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的破圈

2022-04-29 00:44秦燕春
文史知识 2022年9期
关键词:名媛才女文学

秦燕春

明清文学中女性作者得以大量浮出历史地表,得益于经济发展与社会文化的土壤养育与世风涵濡,诸如造纸业、印刷业发达,出版事业繁荣,女性阅读能力提高,从官方到民间对于女性教育均颇重视,博学多识的才女甚至出入宫闱成为“女君子”“女太史”(屈大均《女官传》)。晚明女性作者已经以群体形象出现于中国文学的历史舞台,时或被称为古代女性之有文学的顶峰时期。入清后,又经二百馀年漫长岁月,再到十九世纪中叶,女性群体创作的规模蔚为壮观,在文坛上也产生了相当影响,为彼时仍以男性为主导而多少已现垂暮之象的传统文学增添了不少活力,构成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一支后劲之旅。据郭延礼先生《明清女性文学的繁荣及其主要特征》统计,仅有清一代,江浙两省就有女性作者约三千人、著作约四千种。孙康宜先生在相关研究中也指出,明清两代出版过专著的女诗人达二千三百多人。这被认为远远超越了同时期世界其他国家的女性作者的数量和比例。考虑到原本既是“闺秀之传较之文士不易”(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这一蓬勃的状况无疑显得极具魅力。

明清时期成为我国女性文学创作的转折时期,原因之一乃是传世作品与才女事迹,较之此前时代大为丰富而易于获得。另外,由于越来越严重的阶层“内卷”,导致长期倦怠于科举考试的男性,对于相对清新雅丽、更重吟咏“性情”的闺阁文学,表现出积极的欣赏、追捧、提拔、奖掖,无疑也为女性作者得以扬名立身提供了相当的支援力量。这一时期名士气的男子对才女型风气的鼓励(包括招收女弟子、刊刻闺秀作品等),均构成了现象级的存在。明人李贽对“妇人见短,不堪学道”的坚决反对,不亚于一种精神指标的出现。“乾坤清淑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人”(邹漪《红蕉集》)的感叹,绝非为《红楼梦》所独擅。托名钟惺的明末文人即首先把女性的本质和“清”的关系作了详细的说明,如《名媛诗归·序》中所言:

若夫古今名媛,则发乎情,根乎性,未尝拟作,亦不知派,无南皮西昆,而自流其悲雅者也。夫诗之道,亦多端矣,而吾必取于清……盖女子不习轴仆舆马之务,缛苔芳树,养絙董香,与为恬雅。男子犹借四方之游,亲知四方……而妇人不尔也,衾枕间有乡县,梦魂间有关塞,惟清故也。清则慧……男子之巧,洵不及妇人矣……盖病近日之学诗者,不肯质近自然,而取妍反拙。故青莲乃一发于素足之女,为夫天然绝去雕饰。则夫名媛之集,不有裨哉?

而彼时女性诗人于此同样自矜,所谓“乾坤有清气,不独钟男儿。游心百世间,堂堂多女师”的抗言发声不时可见。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里对中清被公推为“蕉园吟社”女士祭酒的柴静仪评价极高,称《凝香室诗钞》“本乎性情之贞,发乎学术之正,韵语时带箴铭,不可于风云月露中求也”。反观柴氏戒子妇诗中“丈夫四方志,钱刀非所求。相对理琴瑟,逸响随风流”以及答问诗法中“英华敛尽归真朴,太白还应让少陵”的志向旨趣,沈断不为无据。

毋庸讳言,在任何时代,女性的良好教育、才艺培养,是需要优渥的家庭背景的。因此,除却易代之际,柳如是之类青楼才妓能得逢时运大放异彩,断言明清文学女性基本都出身闺媛、明清女性文学也主要体现为闺媛文学,大体是可以成立的。即使确有个别出身低微而天才卓越的女性作者,例如《西青散记》中提到的贺双卿之流,比较“吴中女才子称第一”的吴绡那样可以由母族、夫族、师友一起烘云托月得享大名,前者若想出挑人前,过程无疑异常艰难。沈善宝《名媛诗话》中有不少类似的记录,微寒小家的女性颇具天赋却困于生计,难得出人头地。这被认为“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的主因:

文士自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师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

