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嫌剽窃的晚清女词人左又宜

2022-04-29 00:44徐燕婷
文史知识 2022年9期
关键词:闺秀词风原创

徐燕婷

学者赵郁飞在《晚清民国女性词史稿》第一章关于晚清女词人左又宜的论述中认为,左又宜的《缀芬阁词》涉及大量剽窃之作:“对照翻查徐乃昌刊刻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左又宜《缀芬阁词》六十五首词作中,剽窃作品多达五十七首,接近总量九成。”并通过翔实的文本比对,基本坐实了这桩剽窃案。那么,这位涉嫌剽窃的晚清女词人是何许人也?

左又宜(1875—1912),字鹿孙,左宗棠孙女,新建夏敬观继室,湖南湘阴人。左又宜虽出身显贵之家,然遇家道中落,她亲操井臼,布衣淡饰,据陈三立《夏君继室左淑人墓志铭》所述,左又宜“秉质冲懿,娴蹈轨训,受群经章句,类晓大谊。旁涉艺文,吐辞妍妙”。陈诗《尊瓠室诗话》亦云:“左夫人有文学,善词。”年二十八归夏敬观。夏敬观(1875—1953),字剑丞,又字盥人,号缄斋,晚号吷庵,别署玄修、牛邻叟,江西新建人。生于长沙,晚寓上海,是晚清民国时期重要的词人、词学家和画家,有论词专著《忍古楼词话》。叶恭绰《广箧中词》评其为:“平生所学,皆力辟径涂,词尤颖异,三十后已卓然成家。今又廿馀载矣,词坛尊宿,合继王、朱,固不徒为西江社里人也。”左又宜与夏敬观的姻缘又自有一段曲折,据夏敬观《左淑人行述》云:

先是,予父官湖南粮储道,以予与淑人同岁生,总角时即有婚姻之约。议未成,而予父罢官还南昌,嗣以安化陶氏为介,遂娶长沙陈淀生先生女,与淑人亦中表姊妹,是为予之前妇。结婚十年而陈氏殁,遗一子三女。幼女及子复相继病夭,予悲怆不欲复娶。予母闻淑人犹未有聘,以其贤也,为求婚以续前议。

于是,1902年3月,夏敬观赴长沙迎娶左又宜。婚后,琴瑟调和。陈三立《夏君继室左淑人墓志铭》载:

夏君时服官江南,颇疲政役,然卓荦自熹,纵览坟籍,不废声诗。淑人亦夙擅吟弄,尤耽倚声。黝壁膏檠,对榻冥索,神开灵伏,精魂回移,迭不觉邂逅何所。

而夏敬观也曾记载在左又宜于归后,他因丧妻的郁塞之悲逐渐豁然,始复有“室家之乐”。从以上记载来看,左又宜婚后的生活是比较幸福的,可惜这段婚姻仅维持了十年,以左又宜的谢世而落幕。左又宜生前著有《缀芬阁诗》《缀芬阁词》手稿各一卷,现仅《缀芬阁词》一卷刻印存世,即涉嫌剽窃的这部词集。

《缀芬阁词》是在左又宜过世一年后,丈夫夏敬观于1913年为之结集刊刻,并请朱祖谋题签。夏敬观《左淑人行述》云:“予与淑人为夫妇凡十年,所以报答其生平者,惟泚笔以记其遗行已耳,岂不哀哉。”并作《悼亡诗》,有句云:“神伤骨易出,眼枯泪何有。”当然,这里也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经核检左又宜《缀芬阁词》,六十五首作品中纯属原创的作品有八首,在词集中的位置十分特殊,其中《风入松》《女冠子》《酒泉子》《点绛唇》《渔家傲·戏投吷庵》《渔家傲·元宵立春戏作平韵》《醉花阴·水仙花》七首集中置于卷前,仅《疏影》一首在词集第十四页,置于涉嫌部分抄袭的《暗香》后面。对于原创作品主要集中于卷前的现象,应该绝非偶然。我们甚至可以做个大胆的推断,因为这部词集非左又宜生前亲订,而是夏敬观为了寄托对亡妻的哀思而裒辑,以志纪念。或许夏敬观本就知道哪些作品为真正的原创作品,但是因为彼时左又宜的原创作品留存得实在太少了,无法成集,他又哀思难遣,亟须留个念想,所以便将《缀芬阁词》遗作八首,连同左又宜平时私下里的练笔(抄袭)之作一并收入集中。

为什么左又宜留下的原创作品如此少呢?我们似乎可从一个细节来推测可能的原因。1911年,夏敬观苏州寓所失窃,并散失了很多珍贵的文字记录,包括友人的寄赠之作,残存者十不及一。如合肥蒯礼卿寄赠的诗馀,“予箧中尝留其所写词笺数纸。辛亥苏寓被窃,亡书数箧,零缣片楮,多随之散失。今集中只存词四阕”(夏敬观《忍古楼词话》)。也是在同一年,左又宜携子女避居沪上。“岁辛亥,东南扰变,群栖沪渎。淑人仓卒挈子女自姑苏移居,僦椽委苍,警哄交互,遂乘沉疴。于是年十一月二十日卒,春秋三十有七”(陈三立《夏君继室左夫人墓志铭》)。友人诸宗元也证实了这一年夏敬观移居沪上和左又宜病故事宜:“迨历秋冬,同居海上,左夫人病日以深,不一月遂以赴告。”(诸宗元《〈缀芬阁词〉序》)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们似可还原当时的事件经过:1911年,由于时局变化,动荡不安,加上苏州寓所失窃,夏敬观与左又宜移居上海。那么很可能左又宜生平的创作也在这一次意外中散落大半,而病体支离的她不久后即于公历1912年1月12日病殁(诸宗元《〈缀芬阁词〉序》)。

