心灵的安宁。

三 送落第者的别离诗

落第者告友回乡或是出京继续漫游,友人往往作诗相赠,既是相送,亦是相慰。作为落第者的同道挚友,目睹屡试不第、身心俱疲、理想破灭的落第士子,除了方干《送喻坦之下第还江东》中的“文战偶未胜,无令移壮心”的高调劝慰之外,大多数送行者都是希望能够以诗来缓解落第友人的深哀剧痛。此类诗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真挚地劝勉,另一种则是潇洒地慰别。

1.真挚地劝勉。落第者经受科举的折磨,心中满是伤痛,其归乡时送行者往往同情怜惜之情流诸笔端,“以同情的笔调劝慰举子,希望他们修志增艺,再来应试,语气温润和婉,下笔中正闳达”(《唐代科举与文学》,427页),比如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中的劝慰就很真挚: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这是一首落第送别诗。诗人对落第的綦毋潜予以慰勉、鼓励。开头四句言当今正是太平盛世,人们不再隐居,而是纷纷出山应考,走向仕途。“圣代”一词充满了对李唐王朝的由衷信赖和无限期冀。“尽来归”,是出仕不久、意气风发的诗人对天下举子投身科考的鼓励,更是规劝落第归乡的綦毋潜不要灰心丧气,不能因不第而归隐退避,而是要振作精神,争取再考。继之的五、六句是对綦毋潜的倾情安慰:尽管这一次未能中第入仕,但选择科举之路是没有错的,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希望的。七至十句是劝綦毋潜暂回家去,重整旗鼓。“度寒食”“缝春衣”,是从时令上提醒綦毋潜,含有关切之情。“江淮”“京洛”,是从归乡的路线选择上提出建议,含有送别之意。“置酒”相送,“同心”相勉,足见诗人对綦毋潜的深情厚谊与殷殷期望。十一至十四句设想綦毋潜回乡的快捷与沿途风光,给人以温暖之感,意在安慰对方,不要背负落第的包袱,要开心起来。最后两句规劝对方,这次落第只是自己的才华恰好未被主考官赏识,切不要因此怨天尤人,怪罪于开明的“圣代”,切莫以为朝中赏识英才的人稀少。这一恳切安慰之词很能温暖人心,激励綦毋潜继续仕进。

这一首送别诗不仅写出了对朋友的关心、理解、慰勉与鼓励,也表现出诗人积极入世的思想。不仅被诗人对朋友的谆谆告别语感动,更被诗人对朋友的殷殷慰勉情温暖。这样一首送别诗,会让人有一波感动、有一份温暖,这种温暖在刘长卿的笔下也是情真意切,比如他的《送马秀才落第归江南》:

南客怀归乡梦频,东门怅别柳条新。殷勤斗酒城阴暮,荡漾孤舟楚水春。湘竹旧斑思帝子,江蓠初绿怨骚人。怜君此去未得意,陌上愁看泪满巾。

诗的首联以“乡梦”“怅别”入题,继之又用“孤舟”和“思帝子”“怨骚人”的典故进一步点醒题旨,诗中充满离别的依依不舍与深重的悲伤。这其中更饱含着诗人对落第友人前途命运的担忧。诗的尾联“怜君此去未得意,陌上愁看泪满巾”则把全诗的悲情推向了高潮。一想到友人仕途坎坷、命运多舛,诗人悲情难抑,泪满衣衫。全诗有哀婉、有叹息,但却笔笔含情,真挚感人,可以想见,当时马秀才读到此诗的那种感动。

2.潇洒地慰别。相对于温暖的劝慰,钱起的送别劝慰诗中可谓独标高格,且看他的《送邬三落第还乡》:

郢客文章绝世稀,常嗟时命与心违。十年失路谁知己,千里思亲独远归。云帆春水将何适?日爱东南暮山碧。关中新月对离尊,江上残花待归客。名宦无媒自古迟,穷途此别不堪悲。荷衣垂钓且安命,金马招贤会有时。

诗人一方面劝勉邬三要荷衣垂钓、潇洒自在地过他的“安命”生活,另一方面又加以鼓励,总会有轮到他“金马招贤”之时的。

岑参则力劝落第士子纵情山水,归隐田园,远离政治与仕途的道路,通过情志的转移获得心灵的安宁,实现痛苦的超脱,以慰藉那因久困科场而伤痛累累的身心。如他的《送胡象落第归王屋别业》一诗云:

看君尚少年,不第莫凄然。可即疲献赋,山村归种田。野花迎短褐,河柳拂长鞭。置酒聊相送,青门一醉眠。

在这首离别诗中,没有一般送别诗中的不舍,也没有为友人落第命运的哀叹或是痛惜,反而规劝友人即使考场失败,亦不必悲痛惆怅,怡情山水,纵情诗酒,不失为人生的另一种乐趣和享受。

王维的《送孟六归襄阳》也写道:“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王维亦官亦隐,参禅悟道,认为衣食无忧、饮酒赋诗的田园隐逸生活更能安抚落第者受伤的心灵,诗人极力奉劝友人放弃科考,充分享受隐逸生活的安乐祥和。与之同感的李频,在《送友人下第归感怀》中也倾情写道:“帝里春无意,归山对物华。即应来日去,九陌踏槐花。”从中能够看出诗人也是极力奉劝友人归隐山林,洒脱自在地去享受自然之美。

这些落第送别诗,来自生活的情感体验,使人回味认同,经久不衰。诗中不但表达诗人一系列复杂的送别情,也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展示出士子们在科场上的遭遇,记录其科场生活和心态,对于后人了解唐代士子的生活、深化对科举制度的认识也具有一定的意义。

(作者单位: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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