既然已经成为现象,明清闺媛文学出圈的具体形式便也初具规模了。例如,显扬一时的名媛结社;文学家族中女性作者的荟萃与分流;“蕉园七子”“吴中十子”等创作群体的自发聚合与离散……结社类型中家庭型、乡土型、异地型的不同呈现,说明了闺媛文学源于地望而又试图冲出地望的努力。

因为地域经济文化发展不平衡,在中国地理版图,女性创作群体的分布区域显得极不均衡。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收录明清女作家中,南方人占比超过85%,北方人不足10%。此外还有籍贯未详者及朝鲜籍等人。南方女作家在人数上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包括文学女性的社会身份与社会生活,传统格局的习见规定之下,冰封的松动也灼然可见。

例如,闺阁才女遭逢家难之时,出为闺塾师或卖文鬻画以养全家人的情况已经相当常见。《名媛诗话》的作者,浙江钱塘人沈善宝,在少年丧父、妹弟幼龄、一家生活陷入困境之时,即毅然选择了“奔走袁江售诗鬻画以养”。甚至“售诗鬻画,积铢累寸,集成钜资”,以自己的艺事收入积累资金,使得家族几代丧亡亲人八具棺木同时落葬,被乡里称为孝女。其母亦直认“尔负奇男志,吾将孝子看”,显然没有将这位硬朗大气的长女视为弱者,其“书画竟能供菽水,才名直欲动公卿”的社会影响,对于后辈才女,也具有了榜样的意义。再如,另一位山阴女诗人胡慎仪,境遇乃是“早寡,抚幼子。未几,子卒,家益落,乃为闺中塾师,历四十年,受业女弟子前后二十馀人,多以诗名”。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记载了很多类似案例,卖诗画和做闺塾师自给的女诗人有不少。闺塾师在当时社会声誉颇高,常受高官雇佣,教授他们的女儿或妾室学习文化、提高修养。作为儒家传统的精神后裔,闺塾师不仅可以得到相当的社会尊重,获得的报酬亦不菲。此不仅对其家庭来说是一笔可观的经济财富,更意味着女性的潜在独立与强大正在某些向度成为现实的可能。

这些事例,无不说明,对于古典中国的闺阁才媛,一个文学的自觉与文学自信的时代,已经来临。“年老无子”的闺阁诗人不但可以自持诗卷宣布“是我神明所钟,即我子也”,因才调出众而深受父兄宠护的才女,也会闻人选诗遗落自己之时,充满自荐的勇气:“王嫱未必无颜色,争奈毛君笔下何。”女性作者之间更能彼此激赏与扶掖,所谓“林下襟怀望若仙,扫眉才调尽翩翩”。

时人论明清文学,常以为文化制度或文化层累的压抑,使得一代文人的精神发生畸变,与薄命才女之间产生诡谲的生命认同,导致了两朝文学趣味都发生了显著变化—阴柔化的文学趋向。这也表现在当时更为通俗的文学形式(例如弹词或小说),其中的才子想象往往具足柔美,甚至不乏孱弱。

具体到明清女性的创作风格,大抵而言,囿于当时生活视野确乎未免狭窄,女性文学在特有的重情、多才、尚趣之外,内容题材表现多数时候难免单一,所谓风月之情、离别之恨、夫婿之好(或正相反)、姻娅之私,仍是女性文学的主要内容。襟怀之不阔,礼法之牵拘,观概之狭窄,格调之卑下,经常成为一代文学被诟病之处。

但破格与出圈之人,永远不会少。例如,女性的如何“言情”与“表德”。

后世公论,晚明文学风气之变,重在“情变”。

宋代以前,关于心与性、情、理之关系已被思想家广泛涉及,至于宋儒,更是精义迭出。“心统性情”说首倡于张载。胡宏认为“诚成天下之性,性立天下之有,情效天下之动,心妙性情之德”(《知言》)。朱熹以“心统性情”说为“颠扑不破”之论,更从体用、动静方面充量发挥。但“心统性情”之“心”到底是唯危的“人心”还是唯微的“道心”?“心”是否只能指已发不能指未发?在功夫化境上心性可否为一?朱子学与非朱子学的许多重要区别均将体现于此。