另一个细节,根据夏敬观《左淑人行述》一文来看,左又宜来归后,时常向他请益,并著有《缀芬阁诗》《缀芬阁词》各一卷:“时以其所学就问于予,故所为歌诗益精进,著有《缀芬阁诗词》各一卷。”可见,左又宜生平应该著有诗一卷、词一卷,可能当时只是以手稿形式存在,并没有付印。那么按照常理,及至左又宜过世,理论上应该诗词皆付梓。但从实际情况来看,诗集最后并没有刊行,夏敬观只搜集了部分遗作刊刻了词集:“吾友吷庵丧其妇左夫人,之明年,孴辑遗词,裒为一卷,将墨诸木以塞馀哀。”(诸宗元《〈缀芬阁词〉序》)而这消失不见的诗集很可能已在苏寓丢失,仅馀残存的几阕词作无法成卷。因左又宜生前文名在外,为了不留遗憾,夏敬观才将原创之作八首和这些明显有模仿或抄袭痕迹的作品并为一卷,这就能解释为何如此少的原创作品却能非常巧合地集中置诸卷首。

之所以说夏敬观可能知情而为之,因为夏敬观编订的《缀芬阁词》中,大量作品抄袭自徐乃昌1896年刊刻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此书的刊刻时间距《缀芬阁词》刻印并不太久远,当时该书在市面上应该也比较容易获取,且根据已有资料来看,夏徐二人间还有交往。据《夏敬观年谱》记载,1903年1月18日,徐乃昌设宴,夏敬观应邀参加。徐乃昌辛亥后居上海。《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是徐乃昌的重要著作,作为词人、词学家的夏敬观阅览该书的可能性非常大;此外,即便夏敬观与徐乃昌不认识,在当时传播媒介相对有限的前提下,既然左又宜大量的词作抄袭自《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夏敬观家中不可能无此书。所以夏敬观极有可能知晓哪些作品乃左又宜原创。然正是夏敬观伤悼之馀这一率意的裒辑成册之举,坐实了左又宜剽窃的事实,这似乎也是迄今所见历代女词人中最大的一桩剽窃案。如此一来,当年朱祖谋为之校订《缀芬阁词》(陈谊《夏敬观年谱》),王蕴章、梁乙真、钱仲联等人对左氏的高度评价,似乎都有了一些反讽的意味。只是由于左又宜生前所著《缀芬阁诗》《缀芬阁词》各一卷大都散佚,我们无从考证她生前亲订的这部手稿的剽窃现象是否同其夫代为结集的《缀芬阁词》同样严重。

而今天,我们要了解左又宜及其作品,主要应从她那八首没有争议的原创作品中去了解,才能更加客观。因左又宜主要生活于清末,《缀芬阁词》亦创作于清末,所以从词风词貌来看,《缀芬阁词》不出晚清闺秀词馀风。作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闺秀,视野所限,左又宜作品的境界较为单一。首先,左又宜不同于民国中后期受新思潮影响并走入职场的部分新女性词人,她是一位长于传统封建家庭的晚清闺秀,受到礼教的束缚,她的职事在于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与夫举案齐眉、一室兰桂芬芳是她的终极理想。故凭借其颖慧与才华,与夫君夏敬观诗词唱和、互相切磋的婚姻生活在她看来是十分美满的。所以词集中虽偶有闲愁,但总体而言词风仍属清丽明快。

其次,作为传统闺秀词,它又与末世士大夫之词有所不同,相对疏离于社会环境和词坛好尚。“逊清末叶,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士大夫于感愤之馀,寄情声律,缠绵悱恻,自然骚辩之遗”(龙沐勋《晚近词风之转变》),而在左又宜作品中,时事之危难并无反映,“缠绵悱恻”的词风也未被染指,集中尤多抒发闲愁与咏物之词,还有一首与夫君唱酬之作,如《渔家傲·戏投吷庵》:

渔父生涯眠起早。空江一棹苍苍晓。汀岸蒙茸新长草。行处好。啸声惊断回环鸟。年少烟波鸥鹭渺。五湖倏忽扁舟老。酹酒鸣榔天一笑。鳌也钓。醉馀不畏蛟龙恼。

此词为夫妻间的戏作,字里行间表达了放舟江湖的隐逸情怀和淡然心境。虽词作在构境上并无多少新意,达意上也未见多少深度,然词人遣词造句的熟练、清新流丽的词风可见一斑。另如《酒泉子》:

三月柳花。雨态烟痕慵整。对盘龙,窥鬓影。泛朝霞。五更归梦近侬家。休把闲愁重说。望天涯。生晓月,掩窗纱。

此词为典型的闲愁之作。身处相对优越的家境,这些女性仍以传统的相夫教子为乐,尽管晚清跌宕的政治局势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她们的生活,然女性词作为一种独抒性灵的文字,她们更容易指向内心去挖掘其中的伤春悲秋、相思离别,所以词集中统一呈现出来的仍是较为狭窄的词境。

客观地说,从左又宜既有的八首原创作品来看,这些作品虽没有跳脱传统闺秀词的路数,却文采不俗,实也当得起才女的称谓。只是,她身后刻印的《缀芬阁词》中大量剽窃的事实,也终究给这位三湘才女留下了文学生涯的污点,殊为可叹。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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