明儒王守仁的心学情性论部分承袭了朱熹的一些观点,诸如“心统性情:性,心体也;情,心用也”,“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但他特别指出“体用一源”,承续了宋儒陆九渊“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的观点。君子的修养不仅要在本体的“性”上用功夫,还要在发用的“情”上用功夫,要“因用以求其体”,不要视“情”为洪水猛兽。既然“七情”是“人心合有的”,只要“认得良知明白”,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便是良知发用。王守仁把“欲”理解为“情”的执着沉迷,欲的产生也是自然的。欲虽为良知之蔽,但良知仍在,只要良知觉醒,即能去蔽而恢复本体,因此欲也不是可怕的。由于心理情感和道德本能一起被提升到了本体的高度,王学的逻辑因此确有可能导致以情为性、情性不分。但此类断制往往跟功夫等第密切相关,很难仅从名相定下标准。

情在良知学中获得了充分的解放,良知学的“情”的面向很突出。诚然正统儒者大多不会负面地看待情,诗书礼乐总是因人情而立,然在“心统性情”格局下的程朱理学,情总是要慎重地接受来自超越界的性的指导,不能放肆。良知则对万物总有不能自已的温润之情。温润之情再往前发展一步,即是冲决罗网的力量。良知学的解放功能与破坏功能可以说是一体的两面—这一点,将在后世王学不断被“画歪脸”的运道中每况愈下。

明代的文学情感论与哲学情性论互相呼应,这一方向性的转折可能比哲学领域来得更早。人的本质被认为依情欲主体而立,这一思路会在数百年后为“五四”所重新发现并结合了西来学说而乘时而起。但对于真正的晚明,超越之情与情欲之情其实一直构成了对照的两极。晚明社会同时存在着的两种对情的理解,一种见于晚明文学,一种见于阳明之后的理学领域,但两股思潮却又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其缘起的关联之密切与定位的性质之悬殊,于国史为少见。试图绾合者(例如冯梦龙),是直将“节义”与“真情”视为不一不二,所谓“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作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无情之夫,必不能为义夫;无情之妇,必不能为节妇。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情贞类》尾评)。这两种路线的纠结,至今仍清楚地出现于当代学者对晚明思潮的理解。

一个“情”字,可以从晚明联结到现代,但却有两种面貌、两条路线,这两种面貌、两条路线,也清晰地影响了明清女性文学的风格与差异。

饱受非议的易代才媛如吴绡,尽管托名其下的《赠药编》不乏作伪的可能,但其中对于“情”的执着,所谓“反覆恳言,只为一情字,朝夕旦暮,只为一情字”,乃至对于女性合理欲望的肯定与奔放,所谓“从今博得一个真正才子,不为枉过一生也”,却也是一个时代的亮色与强音。即使在确定为吴绡作品的诗词当中,其对于“古者重同心,时人矜悦目”的热烈与胆识,也足以令人看出,彼时“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的晚明才妓的艳冶奔放,居然是可以渗入闺阁的。而面对吴绡之夫“多内宠”的放荡生活,按照今人标准,吴绡干脆大胆地进行婚外恋情,较之必须对众多小妾“爱如己出”,实在也未必更不道德或更不文明。依凭当时习见的伦理要求与性别压力,倘若其夫能如近乎他们同龄人的山阴的烈士诗人祁彪佳,一生不蓄姬妾不渔色,很难想象吴绡有何理由与方便而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与此同时,满目节烈的明清女性记忆,某种程度上也未必都是强迫的,未尝就没有因为真正的情感而选择殉节。例如《名媛诗话》中提到的陈蕙卿,诗中留下对夫妇生前“多君自挽青袍袖,手拂云鬓代理妆”的细节写照,伉俪之情可见。而桐城方家的三位节烈女诗人(方孟式、方维仪、方维则),有的与夫同殉国殇;有的少年孀居至于耄耋,一生以诗画自娱,也未必一定出于礼教的压抑不舒,包括她们自发地以正邪评判历代宫闱之诗。对于传统中国的知识结构而言,人的生命境界实可处于差异巨大的不同层次。过于看重情欲的必需与力量,未尝不是今人才有的偏颇与狭隘。毕竟以孝行、贤德先于智略、才华的排序,非女伦独有,“名士牢愁,美人幽怨,都非究竟,不如学道”(汪端语)是适应于任何一类古典时期的价值判断的。当然,如果表彰节烈的力道一旦至于“妾幼娴闺训,从一不敢忘。安知生人乐,惟觉死名香”,结果大抵是恐怖的:强制的道德只能导致事实的缺德。我们有理由相信,祁彪佳与其并称“金童玉女”的妻子商景兰,在国难临头不得不死之际,所选择的“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是生死两难也是生死两全,当更为正常的人伦所认同。

恰如哲学领域的一情两说,贤媛文学同样在明清得以发展壮大,所谓“贤母之诗流传颇盛”。像毕沅之母张藻,本自出身名门,其母顾兰谷能诗,且练达世情尝救夫于危难,“以章句之才”著称。张藻送子沅开府陕西,尝赋诗为诫,一言“读书裕经纶,学古法政治。功业与文章,斯道非有二”,再言“端己励清操,俭德风下位。大法则小廉,积诚以去伪”,况兼“丰镐有遗音,人文郁炳蔚”,乃至“古人树声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践履真,实心见实事”。考虑到毕沅早年丧父,其母的言教行教分量极重。而毕氏一门,同样才女迭出,诸如毕沅女弟、女侄,包括小妾。类似的一门风雅,母女、父女、兄妹、姐弟、婆媳均能才华秀出者,于明清时期的诗书传家之族,并不稀见,可以说群彦毕现。

闺阁诗人因为切身于伦理生活的细密周到,其对人伦关系的体认,常常出于自然和必然,形诸“夫为妻之纲,妻亦与夫齐。敌体均伉俪,恩爱两不疑”“贤豪克树立,半出内助资”之类见解,较之那些忙于“内宠”的男性,高下岂不立见。闽中才女何梅邻能够在《儿》诗中恳言“殖学精于勤,取法贵乎上。功无一息宽,志欲千古抗。临渴而掘井,及泉乌可望?置身贤豪间,男儿何多让”,或者“六经为根底,诸史亦藩篱。不知千古事,伥伥欲何之?源远流浩荡,膏沃光陆离。有本者如是,吾儿知未知”,写给丈夫的诗也能箴规“儒者治生原急务,古人随地有师资”。为母为妻如是,难怪后人要艳叹“有才有识,小儒咂舌”了。虽然彼时女子得以成立的条件委实有限,然发心“愿为大儒,不愿为班、左”的女先生,又其少哉。

因为社会与经济生活作为总体毕竟还是缺乏制度性保障的真正独立,明清时期的才媛,一身遗憾“闺阁沉埋负此生”者,恐怕实际数量更为可观。无法拥有“自己的房间”对于古旧时代的中西女性,是类似的烦恼。即使可以独力持家安葬八棺的沈善宝,据她自己诗词中的记述,婚后生计与夫妇感情都尚不坏,也难免要感叹身为女儿时“虽箪食瓢饮,依父母膝下,天伦之中自有至乐,且得一意操觚,出笔自然和雅”,“迨于归后,米盐凌杂,儿女牵缠,不免分心,即牙签堆案,无从专讲矣,吾辈皆蹈此辙”。她甚至追记了自己同样工诗善画的从母如何在出嫁之后“从宦往来,儿女既多,笔墨遂废”的感叹,认为欲为才女,还是不嫁为好:

欲作雅人,必须终身在室。近日偶得一二句,思欲足成,辄为俗事败兴。

也许此痛的馀痛实在沉重。又三世之后,沈善宝的外重孙辈中(她女儿的女儿的女儿一辈),又才女竞出,此即名扬清末民初的“淮西三吕”:吕惠如、吕美荪、吕碧城。虽然已历三世,时至晚清,三吕在婚事上的表现,仍然均不甚积极乐观。特别被称为“三百年女词人第一”的吕碧城,干脆直接选择了久游海外、独身终老。虽然吕氏姊妹心目中女性的理想人格原本就非同凡艳,传统中国的闺秀记忆显然对她们依然影响深远,所谓“我有外王母,严母武恭人,慷慨丈夫女,大义为世陈”(吕美荪《重至京师》)—这位武姓祖母,应该即是沈善宝的女儿。但也只有当社会与文化环境再度新变,她们可以冲出闺阁、进入新的生活,“深闺有愿作新民”之后,新的生命样态的树立与开展,才是真正可能的。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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